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但为君怜》作者:坑锵坑锵 文案: 他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本是一只黑夜里的鬼。 他被人保护,数人簇拥,却不过白日下一缕魂。 月黑风高,多事之夜。 相遇时,不知姓名,不晓过往,唯一轮明月当空,照得心伤。 “我也去医馆,正好顺路。” 莫无并非乖顺纯良之人,坐上软轿时,并未明白似有若无的心情。 冷青翼并非乐善好施之辈,伸手相助时,并未察觉若有似无的牵引。 既是顺路,看似无可厚非,欠下的,活着还了便是。 月下,小径,一双人,心在咫尺。 那一时,两人皆不知,这路一顺,顺了一世。 番外《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番外三》 第一卷: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第一回:死不如生 秋夜。 夜不黑,月如盘,清冷如冰,轮廓分明。 荒地,宽而广,秋风四起,草木皆衰。 一人,对十人。 那一人,身形微晃,不过是站着,却也稳不住,不是个醉鬼,便是身负重伤! 是重伤,不是重病,因为他不稳,却直,站得笔直,犹如刀锋,杀气四溢的刀锋! 他穿着黑衣,乌发束起,微微凌乱,光影遮挡着,看不清样貌,只识得,那薄薄的唇,抿着肃杀的痕迹。 那十人中,走出一人。 不同于其他九人,深红颜色的衣着。 不同的衣着,便是不同的身份。 向前迈出一小步,丝毫没有废话,他说:杀! 九个相似的黑影得令,迅速将那身形不稳的一人,团团围住。 围住,然后从四面八方,杀! 那一人被围在中间,心中笑,冷笑。 身子一晃,朝着地面呕出一口污血,分明该是颓势,却眨眼间化作一道狠戾的白光,闪过九个人的眼前! 遇上便是死! 奇快,快得无法形容。 弯月刀,分明是新月的模样,在黑夜里画着的,却是满月的轨迹! 鲜血四溅,不过眨眼的光景,九人变成七人,胆战心惊的七人。 身子又晃,暗色的血再次冲口而出,铺洒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那一人举起刀,向着那七人,挑衅! “他不死,便是你们死!”衣着不同的那人,之前迈出一小步的那人,一直站在一边看着的那人,发了话,狠话。 七人举剑,从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七个方向,齐齐扑向那一人,求生。 叮叮叮…… 清清脆脆,清清楚楚,七声。 弯月刀咬过七把来自七个方向的剑,震开,反噬! 最顺手的方位,又死了两个。 刀锋从咽喉擦过,微疼微麻,然后艳红,满眼艳红。 无法相信,难以置信! 但,无论信或不信,那是他们自己的血,浇灌在黄泉岸边,成就那一岸的荼蘼妖冶。 还剩五人,还活着,未死。 只一击,七人败,那一人……未赢! 身子被高高抛起,然后重重落下,摔得狼狈,输得蹊跷! “一群废物!”深红色衣着的人,一个耳光打了五个人! 谁更快?他与那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的人谁更快? 不好说。 重伤,伤上加伤,那一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口里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宛如一个哑巴。 砰—— 肋下又受了一脚,本就挣扎着的身子,再次被踢翻在地,尚未来得及喘息,又被狠狠一脚踩在小腹丹田! 一共三脚,都带了内劲,断了肋骨,伤了内腑。 被踩着的人,身子不受控制地抬起,又不甘心地落下,终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些压抑的闷哼。 “娘的毒茶可香甜?娘的冷剑可舒爽?我饶过你可好?毕竟你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呵呵,杀了你,与我的仁慈如何相配?!”他踩着他,像是踩着地上的蝼蚁,嘴上说着仁义道德,脚下却暗暗施力碾压,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地上的人,不是蝼蚁,是杀手。 江湖第一杀手,只懂得杀人,不懂得乖乖被杀! 他的人生里,只有生或者死,没有饶! 弯月刀还在他的手上,紧紧握着刀的,是身子,不是意识。 疼痛会让人脱力,失血会让人虚弱,这是常识。 常识往往让人麻痹,麻痹到无法应对脱离了常识的异变! 地上的第一杀手猛地抱住了踩在自己身上的腿,整个上身以不可能的角度抬了起来,深红色衣着的人觉得自己的脚陷入了泥潭,仔细一看,哪里是泥潭,分明是活人的血肉! 脚动不了,如此近的距离,便是比快! 深红衣着的人不信自己一身高超的武艺会比不过一个重伤濒死的人,直到他的鲜血飞溅,他仍是不信,决不信! 由不得他不信! 地上那个已不是人,变成了凶残的野兽,为了存活,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野兽! 喉咙在喷血,他搞不懂地上的人,是如何拉近了距离,这不可能的距离!他不甘心地将已经举起的剑,狠狠刺下,地上的人像是出于本能地动了下,剑便偏了位置,刺入了肩窝。 要杀的人没死,杀人的人死了,咽气前他都没搞明白……究竟何以至此! 五个死人和一个濒死的人,倒了一地,还站着五人,惊慌失措举棋不定的五人。 这是一个良机? 杀了第一杀手,一举成名,成为惩奸除恶大英雄的绝妙良机! 谁都想当英雄,但没人敢上前,即使第一杀手已经重伤濒死。 不敢上前,但他们可以等,等濒死的人变成死人,这再简单不过。 那濒死的人躺在地上,没想过怕不怕死、能不能死的问题,要死便死。 眼前晃过一个女人的影子,模糊不清,反倒不如小时候母狼把他当做小狼时的情景清晰。 也好,总算是见过了,唯一的心愿已经达成,命数如此,罢了。 命数如何,天注定,就好比这漆黑的夜,却还是有一轮明月照得清明。 冷青翼撑着病弱的身子,赶夜路去赴约,然后他遇到了一桩闲事。 他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除非他觉得这闲事,有趣。 ****** 杀人并不有趣。 但他看到了弯月刀,那把独具象征意义的刀。 他从未见过弯月刀,传说见过弯月刀的人都死了。 不过,今日他可算大开眼界了,不但见着了弯月刀,还见着了见过弯月刀没有死的五个人。 第一杀手? 冷青翼忽然来了兴致,想知道,传说中的第一杀手是如何三头六臂的模样。 他从软轿上下来,缓缓走到五个人的面前,微微按着阵阵刺痛的胸口。 他,很美,虽然他是个男人。 墨发束起,用别致的碧玉簪子固着,肤色透着病态的白,却细致柔和,一双眸子漆黑明亮,却又若有似无染着一些朦朦的雾气,仿若含泪般惹人怜惜,眼角下一颗泪痣,在整张精致的脸上竟是那点睛之笔,不但丝毫不破坏美感,反而带来一丝凄美委婉,挺直的鼻梁下,温润的唇蕴育着柔柔的芳泽,唇边勾起的弧度,更是让整张脸熠熠生辉。 他的肩膀不宽,身量却不矮小,只是显得纤瘦,弱不禁风模样。乳白色的软袍穿在身子上,外罩一层紫纱长褂,微微敞着的领口露着光洁的颈项和精致的锁骨,瘦直的腰间系着同色的腰带,挂着玉坠,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指微微掩在心口,说不出的柔弱。 他很白,月光下的他,白得像鬼。 但就算像鬼,也美。 五个人中,四个看傻了,还有一个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然后他的手连着小臂不见了。 鬼哭狼嚎的惨叫响彻黑夜,满眼鲜红,伸手的那人捂着残肢,倒在地上挣扎扭动。 冷青翼微微蹙眉,看着衣服上飞溅的污迹,他知道景阳的人一直将他保护得很好,可是每次都这么血腥,着实让他不太高兴。 站着的,还剩四人。 对视,转身,不过数秒的时间,扶起活着的同伴,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谁都想成为了不起的英雄,但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冷青翼觉得无趣,毕竟他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以为打倒了第一杀手的,必然是些厉害的人物,但如今看来不是。 他向着弯月刀和它的主人又走了几步,想看看那人死了没有。 那人没死,呕着血,睁着眸子,却没有发出任何疑似呻吟的声音。 “死了没?”他瞄了眼四周,好像没死的就剩眼前这人了。 “伤得很重呢,咦,中毒了?”他微微蹙眉,有些好奇。 “喂,第一杀手是你么……”难道,传言毕竟是传言,所谓的第一,也不过尔尔?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德行的,我说……”他戳了戳那人肩窝的伤口,看着那人的战栗颤抖,却依旧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声响。“……不会,是个哑巴吧?” 他对他产生了好奇。 而他对他却是满满的厌烦。 他的静静等死被眼前这人破坏得彻底干净。 要么救,要么不救,怎地这么多废话! 满眼的白,几乎刺瞎了他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眸子。 他没有见到他的美,他的眼中没有美丑,只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这些最基本的分类。 美丑不看脸,看心。 “滚……别多管闲事……”他吼,像是扞卫着最后的一点什么,只不过,那声音听上去实在糟糕透顶。 “你以为我想管你去死……”他笑,站起的身子微晃,一阵秋风扫过,他微微颤抖,然后转身离开。 突兀的一抹白,离开了他的黑暗。 很好。 他抑制不住又呕出一大口血来,眼前的世界暗了许多,暗得差点把那抹去而复返的白,看成了黑。 “喂,撑着点,我也去医馆,正好顺路。”那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确实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柔和而不造作,不是救或者不救,而是正好顺路。 话音里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剥夺了他所有拒绝的权力。 第二回:有苦难言 “外面凉,来,喝杯热茶暖暖。” 暖烘烘的屋子,不大,烛光摇曳,映着两个人影。 一个素衣盘发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一个黑衣劲装满脸淡漠的年轻男子。 “……”男子有些拘谨,接过了茶,没看没想,一口饮尽,温热的液体落入肚中,暖了身子,或者还有心。 “当年我丢弃你,也是逼不得已……”女人凄凄哀哀,说得百般无奈。 男子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女人,烛光摇曳,光影晃动。 看不清。 “没想到你竟没死,还找到了我,我很羞愧……”羞愧在嘴边,却不在眼里。 男子掩下眸子,找不到话说,他来寻个缘由,不为认亲,不为杀人。 “如今,你找上我,是要我还债的,是么?”阴冷的笑容在女人唇边勾起,坚硬的指甲刺入了掌心。 还债? 男子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所有意思,一股子钻心的剧痛自腹内翻腾而起!他的身子一震,脸色一白,压着一口冲将上来的腥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他的母亲?! “唔……”腹内的剧痛还没缓过,又有什么冰冷的物件强行埋进了身体里!他眯着眼睛,看着近在眼前、冲进自己怀里的女人,这次,眼睛里再也没有任何情绪。 冷,只有冷。 女人哭得稀里哗啦,咆哮着什么,他听不清楚,一掌拍开了女人,控制着力道,没有伤她。 身形不稳,冷器撕咬着血肉离开他的身子,痛,伤和痛。 女人手中握着的短剑还在滴着血,而他左腹上赫然一个透风的血洞,也在滴着血。 男子抬头看那女人,看不清楚,一开始就不清楚,现在更是没必要清楚。 “清了。” 他口齿清楚地说了这两个字,毫不拖沓,没有感情。 清了。 十月怀胎之苦,生产之痛,母子牵绊之情,如今,都清了。 问不出缘由,却感受得到恨意,有些事情无需那般清楚透彻,有些人也无需那般期待守望。男子转身便走,他今日来,本就不是为了认亲或者杀人,当然,也不是为了悲伤或者痛苦,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想不想。 短暂的昏厥,他下意识地努力聚集着拼命消散的意识,全身的伤处都在叫嚣着疼痛,隐隐约约,昏昏沉沉间,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仿若隔得很远,又好像贴得很近。 “小越,如何……” “外伤有两处,伤口窄而深,内伤极重,骨有断裂,而且中了毒……” “伤成这样,没有满地打滚倒也稀奇……” “如果扔着不管,估计也就盏茶功夫……公子,莫管闲事,赶路要紧。” “小越……你说像他这般杀手,让人又怕又恨,落到这般田地,定不会有人帮扶,不再补上两剑,已是仁慈,对不对……” “公子,这样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 “……公子!你做什么?!” “……喂他吃药啊。” “公子!王爷千辛万苦帮您配的药,怎好随便赠与他人……” “我没随便……小越,我很久没这般认真了……” “公子为何非要救他?!明知王爷最不喜公子与……” “王爷那,我自会交代……第一杀手这么窝囊,我实在看不下去……” 窝囊? 这词说得真是极好! 在一片剧痛的焚烧中,他笑了笑,耳边的话语渐渐模糊不清,最后一丝清明也再撑不住,无边无际的暗彻底铺开,原来……心里终究是在意的,要不何以这般狼狈? 杀手不笑,笑了也是假笑,发自于嘴角,而不是内心。 这是谁说的? 冷青翼微微愣住,看着那人嘴角一抹淡笑。 竟是……无法言喻的纯粹无染! ****** 苍凉、衰败,秋天是冷青翼最讨厌的季节。 也是心疾,最容易发作的季节。 软轿里,一个陌生男子重伤昏迷,冷青翼只好随着轿子,一路步行。 心口,密密麻麻的疼。 脸色一分分白下去,汗水一颗颗冒出来,身子很重,脚下如灌了铅。 视线忽明忽暗,他想休息,但他们得赶路。 景阳说,午时相见,有要事相商。 景阳…… 记忆中,景阳留给他最多的是背影。十分高大伟岸,站在他的身前,为他挡去一切伤害,将他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从他五岁开始,这一路走来,竟是走过了十九个春夏秋冬。 可是,所有的保护,过了头。 “嗯……”心口骤然一阵剧痛,口里有些腥气,摇晃的身子一个不稳,便扑向黑乎乎的大地。 毫无悬念的,跌得扎扎实实。 没人出手扶住他,不让他跌倒,甚至他跌倒了,也不会有人过来把他扶起来。 因为,没人敢。 谁也不能碰他,碰了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公子,要不要紧?!” 这句话把他给问笑了起来,自嘲地笑。 “唔,小越,真疼……”他蹙起好看的眉,一张巴掌大的绝色面容惨白如纸,唇角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他无力地趴伏在地上,微微颤动,时间慢慢过去,还是没人碰他,没人扶他。 “公子,把药吃了。” 他乖乖地张口,把凌越递过来的药含入口中并不吞咽,而是伴随着苦涩的味道,让药一点点化去。 “我骗你的,嘿嘿。”大约缓过了劲或者药效起了,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其实,没那么疼。” 凌越皱眉。 凌越原本是景王爷的侍卫,如今待在公子身边,公子唤他小越。 待在公子身边已经七年,凌越一直本本分分,没有半分越矩或者私心杂念。 王爷说过,公子是主子,只要有敬畏之心就可以了,其他的,统统不能有,有了,便是死。 这不是威胁恐吓,这些年下来,前前后后当真死了不少人,不少王爷口中的逾矩之人。 此时,冷青翼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了,他却在原地,蹙眉看着之前公子摔倒的地方。 突兀的、棱角尖锐的一块冷硬石头。 “公子……”凌越轻松几步,便追上了冷青翼,想问的话堵在喉间,化为乌有。 冷青翼原本一直按在心口的手,下落到了小腹,使力按着,身子微微发抖,看着都觉得疼。 已经不用再问,之前摔倒,那石块的坚硬定是毫不留情地伤了他。 原来,那句好疼,并不是玩笑,虽然说得那般轻巧。 “以后摔跤,我定要选个平坦的地方,你说是不?”冷青翼笑着,略显狼狈。 “公子为何执意要救那人?若是坐在软轿里,怎会生出这许多事端?”凌越性子耿直,虽说一直恭恭敬敬本本分分,但偶尔遇上些不明白的事,便会皱眉,一旦皱了眉,这说话就没了轻重,冷青翼倒是喜欢,喜欢这份在许许多多恭敬疏离中偶尔的“不敬”。 “救都救了,摔也摔了,这时把他扔了,我岂不是亏了?”刚才那一跌,撞得着实不轻,小腹一阵阵抽绞,疼得他眼前微微发黑,“要不,我们休息一下再走?” “公子,恐怕会误了时辰,王爷着急。”凌越虽有不忍,但仍尽职尽责地提醒道。 对哦,说到着急,很久以前,好像也有那么一次,因为遇到了暴雨,有个侍卫擅做主张,让他晚了半日与景阳碰面,结果,景阳站在门口生生等了半日,而那个侍卫,很快便消失得再也找不到痕迹。 “也对……嗯……”他迈开步子打算继续前行,却是眼前一阵昏花,小腹内胡乱翻搅,让他想吐,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他以为会习惯的,原来还是习惯不了。 他以为会再次摔倒的,结果…… 没有。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再也忍不住吐了起来。 晚膳时,他便有些心疾发作的迹象,食之无味,也就喝了一小碗小米粥,不过两口就吐完了,接着又吐了些未完全吸收的药,然后就是干呕,痛苦的、毫无意义的干呕。 “坐你的轿子……”冰冷虚弱的声音,却让他觉得无尽的暖。 陌生的气息缠裹在血腥味里,他却一点点地剥离出来,鬼使神差般,他放任自己窝在那一片温暖宽阔的胸膛里,有些苦涩,有些委屈,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安…… “公子!”凌越已经抽出了剑,手碰到便砍了手,身子碰到便砍了身子,这是王爷的命令。 那人中了毒,受了重伤,从软轿里冲将出来已是不易,自个儿连坐都坐不住,如今哪能扶住一个人,自是一起摔倒,不过做了肉垫。 “凌越!”冷青翼陡然拔高了声音,虽然那声音虚弱的不敢恭维。 太久没听过公子这般叫唤自己,那一瞬间,凌越以为冷青翼在叫旁的陌生人。 “什么都没发生……咳咳……”冷青翼推开所有的温暖,勉力站起身子,秋夜的寒意侵蚀着,让他微微发抖,他看向凌越,笑着,却是陡然的压力,“我坐回轿子,你背他……我们去医馆……” “可是……”凌越还想反驳,却见冷青翼缓慢地挪到轿子边上,扶着轿子,浑身一哆嗦,压着小腹,冲着地面呕了一口血出来。 “或者,你现在杀了他,我来慢慢帮他挖个坑,埋了。”用手背胡乱擦去唇边的污迹,冷青翼勾起一个妖媚的笑容,他很少这般笑,这般笑着,说明他真的不高兴了。 第三回:因果交缠 江湖,是与非交错,白与黑相间。 事端横生,是常事。 穆远山庄办丧事,不是头一回,但这回事情却闹得很大。 为何? 因为死的是穆远山庄唯一的少爷,名震江湖的义云公子——穆方群。 所谓义云,取得是义薄云天的意思。 说到这义云公子,那真是白道中人各个都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番的。从小知书达礼,勤奋好学,不但相貌人品没话说,琴棋书画也是小有名气,而其师从父亲,又天资极佳,年纪不大,武艺已是个中翘楚,加上喜结天下好友,为人爽快不计较得失,侠义风范早已声名远播。 这样的人,生来便不平凡,死了,定也不安生。 穆方群得到人人夸赞,但有时候,人人夸赞和人人得而诛之,却是惊人得相似。 前者,要么是极致的善,要么……是极致的虚伪。 后者,要么是极致的恶,要么……是极致的纯粹。 穆方群人人夸赞,杀人者,人人得而诛之。 杀人者,莫无。 莫无是谁? 弯月刀,冷无情。江湖第一杀手的名号,远比义云公子的名号响亮得多! 第一杀手杀了义云公子,这件事情,瞬间传遍了整个武林。 据说,有人证五个,其中一个还被残忍地截了半截手臂。 据说,第一杀手手段残暴,义云公子死无全尸。 据说,义云公子是先遭暗算,再遭杀害,令人悲痛,但不丢人。 据说,第一杀手杀人无数,妇孺孩童,无一幸免。 据说…… 一时间传言纷纷,不知真假。有人信,有人不信,信者多,不信者不敢说。 因为,穆远山庄不好惹。 山庄庄主穆杰青是铸剑世家穆家的唯一传人,庄主夫人陆秋远,则是武林盟主陆羽明的亲妹妹。两人结为连理,自立门户,创建穆远山庄,有弟子百来人,均匀分散在几处地方,平日里除了习武练剑,便是做着锻造铁器的生意。 说它不好惹,是因为它的江湖地位极高,白道上有武林盟主护着自不必多说,所谓邪门歪道为垂涎的一柄神兵利器,也是对它巴结三分。 如今,无论传言如何,信或不信,事实是,穆方群死了。 穆杰青年逾四十,身形高大,样貌俊朗,岁月虽在脸上刻下纹路,却带来另外一番苍劲,他背着手,站立在儿子尸体旁边,双眉紧皱,双手握拳,一脸难以置信的悲痛。 相较之下,陆秋远要淡漠得多,她端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 偌大的屋子,门紧关着,只有他们三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竟不难过?!”他问。 “哼。”她冷笑。 “难道不是你怀胎十月所生?!”他又问。 “他是你的儿子。”她冷嗤。 短短四句对话,所有虚伪的美好碎成一地。 他爱她,但她不爱他。 这是一场悲剧的婚姻,不爱,甚至是恨。 故事其实很简单,而且很可笑。 他爱她,他羞辱了她爱的人,她爱的人当着她的面自杀,她嫁给他,说一辈子,却是一辈子也不会放过他! “我没想到……你竟这么狠……”穆杰青身形微晃,他爱了一生,尽了全力,却挽回不了一丝一毫,如今唯一的儿子也已死去,老天这是当真要他断子绝孙! “我也没想到。”陆秋远依旧淡漠,曾经的年轻貌美已经有些衰败,曾经的歇斯底里也已经消失殆尽,她淡淡地看着躺在那里的儿子,“多么为你争脸的儿子,就这么没了,你不会放过那个杀手吧?” 啪—— 响亮的耳光,陆秋远偏过头去,牙齿擦破了唇,溢出血来。 “这点用不着你操心!”穆杰青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双眼发红,甩袖愤怒地离去。 “……”陆秋远半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她却感觉不到疼一般,又看向那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喃喃说道:“群儿,你可真没用。” ****** 冷青翼连赶是赶地来到景阳的别院,差不多刚好午时。 景阳站在门口,等着他。 景阳很高,肩膀宽阔,身形修长,透着骨子里的霸气,他的五官深邃立体,也属世间少有的英俊,加上身份地位,不知迷倒多少闺中女子。 但他,似乎只在意冷青翼一人。 “小翼,脸色怎地这么不好?”下了软轿,景阳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下子便将他抱了起来,“十余日不见,好像又轻了。” “脸色就从没好过,不过,这腿脚倒是好得很……”冷青翼蹙眉推拒着,已能想见人们眼中的了然和冷嘲。 “乖,别闹。”景阳笑着,暗自加大双臂的力道,勒得冷青翼生疼。 这样一路抱着,抱进了屋子,冷青翼只觉得心口和小腹又都泛起了刺痛。 屋子里布置得十分清雅,桌子上却突兀地摊着一片犹如燃烧般的火红。 “小翼,把这衣物穿了,和我出去赴约。”景阳说着,已有丫鬟进来服侍。 “你在说笑么?”冷青翼扶着桌边,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捏起那红色的衣角,厌恶地蹙眉。 “我知道你不喜欢红色。”景阳眯着眼睛笑,“但我喜欢。” “所以?”冷青翼挑眉,不悦。 “你可以选择,穿上它陪我一起出去赴约,或者……”景阳依旧在笑,但笑意已冷,“或者什么都不穿陪我出去,回头我挖了那些看了你的人的狗眼,就是。” “你知道了。”冷青翼掩下双眸,淡淡地笑,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不再拒绝,任由丫鬟服侍更衣。 “怎么会不知道?”景阳理所当然地说,路上发生的一切,早已有人前来与他详说。 “所以,这是惩罚?”白色的衣物褪去,红色的衣物穿上,人,瞬间变了模样。 那红色的袍子宽大松垮,锦缎的布料绣着金线花纹,一簇簇怒放的杜鹃花,领口敞开很大,几乎露了半块白皙平滑的胸膛,更别说锁骨和肩颈。 这样的衣着让他看起来,无比放荡,鲜艳的红,衬得他更加得白,更加得不似人似妖物。 “不,才刚刚开始。”景阳笑,掩着怒气。 冷青翼很美,毋庸置疑,他是所有人中最美的。 屋子里觥筹交错,坐着六个人,三个人在喝酒。 喝酒的三个人,一个是景阳,还有两个是景阳的党羽亲信。 另外的三个人,一个是冷青翼,还有两个是……揽月楼的男妓。 “王爷,即使是揽月楼的头牌,也赶不上冷公子半分啊,哈哈……” “就是就是,王爷真是好福气好福气啊……” 冷青翼坐在窗边,看着酒楼下来回走动的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小翼,在想着什么?”景阳带着酒气来到他的身侧,他才发现,屋子里的人都走光了,“不会是在我身边,心里却想着别人吧?” “原本以为所谓要事相商,是和我相商,原来不是。”冷青翼勾起魅惑的冷笑,微微抬首看着居高临下的景阳,“不知我是何时成了王爷的男宠?” 砰的一声,冷青翼只觉得天地一阵摇晃,整个身子重重撞在坚硬的地上,几乎散了架。 “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是你有错在先……”景阳毫不怜惜地将他按倒在地,压在他肩膀上的两只手,几乎捏碎了他的骨头。“你可知道我有多痛?当我知道你为了别的男人,甚至不惜让自己受了伤的时候,我有多痛?!” “……所以便拉了我来,像个男妓一般给人看个舒爽?”冷青翼睁着迷蒙的眸子,依旧笑着,越发灿烂。 他的性子真是糟糕,糟糕透顶。 糟糕的性子,总是让他吃尽苦头。 “呃——”剧痛袭来,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景阳竟是蜷了一只膝盖,狠狠跪压在他的小腹伤处! “我听说你这里伤了……痛么?有我痛么?都是你自找的!”景阳咬牙切齿地说着,又用力让膝盖下沉了一些。 “……”第一声闷哼过去,冷青翼便不打算再发出声音,他倔强地抿着唇,脸色煞白,汗水一点点隐没在乌发里。 他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男人,恍惚间忽然有些迷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与景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展到了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 “小翼,收起你的怜悯,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我!我不想伤你,但你每次都逼得我不得不伤你,都是你的错……”许是看他这般模样,景阳微微不忍,放开了膝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低喃道。“那两个人,看了你,说了你,我自是不过放过的……” “不是自己人么?”冷青翼虚按着不断抽痛的小腹,说话间喘息不定,“算了,随你……那个杀手,你已派人去杀他?……别杀,也许……有用。” 有用? 景阳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第一杀手,若能收为己用,自然是无比有用的,只是,让他的小翼这般在乎的人,就算是全天下最有用的人,又当如何? “小翼,是我错怪你了,原来你竟这般用心良苦!”景阳的神色,被他抱着的冷青翼无法看到,那话语中的恍然和感动,当真恰到好处,让人不疑有他,“来人!” 有两个侍卫冲进了屋子,景阳吩咐改了之前对那人的弑杀令,又命赶紧传唤大夫过来。 冷青翼被景阳死死抱在怀里,掩下眸子里所有的疲惫。 无论如何,别死。 是因为你出手扶了我,我才这么帮你的,知道么? 心中低喃,不知究竟与谁说? “小翼,我帮你揉揉吧?”景阳的话语里有温柔和关怀,可他的眼中没有,他的眼中是一片冰寒,冻彻心扉,有力的大掌滑落到冷青翼的小腹之上,没轻没重地一按! “唔……”冷青翼的身子一挺,下意识去推拒景阳的手,奈何早已疼得没了力气,只能任由他“好心”地按揉,疼痛一阵紧似一阵,空气渐渐稀薄起来,之前压下去的心疾又有些发作。 低垂的苍白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笑容,这般残破的身子,也不知可以苟延残喘到几时…… “小翼……”感受到怀里的人在一阵痉挛后,彻底软了下去,景阳脸上带笑,眼中却浮出痛苦,“小翼,你可知道?你虽痛,却痛不过我……” 第四回:同病相怜 长长的睫毛轻颤,犹如蝴蝶微微振动的翅膀。 知觉一点点地恢复,心口的疼痛好了许多,只是小腹,随着他的呼吸,还是火辣辣地疼。 冷青翼再次醒来,已是躺在床上,四周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人。 熟悉的屋子,这里是景阳的别院,而这屋子,是景阳特意依着他的喜好布置而成。 一封书信放在桌上,还有一堆书籍。 勉力撑起身子,按着小腹,踉跄着来到桌边坐下,他已脱下了那身大红,换了白色的里衣,素净了许多。 信上说,他有些急事,要离开几日。 信上说,已让随行的御医诊过,并无大碍,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 信上说,殿试不过月余,从今日起便居住此处,安心看些书籍,成败在此一举。 …… 这些事情,景阳不说,他也知道。 殿试…… 爹爹,我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呢! 他的聪慧,与生俱来,一如他的心疾。 别人依依呀呀的时候,他已会说话。 别人会说话的时候,他已会识字。 别人会识字的时候,他已会背诗说赋。 别人会背诗说赋的时候,他已读懂了万卷书籍。 他的爹爹是个穷酸书生,一生不过一个科举梦,却一事无成,见到自家娃娃从小聪明如斯,自是将自己的愿想统统加注在他的身上。 所以,他的童年,和呆子没有区别。 别人在吃糖的时候,他在习书。 别人在玩闹的时候,他在习书。 别人在撒娇的时候,他在习书。 别人在睡觉的时候,他在习书。 他记忆力极好,基本什么书都是看了就懂,懂了便记得,融会贯通。 但他也确确实实看了许许多多的书,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在别人吃喝玩乐的时候。 所以,他桀骜不驯。 惹怒夫子,算计同学堂比他大的孩子,和别人打架……这些事情,他每天必做, 那时,他不过五岁,同学堂的孩子却多是八九岁了,再加上心疾,打架他从未赢过,却乐此不彼地挑衅。 然后,他遇到了景阳,一直站在他的身前,替他摆平那些他故意或者无意招惹来的“麻烦”。 谁也不知道景阳是小王爷,除了夫子。 他也是到了大约十岁才知道的,不过对于是不是王爷,他是一点都不在意的,在他眼中,景阳就是景阳,对他顶顶好的人。 景阳一直对他很好。自十二岁,他的爹爹无比欣喜地将他交给景阳上京念书开始,如今又过了十二年,吃最好的,用最好的,竭力保护着,嘘寒问暖着,羡煞了不知多少旁人。 唯一失去的,是自由。却也是他自己亲手撕扯了羽翼,承诺了一生相辅相随,自是怪不得别人。 他放下信,瞄了眼那堆书籍,随手抽了一本来看。 他看书的时候很专注。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动着书页,眸子半掩,浓密的睫毛在眼底微微打下阴影,嘴唇微抿,分明没有表情,却好似微微有些笑意,乌发披落在身后,几缕碎发垂于脸颊,安静得宛如一幅画,一幅绝美的画。 景阳每次为他挑选的书,都是极好的,极能让他沉迷的。 就好像此刻,小腹伤处分明还疼着,他却已经沉沦在字里行间,不知所谓。 直到天色暗了,凌越送来了晚膳和药。 他默默的,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屋子里很静,凌越站在一边,等待着问话。 七年,对于了解一个人,其实已经够了。 “那人如何了?” 淡淡的语句,淡淡的关心,说不好,是怎样的情绪。 “公子离开医馆之后不久,王爷的人便到了,那人……很厉害,逃了。”凌越一五一十地应答道。 “逃了?”冷青翼忍不住笑了起来,“伤成那样,都还给逃了?” “医馆后面是条小河,他越窗落入水里,逃了。”凌越看到冷青翼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冷青翼的笑容凝结,微微蹙眉,然后又缓缓松开,继续笑道:“人各有命,但看造化。” 他与那人,大约便缘尽于此了吧。 ****** 破庙,自是挡不住秋风。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靠着斑驳的墙壁,滑落地面,力竭般坐着。 他将一直按压在左腹的手摊到面前,满手的猩红。 无力地将手垂落,疼痛席卷着身体里的每一处,断骨处更是痛得深入骨髓,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几乎让他隐忍不住。 晕眩,寒冷,高热。 毒发。 “呃呕……”残余的毒侵蚀着受伤的内腑,他的双手狠狠按入胃腹间,不断朝着地面呕出暗红色的血。 身体再也坐不住,侧倒在地面。 痉挛,吐血。 鲜艳的颜色在地面一点点漾开,酴醾成一片妖冶。 活着,比之死,自然要辛苦些。 如今,他勉强睁着因为太过疼痛而迷离的眸子,不愿闭上,闭上便大概永远睁不开。 他不怕死,可他不愿在死前欠下什么,这一生,他从未欠过。 但他活不了,若是如此睡上一夜,他断然活不了。 破庙,深夜,谁会来? 风很凉,夜很静。 他觉得一会置身火海,一会埋入冰山,杵进胃腹的手垂落下来,曾经有力的五指如今死死抠着地面,指节泛白,不断颤抖。 疼成了这样,他还是不肯发出任何呻吟或者痛呼。 他的生命在流逝,静静地流逝,他如许许多多人一般,开始忆起过往。 他很小的时候,便被遗弃在山里,失去幼崽的母狼,误把他当做了小狼,带了回去。 他吃着生肉,四肢行走,与野兽争抢拼命,根本不是人,而是小兽。 直到他五岁时,遇到了他的野人师父。 教他行走,教他说话,教他吃饭,教他像个人。 教他是非,教他善恶,教他武功,教他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但他的师父是个野人,野人,用的自然是野蛮的方法。 所以,他的师父教了他许多,唯独少了感情。 他十二岁那年,他的师父叫他滚,拿着那柄弯月刀滚,滚到山底下去,找到了生父生母再回去。 他也想着找到他们,问个清楚明白,被遗弃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他只有破破烂烂一块襁褓,唯一的线索。 刚下了山,便杀了人,一个莫名其妙冲上来就砍他的人。 杀了人,也救了人,救下的人是个杀手,他便莫名其妙开始做起了杀手。 一边杀人,一边找人。 一找,找了十五年,人找到了,这杀手也是做到了第一。 他没想过要做什么第一杀手,他不过是想活下来找人。 爹娘不想他活着,他便偏偏要活着,就这么简单。 “师妹,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将就过一夜吧。” “好啊。” 破庙,深夜,又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名门正派。 一入破庙,他们便看到了他。 男人将女人护在身后,戒备着,然后很快发现,血泊中的那人,不过只剩一口气而已。 “师妹,还不知此人底细,别乱来!” “师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父不是一直这般教导着我们?” 那女子上前,将他的身子放平,倒没想到他尚未昏迷。 这么重的伤,却无声无息,她以为是昏厥了不知疼痛,未想竟是醒着的! 女子毕竟心软,如此认知之后,不禁升起了敬佩,得出了单纯的判断:能如此隐忍的人,断不会是大奸大恶之徒。 “师兄,包袱,药。” 他又欠了,不过,若是活着,他还能还。 “你不疼么?又是毒又是伤的,怎地能忍得住?” “你别担心,这毒虽凶狠,但不是无解,之前解了大半,如今吃了这药,很快便没事了。” “失了很多血,两处外伤很深,但我们天山门的药效果很好,所以……” “师妹!唉唉,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 女子一边施救,一边喋喋不休;男子一边施救,一边笑着摇头。 他们很善良,也很快乐。 天山门他是知道的,他的运气,当真不是一般的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要不天亮了,我们送你回去。”女子好心地问着。 江湖上,认识弯月刀的人很多,认识莫无的人,却很少。 弯月刀不在他的身边,弯月刀被那白衣公子带走了,他却是知道的,那是保护。 其实,他大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以婉言谢绝,或者装作伤重无力,无法言说。 但别人问了,恩人问了,他便说,直言不讳,不顾后果。 说了也许会死,瞒了,却是生不如死。 “莫无。” 两个字,比想象中清晰,他很少说话,但说的话,都很清楚。 施救的两人,如遭雷劈,瞬间僵住。 他们,这是代表天山门赶路去穆远山庄祭悼。 穆远山庄向江湖发出的“绝杀令”,他们自是知道。 如今,凶手就在眼前,他们……不但不杀,还救! “师兄……”女子的声音在颤抖,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害怕。 “……”男子沉默,若有所思地看着莫无,停顿了数秒,站起了身子,“不是杀人者,杀人者不会这般磊落,师妹,我们继续赶路吧。” 他依旧躺在地上,伤势被处理了大半,应是不会死了。 四周又静了下来,夜很黑,但黎明终究会为黑暗带来一束曙光。 第五回:冷暖自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过了三日。 景阳没有回来,那人也逃得无影无踪。 三日前发生的事情,宛如一场过去的梦境,醒了便淡忘了。 但冷青翼却是知道,那人还会出现。 因为弯月刀在他这里。 现在他有些微微后悔,当初是为了护他,如今却成了牵绊。 “公子,王爷今日回来,让公子到石云亭等着,说是有些惊喜。”凌越尽职尽责,一字不漏地说着。 “……”冷青翼没有答话,任着丫鬟梳发更衣,依旧是白衣纱褂,清雅淡然。 “公子不高兴?”凌越见着冷青翼的不动声色,微微纳闷。 “小越,依着王爷的性子……”冷青翼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只怕是,有惊无喜。” 马车一路摇晃,行约一个时辰,到了石云亭。 石云亭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空地上,春季时花草茂盛,引来无数文人骚客,秋冬季节,自然光秃秃的无甚美感,也就无人前来。 冷青翼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风很大,吹得他微微颤抖,小腹的伤原本已经好了许多,如今被冷风一激,又微微发疼。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空旷的视野里,多了一抹黑影。 那人匆匆而来,亭子里的人忽的站起,两人第二次照面,光天白日之下! 这一面,愕然。 依旧是黑色的衣物,身子修长,肌理匀称分明,浑身散着冷冽的杀气,乌黑的发全部束起,在风中略略凌乱,那张脸棱角分明,硬朗逼人,锋眉下,一双眸子漾着不解。 白日下的杀手,与那晚微微不同,冷青翼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知道他们会再相见,却不知如此猝不及防。 “你……无事?”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他们不过隔了数十步的距离,却不能再接近任何一步。 因为忽然冲出了许多人来,包括景阳。 景阳慢慢踱步到冷青翼的身边,然后看向莫无。 “你可真难找,若不是小翼想出此法来,我还真不知道如何让你现身。”景阳笑,高深莫测。 “……”冷青翼微微垂首,也笑,无尽悲哀。 有时候,他无比讨厌自己的脑子可以转得那么快。 “……”莫无没笑,他看着眼前的两人和围着自己的众人,大约想得明白。 故意放了消息给他,说是有颗泪痣的白衣公子被王爷的政敌捉去,约在石云亭交换人质,还说有人见着那白衣公子浑身是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的心未动,身已动,向着石云亭。 他是个简单的人,但他不是蠢人。 他意识到有危险,但他同时意识到: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和自己说着:把人救了,把刀拿了,从此再无瓜葛。 如今看来,是要事与愿违了。 “小翼,不如你与他说说,让他成为于我有用之人。”景阳依旧笑着,话里有话,旁人不知,他冷青翼还不知么? “我救了你。”冷青翼抬起了头,看着莫无,笑,笑得极美,美得日月失辉。 “……”莫无也看着冷青翼,一双眸子渐渐冰冷,本就是冷的,如今不过越发漠然。 “你会来,说明你要报恩。”冷青翼风轻云淡地笑着说,那个“恩”字咬得极重,风吹乱了他的发,露出他的苍白,垂落在身侧的掌心,已经被指甲生生掐出血痕。 “杀一人,无论是谁。”莫无不再看他,而是看向不知哪里的别处,就好像看着他,便玷污了自己的眼。 “王爷可还满意?”冷青翼转向景阳,仍旧笑,谦然恭敬,有礼有节。 “小翼,安排的自然妥帖。”景阳却不看他,而是看向莫无,“莫公子,本王刚好有一人要杀,还请暂住本王别院。” “我的刀。” 莫无最后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再没说话,自始至终,也没再多看他一眼。 冷漠的声音,数十步,他和他,咫尺天涯的距离。 “小翼,你生气了?”众人“护着”莫无远去,景阳的笑终是蔓延到了眼底。 “你先回去,我想自个儿呆一会。”冷青翼淡然转身,坐回了亭子里。 “别待太久。”景阳笑着转身,知道自己惹怒了他,如今一味讨好也不定有效,也恰好有些重要事情需要处理,便也不勉强。 人都走光了,他独坐空荡荡的凉亭。 他看不到人,却知道景阳的人,还在看着他。 心口很疼很疼,从他对他说出第一个字开始,就疼得要命,心疾发作着,他却好笑地站在那里,好笑地演着戏。 “嗯……”一声低吟,鲜艳的红顺着唇角蜿蜒而下,他趴伏在石桌上,将狼狈掩埋在双臂间。 他们,本就是陌生的两人,他如何看他,又有何重要? 只要不死就好。 从此陌路也好,老死不相往来也罢。 只要……那人不因他而死,就好。 ****** 冷青翼以为只是心疾微微发作,稍稍休息一下便好,可没想到却是越演越烈。 脆弱不堪的心口,像是不断遭到重击,一下一下,让他恍惚觉得下一刻,整颗脏器就要被砸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腥气不断向口中翻涌,他咬牙从怀中颤抖着取出的药物,刚刚含入口中,便随着从咽喉里喷涌而出的鲜红,齐齐落在地上。 由于他趴伏在桌上,远处看着他的人并未及时察觉,直到他失去意识,如同一片衰败的落叶,无力地摔落下来时,才有人飞一般窜了过来,却见地面已是一滩猩红,衬得他愈发惨白。 等到了别院,随行的御医们一阵手忙脚乱,景阳的脸黑得跟块碳似的,之前在石云亭守着冷青翼的四个人统统被杖毙,所有人一直忙碌到月上中天,才舒了一口气。 冷青翼平躺在床上,双眉微蹙,睫毛轻颤,柔软的唇抿着,微微呻吟,苍白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想是即使昏着,也是备受煎熬。 景阳坐在床边看着,眸子里承载着无数情绪。 “小翼,你可知这次心疾发作,你差点就离开我了。”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就算阎王爷也不行……” “小翼,你可知,我多么在乎你,多想替你承担这些痛苦……” “可是,你呢?你在乎我么?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是因为……也在乎我么?” 安安静静的屋子,一个人深情的独白。 他是不可一世的王爷,他有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野心,他的未来…… 但他不能没有冷青翼,他所设想的所有未来,不能没有冷青翼! “唔……别……别死……”床上的人,身子微微痉挛,痛苦的呓语。 他一如既往地做着可怕的梦,梦魇侵蚀,他无处可逃。 梦里有许多人,站立在他的面前。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因为他而死去的人。 这些人,曾经伴着他,度过一年、一个月、一天或者只是一个时辰,他们看着他,关心着他,照顾着他,和他一起笑,一起说话,一起散步,一起看书…… 但他们都死了,除了小越,所有人都死了。 因为……他们的越矩。 不该伸手扶他,不该爱慕地看着他,不该在背后小声地提起他,不该那么过分地关心他…… 而真正不该的,是他自己。 不该看着他们发自心底的笑,不该依赖着他们撒娇,不该想着对他们表示自己的感激,不该在他们死后默默流泪…… 因为,他明明懂得,景阳那份强烈的独占欲和他亲手丢弃的自由。 折翼的鸟儿,还妄想着什么天空? 他的灵魂本该是被锁了手脚,蒙了眼睛,他的性子本该是冷情残酷,疏离淡漠。 可偏偏不是,他的心,那般不得安分。 他仍在梦境里沉浮,床边坐着的那人也仍在看着他。 只是,深情的眸子渐渐的、一分一分的变得阴郁。 “别死?小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缓兵之计吗?” “你越是在乎的东西,我就越要让他毁得彻底!” “我不在乎你恨我,惧怕我,只要你是我的,你的眼里心里只有我,我不在乎杀多少人,造多少孽!” 景阳说话间,已是站起了身,用力一掀,便掀开了冷青翼身上的被子,寒意瞬间钻了进来,冷青翼下意识地发抖。 保养得犹如白玉般的手指,慢慢解开冷青翼的衣扣,雪白的身子一点点袒露在空气里,阵阵战栗。 有力的大掌一下子按在那心口位置,柔软光洁的皮肤瞬间扭曲,冷青翼下意识地一撑,很快又瘫软下来,毫无血色的唇轻哼微启,呕出一小口血来。 掌根在那最脆弱的地方揉动,景阳看着冷青翼的痛苦和脆弱,却好像抚平了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烦躁。 “他在哪里?他在你的心中哪个位置?让我把他抹掉可好?我帮你把他全部抹掉可好!”手下的力道一点点地加重,景阳的眸子里一片癫狂的血红,他爱他,但他更恨他,恨他不如他那般爱他。 过度的压迫,让冷青翼无助地痉挛,鲜红自唇角一缕缕滑落,窒息的痛苦不断将他淹没,他没有醒来,似乎就要这样永远不会醒来。 第六回:心不相同 “王爷!”过来送药的御医几乎吓破了胆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王爷,快快住手,这冷公子的身子可不能再……” “本王知道轻重!”疯狂止住,景阳松开了手,看着那白皙的心口赫然扎眼的红印,心中又有了些悔意,自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碧绿的药丸,助冷青翼服下。 “王爷,这药可是皇上御赐给王爷……”御医几乎立刻就看出那药的珍贵。 “给本王和给小翼没有分别。”那是极好的药,世间不过几颗,但他从不吝啬,对于冷青翼,哪怕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唯一一颗药,他也会眼也不眨地让他吃了。 “是是,冷公子遇到王爷当真好福气。”御医连连称是,一副巴结模样。 “是吧,你也这样觉得?”这话对景阳无比受用,心情仿佛一下子就好了许多,“快快给他医治,之后去王总管那边打赏。” 御医满是褶子的脸上喜笑颜开,赶紧凑过去,一番扎针敷药。 “王爷,还请您为公子把衣物穿好,被子盖好,这公子之前便是受了风寒,如今高热,还得好好保重,是小的医术不高,每次劳烦王爷帮冷公子掀被脱衣……”那御医很是会说话,景阳微愣,便心安理得起来,他细心温柔地帮冷青翼整好衣服盖好被子,“王爷,如今冷公子还要再服一帖药,下人正在熬,但小的怕下人粗鄙掌握不好火候,若是王爷在一边看着,冷公子醒来知道,定是会万分感动。” “如此甚好。”景阳像是一下子心情大好,在御医的恭送下离开了屋子。 那御医转身关门,满脸惊惧,这景王爷阴晴不定,留下来指不定还出什么乱子,若是屋子里这人死了,自己能有几条命来赔…… “刘御医?”身后景阳催促,略有不耐。 “来了,来了。”满脸堆笑,果真庙堂之人,神情变化真是奇快无比。 两人走后,凌越带了名丫鬟进屋,交代了几句,也便退了下去。 那丫鬟不停替冷青翼换着冷帕子,但高热一直不退。 之后景阳差人送来药物,自个儿却没过来,想是那刘御医果然好本事,终是让冷青翼安生安生。 到了后半夜,那丫鬟困顿不支,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一抹影子无声无息地蹿了进来,闪电般点了那丫鬟的睡穴。 别院里这些个蹩脚的守卫,怎能看得住他? 他分明已在别院里来回几趟,但那些眼拙的守卫,却还当他留在屋内。 不,也不能全怪那些守卫眼拙,毕竟,他本就是属于黑夜的一部分。 长久的岁月,他早已自由惯了。 无论如何地方,他若要走,没人拦得了他。 如今,他不走,不过为了床上这人。 听说,他病得很厉害,在石云亭的时候。 那时候,笑得那么灿烂的人,怎会转瞬间灰败成这样? 他微微想不通。 不过,让他更加想不通的,是之前看到的那一幕。 他想不通。 当然,他也没有纠结着细想。 “嗯……”床上的人痛苦地蹙着眉,微微张着口急促地喘息,高热让他的唇瓣干裂着,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 苍白、无力、虚弱。 对比着记忆里那般的笑容,让他也不禁跟着蹙眉。 抬手按下,与之前那个什么王爷一样,按在同一个位置,心口的位置。 隔着软被、衣物,感受着那薄弱的跳动,骗不了人的病痛。 缓缓的、暖暖的内息一点点注入那个残缺的脏器,温柔地将它包裹起来、保护起来,为它抚平疼痛,注入新的力量。 他的伤势未愈。 他的伤势倚靠着他的内力。 但他把内力给了他。 他很少想为什么,只做想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唇角溢出一些血沫,他用手背擦去,收了手,收了内力。 床上那人看起来好了许多,双眉微微展开,呼吸也不再那般急促。 转身,身形微晃。 离开,不曾眷恋。 他的内心舒坦,以为是还了人情,却不知…… 欠与还,纷纷扰扰,丝丝缕缕,其实便是一世纠缠。 “唔……”缓缓睁开眸子,浑身酸痛难当,喉咙里燃了火,干得生疼。 “公子!你醒了?!太好了!烧也退了些!”丫鬟几乎欢呼雀跃。 “……”他勉强撑起一丝笑意,安抚旁人的担心,下意识地按向心口。 好暖,为何这般暖? 仿若驱逐了所有寒冷和疼痛…… 一直一直,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 ****** 别院不比真正的王府,自是大不到哪里去,但他和他却是一直没有碰到面。 他静静地养病,他静静地待命。 两人都对对方不闻不问,倒是另外一种独特的默契。 “公子,今日见你的气色好了许多。”凌越笑着,想着那日冷青翼的苍白冰冷,仍是心有余悸。“那日我随王爷去办事,要不然也不会……” “怎能怪你?”冷青翼将手中的书放下,笑看着窗外的阳光落叶,“我这病,本来就是随时便会去了的。” “公子说什么呢!有王爷看着,公子才不会……”凌越赶紧纠正,一脸正经,“公子要多多顾念着王爷才是。” “……”冷青翼微微垂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小越,一共三十九个人了呢……” “什么?”凌越跟不上这有些跳脱的思绪。 “我不想他是第四十个人。”冷青翼将目光从窗外拉到了凌越的脸上,“从他开始,我要把这个数字终结于此。” “公子……”冷青翼依旧在笑着,但那笑容让凌越觉得陌生。 “哦?小翼这般同你说的?”景阳挑着眉,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半跪在地上的凌越。 “是的。”凌越如实说道。 “很好……哈哈哈,很好,我们便来看看,他怎么终结这个数字吧!”景阳狂妄地大笑起来。 “王爷……”凌越咬牙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属下认为,放过那人会比较妥帖。” “……凌越,做好你的事,其他的,不要……越矩。”景阳拂袖离去,哪里听得进半句劝。 凌越依旧半跪在地上,内心满是不安。 深夜。 他为杀人而来。 今夜,杀了人,他便与他再无瓜葛。 要杀的,是右相,据说,不是坏人。 他是杀手,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不会只杀坏人。 他很快找到了右相的屋子。 屋子里,只有右相一人,年过半百的老人。 这个时辰,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端坐在桌边,像是等人。 这份胆识,不错。 “阁下不觉得惊讶?”右相南宫平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问着。 “走好。”他从不多话,一如他的弯月刀从不会挽出好看的招式。 第一招,便是杀招! 被斜插出来的剑挡住,似乎在意料之中,于是,他刀锋一转,第二招! 依旧是杀招! 第二招杀了一个人,但不是南宫平,有人挡住了他,挡住他的人,被杀。 第三招,第四招,第五招…… 他会的,只有杀招。 死了许多人,人挡不住鬼。 南宫平也慌了神,他被拖拽着左躲右闪,他以为自己掌握了消息,埋伏下了高手,根本万无一失! 但是他错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他不该起了贪念,不该想着将眼前的年轻人招安于手下。 也许所有马都能被驯服,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驯服马的本领! 他来,是为了杀一个人,但现在他杀了许多人。 他不计较这些,杀或者被杀,从走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便没有退路。 当所有人都死得差不多的时候,当老人无助地向后退缩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哭声。 孩童的哭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爷爷! 爷爷? 那一瞬间,他的心底像是被锉子磨过,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爷爷对于他来说是什么人。 生死关头,从不多想的他,想多了。 一柄长剑从身后刺进了他的身子,直接从前腹钻了出来! 他踉跄着向前,没有惊愕,没有懊恼,依旧淡漠冷酷,他看着眼前的老人,举刀便砍。 弯月刀砍在老人肩上,并不深,可同一时间,他身子里的剑被猛然抽了出去,血喷溅在老人脸上身上,倒显得无比恐怖。 老人看着他,看着他像是微微牵起了唇角,喃喃地发着一些破碎的音: 爷爷…… “右相,您老没事吧!本王来迟!” 他转身,看着那人,惺惺作态的那人,不久前将弯月刀交给他的那人。 “大胆贼子!竟敢刺杀右相!抓起来!”景阳拿着剑,沾满了他的血,一脸义愤填膺地看着他,呼喝着,可那双眼,实在掩饰不住。 掩饰不住极度的喜悦! 他依旧没有惊愕,没有懊恼,如此也好,欠下的都还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弯月刀,看着向他冲来的人潮,笑。 第一杀手的笑,冰冷……而纯粹。 鲜血四溅在空中,分不清是谁的,他一路向外冲杀,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困难。 他的心中有些奇怪,却在冲出相府时,明白了一切。 相府外,围着许多人。 夜很黑,但月光很亮,而且那些人的手中,还举着火把。 密密麻麻许多人,但他却只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第七回:白水鉴心 先麻后疼,是毒。 那贯穿了身子的一剑,起初并不觉得疼,只是刺骨的冷,滚烫的鲜红。 其他的,还好。 可慢慢的,身子里所有被利器撕咬过的痕迹仿若滚油淌过,一寸寸一分分。 那不是立时致命的毒,那是慢慢折磨人的毒。 毒素侵蚀着伤,让它疼痛,让它流血,让它腐烂,唯独不让它好! 景阳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莫无,笑。 那是胜利骄傲的笑容,那是鄙夷不屑的笑容,那是将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毫不在意的笑容。 他的人不会拦住莫无,一切不过给右相做做样子。 莫无中了剑,中了毒,会在剧痛中死去。 可是,在剧痛中死去还不够,远远不够,弥补不了他内心的焦躁嫉妒,远远弥补不了。 如今,很好。 莫无已被穆远山庄的人团团围住,跑不了,天大的本领也跑不了! 而穆杰青,已答应双手奉上一柄绝世宝刀。 他笑,一切一切都很顺利,但他仍旧不爽,十分不爽,因为那人站得太直。 他了解自己刺的剑,了解自己下的毒,但不了解那人何以站得那般笔直! 夜色太暗,黑衣太深,看不到艳红和生命的流逝。 他不禁颤抖,不禁怀疑,难不成之前的一切不过自己的幻觉或者臆想?! 相比景阳的万般算计猜度,莫无什么都没想。 他站得笔直,不过是一种习惯。 全身戒备,越是濒死的局面,越能激发他属于野兽的本能。 他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看着他。 仍是看不清,因为黑,因为伤,因为毒,或者……因为心。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愤怒的,除了那个女人。 他理解所有人,却对那个女人微微不解。 心底忽然升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可笑的、卑微的喜悦。 是不是那个女人天生就是冷血的,并不光是对他一人。 “你是莫无?”一人走上前来,高大威严,声如洪钟,让他抑制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是莫无,即便是面对生死也绝不会抖一下的莫无,可是不过一句问话,他抑制不住颤抖,心虚得仿若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那一刻他并不明白,但很快他便懂得,有一种畏惧,是天性。 “是。”没有迟疑,没有恐惧,坦然,一贯的坦然,不是没错,而是早已有了背负的觉悟。 “是你杀了我儿穆方群?”再问,男人的手握着剑,指节泛白,一触即发。 “是。”再答,不辩解,不退缩,他是莫无,他可以死,但不能懦弱! 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穆杰青挥起了手中的剑,砍向眼前的年轻人,他要他死,但不是现在,如此一剑,不过是泄愤,对方一定会提刀相抗,他不过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莫无确实提刀相抗,出于本能,他的刀,弯月刀,已经跟随他十五年的刀…… 断了。 那一瞬间,在其他人的眼中只发生了一件事情。 鲜血飞溅,莫无的血。 穆杰青的剑和莫无的刀,不过是碰撞了一下,便发生了最可笑的事情。 曾经无坚不摧的弯月刀,曾经杀人无数的弯月刀,忽然间变成了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叮的一声,断成两截。 穆杰青和莫无同时一愣,但事情已经发生,什么也无法改变。 长剑自莫无的左肩斜砍而下,不知拉到哪里,只看到飞溅而出的血花。 漫天血花,莫无傻了一般,看着眼前的男人。 “乖徒弟,有一把剑是这把刀的克星,遇上了,这把刀便连块破铜烂铁都不如。” “师父,我不信,这刀能劈开最坚硬的石头。” “相生相克,那把剑,说不定在你爹爹手中。” “师父识得我的爹爹?!” “我只识得我自己,你爹爹是谁?” “师父,我没有爹爹。”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这是被遗忘了多久的记忆?! 十二岁那年,他下山带着的,不过一块被野狼撕得几乎看不出形状、被岁月抹杀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襁褓,他认为那不足以称之为线索,但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线索,时隔二十七年他找到了他的生母。 而如今,如今…… 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是他最狼狈的一刻,终其一生,不曾这般狼狈过。 他倒了下来,终是支撑不住一切的残破,倒了下来,倒在自己的血泊里,眼眶发酸,心口发胀。 唯独,感觉不到疼。 先麻后疼,是毒,贪欲的毒。 一直用内息压制住的腥气再也无所顾忌,他张开口,无助的呕血,身子剧烈震动着、蜷缩着…… 他没想到,在麻木愕然之后,竟是这般的痛! “带走!”男子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自责不安,只有厌恶,大约厌恶着他的血,玷污了他的衣物。 他在男子眼中,大概猪狗不如。 陆秋远动了,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的陆秋远走了过来,在与穆杰青擦肩而过时,她说她要好好看看杀了儿子的人是什么模样。可她蹲下身子,看着莫无的时候,故意低垂下的头,用光影遮住了一切的邪恶,她笑,笑得狰狞,她张了嘴,声音极小,他却听得字字清楚,她说:他是你父亲,他会后悔的,之前你没死,真好。 曾经,他以为他要找寻许久,或者,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 却没想到,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那一刻,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陆秋远,终于将她看得清楚。 是恨,原来,他所遭遇的一切,源于母亲对父亲的恨。 他们三人,谁更可怜? 说不清楚。 他竟忽然怜悯起来,明明最狼狈最可悲的是他,他却怜悯起别人来。 为什么?他从不想为什么。 穆远山庄的人,七手八脚地来绑他,他的意识已经不清,但还没有消散干净,他流了很多血,所以,觉得冷,如堕冰窟。 “等一下!” 一声呵斥,来了一群人,一群朝廷的人,人数不比穆远山庄少。 一直看着好戏的景阳一惊,已看出领头的,是衙门捕快头头赵海敬! “大胆逆贼,竟敢刺杀右相,还不束手就擒!”赵海敬也算小有名气,因其刚正,颇受百姓推崇,如今他出现在此地,自是不会善罢甘休。 “赵捕头,此人杀了小儿,穆某已经向武林同人发帖,将用此人血祭我儿亡魂,可否……” “穆庄主,赵某本不欲插手江湖恩怨,不过此人既是刺杀右相,赵某便不能不管!” “这么说赵捕头今日是无论如何不会给穆某面子了?!” “穆庄主息怒,赵某职责所在!” 局面,一下子陷入了对峙,景阳向后退了退,隐入暗处。 赵海敬会来,他倒真是没有想到,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及时?!难道…… “那……如果穆某今日一定要带此人走呢?” “那么赵某只好多有得罪了。” 朝廷和江湖,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眼前的形势无比微妙,双方权衡着利弊,又有不得不坚持的底线。 “带走!”穆杰青一甩袖,转身就走,心意已决。 “把人留下!”赵海敬眼一沉,一声喝令,捕快纷纷出手。 局面一下子混乱起来,但没人想到,局势还有变数! 一抹红,极其鲜艳,极其耀眼,仿若从天而降,落在莫无的身边。 少女,乌黑的双发髻,洁白的皮肤,清亮的眸子,讨喜的笑。 她趁乱而出,一下子抱起半死不活的莫无,什么话都没说,瞬间消失在人们眼前。 没有人追,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没人追得上她。 双髻俏,鲜红娇,力拔山河,风儿绕。 她是个古怪的丫头,她不会武功,但她的轻功举世无双,而且,她天生怪力,别看个头不大,如今抱着高出她许多的莫无,也就跟拿着根羽毛一般。 三年前皇上微服出巡,遭到歹人刺杀,刚好遇到她,于是被抱着一路跑,虽说让歹人落了空,但也差点吓死了一干侍卫。之后皇上要赏赐她,她又一路快跑,跑得无影无踪,好像生怕与朝廷扯上半点关系。赏赐是没得到,不过,这名气倒是瞬间响了个彻底。 秋风吹过,地上血迹未干,众人呆立无语,这真是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结局。 红衣女子抱着莫无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一处隐秘的林子,一辆安安静静的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人,一袭白衣,一双美眸,一颗泪痣,一抹淡笑。 “小冷,小冷,人是带来了,不过我看快不成了!”少女将莫无小心地放在地上,微微喘息,红扑扑的脸蛋娇俏可人。 “这么糟?”冷青翼下了马车,走到莫无面前,久病成医,他看着莫无的模样,双眉微蹙,“怎地伤得这么重?!” “挺乱的,我说不好。”少女撇了撇嘴,摊了摊手,摇了摇头。 “别说了,来帮我。”冷青翼蹲下身子,从怀里拿出药来,“你把这些药碾碎了涂在伤口上,先做些简单的处理,我来想办法让他把药给吃了。” “好嘞!”少女爽快地答应,小心翼翼地撕开和血肉粘在一起的衣物,药物在她手中轻轻一捏,便碎了。 “呃……”低微的呻吟自昏迷的莫无口中溢出,此刻的他不可能清醒,但他确确实实地清醒了过来。 “……张口!把药吃了!这边没有害你的人,放心!”冷青翼双眸一黯,如此重伤,竟然能够一下子清醒过来,这种违和感,该是遭遇过怎样的境地! “是你……”看清身侧的人,心神一松,精神顿时萎靡了许多,莫无努力配合着,奈何只要一张口,就有血水向外涌,控制不了,然后他吃力地、含混不清地说了句:“算了……” 第八回:意惹情牵 “算什么算!告诉你,我可是把自个儿全部救命的药都给你了,你再给我吐试试!”冷青翼讨厌他那般心灰意冷的模样,记忆中的他,不是这样,分明不是这样! “呃呕……”莫无努力撑着瞳光散乱的眸子,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人,不知为何,在一片刺骨的冷中,感到了一丝暖意。 但那一丝暖意,不足以……不足以驱走心头的冰寒,他还是觉得冷,冷得想睡。 柔软。 陌生的柔软堵住了他的唇,他下意识地吞咽,吞咽翻涌出来的血,还有对方口中咬碎了强喂下去的药。 “有什么是比放弃更容易的事情?!你要放弃,怎么不早点?!早死早超生,何必在人间遭罪!”冷青翼吐掉口中莫无的血,一双微含迷蒙的眸子似是就要喷火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哪点不比我强,我都还死撑着,你要死要活个什么劲!” “……为什么……我们非亲非故……”莫无愣了愣,心想着怎地这般纠缠,如何还得清楚。 可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生死间,横生出来的一丝莫名的牵挂不舍。 “……”少女拿着纱布,看了看冷青翼,又看了看莫无,虽然她还什么都搞不清楚,但她觉得美。 毫不造作,发自内心深处,有一种接近死亡的极致之美。 “鬼才知道为什么!呐,这是我最后一颗保命的药了!你有本事就死给我看看!我冷青翼说了,不许再有第四十个人!听到没有!”冷青翼将药交给少女,指了指腹上那个一直无法止血的伤口,“景阳大概用了毒,这药有效。” “你得活着……让我还……呃……”那药被少女捏碎了洒在伤口上,瞬间与那毒产生了激烈的对抗,仿若在伤口里捅入了一把锉子,一刻不停地磨着血肉,饶是他这般能忍之人,也禁不住溢出一声低吟,但他很快咬住下唇,掩去所有声音,只是身子止不住阵阵痉挛,暴露着痛苦。 “还还还,谁要你还!少来纠缠!”冷青翼从头至尾没有好脸色给看,见到那人强行忍痛的模样又有些微微不忍,“疼就喊出来,又不丢人!” “……”莫无轻笑,好似疼痛也好了许多,“……真吵……” “别死,死了我就鞭尸!”意识冥灭前,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说不出的……温暖。 “如何?”冷青翼瘫坐在地上,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脸色青白。 “血没全止住,不过缓了许多,还是要快快处理才行。”少女用纱布紧紧缠好莫无的伤口,很快便透出殷红。“嗯?小冷你没事吧?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要不然,要不然,我的,我的……” “小怡……每次见你,我都觉得自己挺悲哀的,旁人以为你多么在乎我,却不知在乎的是我那些个手艺。”冷青翼吃力地撑起身子,往马车上爬,小怡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我当然是在乎小冷的,才不是只在乎那些点心!”红衣少女小怡笑嘻嘻地说着,“小冷最好了!” “好好好,说好了的,一样也不会少了你的。”冷青翼笑了笑,满是掩不住的疲惫倦意,“你抱他去你师父那边好生照顾,我坐马车回去了。” “小冷,你这样……王爷那边,真的不要紧?”小怡担心地问道。 “我安排好了,别担心。”冷青翼隐入马车里,抿着唇忍痛,这下子没药了,再怎么样,也得挺到别院才行。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冷青翼从坐着到躺着,再到蜷着。 心口窒闷,让他喘不上气来,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他却抿着唇笑。 你们说的都对,怪不得景阳,是我没有好好保护你们,如今,你们帮帮我,若是见着那第四十个人,便帮我把他踹回来,但若见着了我……便把我留下,好好责罚,如何? ****** 暗道,阴冷昏暗,狭窄深长。 一抹狼狈的人影,扶着湿冷的墙壁,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他不高大,墙上的火把摇曳,照得他苍白纤细,佝偻的身子,不稳的步子,模模糊糊间,宛若一缕凄凄惨惨的魂。 “呃……”极轻极细微的呻吟溢出口角,那身影停了下来,软弱的身子一震,朝着地面吐出一口鲜红。 继续前行,那一抹嫣红被踩在脚下,抛在身后,毫不在意。 他走得很慢,但已经是他最快的速度。 他捂着心口,满额冷汗,脸色已是差到不能再差,残喘的一口气,费力地吞吐着,紧紧抿着的唇,倔强的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心中默默数着,近了,更近了,但愿赶得及。 终于,他从暗室里,走到了自己的屋子。 安安静静,冷冷清清。 他的心一松,疼痛却是更甚,眼前一黑,他赶紧撑着桌子,差点便昏厥过去。 强忍住喉间的翻涌,待稍稍缓和,踉跄地来到柜子边上,颤抖着拿出药物,拼命往下吞。 然后,等不及药效发挥,便勉强撑着脱了外衣收好,钻进冰冷的被子,蜷缩起身子。 “嗯……”寒意从四肢百骸涌向心口,他死命按着心口,却帮不上一丁点的忙。 疼,撕裂般,延绵不断的疼。 很多时候,他想,如果一刀子捅下去,是不是便不会再那么疼了。 痛苦地撑着这一口气,究竟为了谁? “小翼!”大门砰然推开,冷风灌进屋子,带走了本就微不足道的温暖。 是那人来得太快,还是这药效起得太慢。 痛,还是剧痛难当,没有力气,浑身像灌了铅,连撑起眼皮都吃力。 “小翼……”看着躺在被子里安静的人,景阳微微迟疑,难道……想错了? 转身将门关好,景阳步入屋子,在冷青翼床侧坐下。 冷青翼面朝里侧卧着,看不到脸,只看到身子蜷着,微微颤抖。 “小翼?”景阳立刻发现不妥,赶紧扳直冷青翼的身子。 这不动还好,一动之下冷青翼软软的身子猛地一震,一双我见犹怜的美眸一下子瞠得极大,那破碎的瞳光散落成星星点点,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他只看到漫天的红,然后是无尽的黑。 “来人!快来人!!” 最后,听到的,是那人无比焦急的声音。 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多久了…… “小翼,那便是我最大的梦啊……” “嗯,景大哥的梦,便是小翼的梦,说好了。” 五岁以后,他的记忆里便充满了景阳。 自从有了景阳,他记忆中的其他人,越来越少。 曾经,他以为只要一直跟着景阳,一直走下去,一定可以走到最美好的未来。 他喜欢看着景阳高大的背影,关怀的笑容,以为这是一种福分,他依赖着,贪恋着,心中思量着回报。 不离开,不舍弃,辅佐一生,为了景阳,他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要,就伴着他,帮他实现他的梦,所有的梦,无论多么荒唐或者可笑。 可是,他始终站在景阳的身后,看着景阳的背影,看不清,也看不懂。 直到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他才恍然,景阳要的,不止是这样,远远不止。 “唔……”缓缓睁开眼睛,心口的窒痛好了许多,只是浑身依旧酸软。 “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来,把药喝了。”景阳一脸关切,小心地扶着他坐起,慢慢将药喂下。 “我睡了多久……”喝了药物,睡回床上,声音沙哑难听。 “两天了,一直睡得不安稳,说着胡话……”景阳替他掖了掖被角,笑着,“你病发那晚,莫无刺杀失败,如今官府江湖都在通缉他,不过他却消失一空,没有下落,毫无音讯。” “是吗?原来发生这么许多事情……”冷青翼疲惫地闭上眼睛,轻轻应道。 “小翼……你的心疾经不起折腾,别惹事了……”景阳话中有话地说着。 “……”冷青翼轻轻哼了声,仿若没有听清,就要睡去。 “好了,你再睡会,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景阳端着空碗,站起身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复又说道:“小翼,赵捕头……死了。” “……”冷青翼的眸子并未睁开,也没任何反应,像是已经沉沉睡去。 “小翼,你睡吧,殿试不过十余日了。”那人声音渐渐远了,终结在关门声之后,屋子里安静下来。 冷青翼缓缓睁开眸子,一片悲伤的碎光。 他已找人知会安排赵海敬逃,终是逃不过么…… 他以为莫无是第四十人,原来不是。 浑浑噩噩间,大约是药效起了,他又昏昏睡去,仍是做梦,鲜血淋漓。 禀王爷,赵海敬不堪重刑死了,好像真的不知是谁通告,不过属下搜到了一封书信,并非公子笔迹,大约不是公子…… 王爷,定然不会是公子,公子一直都在屋子里没有出来过…… 你们不懂,我要杀谁知道的人虽不只他一个,但是,敢有胆子这般背叛的,哼哼…… 屋子外,景阳并未远去,他看着手中的空碗,冷笑。 小翼,你不乖哦,该罚。 第九回:拳拳在念 莫无伤得很重,但他被照顾得很好。 因为小怡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天下最古怪的红姑姑。 红姑姑的原名,基本没人知道,只知道她特别喜欢红色,只知道她长得奇丑无比,只知道她与天山门门主师出同门,只知道她脾气古怪行踪不定。 真正见过红姑姑的没有几个人,她一身医术了得,不过从不悲天悯人,她救的人,十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被她救过的人,都被红衣小姑娘抱过,也就是说,并不是她要救,而是红衣小姑娘要救。 “咦咦咦……你怎么起来了!!!”小怡左手抓着黑米糕,右手拿着桂花团子,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米白色的糕状食物,唇边沾着芝麻,说话间,还喷射出一些白色的粉状物,这形象实在……不敢恭维。 莫无倚着门边,一手按着腹间,一手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看着都觉得疼得要死。 “姑娘……”他急切地想说什么,但伤口撕扯着,实在疼得厉害,他胡乱逞强走到这里似乎已是极限,吞下一声闷哼,整个身子无力地顺着门框向下滑落。 “喂!”小怡飞奔过去,伸出手才看到手上还拿着最宝贝的食物,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统统塞进嘴里,再伸手,那人已然倒在了地上。 “唔唔唔……”她着急地跟着蹲下来,奈何满嘴食物,哪里还能说话。 “没事……”他死命压下所有痛楚,蹙眉看着眼前的女子,吃力地问道:“他呢?” 事实上,莫无做了个怪异的梦。 梦中有许许多多的人,陌生的,熟悉的,寻找的,放弃的……最后许许多多的人一个个散去,只剩下那抹白影。 一抹笑,透着他看不懂的绝美,他唯一感受到的是冰冷,那抹笑太冷。 他走过去,张口问:你冷么? 那人看着他,微愣,然后笑着反问:冷是什么? 他皱眉,不懂得如何回答,于是沉默。 沉默并没有太久,那人用手捂住了唇,妖艳的红从指缝间狂涌而出,那人把手拿开,苍白的手指沾满了狰狞的颜色,他依旧笑着,一边笑一边呕出更多的鲜红,脏了满身洁白。 那人将沾满血迹的手伸到他的面前,笑着说道:看,血是暖的,我不冷。 然后,他醒了。 疼痛,虚弱,昏沉……没有一样阻止得了心中恣意蔓延的不安,满眼那人的笑,冷得他浑身发抖。 他起了身,下了床,没有该与不该,能与不能。 他想到了那日看到的情景,他不了解那个什么王爷和那人的关系,但他看到的,是伤害。 “咳咳咳……”小怡拍打着胸口,顺着气,急急的下咽,让她有点噎住,“谁?咳咳,小冷吗?” “……”莫无没说话,眸子里闪过一抹后知后觉的惊讶,极快,不易察觉。 他在……担心。 “小冷让我救你,自个儿回王爷那里去了。”小怡轻而易举地便将莫无扶了起来,想要抱他,却被他推拒,“你不疼吗?这才睡了两日而已,这么重的伤,普通人大概要睡上至少大半个月!” “没事……姑娘扶将一把便成……”莫无略显尴尬地撇开眸子,掩去不自在。 他并不喜欢与人这般贴近,他与别人站得最近的时候,是杀人的时候。 “小冷那边,其实我也挺担心的,可是又无可奈何,他和景王爷的事情,什么人都帮不上忙。”小心地将莫无扶回床上,小怡拉了张椅子坐在一边,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旁人都说王爷对小冷极好,小冷真是百年修来的福气,其实要我说,根本是王爷百年修来的福气,得到小冷真心相待,死心辅佐!哼,不是我说,小冷多厉害,凭他的才华,必然有一番成就,何须套着王爷的光环?!可那王爷还总是百般猜忌,总想着小冷会离开他,我觉得全天下最笨最蠢的就是景王爷了!自以为看得清世间所有尔虞我诈阳奉阴违,却始终不懂小冷,小冷分明那般死心塌地,毫无异心,没有人可以拉得动小冷离开他的身侧,却是他自个儿一个劲地把小冷往外推!” 叽叽喳喳,少女的语速快,口齿清楚,不过思路并不清楚,一听便知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莫无依旧沉默,听到的信息有些凌乱,不过他有了自己的判断。 其一,眼前的少女,是纯真之人,可信任之人。 其二,那人与景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景王爷是个善妒之人。 所以,景王爷对他的所作所为,和他看到景王爷对那人的所作所为,窜在一起,似乎吹散了许多迷雾。 “那个,我不认识你,可是小冷对你可真好,他把所有的药都给了你,你知道他的心疾十分厉害,没药是不成的,但那时你生死关头……嗯,我虽觉得不妥,不过若是小冷觉得可以,那我肯定也是赞成的!嘿嘿,小冷的心可细着呢,什么都想着,顾着,我特别喜欢他,当然当然,还有他的手艺,他做的点心,简直是全天下最美味的!啊,对了,你这会醒了,会不会饿了?你等着,等我一下……”小怡说着便蹦跶着跑了出去,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压根没发现,自始至终莫无没说半个字。 “……”莫无看着那抹红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抬起按着腹部的手来,满手的湿红,他又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人的笑。 简单整理了一下发生的一切,内心的不安不但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慰藉,却是越发地沉重。 少女的速度很快,容不得他想太多,一口甜糯融入口中,根本毫不讲理,不由分说! “如何?很好吃吧?呐呐,你说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的人,是不是天底下最最温柔的人?对不对?呵呵,所以我说,我最喜欢小冷了!”小怡的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带着稚气未脱的傻傻气息和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细腻。 “……”莫无看着少女,不知不觉间,仿若又看到了那人。 咀嚼,丝丝的甜意充斥在唇齿间,不腻。 他并不喜欢吃甜食,他觉得甜是这个世上最腻的味道,但口中消融的甜,却纠好像缠着什么,竟让他稍稍忘记了许多苦…… “等、等一下!你流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哎呀哎呀,我怎么都没发现?!你等等,我去找师父来!”迷迷糊糊的少女,一脸难掩的惊慌自责,转身又要往外面跑。 “等一下。”莫无终于开口了,制止少女的离开,“景王爷大概猜得到他救我……” “什么?!”少女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眸子,“可小冷说没事!” “有什么药……可以让我短时间里恢复力气?”莫无不理会对方的愕然,心中微微苦笑。 看来,这欠欠还还,真是理也理不清了。 ****** “唔……”床上的人死死蜷着身子,一双手狠狠按在小腹之处,大口地喘息,无助地颤抖,汗水浸湿了头发和被褥,整张脸埋在胸前,看不清神色。 小腹内仿若生出了万根荆棘,缠绕在柔嫩的内腑之上,那尖锐的刺倒钩着血肉,肆意游走,那缠绕的力道,不急不缓地收紧,带来剧烈的绞痛,仿若无止无尽一般。 只能苦苦挨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 “王爷,公子的毒已经挨了两日,越来越厉害了,可要给公子解药?” 门外,凌越跪在地上,景阳坐在院落中,看着月亮,喝着清茶。 “凌越,你在担心他?”景阳挑了挑眉,看向地上跪着的凌越。 “是,凌越担心万一引起心疾发作,之前……”凌越并不隐瞒,这份担心,又怎能掩藏得住。 “不用担心。”景阳笑了笑,他喜欢凌越,因为他坦诚忠心,“心疾有药控着,不会发作。” “是。”凌越垂下头,不再言语。 “不过,你说的也对,两日的时间也该够长了,我想小翼该是有些话要和我说了。”景阳将茶饮尽,站了起来,月光下的他,透着举世无双的英武,他本就是人中之龙,有着霸气,也有着凶残。 门被打开了,冷青翼迷离的眸子一黯,所有的轻吟,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在哪里?”景阳并不惺惺作态,假装不知,开门见山地问道。 “……”冷青翼毫无血色的唇角勾起了笑容,一手依旧压着小腹,一手吃力地撑起身子,努力让自己倚靠在床栏上,汗湿的发贴在惨白的脸颊边上,遮住了那颗泪痣,却遮不住所有的悲伤。“天下,竟也有王爷找不到的人么……” “小翼,我不喜欢你这样。”景阳在床边坐下,大掌钳住了冷青翼瘦削的下巴,眯着眼睛笑,“这般疼痛的滋味不好受吧?来,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我便立刻给你解药!” “……”冷青翼看着他,想要透过他的眼,看见他的心,“放过他,我……再也不与任何人有瓜葛。” 冷青翼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却带着他独有的倔强和坚持。 第十回:阴差阳错 “……”景阳的眸子里闪过恼意,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小翼啊小翼,你可记得你十三岁那年,在你爹爹坟前和我说的话?你当时说,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一心一意助我完成梦想……一心一意?你看看你,这些年到底几心几意了?!你让我,如何信你的话,嗯?” “原来,你从不信我……”冷青翼也笑,实在太过可笑,他的笑很美,所有人都看得到那份美,却看不到那美之后的一切,“那……留我何用?” 他掩下了长长的睫毛,不再看景阳,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从头至尾,对方都没打算让他看清。 “乖,把他交出来,我便信你,再不怀疑你。你看,无论我把他交给右相还是交给穆远山庄,都有助于我完成我的梦想,你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会助我完成梦想的么?”景阳耐心地诱导着,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要信他,不能再伤他,这是最后一次,等他交出那人,便立刻给他解药,解除他的痛苦,再好好道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冷青翼淡然地说道。 那一刻景阳只觉得一股怒意直冲心口,将前一刻所有的决定冲得支离破碎! 那人,究竟有什么好?!孔武有力,毫无大脑! 论样貌,论权势,哪怕只论与小翼想处的时光,他哪点不如那人?! 可为什么? 为什么小翼偏偏那么偏袒,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心疾生死,不在意他这般低声下气,也要护着那人?!! 那一刻,他错了。 错在他只想着别人,没想自己。 他没有想,若是将莫无的境地换做是他,他的小翼,应是会连命都不要,也要护着他的。 他太过在意小翼对别人的感情,却独独忽略了小翼对他的每一分情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对或者错,只是结局不同罢了。 那一瞬间的极度愤怒和狂暴,让他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他稍稍清醒过来,冷青翼已经瘫软在地上,痛苦地蜷着身子,一抽一抽地呕着血。 屋子里,椅子倒了,桌子斜了。 事后,同在屋子里的凌越告诉他,他拉着小翼站起来,一下子便甩了出去,小翼的身子撞到桌椅倒在地上,他又过去把小翼从一堆乱糟糟的物什中拎了出来,喃喃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凌越见他满眼通红,分明已是失了理智,想要制止已是来不及,凶狠的一拳打进了冷青翼残败的身子里,带着愤怒,带着嫉妒,带着不解,带着恨…… 除了击打时的一声闷响,凌越没有听见任何其他声音,在他眼中柔弱的公子,大睁着眸子,带着笑,没有呻吟,没有痛呼,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映着绝望,深入骨髓。 景阳眸子里的红退了许多,他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冷青翼,眸子里又露出了恐惧,给了解药,叫了御医。 “王爷……”凌越看着坐在床上的景阳,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又……伤了他,这次,我一定是疯了!”景阳露出了只有凌越见过的脆弱,他将头深深埋在双手间,声音里竟带上了哽咽,“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他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心里的人总是除不干净……” “王爷,公子的心里,全是王爷啊。”旁人看得清明,却是当局者迷吗?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护着那个叫莫无的男人?!”景阳吼道,却不是愤怒,而是莫名的无助。 “王爷,凌越看得出,公子只是在赌气,王爷若是不再追究那人,公子是会原谅王爷的。”凌越知道此时是最佳的时机,是景王爷最容易动摇的时机。 “真的?小翼会原谅我?”景阳不是动摇,而是做了决定,“好,我不找他了,只要小翼原谅我。” “王爷,凌越替公子谢谢王爷。”凌越大喜,一阵磕头道谢。 景阳终是笑了,心中阴霾一扫,就好像拨开了云雾,看见了蓝天。 对于他来说,什么都已过去,什么都可以当做不曾发生。 可是,伤害便是伤害,造成了便是造成了。 ****** “公子,还是很疼吗?外面凉,要不回屋子里吧?”凌越看着冷青翼毫无血色的脸,担心地说道。 “小越,我总觉得……我活不过今年冬天。”冷青翼坐在院落里的软椅上,看着满眼的秋黄苍凉,淡淡地笑着,说着自己的生死,平静地仿佛谈论天气。 “公子多想了,有王爷在,公子不会有事的。”凌越微微蹙眉,看着冷青翼按着小腹的手更深入了些许,“公子,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屋喝药吧。” “不喝成吗?”冷青翼挑了挑眉,微微弯下身子,看着脚边的落叶,“真希望哪天,我的身上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苦药味儿。” “公子这是怕苦不成?”凌越笑着上前扶他,他试着站起来,却是身子一抽一软,又跌回了椅子,额际浮起细细密密的汗珠。 “小越,药就端到这边喝吧,我不冷。”冷青翼不着痕迹地掩去伤痛,拢了拢身上盖着的毯子,“你去拿药,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好,公子仔细身子。”凌越了解冷青翼,知道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难以说服,好在他没有不肯吃药。 可是,凌越不了解莫无。 谁也不了解,包括冷青翼。 所以,当冷青翼看着夕阳微微发呆的时候,无论怎么想,也没想明白,怎地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应该重伤卧床的莫无。 莫无依旧一袭黑衣,一如冷青翼依旧一袭白衫。 两人,第三次照面,铺天盖地的火红,落日残阳,说不尽的美。 “你的脸色不好。”不打招呼,不说原因,莫无的声线依旧淡漠,带着一些虚浮,但他的黑眸深邃,他看着坐在软椅上愕然的冷青翼,忽然觉得对方的神色有些傻气,竟是破天荒微微上扬了唇角。 “……”冷青翼确实傻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此时此刻此人,怎地就会出现在了此地! 他该是不怕疼,否则那么重的伤,怎么能就这样下了床,还站得笔直? 他该是不怕死,否则这种反反复复害他多次的地方,他怎敢一个人再来? 他是第一杀手,他可以不怕疼不怕死,但他做了这些,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可安好?”见他没说话,莫无又问了一句,认认真真,简简单单,明明白白。 “……”冷青翼微微回神,低下头来,掩去所有的失态,唇角带回了一如既往的笑,说了声,“很好。” “……那就好。”话音落下,那人已离开,不过眨眼的功夫,不带一丝的拖沓。 冷青翼抬首,莫名其妙地看着秋风扫过的空地。 毯子下按着小腹的手又用了些力,那里一直很疼,所以,这不是梦。 如果这不是梦,这是什么? 心口跳动的节奏变了变,有一丝暖慢慢地升腾开来。 他牵起唇角,忽然就觉得浑身一松。 你可安好…… 他和他,该还是陌生人吧,都没有好好介绍过自己,却引来了这么许多的风波。 不过,还好,至少,那人看上去一切都好。 “小翼。”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惹得他一惊,笑容凝结在唇角,僵硬成冰。 他竟忘了……之前的一刻,他竟忘了自己还在王府别院! 心底一阵愕然,恍然间便明白了,之前为何会觉得浑身一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翼,你不能再怪我心狠手辣!”景阳的眸子里染上了夕阳的红,嘴角的那抹笑,透着绝望。 啪啦一声,原本端在景阳手中的药碗落在地上,碎了,黑色的药汁四散开来,浓浓的苦涩。 “……”冷青翼张了张口,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很累,觉得……挣扎什么的,已做了太多太多。 该说什么? 当一切扭曲了模样,失去了原本的方向。 ****** 莫无几个翻身起落,便见到了等在别院外稍远一点地方的小怡。 小怡正用草喂着马,莫无不肯她抱着,于是便骑了马。 莫无骑马,她没有,她比马儿跑得还快。 “……”莫无的身子不再那么直,微微弯了腰,按着伤处的手加重了力道,大约药效就要过了吧。 “耶?这么快?!见着小冷了吗?他还好吧?”小怡见着莫无脸色煞白,冷汗直冒,赶紧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就说了这不是什么好药,偏要吃,偏要逞强……好吧好吧,是我帮你偷的,回去我和你一起挨罚。” “冷公子无事,是在下多心了。在下在此与姑娘分道,多谢姑娘施救,以后若用得到莫无,便……”莫无的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等,等等!分道?!分什么道?!你的伤还没好,小冷交待我的事,还没做完,怎么能让你走!”小怡一把拽住马儿的缰绳,一副不让走的蛮横样,“我告诉你,不许走!小冷说你可以走之前都不许走!小冷的点心我都吃了,对,对了,你也吃了!所以,你哪里也不许去!” “小怡姑娘……”莫无虽是第一杀手,但当真遇到这样“不讲理”的小姑娘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小怡就行,别姑娘长姑娘短的,冷公子也不好听,就和我一起喊小冷好了,嗯,以后我叫你小莫,好,就这样了,我们回去吧。”自说自话的红衣服姑娘,带着盈盈的笑和轻轻的暖。 莫无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如今,是去,还是留…… 事实上,去留不由他。 第十一回:确固不拔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阵阵敲打着地面,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口。 “小莫,难道你被王爷发现了……”小怡已瞬间被莫无挡在了身后,拽着他的衣角,偷偷向外瞄。 “……”莫无没有说话,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马队,皱眉。 他对自己的行动是有信心的,一路来回,绝不会有人发现,之前见面也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怎么会被发现?!除非…… 监视。 没有尊重,没有信任,无时不刻,被盯着所有的行为。 这与脱光了衣物,站在日光底下,供人玩弄,又有何差异?! 莫无捏紧了拳头,他忽然觉得愤怒,一切本不关他的事,可是…… 他忽然觉得小怡说得很有道理,他不但吃了人家的药,还吃了人家的点心,这不还了还怎么说得过去?! 一共有二十几匹马,二十几个提着刀的侍卫,他们在莫无和小怡面前排开。 莫无将小怡护在身后,轻声说着:“小怡,小莫要救小冷。” 那一刻,他的脸微微发红,微微窘迫,第一杀手,说出这样的话来,虽不习惯,但却觉得……还好,感觉还好。 那一刻,小怡在他身后,看着他微微的侧脸,听着他轻轻的话语,没有姑娘,没有公子,没有第一杀手莫无,一瞬间,三人竟是那般的近,近的仿若一体。 “小莫……你太棒了……”少女的脸发烫发红,简直和衣物的颜色差不多,少女的心咚咚狂跳,她原以为小冷是世间最好看的男子,原来……不是。 景阳与冷青翼共骑一匹马,稍后一步走到莫无和小怡的面前。 景阳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着莫无的眸子,几乎喷出火来。 冷青翼在他身前,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了马背上,抑制不住地颤抖。 没有对峙,没有所谓的一触即发,景阳的愤怒早已铺的漫天漫地。 “你可知他是谁?!”景阳一下子将冷青翼的身子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所有人都听到了冷青翼的轻哼,带着太多的痛苦和隐忍,“这是我的人,你给我看好了!!!” 强行板起冷青翼的下颚,景阳一下子摄住了他的唇,肆意地吮吻、啃咬,当着莫无和小怡的面,当着所有二十几个侍卫的面! 不是爱,是羞辱,更是一种炫耀。 冷青翼的身子虚软无力,无助的靠着景阳,他的手从按压着小腹,到按压着胸口,再到颓然地垂落到身旁,他的脸从转瞬即逝的惊愕,到转瞬即逝的愤怒,再到仿若不会再有改变的平静…… “景阳!你个王八蛋!!”小怡红着一双眼睛,恨不能冲上前去把景阳撕个粉碎,却被莫无拉住。 莫无看着眼前的一幕,脸上依旧一片淡漠,但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却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唔……”景阳松开了钳制,冷青翼破败地向前栽去,却被景阳拦腰强行揽回怀里,那手臂的力量死死卡在他的腹前腰上,像是引起了极度剧烈的痛苦,他痉挛般向后仰了仰头,优雅的颈项犹如垂死的天鹅,一双眸子瞠了瞠,然后眼皮半垂,恹恹地软弱下去,被固定在景阳的怀里,再没有半分挣扎。 他在景阳的怀里,看着莫无。 说是看着,却已经看不清楚。 他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他在努力吞咽着满口的腥气,他怕,开了口,便再也止不住,止不住生命的流逝。可他现在想说话,想笑着说话,哪怕下一刻就死去,只想着,让这个曾经给自己带来暖意的人,别再犯傻了…… 所以,他笑了。 他是个倔强的人,他想着要笑,于是便笑了,笑得一如平日里的绝美,甚至更美,因为沾染了某种没有退路的绝望。 艳丽的红,果真随着那唇角的勾起,在苍白的下巴上划过一道轨迹,滴落下去,在白色的衣物上绽放一朵朵火红的花。 他张了张口,虚弱得发不出声音,发不出声音,他也说了,没有声音,还有唇形不是? 再说,他只是反复说着简单的一个字而已,只要不是瞎子,该是会看得懂的吧。 “你喜欢他么?你觉得他美么?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觉得他也是喜欢你的,是么?所以,你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是么?!”景阳红着眼睛,仿若成魔。 他的小翼,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来抢他的小翼?不行,谁也不能抢走,谁也不能! “……”莫无没有说话,他不会说讽刺人的话,也不会说劝导人的话,眼前是个疯子,跟个疯子,更是没必要多话! 他看了眼景阳怀里的冷青翼,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不管是那笑,那急切想要表达的声音,还是那蜿蜒流下的血。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估量眼前的局势,寻找最好的方位和最佳的时机。 他的目标已经明确,明确的目标,让他的心,静如止水。 他也是个倔强的人,一旦决定了,便不好动摇。 “你喜欢他,是吗?有多喜欢?可以为他死吗?我知道,你是第一杀手,你武功高强,这二十几个人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他呢?若是为了他,你会不会束手就擒?会不会?”景阳继续沉浸在疯魔中不能自拔,他的双眼里满是凶光,他要杀了莫无,必须杀了,哪怕用最卑鄙最肮脏的手段,也要在今时今日杀了他!太危险,这个男人太危险!竟是让小翼笑了,有多久了,有多久没见过小翼这般轻松真实的笑容了?!不是因为他,竟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决不能原谅! “我不会。”莫无冰冷冷地说道,并未打算多说,“我要带他走。” 他的声音不大,平静没有歇斯底里,却远比景阳有力,带着理所当然的十足底气。 话音落,人动,猝不及防。 景阳根本不知道莫无是怎么动的,他只觉得右肩处的穴位一阵难忍的酸麻剧痛,然后揽住冷青翼的手臂便松了开来,这一松,怀里便是一空,这一空,他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莫无将冷青翼抱在怀里,心下一惊,本就觉得此人瘦削单薄,却没想到竟是如此……轻,轻得仿若就要化为一片碎光,消失殆尽。 “走!” 莫无说了一个字,冲着小怡,一如之前在景阳怀里的冷青翼,冲着他。 他让他走,他不走,要走,就一起走! 小怡早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等待的,便是小冷来到她的怀里,还有莫无的一声喝令。 所以,那一抹早已准备好的红影,抱着景阳最珍贵的人,瞬间远去,变成一个看不清的红点,然后消失不见。 留下的,只剩莫无。 他还没有上马,他还有伤。 他面对的,是一个崩溃了的疯子,还有二十几个侍卫,二十几把刀剑。 “小翼……”景阳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怀里,只剩下一些若有似无的淡淡药味儿,那人已经不在,他禁锢了近二十年的人……不在了么? 噗—— 一口心头的血,从口中直喷而出,景阳看着漫天血花,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无比凄厉,在空气里回荡。 不,不可能不在,那是他的魂,他的命,只要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对了,只要杀了这个男人,一切都会过去,都会回到从前,他的小翼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杀了他!” 二十几个侍卫,早已蓄势待发,等的,不过一个命令。 折了弯月刀的莫无,并不惊慌,他所擅长的,本来就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面对冲将上来的刀剑,他不退反进,刀有所长,便有所短。他如一缕鬼魅般,紧贴着人,那是刀剑砍不到的地方,他的手中多出一柄匕首,女子用的匕首,华丽的装饰,轻薄的利刃,虽谈不上称手,但握在他的手里,只要锋利就成! 依旧是杀招,依旧是咽喉,依旧是满地死人,喷洒开来的鲜红。 侍卫的武功能有多高? 这些人对他来说,本来根本微不足道,可是,药效尽了。 所有可以强行压制伤情的药,都不会是好药。 他冲杀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身子一震,向着地面,连连呕着血,抑制不住,药力反噬,不给他任何喘息反抗的机会! 侍卫,只剩下四人,还有景阳。 败局……似乎已定。 似乎而不是肯定,因为,那抹红影回了头。 小怡,小冷,小莫,是三个人。 小怡这般想着。 她问小冷:我去救小莫,你在这边等等,好不好? 小冷笑着对她说:好,回头我给你做点心。 于是,她将小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棵大树边上,让他靠着,转身来找小莫。 她对小莫说:我抱你没什么的,你,你权当我是马儿好了。 小莫微微窘迫的撇开脸说:小怡怎会是马儿。 小怡也是个倔强的人,她要救的人,谁也拦不住,谁也追不上。 走之前,她还冲着景阳大吼了一句:“你这个大笨蛋!!” 第十二回:生死抉择 冷青翼靠着大树,孤孤单单。 四周很静,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过往。 所有的笑和美好,是如何渐渐变了味道。 景大哥…… 那个满是和煦笑容的男子,那个会温柔对他的男子,那个他想着辅佐一生的男子…… “嗯……” 残破的身子一震,又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口角,他微微低头,看着衣襟上大片的鲜红,牵起了笑。 当小怡把他放下,转身离开时,腥气便再也无法遏制。 之前景阳的一拳,让他饱受毒药侵蚀的内腑破裂,御医说,要好好休息,好好将养。 他好好休息了一日。 痛吗? 还好,比起之前在马背上的颠簸,其实好了许多。 小翼,这本书籍,可是你一直想要寻的? 小翼,你身子不好,别太累了,来日方长。 小翼,偶尔出来走走也好,此处景色优雅,空气清新,对你的身子,定是有好处的,以后我们每日清晨来走走好吗? 小翼,你爹爹死前病得痛苦,如今去了也是解脱,你别难过,仔细了心疾,你还有景大哥。 小翼,景大哥的心意,你明白么?算了,你还小,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小翼,还好,还好你没伤到,我不痛,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小翼…… 小翼…… 眼眶微热,走到如今的地步,他是不是也要负些责任? “呃……” 小腹内一阵剧烈的痉挛,他深压着,却压不住,那剧烈的绞痛一点点蔓延,终是到了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身子一点点滑落,再也坐不住,即使靠着大树。 其实,景大哥,我都知道的。 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的。 你在我的心中无人可以取代,可我也分明知道…… 那,的的确确不是,你想要的……爱。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散去,只剩下冷,他没有闭眼,他还在等人。 “小冷!!”少女惊慌的声音,让他委顿的精神稍稍振作。 来了。 莫无看着地上的人,那几乎被染得通红的衣衫,那白得泛青的绝色容颜,那破碎的唇角牵起的笑意。 “你们……回来了……”地上的人,笑着,含混着血沫,吃力地说着。 “小怡这次慢了许多……唔……害我这么辛苦……呵呵,困死我了……”鲜红再次涌出,衬得他愈发妖艳。 “……呐,不许哭……那许多点心……找别人做去……便是……”眼皮渐渐阖上,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背负,那么多的在乎,舍了,便也就舍了。 “小冷,呜呜,不要,小冷……”小怡在一边已经哭得稀里哗啦。 “不会有事。”莫无走上前去,开口,面无表情,他将他小心地抱进怀里,一掌贴在心口,温暖四溢,“别让小怡难过。” 暖意在冰冷的心口蔓延,冷青翼浑身一颤,已然踏入黄泉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他努力想要撑开眸子看看,那一夜,午夜梦回的暖,究竟是谁带予他…… 睫毛轻抖,身子太过虚弱,他睁不开眼,但鼻息间,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冽,随着那股暖,一点一点渗透到他的心里,弥补着残缺。 小怡看着莫无,看着那些用以维系生命的内力缓缓流入小冷的身子,恍惚间又回到了那日,她看着冷青翼,看着他将所有救命的药统统塞进小莫的嘴里。 好美,美得让她窒息。 她转身跑开,用了从小到大最快的速度,这次她要把姑姑抱来,管她愿不愿意! 无论如何不要死,小冷小莫,无论如何不要死!! ****** 冷青翼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明亮的月,和漫天的星斗。 夜风有些凉,他微微颤抖,侧头,看到一抹纯粹的黑。 那人躺在他的身侧,闭着眼,脸上没有血色,英挺的锋眉微微蹙着,黑发散落在脸颊边上,稍稍遮去了一些冷硬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一些,软弱了一些。 那人的手臂,软软地横在他的胸前,手掌贴合在心口位置,微微僵直,已经没有了内息的吞吐,但他的心口依旧觉得暖,暖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寒意。 他的手指微动,一点点地恢复知觉,手边的潮湿粘腻,让他皱起了好看的眉。 他想起了那人的伤,口鼻间浓重的腥气,让他再也躺不住。 “唔嗯……”急促的闷哼迅速淹没在抿起的唇里,起身的动作带来了小腹钻心的疼痛,他用手按上微微鼓胀的小腹,不过稍稍用了些力按了按,便觉得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刀锋在腹内来回翻搅,剧痛难当,张口竟是又吐出一口血来。 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经此一折腾哪里还有半分力气,颓然倒下,却是跌在了那人的身上。 “唔……”过大的动静,惹得那人吃力地撑开了眼睛。 “你……伤口……嗯……”他急切地想说话,奈何小腹内的痛被他一激而起,再也不放过他,他知道定是破裂的内腑经过之前在马背上的冲撞,破裂地更加厉害了,腹中鼓胀在触按之下引发剧痛,因是内腑出血所致。 “心疾……”莫无的情况,自是不好的,所有的伤口都已经裂开,身上的衣物早已被血水浸得透湿,黏在身上,很不好受。内力虚耗,加上失血过多,此刻的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连这撑开的眼睛,都是用尽了全力,眸子里映着的光影并不清晰,但那人在他身上无助地痉挛,却莫名地让他聚集了些许说话的力气。 “失血……得快点……唔……快点止住……”冷青翼止不住身子的颤动,疼痛一波接着一波,牙齿已经狠狠咬住了下唇,他努力调整着呼吸,维系着心口的暖意,不想再诱发心疾。 “疼得……厉害……别说话了……”莫无脑子里想说的话,从口里吐出变得无力而破碎,字不成句,句不成音,若他现在哪怕还有一分力量,就绝不会只说着话,任由那人如此无助,抖得犹如风中残叶。 “内力……怎地给我……你……呃……”冷青翼心中焦急,小腹内忽然一阵猛烈的痉挛,他的身子陡然一僵,眸光一散一黑,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固执地用手向着小腹狠狠一按,剧痛再起,所有昏沉的意识复又拉了回来,他的脸已经白得渗人,冷汗顺着姣好的脸颊一丝丝滑落,咬牙忍耐之后,他已经疼得只能不停地喘息,再也无法言语。 “你……别……怎么了……”莫无心中也焦急,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此刻倒在自己身上的人,便再也不动了,静静地死去,在他看得到,感受得到,却完全无能为力的地方。 “……”冷青翼依旧侧倒在莫无的身上,身子在痉挛,能做的事情,只是努力呼吸,但他在笑,月光下,他笑靥如花,像是终于听懂了莫无在努力说着什么,担心着什么。 “……”莫无没有笑,他一脸自己都不知道的担心,努力想要恢复力量,想要起来,想要看看,那人究竟怎样。 那一刻,冷青翼想着,若是就这般去了,也是满心的温暖和喜悦。 那一刻,莫无想着,就算立刻死去,也要救了他。 “姑姑!若是他们两人死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理你了!!!”少女愤怒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黑暗里的平静,躺倒的两人心中皆是一喜,一瞬间,好像什么疼痛不适都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怎么知道出事,药庐的门那么厚,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你又不是不知道。”红姑姑的声音意外的年轻有活力。 冷青翼这几年虽和小怡结下不解之缘,却从未见过那个神神秘秘的红姑姑。 莫无虽被红姑姑所救,但自醒来,也未见过这位救命恩人。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都是姑姑的错!大半夜的不睡觉,制什么药!” “是他们俩命不好,怎地怪到我的头上?!再这样,我不救了!” “姑姑!不救的话,就没有桂花糕了!!” 两人的声音由远及近,眼见着就到了面前,地上的两人都忍不住唇角上扬,终于知道小怡像谁了。 “小莫小冷!!没事的没事的!肯定不会有事的!都怪我都怪我,耽搁了这么久!”小怡红着眼睛跑了过来,看着满地的鲜红,顿时就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等人死了再哭!还不过来帮忙!”红姑姑也是利索的人,三两下,便已切了两人的脉。 “姑姑,怎么样啊?”小怡乖乖地跟了过来,大气都不敢喘。 “看看,都醒着呢。”红姑姑指着两人,“不过也就剩几口气了,说说,先救谁?” “救他……” 冷青翼急得恨不能跳起来,小腹内剧痛一阵紧过一阵,他努力压制着心疾,再没办法开口,偏偏身下那人原本紧绷的身子一松,口齿清楚地说了两个字,他甚至都能想到那人说话时,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 “姑姑,先救小冷,小莫会不会有事?”小怡也急啊,这会儿看这两人,当真都是命悬一线。 “其实……这个心疾不发作,内腑破裂倒还能撑撑,而这个,药力反噬,内力虚耗,失血过多,倒是随时便会去了。”红姑姑一边倒弄着药箱里的药物和器具,一边说着。 “……”三人皆是一愣,这般分析是说,红姑姑其实已经决定了先后顺序? “不过,这人不治,心疾不出一炷香便会发作,一旦发作,回天乏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所以……”红姑姑像是有些为难,说话大喘着气,让小怡的心一直窜到了喉咙口,“这样吧,桂花糕是谁做的?” “呵呵……”莫无竟是笑出了声,小怡借着月光看过去,虽知不合时宜,却不禁又红了脸。 莫无的脸上笑意正浓,他肯定是不常笑的,但笑起来,掩去了冰冷和漠然,深邃的眸子微微弯起,刚毅的唇角微微上扬,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柔和,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俊雅。 这样的莫无,还是第一杀手莫无么?那般冷酷的外表下,究竟包裹着怎样的一颗心? “小子,你很在意这个人啊,呐,这颗药吃下去,我先救他,你有武功,身子底好些,自己撑着,你在乎的人没出声,不过是说不了话,已经急得不成样子了,呵呵,不过你看不到。”红姑姑说话间,已将冷青翼小心地挪到一侧,“桂花糕是你做的?我救你再救他,给我做一年份的好不好?你都不知道,每次从丫头那边要桂花糕都快要了我的老命……” 这……便是传闻中的红姑姑? 说话间洒脱懒散,一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是在分散着他的注意力。 他不知道红姑姑在他的身上如何救治,麻沸散的作用下,小腹的疼痛已经锐减了许多,整个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偏了偏头,看向依旧躺在血泊里动也不动的那人。 他听到了那人的笑声,却错过了那人的笑容,不过,即使想想,也知道一定很好看。 那一刻他怎能不懂得,不是红姑姑的话好笑,而是,那人的心纯净真挚,在知道了红姑姑的决定后,释然轻松,的的确确乐开了怀,才会笑出了声。 在意? 是啊,那一刻,二选一的抉择,他和他都出乎自己意料的在意。 第十三回:天相吉人 冷青翼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在陌生的屋子,温暖的床上。 他伸手摸向小腹,那里已经恢复了平坦,缠着层层纱布,稍稍动了动,还是疼,不过比之前疼得不能呼吸,要好了许多。 他又活了过来。 这么多年,由于心疾,生生死死不下数回,每次醒来,都犹如南柯一梦,自嘲的笑笑,便也毫不在意地继续活下去。 早已看淡了生死,如今却有些不同。 心中不安。 屋子里没有人,他知道自己应该躺着,但他躺不住。 “嗯……”一手按压着小腹,一手撑着无力的身子,费了些功夫,才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却又疼白了脸,咬破了唇。 “哎呀!怎么起来了!!”幸好小怡适时地推门进来,要不还不知道他要逞强到什么地步。 “他怎么样了?”急切地问,却又有些害怕,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小莫还没醒,姑姑说大概要睡上一些日子,不过已经没事了。”小怡笑盈盈地说着,满脸喜色。 “是么……”身子一松,他靠着床栏微微喘息,唇角不觉也勾起欣喜的痕迹。 “小冷……”小怡上前,小心地扶他慢慢躺下,盖好被子,“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冷青翼微微愣住,随即淡淡地笑了笑,看着小怡,轻轻说道:“你不提,我差点都忘了。” “怎么可能忘了!那个大坏蛋!”小怡义愤填膺,挥着粉拳,“真想揍他一顿!!” “呵呵,我也是这么想的。”冷青翼笑了,不仅仅是唇角,还印染到了眼里。 这些年,看惯了对他唯唯诺诺,对景阳战战兢兢的人,如今看到这个叫嚣着要揍人的丫头,真是逗乐了他。很奇怪,以往遇上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任意而为的景阳,他都要消沉一阵子,可是这次,他的心一点都不冷,暖得他都有些不信。 “小冷,你笑起来真好看……”冷青翼是常笑的,但他的笑多是停留在唇边,如今这抹展开来的笑容,自是无法形容的绝美,看得小怡都有些痴了,“啊啊,对了对了,我告诉你,之前小莫也笑了呢,你都不知道,他笑起来有多好看,总是绷着张脸,没想到,笑起来竟然那么好看……” “是么?没看到真可惜……”冷青翼依旧笑着,忍不住想着,那人的笑,究竟如何。 想着想着,恍惚间似乎就好像看到了…… “小冷?小冷……”小怡看着冷青翼再次睡去的苍白侧脸,微微心疼,虽然活了过来,但这身子早已满目疮痍,不堪一击。 小冷,景阳不懂得珍惜你,我们懂的,我和小莫都懂的。 他又做梦了,依旧是鲜血淋漓,但又有些不一样。 心口很暖。 他没有看到有人在他身旁,但心口一阵阵的,涌着暖意。 那股暖,带着力量,支撑他的力量。 他看着眼前那些因他而死的人,第一次,勇敢地上前,一个个,抱住了他们。 无论他们看上去多么的狰狞,无论他的内心多么的愧疚,当他抱住他们的时候,一股又一股的暖涌进他的身子,那些曾经爱着他、关心着他的人,怎会真的怪他、怨他,慢慢的,他们也回抱着他,狰狞散去,只剩下曾经所有的温柔相待,渐渐的,所有的鲜血淋漓褪去,他看到了那人。 一袭黑衣,笑着。 满满的温柔,真挚,散着暖意。 他也笑,曾经的噩梦,从此被那人的笑,所代替。 “小冷,真的不要紧么?姑姑治疗时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呢,要不我抱你吧?”小怡扶着冷青翼,缓慢地走着,担心地看着他刚刚恢复一些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 “没事……走走也好……”冷青翼按着小腹,努力忍着由于震动带来的阵阵抽痛,小怡已经担了他大半的重量,可如今走了一段下来,还是疼了一身汗。 “小莫还没醒,你着急去看他做什么?你这身子不要急着勉强,万一伤口裂了,我要被姑姑骂的!”小怡干着急也没用,小冷的决定,她从来没办法改变。 “看了心安……”冷青翼笑了笑,按着伤处,继续前行。 已经三日了,他已醒了三日,那人却未醒,无论如何,他是睡不住了。 莫无的屋子,安安静静,他平躺在床上,也是安安静静。 没有狠戾的杀气,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昏睡的莫无,带着淡淡的柔,或许正是因为他醒着的时候,太过刚硬,衬得这份柔,特别的美。 冷青翼推开屋门,屋外的阳光射进屋子,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阳光打在他的背上,在地上形成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影子渐渐缩短变小,小怡关上门,见着冷青翼已经强撑着走到了床边。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不烫。 又摸了摸他的手,微凉。 最后搭着他的脉,感受着一下一下的跳动。 终是松了口气,倚靠在一旁。 “如何?安心了?”小怡有些微微责怪,这难道是不信她,还当她骗他不成? “没想到这般能睡,真是的……”冷青翼虚虚地按着小腹,又不敢用力压了伤口,但疼痛好像厉害了些。 “很疼么?我抱你回屋休息吧。”小怡又是心疼又是责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了。 “没那么娇气,让我歇一下就好……”冷青翼坐在床边靠着床栏,不觉又看向昏睡的莫无,“红姑姑有没有说,大约什么时候醒?” “说的,大约是后日。”小怡看着冷青翼按着小腹的手,微微皱眉,“别那么用力,仔细伤口。” “你确定是后日?”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冷青翼止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是今日么?” “啊?耶?醒了?!小莫你醒了?!啊啊,对了,姑姑说,你一醒就要去找她过来!”小怡一番止不住的手舞足蹈,冒冒失失咋咋呼呼一顿,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 “……” 两人对望,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咳咳,看看,胡乱逞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第一杀手总这么狼狈,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冷青翼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眸光挪开,不看对方直视着自己的眸子。 “……”莫无没有说话,微微皱起了眉。 “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杀手,我还是……”见对方没有声音,冷青翼偷瞄了一眼,却见那人皱着眉,“怎么了?不舒服?” 这六个字,如此和谐地蹦出了唇角,冷青翼微微一愣,脸颊微红,掩饰道:“我是说,你刚醒,有什么不舒服别闷在心里,累别人瞎操心。” “那日,你说,你很好。”沙哑的声音,带着初醒的虚弱,莫无看着眼前的人,皱着眉,长年累积的戾气,又微微散了出来。 “……”冷青翼一愣,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责难,他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掩去眸子里的情绪,嘴硬地回了句:“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有关。”莫无一直没有挪开视线,一直看着,他从不会逃避,一如他从不会过多地去想为什么,“我担心你。” 这不是情话,这是实话。 他仿若没有九尺柔肠,心中想着什么,口中便说什么,不会绕弯,也不会修饰。 我担心你。 这四个字,说得太过坚定,坚定地让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躲怀疑。 不一定是多么的深情不倦,不一定是多么的柔情似水,没有那么许多的你侬我侬,比之于甜,更多的是暖。 “我……你……”牙尖嘴利又如何,满腹经纶又如何,冷青翼微红着脸,一时间再也找不到话说。 “不好便是不好,为何要说好?”莫无依旧义正言辞地说着,眸子里的深邃有些吓人,“你若说不好,我带你走,不会遭这许多罪。” “我没要你为我遭罪!”冷青翼脸色一阵青白,嘴唇一抿,呼啦一下站起身子,想着就要立刻离开。 “唔……”小腹的伤处哪经得住他这样猛然站起,一股子狠命的绞痛瞬间点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虽立时咬住了下唇,仍是没能抑制住那声低吟,身子更是一软,眼瞅着就要栽到地上。 莫无拉不住冷青翼,刚刚醒来的他,还没恢复力气。 不过很多事情不好说,比如虽然拉不住,但并不代表就能眼睁睁地看着。 所以,当莫无先一步落在地上,冷青翼跌进他的怀里时,两个人都有点懵,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青翼虽轻,但砸在身上还是不好受的,何况莫无身上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微微闭上眸子,变了脸色,早已习惯了隐忍,也未发出什么声音。 冷青翼趴在莫无的身上,惊恐地看着对方白色里衣上,渐渐晕开的淡红,想要挣扎着起身,奈何小腹疼得他浑身虚软,哪里还有半分力气,正在惊慌失措的当口,那人竟是张开了双臂,将他环住。 “别动了,疼。”莫无有气无力地说着,立刻感到怀里的人安分下来,他微微叹息,接着说道:“遭罪,没说我,说的是你。” 明显感到怀里的身子一僵,然后便是止不住的颤抖,温热的液体慢慢透进了衣服里。 “哭什么?”莫无一惊,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哪句话惹得那人竟是哭了起来。 “谁哭了!”冷青翼叱道,苍白的脸上浮满了尴尬的红晕,“是我伤口裂了。” 第十四回:玉汝于成 “所以,你扶着他过来看他,然后你看着他,看着看着,不但把人看醒了,也把这好不容易开始愈合的伤口都给看裂了?”红姑姑坐在椅子上,喝着茶,面前三个人,一个站着,两个躺着。 红姑姑,不丑,不但不丑,还透着一股成熟的风韵。 年约三十过半的年纪,脸上有着些许岁月刻下的痕迹,但丝毫无法掩盖那骨子里透着的爽利。 不如传闻中的丑,不如传闻中的怪,她穿着好看的红色衣裙,带着松松散散的笑。 不过有些懒散,不过有些痴迷制药,不过不愿多管闲事,仅此而已。 “姑姑……”小怡睁着水灵的眸子,撒着娇,一路小跑,跑到红姑姑身后,给她捶着肩,“您别生气,生气伤身子。” “是啊,哼哼,为了不伤我的身子,看来只能伤你们的身子了。”红姑姑眯着眼睛,一副算计模样。 两日后。 “小冷,我们歇一下吧,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你看你疼的……”小怡着急地拉着冷青翼冰冷的手。 “没事……我还能再撑一会……”冷青翼调整着呼吸,按压着小腹,继续前行。 “小莫,你劝劝小冷吧,你看你看,分明疼得那么厉害!”小怡只好去求助莫无。 “……”莫无不说话,与冷青翼并肩而行,侧头看了看他的脸。 “别……小看我……”冷青翼蹙着眉,咬着唇,不肯放弃。 “……”莫无没有劝他,没有扶他,只是与他并肩而行。 “小莫!”小怡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心里面把自个儿姑姑不知道来来回回骂了多少遍。 红姑姑,这次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她做了一件事。 她给小怡吃了颗药,让她不能够再速度如风,力大无穷。 她提了一个苛刻的要求。 她要他们三人爬到“红釉小筑”后面那座山顶采摘三种药材,明日午时前,必须回来,否则她一个不救,一个不收留,统统扔到大街上去被官府江湖的人抓。 最后,她神神秘秘地把冷青翼拉到屋子里,单独谈了近半个时辰。 如今,他们已经到了半山腰,天色已渐渐转暗,秋季的夜,终是凉的。 自那日两人伤口裂了,经过两日的调养,莫无已是好了许多,冷青翼由于身子底不好,如今小腹治疗时留下的外伤已基本愈合,不过内腑的损伤估摸着可能好了一半都不到。 一开始,冷青翼就显得吃力,但坚持不让帮扶,如今走了一个多时辰,他整个身子都在摇晃,喘气越来越急促粗重,脸上布满了疼痛的痕迹,却还是逞强不肯示弱。 “小莫!你就任他胡来!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身子还没好利索,不愿意帮他!”小怡气势汹汹地追上两人,沉重的双腿让她真是非常不习惯,她又看了看冷青翼额际大颗大颗的汗珠,看着他按着小腹的手越发的用力,这若是放在平时,早就打晕抱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莫无神色淡漠,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就在小怡以为莫无根本冷情冷性,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时候,莫无伸出了手。 他伸出了手,扶住了冷青翼的肩。 “你的心疾,没有发作。”他说。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语气平平淡淡,没有蕴藏什么感情。 “……”冷青翼微微睁大了一双因疼痛而微微迷离的眸子,他看着莫无,有些惊讶。 “可是在修习什么心法?”这回,他问。 莫无是简单的,同时也是敏锐的,简单的人,很多时候是敏锐的。 小怡经莫无这么一说,才恍然间发现,确实不同寻常。 身体的疼痛虚弱极易引起心疾,按照以往,不要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恐怕只要走上一刻钟,小冷肯定就会有心疾发作之兆,之前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是的……”冷青翼虚弱地笑了笑,无力地应了声,想要让开莫无的搀扶继续前行,“红姑姑教了我……所以,我行的……” “可以了。”莫无确实放开了手,但是他没有让开,而是在冷青翼前面蹲了下来,“太勉强也不行。” “做什么?你的伤还……唔嗯……”话说一半,冷青翼的身子忽然猛地一震,然后便狼狈地弯下腰来,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冷!”小怡一惊,赶紧过去扶住他,只见他窝着身子,双手齐齐按入小腹,疼得直抽气,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发出什么声音。 “小怡,帮我一把。”相比小怡的担心着急,莫无仍是淡漠如水,他微微转了方向,将宽阔的肩膀呈现在冷青翼的面前。 他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清他深邃的黑眸里,掩藏的在意。 他背对着他,所以他不知道他迷离的黑眸里,满满的挣扎。 疼痛,是不是会让人软弱,眼前这片温暖,是不是会让他沉迷? “不……”冷青翼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略显无助地看向身侧的小怡,说道:“没事……你扶着我就成了……” 他若真的触及了那片温暖,哪里还能舍得放手? 舍不得放手的他…… 不,他早已没有拥有的权利,与其到时候难以割舍,不如,从未有过…… “小冷,你就听小莫的吧,你现在哪里还能自己走啊?”小怡哪里明白那么许多悲伤无奈,她只看到冷青翼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腰还没挺直,便又疼得弯了下去。 “别拖我们的后腿,我只是想快点回去。”莫无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前方飘来,现实而残酷,好像在嘲笑着他的矫情。 “……”冷青翼掩下睫毛轻笑,唇角竟是慢慢滑落一缕嫣红,意识有些明暗不清,眼前那片温暖,也渐渐模糊。 好痛,哪里痛,已分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冷青翼缓缓睁开了晕着水气的眸子,身子在有规律地震动,缓缓前行。 宽阔坚实的背,有着那人的味道和那人的温暖,透过他的黑和他的白,丝丝缕缕了传进身体里。 “醒了?”那人的声音闷闷的,像是生着气。 “嗯……”虽说是醒了,但他仍是浑身无力,小腹里抽绞痉挛着,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你不必那般勉强自己,又不是一个人。”他说。 “……”他,无话可说。 仿若累极了了一般,他在他的背上,低垂下了头,将脸埋在他的肩背上,没了声息。 “小冷,睡着了么?”小怡和莫无并肩而行,问着莫无。 “让他睡会儿。”莫无淡淡地说道。 “小莫,你对小冷真好。”小怡一脸讨喜的笑,微微透着红晕。 “哪里好?”莫无微微有些惊讶,回想间,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就是好。”小怡蹬蹬几步跑到了前面,然后转身一边倒着走,一边看向两人,“小莫,是个温柔的人呢,呵呵。” 风吹起了少女的黑发和一身耀眼的衣裙,那柔美的笑容,带着触动人心的力量。 “小心!” 变故不过发生在一瞬间,隐藏在暗处的危险,那般让人不易察觉。 小怡一愣,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推开。 冷青翼一惊,只觉得速度猛然变快,然后又归于一片静谧。 莫无一手托着背后的他,一手前挡着,手臂上……缠着一条蛇! 小怡和冷青翼看得那般清楚,根本来不及尖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蛇张开大口,尖利的牙齿迅速没入莫无的手臂里! 莫无不知什么手法,手臂一甩,将那蛇甩去,很快隐没在四周的草丛里。 “小莫!”小怡迅速红了双眼,奔过去,看他的手臂。 “放我下来……”冷青翼当场懵了,急得一脸惨白。 “没事,我……”莫无想说什么,却被冷青翼大声打断。 “怎么会没事?!那蛇花花绿绿的,一看就有毒!你嫌命太长是不是?!”冷青翼挣扎着从莫无背上滑下来,歪歪斜斜地走到他的面前,拉过他的手臂,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血洞,低头便要去吸那毒血! “不用。”莫无一把拦住他,抽回了手臂,还想说什么,却见那人竟也急红了双眼。 “你做什么?!会死的知不知道?!蛇毒……唔……”冷青翼红着眼睛,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抬眼见那人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心口一痛,牵着小腹一阵急痛,眼前一黑,便向前软倒,软倒在那人怀里,顾不得身子里的痛,他急急抓着那人的衣襟,断断续续地说着:“会死的……别死……吸出来……快啊……快啊……” “顾好自己,我有解蛇毒的药。”见冷青翼软了下来,莫无才终于有机会把话给说完整了。 “……”两个眼眶通红的家伙同时一愣,便见着莫无不慌不忙地从包袱里拿出药来,吃了。 “你们不知道?红姑姑临行前给我的。”莫无看着两人呆愣模样,不解地问道。 “小莫,你怎么不早说,害我担心死了!”小怡抹了抹眼泪,直拍着胸脯。 “我一直想说。”莫无看向怀里的冷青翼,见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脸。 “是我多管闲事!”冷青翼推开莫无的怀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又怎么了?”莫无愣在原地,不知那人忽然间生着什么气。 “小冷生气了。”小怡看着冷青翼阴郁散着黑气的背影,跑到莫无身边,“小莫你惹小冷生气了。” “……”莫无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 “哎哎?!小冷!小冷!!”那人走着走着,身子一软,便直直地栽了下去,小怡飞奔过去,只觉一阵风自身边而过,看着先一步掠到冷青翼身侧的莫无,小怡内心受伤,她原本引以为傲的速度啊…… 第十五回:花前月下 “怎地这般爱逞强!”莫无看着冷青翼按着小腹颤抖的模样,呵斥道。 “不关你事!”冷青翼紧紧蹙着眉,抬手打开莫无的搀扶,撑着身子,向前踉跄而行。 颤抖。 心口,还在激烈地跳动着。 止不住心底蔓延的恐惧和不安。 那一刻,他竟是那么惊慌在乎。 那一刻,他竟是满心满眼的他。 他不自觉地想到了景阳,想到了那个不离不弃的誓言,想到了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想到了…… 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所以,不能在乎,不能奢想,不能靠近。 靠近了,会如何? 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眼前的世界一片黑,疼痛消散开来,他笑着,像是忽然就懂了,该如何笑,如何拒绝。 “你!”莫无一把拉住他,皱起了眉,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人到底发着什么脾气。 “我?如何?我原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冷青翼转身,笑得异常妖艳,他向着莫无又贴近了几分,满眼的轻蔑,“你在乎我么?担心我么?为什么……呵呵,因为我长得美么,还是我看上去万分惹人怜惜?” “……”莫无看着他,冷了眸子。 “几次三番和我纠缠不清……你不欠我什么,我说过吧,我只是顺路,顺路而已……”冷青翼看着那人眼里的冷,冷得他心底发疼。“所以,你死皮赖脸纠缠什么……你是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吗?我的身子?权势富贵?还是其他什么……” 两人间的空气几乎就要凝结成冰,莫无松开了拉住冷青翼的那只手。 莫无松开手是为了去拿腰侧包袱里的药,因为眼前的人已是脸色差到了极致! 轻蔑,他没看到。 嘲弄,他没看到。 自甘堕落,他没看到。 不可理喻,他也没看到。 他只看到了他的脸色很差。 他不会说。 面对冷青翼一股脑子莫名其妙的问话,他一句都不知道该怎么答,怎么说。 他想着那人兴许是身子不舒服,等吃了药,或许会好些。 他也一点都不生气,换做别人如此说,他会如何,他不知道,也不多想。 只是觉得眼前这人有气无力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有种小孩子要不到糖,耍赖撒泼的架势。 但无论他怎么想,他都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对于冷青翼来说,就是决断,本就微薄的牵连。 要笑,要潇洒,不要在乎。 要走,要离开,不再牵扯。 冷青翼转身,不看莫无,走得随意决绝,当真没有半分留念模样。 但却不稳,眼前的景象狂乱的旋转,他的意志统统用来控制腿脚,如何走好每一步。 所以,当他的手臂再次被莫无抓住,让他无法前行时,他回头,带着迷惑,不是迷惑莫无缘何又拉住他,那一刻极度昏沉的他,只是在迷惑,为何走不动了。 月上初华,朦胧淡黄的微光,笼在冷青翼的身上,他回首仰头,满眸纯净的迷离,涣散的眸光并未映出莫无的模样,长卷的睫毛沾着微微的湿润,唇角僵硬的笑容并不好看,就像是迷了路的孩子,还要倔强地不哭不闹,告诉自己一直走下去就好。 他的身子抑制不住微微颤抖摇晃,动了动被抓住的手臂,挣脱不了。 于是他蹙起好看的眉角,张开薄软没有血色的唇,毫无意识地喃喃嘀咕道:“走不动了?还不够远,坚持一下冷青翼,再坚持一下……” 那不是他要说给莫无听的话,那是他心里一直一直说给自己听的话。 莫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至少那一刻是的,说不上来是怎么样的感觉,只觉得想要做些什么,便任由着身子去做了。 他拉着冷青翼的手臂一用力,便将那人无助的身子拉进了怀里,然后毫不停滞地吻住了那人还在喃喃自语的唇。 柔软,比想象中美好数倍,难以描绘,无法形容。 那一刻,其实无关情爱。 但,虽说无关情爱,却令莫无难以抑制地沉迷。 “唔……”唇齿间渐渐充起了腥气,莫无一惊,抬眼却看到那人一双已然清明的眸子。 “……”几乎是立刻,两人拉开了距离,莫无显得有些尴尬,冷青翼摇晃了几下,终是站直了身子。 “味道如何?还要不要?”冷青翼唇角一勾,放荡得犹如一文不值的男妓。 “……”莫无皱起了眉,看着冷青翼,在冷青翼开口说下一句话之前,口齿清楚地说了个字:“要。” 这个“要”字,说得严肃、认真,没有分毫轻佻、丝毫践踏,却有一种仿若认定了般的霸气,让冷青翼愕然,愕然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先不说这些,把药吃了,仔细身子。”本是凝重的僵局,却被莫无面无表情的一句话,破得干干净净,冷青翼看着递到眼前的药物,心中微嘲,拿过吞下。 “我继续背你上山。”莫无见他把药吃了,心中稍安,但那人脸色实在是差得很,药效起了的话,大约睡一下会好些。 “你真可笑!”冷青翼低垂下头,掩去眸子里所有的情绪,抬起犹如灌了铅一般的腿脚,想要继续往山上走。 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冷青翼留了自以为最冷漠最决绝的背影给莫无,心里却好笑地盘算着,若是莫无再拉住他,该如何反应。 若是再拉住他,到底还有没有力气推开…… “别撑着了,睡吧。” 耳边划过那人的声音,冷青翼浑身一哆嗦,便跌进了温暖的怀里,鼻间满是那人清冽的气味,他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来推拒所有的温暖,可是小腹内猛然一阵钻心的绞痛,身子终是撑到了极限,所以他张开了口,只是呕出一口血来。 “总让自己遭罪,你这是什么脾性。”莫无将手放在他的后心,缓缓输入内力,缓解伤势发作,锋眉已是深深皱起,看着那苍白唇角边的鲜红,心里万分不好受。 冷青翼阖上眼睛,睫毛轻颤,心中乱成一团,没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渐渐散落,心口很疼,但不冷。 第一杀手给予这般的温柔真挚…… 他却要不起。 “小莫……”一直呆立在边上,无法插足的小怡缓缓走了过来,“小冷……还好吧?” 不知该说些什么,天真的少女像是万分迷惑,又仿若懂得了什么。 ****** 莫无背着昏睡的冷青翼,与小怡并排而行。 无人说话。 已经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小怡的脑袋里一团浆糊,有点开心,又有点难过。 从此,小冷应该就不会那么不开心了吧?有了小莫,下次景阳再欺负小冷,就有人可以帮小冷出头了,是吧? 可是,为何这么失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以后,小冷有了小莫,小莫有了小冷,是不是就再也…… 再也不需要小怡了…… “你哭什么?”莫无微微撇了头,惊讶地看着小姑娘满脸泪水。 “呜呜呜……”小怡哭得稀里哗啦,像是越想越伤心,眼巴巴地看着莫无,可怜兮兮地问道:“你们都不要我了,是不是?” “……”莫无皱眉,根本跟不上这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得出的奇怪论断。 “呜呜呜,我喜欢小冷,也喜欢小莫,你们不要不要我好不好?”小怡越哭越伤心,好像真的遭到了毁灭性的抛弃。 “谁说不要你了?”莫无眉头皱得更深,木讷的他,怎会明白少女心。 “你们亲亲……”小怡低低地控诉般说着,只顾着低头哭,没看到一幕精妙绝伦的景象。 莫无的脸,噌的一下全红了,他喜欢穿黑衣,但不代表他的肤色黑,月光明晃晃的,那一脸的红,实在是遮也遮不住。 “我看到你们……那个,我就觉得你们好像合二为一了,我觉得自己好多余,觉得你们以后你有我我有你就行了,肯定不要我了,所以……耶?”嘀嘀咕咕只顾着自己说,小怡再抬头,哪里还有莫无的影子,早就跑到老远的前头。 “真的不要我了!!小莫给我站住!不许不要我!!”小怡收起鼻涕眼泪,拔腿就追,果然,幸福还是要自己争取才行啊! 追了一会儿,却看到前面的人忽然放缓了脚步,停了下来,等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才发现,已是到了山顶。 山顶,竟是那般不可思议。 一潭“池塘”,铺在山顶之上,不可思议地冒着冉冉的热气,微微看不清楚。 两棵巨大的桂花树,矗立在一旁,此时正值桂花盛开的季节,淡黄色的小花,随着风飘荡在空中,香气充盈在鼻间,甜甜的,腻腻的,仿若梦中。 小怡缓缓走到“池塘”边,拨开一些热气,那水是浑浊暗黄的,散着药香,即使此时漫天桂花香,仍是遮不住那一阵阵浓浓的药香。 那一刻,小怡的脸上忽然笑开了花。 “姑姑!姑姑!!小怡就知道!就知道!你最好了!!”小怡一脸乐呵地奔到莫无的面前,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委屈悲痛。“小莫小莫,姑姑是让你们上来泡药池的!你看你看,那边那边,我听姑姑说过,药池可以治伤,也可以调理增强内息,对你们俩是大大地有好处!” “……”莫无看了看那片“池塘”,关于药池他也多少听过一些,不过没想到,真的有。 “这样,你们在这里泡,我去采药,啊啊,还要多采点桂花,哈哈,桂花糕桂花糕!”小怡已经乐得手舞足蹈,自顾自的,便跑远了。 “……”莫无将身后的冷青翼小心地放下,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和微微蹙着的眉,想来伤处还是痛着的。 然后他又看向药池,面上微红,便抱着冷青翼向药池走去。 花前,月下,一池涟漪。 不,不对,其实,他们只是治伤。 ****** 冷青翼平躺在药池旁边。 墨发铺散着在脸旁,衬得他愈发的白,那是一种病态的白,带着脆弱,惹人怜惜。浓密的睫毛微微卷着,一双魅惑的眸子轻轻阖着,眼角一颗泪痣,注定了一生的多桀,却点缀了妖娆凄美。挺直的鼻梁下,微微泛白的唇,柔软温润,微微抿着,显得倔强逞强。 他躺在那里,柔弱无力,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清浅,白白的热气萦绕在他的四周,让他仿若堕入凡间的谪仙,美,但是易碎。 莫无在一边,犹豫。 他很少犹豫,但这次不得不犹豫。 衣物定是要脱去了的,否则无法下山,可是…… 杀人他会,熟得很,可这替人脱衣服,倒还真是头一遭。 “唔……”正当莫无万分犹豫之时,冷青翼痛苦地蹙起了眉,下意识地抬起手便向小腹痛处按去,小腹被他摁得凹陷下去,却似乎还不行,只能无助地颤抖着身子。 莫无跟着皱眉,甩去脑子里一堆有的没的,伸出修长微微有些茧子的手指,解着冷青翼前襟的扣子。两颗扣子解开,衣物松散开来,露出那人光洁的肩颈和精致柔和的锁骨,白皙瘦弱的胸膛微微颤抖,若隐若现,薄薄一层汗水透着晶莹,引出无尽旖旎。 莫无脸上微红,隐下一些燥热,手指一颤,对上了那人朦朦的黑眸。 第十六回:相见恨晚 冷青翼略显茫然地睁着一双迷离的眸子,鼻间浓浓的药香混杂着桂花的香甜,让他有些飘然,以为还在梦中,然后他看着莫无,看着他搭在自己衣扣上的手指和自己胸前散露出来的大片白皙,微微愕然后,撇开头,红了脸颊。 不睁眼时,他已是很美,可睁了眼,所有的美都变了韵味,带上了他独有的娇柔和惹人怜爱,这些分明用来形容女子的语句,用在他的身上竟是一点也不突兀,甚至带着专属于他的独特,一点也不造作,任何人效仿不来。 男身女相主富贵,富贵,人人羡慕,却不是他想要的幸福。 红晕衬得他越发勾人,小腹恼人的疼痛让他轻颤紧绷,下意识咬着的下唇几乎就要滴出血来,那幅模样,简直…… 莫无的眸子越发的沉黑,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霍得站起了身子,紧绷着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微微僵硬地走向药池的另外一边,口干舌燥,满脸透红。 温暖随着那人一起离开,冷青翼愣了一会,随即不以为意地打量起四周来。 哗啦哗啦…… 伴随着水声,莫无步入了药池,只穿着里裤。 裸露的身子矫健挺直,匀称的肌理分明,勾勒着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劲瘦的腰身和清浅的腹肌痕迹。他是练武之人,但他没有凹凸夸张的壮硕肌肉,身形的修长劲瘦,让他犹如暗夜里一头凶猛的黑豹,虽不是那般强壮,但迅捷而危险。 大大小小无数的伤疤爬满了他的身子,很多都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黯淡了痕迹,但那些新伤,自左肩拉到右腹的伤口因为这一路的拉扯而微微透着一些血丝,腹间的伤处也有些渗血,在皮肤上红得扎眼。 这一身伤,无论旧的或者新的,无不说着身子的主人,不曾屈服的过往。 伤口浸入温热的水中,立刻传来一些刺痛,倒是消去了一些升腾起来的欲望,莫无面无表情地在水中走着,药池的水到他的前胸位置,不算深,但不能坐下,走了几步,才看得见药池的中间立着一块两人高、泛黄的石头,他走到石头边上倚靠着,脑子里,那人初醒时的诱人模样,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下来。”他说,脸上情欲未散干净,虽怕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但也担心那人傻愣愣地躺在地上吹风,“这是药池,可以治伤。” 冷青翼按压着小腹,撑起身子,看着眼前的“池塘”大约也猜到了这便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药池,前后一番思量,明白了红姑姑一番苦心。 纤长的手指慢慢解开衣扣,露出大片洁白,伸起手臂,将一头墨发盘起,接着衣物滑落在地上,腰腹间缠着的纱布也散落下来。他的身形纤瘦,却不嶙峋,他的肩膀不宽,却光滑润泽,没有武人的肌理分明,却带着一份挺直的倔强。他很白,病态的白,微微起伏的胸膛下,勾勒着平坦柔软瘦弱的线条,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只有平滑和紧致,无法形容的柔美。只不过腹脐下稍稍凹陷的小腹上却突兀着一道狰狞的刀口,泛着红肿,破坏了一切,沾染不灭的瑕疵,带着深刻的痛楚。 他按压着那处刀口,缓缓步入药池,池水漫在他的肩膀,他也走到大石边上停下,靠着大石。 两人各立一侧,背靠着石头,抬头望月。 思绪情感随着那沄沄冉冉的白色热气漂浮,柔化了杀手的棱角和公子的心。 “……我叫冷青翼。”他看着天上的满月,突然开口说道。 “莫无。”安静了半刻,石头后面传来那人清冷的声音。 “……你可以叫我青翼。”他笑了笑,从此,便是那人独有的称呼。 “好。”石头后面的人也笑了笑,发自内心。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日的。”他低垂下头,看着眼前的淡黄浑浊,映着月亮的碎光。 “我也是。”石头后面的人,淡淡的应着,莫名笃定。 温馨的气氛蕴育了半刻,他睁着悲伤的眸子,张了张口,努力了几次,终是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声音。 “我讨厌……被人纠缠不休,所以以后……别再有瓜葛了……我想,过回原来的日子……”水中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浑浊的池水倒影不出他的样子,定是笑得难看至极,不过好在他又恢复了力气,将所有温暖推开的力气。 “……”石头后面没了回应。 如此这般,一切,复又归于宁静。 月光下,桂花盈盈落落,淡淡的黄,甜甜的香,两人都不再说话,就好像,真的已经毫无纠葛,再也无话可说。 时间一分分过去,大约过了一刻钟,药池的药性侵入了身子,开始发挥效用。 莫无只觉得伤口的刺痛更甚,内息时续时断,水中的热力,一分一毫地透进身体里,搅乱了他原本的内息,游走在奇经八脉,酸麻痛痒,说不出的难受。他冷了冷深邃的黑眸,甩去那些纷乱的心思,凝心静气,感受着、引导着那些纷乱的热力,将它们一一融会贯通,吸收疏导,默念着心法,运行周天。 他是简单的人,对于他来说,这样做并不难。 可是石头的另一面,冷青翼的伤和痛,却无法做到哪怕一时一刻的遗忘。 他说了该说的话,这很好。 没有想象中那般难,却比想象中更痛。 他的身子不似莫无那般硬朗,偏寒偏弱,药池的药效对于他来说,过于激烈。刀口上的红肿麻麻的痒,有一股强烈的热力冲着腹脐,透入体内,那股热力烈得很,遇上内腑里未愈的伤,灼热成一片,激荡着剧痛,他竭力忍耐着,可那热力又蔓延上了心口,针扎般的疼,细细密密,让他有些不能呼吸。 可他抿着唇,笑着,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自虐般觉得这是一种惩罚,惩罚他的贪婪和残酷。 他微微靠着石头,仰头看着一轮明月,脸上一片平静,像是失了心魂,不知悲喜。 而水下,一双白玉般的手已经毫不留情地狠狠按入小腹,柔软的肌肤扭曲陷下,他却觉得不够,不够盖过心口的抽痛。 明亮的月光渐渐暗淡,靠着大石的身子缓缓下滑,苦涩的池水涌入口鼻间,摧毁了最后的支撑。 水下,更静。 不能呼吸,苦涩的液体涌入身体,小腹和胸口剧痛难当,他看着四散开来的黑发,心中愧疚,终是污了这一池的纯净…… 什么都想不了,脑子里只有那大石后面的人,原来已经这般在乎了…… 唇角勾起苦涩的笑容,沉溺的绝望,他还是看不到未来。 感情?他的感情,只会带来毁灭…… 忽然想起亲口吃下的那几块兔肉,腹内一阵痉挛翻搅,耳边又想起了景阳的话语: “我知道这样狠了些,但你不该为了一只兔子忤逆我!我不是善类,你若当真愿意辅佐我一生,也定然不能是!” 不能是善类…… 早就不是了。 思绪渐渐飘远,他莫名地想着,这一世,若先遇上的,是石头后面的那人…… 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哗啦—— 冰冷的空气猛然窜进胸腔,引起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呛咳,一股暖流小心地护着他的心口,散去了一些疼痛。 “怎么回事?!”莫无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不过小小的晃神,这人竟是差点溺毙在自己眼前!他抱着他,仍是站在池中,不敢将他忽然抱到岸上,害怕池中岸上药性巨大的落差,要了他此刻虚弱不堪的小命。 “咳咳……嗯……不小心睡着了……咳咳……”冷青翼在莫无怀里咳得辛苦,心口有那人内息护着,小腹却是震得生疼,加上呛入肚腹的几口池水,药性极猛,让他百般煎熬,却硬抗着不肯显露半分。 “……”莫无更气,气怀里的人完全不在乎生死,胡扯着瞎话。“怎会睡着?!” “放我下来……”冷青翼掩着睫毛,默默承受着那人的怒气,强忍着腹内的灼痛,呛咳渐止,手脚刚刚恢复了一些力气,他便微微挣扎起来。 “别动!”莫无确实放下了他,放了一半,没全放,他的脚还未站稳,一股力道便将他拉入了宽阔温暖的胸膛,大掌微微粗糙,轻按上他的小腹,肌肤上陌生的触感让他微微战栗。 “别乱想!”略显粗哑的声音在两人耳畔响起,莫无有些不知这句是对那人说,还是对自己说,勉强凝住心神,忽略指腹下异样的柔软细腻,带着内力慢慢揉动。“药性太烈,直接饮下会有损伤,我帮你散开它。” “唔……”虽然莫无已是极其小心,但按压揉动的力道毕竟不小,加上那处本来就有伤,冷青翼忍不住剧痛,在莫无怀里抑制不住地颤抖闷哼。 他们贴得很近很近,皮肤与皮肤碰触摩擦着,说不出的暧昧不清。 但他先遇上的终究不是他,所以此时此刻,无论他们贴得多么近,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很快便会消散殆尽。 “我会离开,从此为路人,不再纠缠。”莫无忽然开口,每个字都狠狠砸在冷青翼的心上,“我知道,是我给你引来了是非。” “……是。”冷青翼虚弱无力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允许自己最后一次如此贴近这一抹极致的暖,然后静静等待着这抹暖消失后,无尽的寒。“我……我是景阳的人,生也好,死也罢……都与你无关……别纠缠了……” “……”莫无沉默了一阵,似是下了决心,道了声:“好。” “……”冷青翼微微颤抖,将头埋得更深,唇角上扬,软软地说了声:“疼……” 第十七回:事端再起 “照顾好自己。”莫无暗自叹息,手下依旧一下一下地揉着,带着他的内力,还有他的温暖。 小腹很疼,随着那每一次的按下、揉动,牵起撕裂般的疼痛,有腥气在喉间翻涌,但他不想说。 不想说,那人的内力,那人的按揉,其实他的身子承受不住。 他想记得,属于这一日的全部,包括那些甜,那些苦,还有那些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两人上了岸,各自褪了湿透的里裤,穿了外衣外裤。 莫无只觉药池的功效果然神奇,之前虽是伤处疼痛,内息混乱,但如今却觉得浑身一轻,即使秋风吹过,也觉不出凉意,身子还微微发热。 冷青翼穿好了衣物,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他的脸颊也微微发红,莫无依着自己的感觉看着他,觉得他也定是好了许多。 冷青翼沉默不说,莫无本就不是多话之人,他们环视了四周,没有见着小怡。 “我去找小怡,你留下别走。”莫无话未落,身已动,瞬间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冷青翼站立在原地,身子一震,向着地面呕了一口压抑已久的血腥,他淡笑着不理,踉跄地走到桂花树边,靠坐下来,伸出手,便落了一手花黄清香。“冷青翼,你行的……” 额头一片滚烫,让他有些晕眩,为了不让人发现异样,他用手捧起身侧的药池中水,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药性烈,伤身子,但长精神,他此刻需要精神。 小怡并没出什么事,只是贪玩了些,除了那三样药,她还采了许多其他的药,而各处的桂花树,更是让她丰收了满满一篮子的小小花朵。 莫无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仰躺在一片枯黄的树叶里,手脚张开,看着上方的明月和飘花,一副享受的模样。 “小怡。”莫无走近,见她无恙,这才微微放下了心。 “小莫?你们泡好了?感觉如何?小冷呢?”见着莫无,小怡连珠炮般发问。 “青翼在药池边。”莫无自是不会一一回答,捡了最重要的。 “我看你好了许多,真是太好了,既然你们都泡好了,我们是不是下山?”小怡自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头上身上的落叶。 “……”莫无看着她,脸上露着难得的犹豫。 “小莫,你有话要说么?”小怡拿起装满了药物桂花的两个篮子,莫无顺手便接了过去。 “有。”莫无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向药池走去。 “说吧,是什么?”小怡跟在一旁,一副好奇模样。 “等护你们下山,我就走。”莫无看着前方,仿若看着未来。 “走?走去哪里,现在外面……”小怡心口一窒,完全没想到莫无要说的是这个。 “没事,抓不到我的。”莫无冷硬的轮廓复又蒙上了杀气,恍惚间,他还是杀手莫无,根本没有变过。 “……”小怡低头,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那小冷呢?和你一起走么?” “……”莫无停下步子,像是愣了愣,然后继续向前走,说着:“不,我们不一起。” 一路下山,三人都未说话。 莫无冷着脸,不知所想。 冷青翼靠着药性,强撑着精神已属吃力。 小怡暗自神伤,觉得难过得很。 下山的路,要比上山的路好走许多,三人又不说话,只顾着走路,间或停下休息,也只是喝喝水,吃点干粮。 干粮,是冷青翼做的点心。 当时他的伤还未好,便撑着身子在伙房里忙碌,小怡虽有不忍,但想着那些让她垂涎欲滴的点心,还是狠下了心,万般阻挠着莫无,让冷青翼硬是折腾了一下午。 点心很好吃,只是小怡难得的食之无味。 “小冷,你也走么?”沉默中,小怡突兀的问话,让低头吃点心的两人同时一僵。 “嗯。”冷青翼轻轻应道,一双眸子不知望向哪里,一个“也”字,已让他明白了那人的决定,唇角扯起笑容,他转眸看向小怡,“事端太多,听说外面已经鸡犬不宁,我怕我再不回去,景阳会掀了整座京城。” “可是,景阳对你……”小怡倒也不惊讶,这么许多年,对于景阳和小冷之间的事情,她多多少少是明白一些的,“我担心他还会伤你。” “又死不了人,他不会害我性命的,别担心。”冷青翼嬉笑着,伴着口里的点心,强咽下一口腥甜。“小怡别难过,我还会送点心给你的。” “嗯,我不难过,我有点心吃,小莫没有!”小怡看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莫无,总觉得他和小冷之间变得怪怪的,“小莫,你要是馋这些点心,就来看看我,好不好?” “好。”莫无干脆得答道,然后又没了声响。 三个人,只有莫无吃出了点心的甜和美。 他想记下来,这个出自那人之手的味道,他忽然想要记下来。 “这样就好。”小怡笑着站起身子,继续前行,只是背影再不像来时那般轻松自在。 莫无也站起身子,提起篮子跟着走,走了几步发现那人没有跟来,不由停了下来,转身想要开口,却在看着那人抬起的眸子时,止了声音,对视数秒后,复又回身接着走。 冷青翼看着那人再不会回头的模样,轻轻笑出了声,撑着站起来,吐出喉咙口卡着的浓血,用衣襟里已经微微发黑的帕子擦了擦唇角,新红盖上残迹,很快也会变成绝望的颜色。 帕子塞回衣襟,他努力稳着步子向前走去,没有佝偻着身子,没有按压着何处,别问他哪里疼,哪里痛…… 他不知道。 ****** 午时前,三人走回了“红釉小筑”,刚刚走进了院落就看到了许多陌生人。 三人皆是一惊,以为被发现了踪迹,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穿着打扮,并不是中原人。 一共有七八个人,都是男的,高大健壮的身子,利落的黑色短发,小麦色的皮肤,穿着繁复的皮草衣物,带着银质的配饰。 那些人看到他们,微微行礼,然后退让到一边,好像院子里的雕像。 小怡担心着自家姑姑,已比莫无冷青翼都先一步跑进了厅堂,刚刚开门跨入,便看到了激烈的一幕。 相似打扮的一个男子背对着她,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往身侧方桌上一放,发出哐啷的声响,她的姑姑面对着男子,一脸愕然。 “阿罕喝了!红姨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来!”男子的声音爽朗清澈,却带着些许暴戾和咄咄逼人。 “你……你竟然又……”红姑姑就像傻了眼,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红姨给的,阿罕便喝!给多少次喝多少次!”那人说着向前一步,逼着红姑姑向后退了一步。“红姨就是要阿罕这条命,阿罕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喂!”眼见那人离红姑姑越来越近,小怡哪能待得住,一步上前,拦在两人之间,这才将男子看得清楚。 男子也是一头黑色短发,刘海偏长些,细碎地散在额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带着一如声音中充斥的暴烈,鼻梁高挺,嘴唇微薄,年轻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狂野张扬,乍看之下,并不觉得俊朗好看,甚至显得有些凶煞,可不过一眼,转眸不看之后,却是让人印象深刻,不易忘却。 “你、你、你是谁?!在这里想对我姑姑做什么?!”小怡努力挺直小小的身板,拉着脸,呵斥道。 “……”那人看到她微微一愣,稍纵即逝的光影在他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然后就好像没有见着她一般,继续对着红姑姑说道:“红姨!五年前阿罕拦不住您,但今日阿罕无论如何都要带您去见殿下!” “去不去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姑姑不愿做的事情,谁也勉强不了!”小怡不高兴了,这是什么人,什么态度!凶神恶煞的,好像讨债的恶鬼一般。 “红姨,你怎么说?”那人依旧把她当空气,直直地看着红姑姑,身侧的两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别逼阿罕用武力冒犯!” “……”红姑姑并未说话,小怡看着那双满是威胁的拳头,听着那些不讲理的话语,想都没想就抓起手边桌子上的茶壶就向那个人砸了过去! “撒泼也不看看地方!我和姑姑不是好惹的!!”她并没想过茶壶真能砸到那人,不过想借此营造一些气势,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唔!”结果,茶壶精准地砸到了那人的胸口,落于地上,碎成一片,那人一声闷哼,身子一震一弯,冲着地面呕出一口暗色的血来! 小怡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一双手,难道恢复力道了?! 不对不对!血的颜色不对! “我说有毒便是有毒,我已不是你五年前还会心软的红姨。”身后姑姑带着叹息的声音幽幽飘来,“毒性很烈,还是去找家医馆好好医治吧。” 小怡一愣,原来进门时男子喝下的茶里有毒!知道有毒还喝?!真正不可理喻! “只可惜红姨没用见血封喉立时毙命的毒药!”叫阿罕的年轻男子复又挺直了腰杆,他的个子不似门外几人高大,却也高出小怡许多,小怡微微仰首看他,一张脸上只看到一双倔强不屈的眸子,闪闪发光,“若是红姨再狠心点,这会儿也不必再听阿罕纠缠!殿下对阿罕说,红姨若不毒死阿罕,便强行带去见他,他答应等阿罕三个时辰,殿下从不食言!” “好大的架子!等三个时辰!谁让他等?!爱干嘛干嘛去,别来烦我!”红姑姑冷冷一笑,转身欲走,却又听到阿罕的声音响亮而清楚地传来。 “本来御医说殿下活不过两个时辰。” 第十八回:分道扬镳 这一句话就好像火药一般,在厅堂里炸开,小怡浑身一颤,转身去看,却看着自家姑姑猛然僵直了身子,浑身发起抖来。 “哼,不过阿罕认为那根本就是一群狗屁庸医!”阿罕冷冷一哼,并未显露出多少悲伤绝望,虽然那字里行间透露了太多他对那个殿下的在意。 “你说什么……什么叫活不过两个时辰?!为了让我去,连这么恶心人的谎言也用了么?!”小怡从未见过姑姑如此的表情,带着愤怒和悲伤。 “红姨觉得呢?觉得阿罕会这般诅咒殿下吗?!”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在阿罕额际冒出,很快便湿了前额的发,脸色一分分差下去,身形微晃,却是不弯不倒,一看便知是逞强用内力压着身体里翻搅的毒,“到了这般地步,红姨去还是不去?!” “……”红姑姑浑身颤抖,眼眶发红,记忆太过绝望,她以为已经淡忘,却根本犹如跗骨的毒,深入骨髓,无法忘记一分一毫,“没用的,你说什么都没用的……我不会再见他,我已忘了他,你回去就说,我已忘了他。” “那就当是去见个陌生人!去积善施德!”阿罕双膝一弯,砰然跪在了坚硬的地面,他已疼得止不住浑身颤抖,可依旧执拗地挺得笔直,一双坚决的眸子,始终看着红姑姑,“阿罕心中敬重红姨,不欲动手,最后一次,阿罕再问最后一次!” “姑姑……”小怡看着两人,扶着红姑姑颤抖的身子,不知所措。 “我……我不去!!暖暖死了……你和他说,除非暖暖再活过来,否则我永不见他!”红姑姑几乎站不稳身子,在小怡的记忆中,姑姑是懒散的,没心没肺的,她没见过这般歇斯底里的姑姑,关于过去的那些,她一无所知。 “红姨……看来您已经决定了。”阿罕眼里透着失望,他身形不稳地站了起来,微微弯腰又呕了两口污血,想来那毒药果真激烈,不过这人倒是坚韧得很,仍是挺得笔直,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小怡这才注意到他的两侧腰间各有一把别致的短刀,看来此人的兵器是双手刀。 “你、你、你想做什么?!”小怡一下子站在了红姑姑的面前,眼睛飘向立于门口的莫无,直打着眼色。 冷青翼和莫无都没动,那一刻他们心如明镜一般清晰,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个年轻男子不会伤了任何人,只因虽然看上去暴戾无礼,却没有丁点的杀气。 “红姨,对不起,阿罕冒犯了,殿下等不起!”阿罕手臂一甩,直接将短刀甩到了小怡的面前,“若不想你姑姑被我带走,便杀了我。” “……”小怡下意识地接住短刀,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是出了手,直探红姨的肩膀。 “!!”红姑姑几乎立刻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怀里,摸出银针便向阿罕撒去,却在漫天闪烁的银光中,看到了阿罕眼中透出的再也掩饰不住的悲伤。 看到了,却是已经来不及。 “姑姑!”小怡抱着短刀站在一侧,她离得很近,看得很清,那人根本不是要对姑姑不利,那伸出的手,不过是试探,再明显不过的试探! 砰的一声重响,盖住了银针落地时细碎的声音,阿罕摔落在地上,略显狼狈地想要爬起来,却是刚刚撑起身子,便一手撑地一手狠狠顶入腹中,身子一震接着一震,冲着地面呕出一口口褐色的污血! “小、小莫……”小怡浑身颤抖地看着莫无,看来吓得不轻,“还、还好有你……” “……”莫无没有说话,千钧一发之际,他抓住阿罕的肩膀将他甩飞出去,躲过了要命的银针,但事情还没完,看着低垂着头,抖得犹如筛子一般的红姑姑,莫无向后一步,拉着小怡退开了一些。 “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到底哪里值得你这般对他?!五年前这样,五年后你还是这样?!”红姑姑略显凄厉地笑着,拖着沉重的身子便要往里屋走,她本想让阿罕知难而退,却好像把自己逼入了绝境,若是再不离开,再多待一会儿,会不会,会不会就…… “红姨!”阿罕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说着话,吞吐间满是腥气,溢着血沫,“红姨您分明看得到!殿下心里那些痛,您分明看得到!!” “不!!我看不到!他痛么?当他决定舍弃暖暖的时候,到底还有什么资格痛?!他要做英明的王,便让他做去,何必再来招惹我?!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绝不会回去见他!绝不!!”红姑姑歇斯底里般哭叫着,推开小怡的搀扶,冲到布帘后面消失了身影。 “姑姑……”小怡想要去追,却被莫无拉住。 只字片语间,早已勾勒了属于过去的轮廓,悲伤的、绝望的、仿若无法挽回的。 “你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走?”莫无站立原地问着,其实已经分明知道答案。 “是的。”阿罕微微抬首,坚定的眸光对上莫无的冷冽,没有丝毫退缩。 “好。”莫无也不罗嗦,眸子里倒是透出几分欣赏,转身向里屋走去。 “小莫……”小怡拉住了莫无,有些担心,“你要做什么?” “清债。”莫无丢下这句话,便不再停留,也消失在布帘后面。 一直立于门口的冷青翼淡淡地笑了起来,这样总是惦念着两清的人,真是世间少有。 “咳咳……唔……”小怡微微发呆间,地上跪伏着的那人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之前震动散乱的气息渐渐又聚集起来,微微压制了毒性,但已掩不住身子的颓败。 “你……你怎么样?”小怡终究心软,蹭到阿罕面前蹲下,却见那人唇边带着血污,竟是冲着她露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那笑容太过突然,对比着之前男子的狠绝,小怡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只见那笑容让他整张脸都明亮了起来,之前还觉得凶煞,结果转眼间竟变得满是孩子气,前后简直判若两人,让人无法适应。 “丫头,忘记我了吧?”阿罕依旧跪着,身子已好了些,打量了一番小怡,挑了挑眉,说道:“怎么长成了一张包子脸……咳咳,真是丑死了……” “说、说什么呢?!谁是包子脸了?!”小怡像变脸似的,一瞬间不知道变化了多少表情,“等一下!你认识我?我们以前见过?” “……”阿罕微微掩下睫毛,遮去一些若有似无的失落,随即又张扬地笑了起来,“我猜红姨已经动摇了,你说是不是?” “嗄?哦,我不知道,不过我从未见过姑姑这样子,以前的事情,姑姑从未和我说过。”小怡随着那人思维跳跃着,想到之前种种,掩不住脸上的担心。“你说的那个殿下……真的要死了么?” “……那是骗人的。”阿罕一阵严肃,小怡刚以为问得不好,却听那人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一句,差点把她活活噎死! “殿下只是受了伤,我看不下去他受了伤还干这忙那的,便来找个人去管管……”许是内力压下了毒性发作,阿罕的神色稍稍好了些,也不再呕血,歇了一阵子,便挣扎着要站起来。 “虽然你把我姑姑弄哭了,但我……但我觉得这好像才是真正的姑姑……”小怡下意识地伸手要扶他,才发现手中还握着他的短刀。“也不怕我那时把你给劈了,真是的!喏,给你。” “送你了,刀鞘拿着。”阿罕把短刀的刀鞘从腰间解下,递给小怡,“我见你拿着,挺称手。” “我为什么要拿你的刀?”小怡看着手里的刀和刀鞘,有点莫名其妙。 “之前答应过要送你的。”阿罕终是站直了身子,虽然脚底虚浮,却仿似再也不会轻易倒下。 “之前?我不记得了。”小怡将短刀放入刀鞘,又递给阿罕,“你的刀,不能随便送人,我也不能随便收下。” “又不是定情信物,怕什么?”阿罕一手推开,一脸无所谓的淡然,“送出去便送出去,不稀罕便丢了。” “你!”小怡拿也不是,丢也不是,一时间恨不得砸到那人脸上去才好! 却在这时,莫无走了出来,怀里抱着被点了昏穴的红姑姑。 “你带她走,护她周全,我信你。”莫无将红姑姑交到阿罕怀里,又递过一方只绣了一只鸳鸯的红色帕子,那只孤单单的鸳鸯边上,用黑色的丝线,赫然绣了十个字,“我进屋时,红姑姑正在看着这一方帕子,不必多说。” 阿罕看着那帕子上的字,不为疼痛生死动摇的眸子里涌动出一瞬间的软弱,怀里的女子心中有着千千万万的隔阂,却也有着万万千千的酸涩。 “多谢!”不多言,阿罕身子微晃,却还是挺直了将红姑姑抱得稳当,“丫头,你呢?” “我……我自然要跟着姑姑的!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一些东西!”小怡终是没有扔了短刀,匆匆跑回屋子里去。 阿罕便抱着红姨走出了厅堂,厅堂外焦急等待的众人见阿罕出来,赶紧迎了上去,有人上前扶住他,支撑了一些力气。 莫无跟着走出来,再次走回了冷青翼的身边。 “一直看着,不说不动,当真不似你。”莫无说道,却是看着众人。 “轮不到我凑热闹,我看看热闹就行。”冷青翼笑了笑,仍是微微靠着门边不动。 “我和红姑姑并不熟识。”莫无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无所察觉的样子。 “嗯,你擅作主张,红姑姑定不会喜欢。”冷青翼直了直身子,怕被看去了端倪。 “错过一时,或者就是一世。”看着院落里的枯叶,莫无张口吟念着,眼角余光并未错过身侧那人一闪而逝的颤抖僵硬。“那红帕子上绣着的字。” “是么……呵呵,原也不是嘴上说的那般心狠。”冷青翼低下头狼狈地掩饰着,掩饰着眸子里的自嘲自伤。 “……”莫无沉默下来,肃杀的黑,便觉着有些冷硬。 “……”冷青翼也未在说话,苍凉的白,便觉得有些萧索。 “小冷,小莫,我收拾了些药物给你们,等姑姑见了那人,我会和她一起回来这里的……就算姑姑不愿意回来了,我也会回来的,小怡会回来,你们要记得来看我。”小怡将两个包袱塞给两人,眼泪汪汪,以为会是看着两人离开,没想到却是自己先走,“小冷,仔细身子,别忘了我和姑姑的桂花糕……” “小怡,照顾好自己。”冷青翼笑着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小怡的发顶,“桂花糕的事情,我不会忘了的。” “……”莫无没说话,这种场面,他并未经历太多,自是不知该说什么。 “嗯,那我走了,小冷小莫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小怡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拿着自己和红姑姑的简单行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红釉小筑”。 小筑外面的声响渐远,小怡走上了自己的宿命轨迹。 “你……何时出发?”冷青翼开口问道,盈盈而笑,客套而生疏。 “午膳后走。”莫无看了眼手中拎着的满是桂花的篮子,拿过冷青翼怀里小怡递过去的包袱,将篮子递给他,“让我尝尝你的桂花糕。” “……好。”冷青翼微愣,随即笑得开怀,他小心地掩去身子的衰败,迈着稳当的步子,提着篮子向火房走去。 “……”莫无看着他的背影,眸光深邃。 第十九回:包藏祸心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着,小怡又帮红姑姑拢了拢身上的毯子,看着昏睡中的姑姑眼角生泪模样,着实有些心疼,这还是那个整日没个正经的姑姑么? “唉……”打开身边的一个茶色的包袱,里面装的竟全是点心,小怡捡了一个丢进嘴里,口齿间立刻一片香甜,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个劲叹气。 一边叹气,一边不停把点心丢进嘴里。 安安生生地行将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马儿一阵嘶鸣,小怡下意识地扑倒抱住姑姑的身子,紧接着果然是一阵剧烈的颠簸,随即一切复又平稳下来,却不再安静。 马车外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小怡心一拎,不知如何是好。 她试着去搬了搬姑姑,力气果然还没恢复,手脚也还是沉重,心中暗暗叫苦:姑姑,你这是给小怡吃的什么药啊?!这要是换做平时,她肯定抱着自家姑姑,不知道闪到哪里去了。 呼啦一声! 马车的布帘从外面被掀开,白亮的光乍现,一阵凛冽的寒风直吹而入,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她连恐惧都来不及,只是本能地将姑姑护在身后! “啊——”惨叫声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四溢开来,料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小怡紧张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一半身子挂在马车里,一半身子还在马车外面,帘子已半掩下来,长刀还握在那人手上落在马车里,人已是气绝身亡。 “有没有事?!”帘子又被全然掀开,陌生的尸体被拖拽出去,血腥味却还在。 小怡的目光向上望去,便看到马车外的阿罕,有些背光,看不清楚。 “有没有伤到?!红姨呢?!”阿罕的声音沙哑,透着焦急和疲惫,却让小怡安了心。 “没事,我和姑姑都没事。”小怡冲着阿罕笑了笑,“姑姑还没醒。” 阿罕没再多说,放下布帘,马车里又暗了下来,紧跟着马车动了起来。 “驾!”阿罕的声音从马车前方的座驾上传来,伴随着的,还有一些七零八落的惨叫。 马车行得十分快,小怡将红姑姑小心地搂在怀里,被颠得七荤八素,只听着马车后方马蹄声阵阵,偷偷掀开窗边的一角,马车后面紧追着的几人,小怡只觉一颗心在嗓子眼狂跳。 马蹄声越来越近,对方骑得都是好马,他们坐的不过是普通马车,怎么可能逃得掉?! 布帘再次掀开,座驾上的人大喝了一声:“丫头驾马!”便飞身跃起,任由马儿胡乱疾行! “啊喂!!”小怡慌慌张张将红姑姑放在软垫上,一步上前冲到座驾上,手忙脚乱地拉住缰绳,费了番力气才将马儿重新控制住。 马儿依旧在疾行,小怡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不知阿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只知道一直穷追不舍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马车行将了大约三刻钟,来到一处河边,已是离了很远,小怡还打算再沿河行将一阵子,红姑姑醒了。 “小怡?”红姑姑有些不知状况,掀开布帘看着驾马的小怡,“怎么回事?” “姑姑,你醒了?!有人在追杀我们!!”小怡还未缓过紧张,想着要远离危险。 “谁在追杀我们?停一停,停一停,颠得我骨头都要散了。”红姑姑看了看四周,并未察觉危险,便拉了小怡,让她停下。 “吁——”小怡也见没人追来,看那马儿也累得半死不活,便停了马车。 “姑姑,小莫他……”小怡扶着红姑姑走下马车,看着红姑姑活动着手脚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那小子的账回头再算,倒是你,受伤了?”红姑姑看着小怡裙子上大片暗红,皱起眉来。 “咦?没,没啊……”小怡顺着红姑姑的目光低头,看着裙子上的污渍,猛得一个激灵,跑到马车边上,看到座驾上果然漾着一片血红! “阿、阿罕……”小怡只觉浑身一颤,一下子懵了,流了这么多血该是伤得很重,之前的毒,好像也没解,这样子一个人去拦追兵…… “是……阿罕的?”红姑姑也跟着走了过来,微微蹙眉,“毒也没解?” “姑姑……给我解药!我的,还有阿罕的!”小怡一拍脑袋,冲着红姑姑叫道。“姑姑,我知道这次他冒犯你,让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我觉得……” “你要去救他?”红姑姑面上并无怒意,不慌不忙地从马车里拿出包袱,好在小怡出门时药物带的齐全,“喏,解药,这是你的,这是阿罕的。” “姑姑……”小怡拿着解药无比疑惑,她以为姑姑断然不会允许的。 “还不快去,等着我改变注意么?”红姑姑仿若又变回了常日里没心没肺的一个人,看着仍旧不敢相信的小怡,暗暗叹了口气,“真当我想要阿罕的命不成?!” 解药服下,小怡很快便恢复如初。 一路狂奔,心中万分焦急,就怕冲将过去,看到的不过一具冰冷尸体! 同样焦急的还有一人。 他趴伏在马背上,不断抽着马鞭,马儿跑得极快,简直像是离了弦的箭! 如此这般,骑着马狂奔的阿罕和撒着腿狂跑的小怡擦肩过去,两人都没能止得住速度。 心里一个咯噔,随即便是大喜,小怡慌忙止了速度回头,却是见到那人从狂奔的马背上直接摔到了地上,马儿没人抽打,本就疲惫不堪,小跑了一段便也停了下来。 “喂!你没事吧!”小怡赶紧跑过去,阿罕在地上翻了两圈,软软地伏在地上,弓着身子。 “呃……”重伤之下已是力竭,摔落的猛烈撞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番隐忍,终是忍不住喉间的腥甜,吐出之后,倒觉得轻松了些。 “快点,这是解药!先把毒给解了再说!”小怡冲到他的身边,将他扶入怀里,见他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浑身上下倒满是殷红,一时间也不知究竟伤得多重。“伤在何处?要不要紧?!” “别急解毒……”阿罕已是十分虚弱,却是将头偏开,拒绝小怡递过来的解药,“毒一解,我立刻便会失去意识……没事……只一处伤了内腑,未着要害……其余都是皮外伤……” “醒着做什么?!伤得重了自然要好好休息!”小怡没好气地说道,又把解药凑到阿罕嘴边,他却固执得要死,死活不肯妥协的样子。 “我们被发现了行踪……我得醒着……不然你和红姨有危险……”阿罕断断续续地说着,然后猛然一惊,身子跟着一个哆嗦,“红姨呢?!你丢她一人……唔……” “姑姑厉害着呢,想要抓她,哪那么容易!倒是你,就你现在这副德性,还想着保护谁?!我已恢复力气,你告诉我要去哪里,便吃了解药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小怡见怀里的人疼得直抖,还在那边胡乱逞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爪子下去,把他给拍晕了扛走! “不行……”想都没想,阿罕一口拒绝,撑着站起身来,从怀里摸出药瓶服下一粒褐色的药丸,“这么重的担子,不能压给你……对方是你们中原人,还不知身份……我猜,大约是和大皇子勾结一气,想要劫了红姨……对殿下不利……你应付不来……” “那我们先回红釉小筑,把伤治好再说!”事情确实复杂,小怡并不能立刻听得明白,只知道姑姑眼下有危险,见阿罕站起来,下意识便去扶他。 “唔!”谁知此话一出,阿罕整个人一愣一惊,然后深深窝起身子,双手齐齐摁入腹内,哇得吐出一大口深褐色的血水来,隐隐药味四溢,看那那药算是都吐了。 “怎么了?!怎么都吐了?!”小怡跟着一惊,吓得手足无措,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糟了……唔……”阿罕呕出胃腹里涌上的腥气,之前一急竟是岔了内息,压不住腹内翻搅,白白糟蹋一粒好药!“既是发现我们……扩大搜寻……那屋子怕是不保……先前帮过我……你的朋友……呃……” “你说什么?!”小怡心中一颤,想到屋子里的小莫和小冷,只觉形势越来越复杂,形势复杂她想不过来,但眼前这人颓败模样却是看得真切,“先别急先别急,阿罕,你先顾着自个儿身子,我想想,我想想……” “咳咳……”阿罕闷咳了几声,焦躁的情绪引得毒素翻腾,他咬牙强自镇定心神,“丫头……我得回去探探……你到红姨身边……之前你们可有到达一处小河……咳咳……仔细找找有一艘小船……划到对岸……会有人接应……” “不行!就你这样怎么回去!!”这次换了小怡不干了,她扶着阿罕,几乎承去了他的大半重量,“我去小筑,你骑马去姑姑那边!我轻功好……” “丫头……”阿罕缓了缓,又拿出一粒药物服下,缓缓用内力引导吸收,渐渐挺直了身子,“让你去……毛手毛脚……怎么让人放心……若是被人捉了……岂不更加麻烦?!” “谁毛手毛脚了?!说到底那两个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我定是要回去看看的!”小怡的倔脾气上来,也是不好说服的。 “你若不怕红姨出事,便和我一起去吧。”阿罕一副根本不屑和她争辩的模样,身形一动,竟是瞬间落在了马上,马儿扬尘疾驰,擦过小怡身侧,小怡却愣在了当场。 她倒没想到,阿罕的身手如此矫健,重伤之下竟还能速度如风。 看着地上一滩未干的血迹,又看了看阿罕远去的身影,小怡咬着唇瓣,在原地狠命地跺了跺脚,转身朝红姑姑的方向奔去! 怎么不怕?!她最怕的不过就是姑姑出事! “真是讨厌!这世上怎么有这么讨厌的人!!”小怡臭着一张小脸,抱怨着,心中却是早已五味杂陈,不知什么滋味。 第二十回:以退为进 莫无站在伙房外,站得笔直,透过虚掩的窗,看着伙房内忙碌的冷青翼。 看着,只是看着。 看着冷青翼间或地停下掐着小腹喘息,一会儿又扶着灶台忍过头晕目眩。 看着冷青翼喜滋滋地笑着,就算是用满是污迹的帕子捂着唇呕血,也还是继续笑着。 他是冷漠的、冷血的、残酷无情的,但他不是瞎子。 那人不愿承认,他便不道破;那人觉得为难,他便退一步守着。 他很简单,看不懂那人的复杂,但看不懂,不代表就要放弃。 他从不放弃,对于认定了的事情,他从不放弃。 他认定的是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许只是担心,或许只是关心…… 或许只是那人太会逞强,让他根本无法放心。 这些恼人心烦的事情,与他无关,他想做便做,这么多年,早就随了性子。 蒸笼打开,冉冉的白烟,冷青翼做了很多,多得一顿肯定吃不完。 将软糯的白糕一块块放好,拿过用蜂蜜泡着的桂花,一一淋过,冷青翼的手微微发抖,淋到一半时不得不放下罐子,撑着桌子,疼得直抽气,然后身子猛地一震,快速地拿过血迹未干的帕子捂住口角,无法抑制地颤动,待到好些了,他看也不看便将帕子直接扔进了柴火中,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仔细做他的桂花糕。 香气四溢,甜而不腻,用心而为,自是人间极品。 冷青翼双手撑着桌面,纤长的手指抠着,指尖泛白,一张脸上毫无血色,他看着桌子上的桂花糕,微微笑着,像是沉浸在什么愉悦的事情里面一般。 莫无却是知道,那人是在强忍过身子的不适。 转身,先一步离开伙房,不愿让那人撞见,不愿看到那人隐了所有的真实情绪,凄冷的笑容。 莫无迈着步子,眸子里依旧冷漠淡然,但垂在身侧的手早已握成了拳,指甲在手心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只是并未察觉到疼痛。 “做得多了,吃不了就剩着吧。” 多出来的桂花糕已用食盒小心地装好,桌子上摆着四块,大小刚好,多少刚好。 “我有点累,想去睡一会,你……吃完了便走吧,就此别过。” 莫无坐在石桌边上,一直看着那人,看着那人的笑和那人的逞强。 “……”没有说话,没有阻止那人转身狼狈地离开,因为他不想那人再痛苦地逼着自己做出将他推开的选择。 拿起桌上的桂花糕,放入口中,桂花的香气萦绕,香甜软糯,实在好吃。 莫无的唇角勾起,只吃了一个,便将剩下的都放入了食盒,如今天气凉了,想来可以多放上几日的。 冷青翼快步走着。 但其实,他想留下。想留下看那人吃着桂花糕的模样,想留下问问桂花糕的味道如何,想留下,或许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单纯地留下。 瘦削的肩膀止不住颤动,他的身子已经撑到了极限,拐了数个弯,确定那人再也看不到,他双腿一软,便跪跌在了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狠狠摁入剧痛难当的小腹。 “呃……”眼前的地面不断开着绚烂的蔷薇花,他不觉自嘲,看来,药池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泡,什么伤都能治的。 可是,若是再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明知是伤,又当如何…… 待到剧痛稍缓,他又努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找来一些枯叶将那些血迹掩埋起来,继而走向之前待着养伤的屋子。 关门,锁上。 看着门上的锁,他微微好笑,为何锁上,这是防着什么?防着,还是期待着……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期待,但可以用外物隔开所有的的牵扯,走到如今,倒也不必拖泥带水,舍了便是舍了,舍不得这种事情,自己知道便成。 屋子里有一些先前治伤的药和退热的药,他找来一些吃下,然后便力竭般倒在床上,再也动不得一丝一毫。 昏昏沉沉间,药效起了,他便睡了过去,这次他梦到了景阳。 “景大哥,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 “父王……死得冤枉……王府,这么空空落落的王府……” “景大哥,还有我,还有小翼。” “小翼,我能斗得过他们么……我是不是也会很快被除去……” “不会的,景大哥不会的,换小翼保护景大哥!” “小翼……小翼……我只剩下你了……” “嗯,没事的,我会一直在景大哥的身边,永远不离开,永远不离开……” 那一年,他十二岁,景阳十九岁。 十九岁的景阳,遭逢巨变。自小没有娘的他,十九岁那年失了爹爹。 那一年,也是他跟着景阳离开爹娘第一次来到京城的一年。 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到了王府,看到的是空空荡荡的屋子和满眼的白帘。打听后才知道两日前景阳的爹爹遭人暗杀,赔了性命,所有姨娘下人卷着府里的财物一散而空,偌大的一个王府,只剩下几个还算忠心的侍卫守着,不过那时他们在路上,错过了消息的传递。 似乎便是那一年之后,景阳的性子变了许多。 景阳的残忍,他无法责怪,因为他亲眼看过,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爹爹死了,景阳带着他去找亲戚庇护,帮助寻找仇家,结果多是蜿蜒推辞,受尽冷遇。 权术之争,那时的他还不太懂得,只在书上看过,但很快他便明白,书和现实存在着多大的差距。 十九岁的景阳已成人,爹爹死了,他又是家中独子,自然成了王爷。悲痛并未让他软弱,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短短数月,他便理清了许多事情,笼络了一些王孙贵族,用单薄的年轻身子,撑起了王府的重责,很快便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和褒赏。 当然,也给权术之争带来了威胁。 于是,某一个平凡的夜晚,景阳消失在自己的书房。 他急疯了一般,到处托人寻找,找了整整十日,终于有个叫花子捡了景阳落在破庙里的随身信物。被抬回来的景阳,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整张脸青紫红肿,几乎辨不出面貌,腿骨手骨统统断裂,若不是有着武功底子以及平日里身子骨不错,或许那时的景阳不可能还撑着恹恹的一口气,奇迹般活了下来。 那一次,景阳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没人知道他究竟遭受了怎样的酷刑,但那一次之后,景阳没再让自己受到过半分伤害。 所有的波折和坎坷,他陪着景阳一路走过,又过了一年,一切仿似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可是,老家忽然传来他的爹爹病死的消息。 那一年他十三岁,景阳二十岁。 听说他离开的那一年,爹爹就得了病,一直不好,娘便跟人跑了,直到咽气前,身边都没有一个人陪着。 他很自责,很痛苦,心疾便发作了。 景阳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三日三夜,终是将他守了回来,并为他的爹爹办了隆重的葬仪,他在爹爹的坟前起誓:伴随辅佐景阳一生,不离不弃,永不分开! 往事太多太多,他和景阳,早已纠缠不清,纠缠不清…… 莫无推了推锁着的门,推不开。 门推不开,还有窗,只要他想进去,自是不怕任何阻碍。 扫了一眼屋子,知道那人吃了药,却还是撑不住昏睡过去,斜躺在床上,甚至没有脱了鞋子,盖上被子。 “唔……”冷青翼的身子轻颤,睫毛抖动,像是做着什么慌乱无措的梦,疼痛高热纠缠着他,自不会是什么好梦。 莫无将手掌贴在床上那人的心口,暖暖的,缓缓的,一点一点,宛若情人的轻诉低喃。 没有说话。 莫无并不喜欢说话,他看着床上的人渐渐安稳了些,心里便是高兴,高兴的时候,笑就行了,不需要说太多话。 他会离开,就算冷青翼没有推开他,他也会暂时离开。 他欠了穆远山庄血债,其中还纠缠着身世的繁复,若不清了还了,必是要牵连的。 他不愿床上的人再为他吃苦,床上的人,已是因他吃了许多苦。 ****** “搜!给我好好搜!”院落里传来骚动,打破了所有的平静,莫无双眉一蹙,看了眼依旧昏睡的冷青翼,不着痕迹地站起了身子。 “这门锁着!” “踢开!” 砰的一声,锁着的屋门被大力撞开,十几个人随着冰凉的风,闯了进来。 嘈杂的声响惊醒了昏睡中的冷青翼,他睁开了眼,勉力支起酸软的身子,看着眼前团团围着的、手持长剑的人,微微发愣。 “冷公子?!”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他抬眸望去,心底一沉,随即笑了起来。 终是找来了。 “冷公子,可算找到你了,王爷这几日茶饭不思,找你找得都快疯了!”那人向着手下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屋子里的人迅速散了去。 “我收拾收拾,就和你们一起回去。”冷青翼顺从地说着,从床上起来,小腹又传来一些抽绞,不过已是可以忍耐。 自是可以忍耐的,因为心口那般的暖。 之前若不是大门被人强行踢开,他或许以为,那人又来过了。 这般暖,是不是那药池毕竟还是起了些许作用功效? 昏睡之前,他并未脱去衣物,这里的一切,也都不属于他,所谓收拾收拾,不过为那个大概已经离开的人,再拖上一些时间。 冷青翼走出屋子,果然看到一群人逐间搜翻着,他也不多问,缓缓走入院落,想着去把之前小怡留给他和莫无的药物拿着。 红姑姑的药,通常都是极好的。 装药的包袱还在,食盒也在。 东西堆在院落的石桌上,几乎占满了桌子,他打开食盒的盖子,眼力极好地数出了数量,那人只吃了一块。 大约……并不合胃口吧。 再次盖上盖子,他又看了看包袱里的药,想要拿起,身边却已有人帮着拿过。 “食盒不要拿,这些药拿走。”冷青翼客客气气地笑着,然后转身向着一间屋子走去。 “是是。”侍卫应和着,一手一个,拿了装药的两个包袱,石桌上孤伶伶一个食盒,被冷落在寒风中。 这是莫无原先住过的屋子。 冷青翼在屋子里翻找了一番,像在找什么,可却什么都没找到。 “冷公子,丢了东西?”侍卫问道。 “嗯,大约丢在别处了,我们走吧。”冷青翼再次看了看床边的地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然后先一步离开屋子,看着那侍卫也走出来后,回身去关了屋门。 “我们走吧,回王府别院。”关门的冷青翼转身,冲着那侍卫笑了笑,那侍卫只觉得美,几乎看傻了眼,却看不到那笑美是美,却凄冷得宛如冬日里的九天玄月。 他的人生有着既定的轨迹,即使看得到分岔出去的瑰丽,也不过沿途的风景。 他的命给景阳,他的心,放在身后的屋子里,关上,留下,这般决定。 冷青翼走后,搜寻的人也没发现什么,便也陆陆续续地跟着走了。 莫无从暗处走出,远远看着冷青翼上了马车,稍稍安了心,又回到院落里,食盒边上。 心中想着:幸好没被拿走。 第二十一回:阳奉阴违 “景王爷对冷公子的好,妾身也听过许多,如今怎会说出这般的提议?”女子端坐在桌边,烛光摇曳,映着她光影交错的脸。“况且,此事王爷理当寻妾身夫君商量,怎就找到了妾身?” “穆夫人,莫无可是你与穆庄主的亲子?”男子也坐在桌边,微微慵懒,端着茶,细细品茗。 “你说什么?!”女子大惊,不觉站起了身子,烛光照着她的面,江湖上的穆夫人自是陆秋远。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有不仔细的人。”景阳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说着,“恰好那天晚上本王的人里有一个属下靠得近了些,耳力天生好了些。” “……”陆秋远咬着唇复又坐回了椅子,不再说话。 “穆夫人不必担心,本王并未打算将此事告知于穆庄主,只请穆夫人考虑本王的提议,本王不过是要莫无不好过,该是与夫人的意图没有出入。”景阳笑得愉悦,他喜欢这种掌控大局的感觉。 “妾身还是不解,若说这种事情,和夫君谈不是更加水到渠成?”陆秋远拧着衣角,微微不甘。 “正是。”景阳点头,并不否定,一脸笑得高深莫测,“但,本王被拒绝了,穆庄主似乎不耻本王这般行径。” “夫君既已拒绝,妾身又能如何?”陆秋远看着景阳,觉得无比危险。 “夫人可曾想过,莫无被穆庄主亲手折磨血祭的场景?”景阳挑了挑眉,似是已经想到了那般血腥残酷的场景,眸子里透着嗜血的光芒。 “……”陆秋远也不禁去想,想得浑身发颤。 “然后等到莫无死在穆庄主手中,再告诉他真相,夫人觉得如何?”景阳犹如地狱的魔鬼,继续诱导着,那份恨,那份决绝。 “……”陆秋远不禁笑了,像是心口堵着的大石碎了,又像是沉重的身子松了。 “夫人再好好考虑一番,本王就不打扰了,这穆庄主是否答应,全靠夫人努力。”景阳站了起来,起身便走,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知道,这世上,最经不起挑拨的,便是仇恨。 走出穆远山庄,便有侍卫过来,贴着耳朵低语几句。 “是么?这倒是没有想到。”景阳眸子里闪过一道愉悦的精光,“继续搜,不可放过。” “是。”那侍卫听命,并离开了,景阳踏上轿子,说了句: “速速回府!” ****** 待景阳乘轿回到别院的时候,冷青翼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冷青翼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将要面对什么,承接什么……这些他都无比清楚,他已下了决心,做了决定,他是倔强的人,定了方向,反而让他轻松了些。 “小翼!”门被砰然推开,人影飞速冲了进来,将坐在床沿的冷青翼一下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爱不释手,百般珍惜。 “……”冷青翼并没有多大反应,他在景阳的怀里,迅速感受到人体怀抱的暖,但暖不到他的心里,他睁着空落落的眸子,轻声问了句:“凌越呢?” “……”景阳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抓着那瘦弱的肩膀,抬起了脸,看着他的美,轻笑着说:“死了。” “死了几人?”冷青翼也笑,安安静静,没有任何的激动,像是无比了然,万分理解。 “十一人。”景阳也不隐瞒,笑得理所当然,“有你房里负责打杂的小厮丫鬟,有火房里为你做饭的伙夫,还有为你量过衣服的小工……没办法,我看着他们就会想到你,想到你我就会无比难过,为了不难过,我只好让他们消失。” “杀了这么许多人,别院里人还够用么?”冷青翼笑得越发灿烂,离开了七日,死了十一人,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景阳查出了仇家时的手段。 那是当朝的一个武官,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死的一个不剩,当家的那位却是最后一个咽气,咽气时人已疯了。 无法不疯。 毕竟,没人可以正常地看着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在自己面前一日十个,男的凌迟而死,女的凌辱而死。 所有的黑暗都发生的相当隐秘,那武官一家一日夜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有人说是因为听到了风声全家逃了,却不是,逃不了的。他们被捉到一处,死在一处,最后一把火烧得干净,无人知晓,就算知晓,以当时景阳的势力,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冷青翼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景阳有事外出了几日。几日后景阳回来对他说:终于不痛了,所有的伤,终于都不痛了。 后来,他从府里侍卫口中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那般残忍,光是想,就让他不适了月余。可事情已过,指责也于事无补,他又深知那一年景阳是多么的痛苦,以为只是累积的怨气太重,才会有如此极端的手段。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他错了,其实他根本不了解景阳。 “不够用便再请人,无甚好担心的。”景阳无所谓地说着,仿若那些并不是一条条生命。 “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再也不敢离开你?”冷青翼从回忆里脱离出来,看着景阳的冷血,倒也不会再有惊讶。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不能没有你。”景阳的眸子里涌出浓重的爱意,“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冷青翼挺直的身子忽然一松,然后他扬起决绝的笑容,像背诵般口齿清楚地说道:“我从五岁开始便与你相识,到了十三岁与你相依为命,对于我来说,你如兄如父,我对你敬重,却从未……” 砰的一声,冷青翼的身子随着一股大力重重地摔在床上,眸光隐现间,整个身子猛地微微抬起,绷直抽搐,优美的颈项竭力向后仰起,一声压抑的闷哼伴随着血雾从口中直喷而出,然后凋零,如残花般凋零谢去。 “小翼,你怎么总是好了伤疤便忘了疼?”景阳的身子伏在冷青翼的身上,他的右手握成了拳,之前的击打让它仍是抵在冷青翼的心口位置,“我不想伤你,我警告过你,这样的话不许说,说了我会难受,十九岁那年我就和你说过,我不会再让人伤我,伤我的人我都不能放过……可你偏偏不听,你看,说一次吃一次苦头,什么时候才能长进?别再说了好不好?你不爱我不要紧,我爱你就够了……” 冷青翼的身子还在痉挛,但他的眸光已经碎裂,再无焦距。 这些话,以前说的时候,还有些害怕,可今日,却出奇地轻松。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为那人动了心,却没想到,不是动了心,而是在那人身上落了心。 他想念他,不由自主,无法控制,一想着,便觉得暖,暖得忘了疼,忘了怕。 心口爆出剧痛的瞬间,他又看到了那人,冷冷淡淡,深邃深沉,一抹纯粹的黑,一股炽烈的暖。 如此死去该有多好,不欠了,不累了,不难过了,也……不会后悔了。 ****** 冷青翼睁开眼睛,看着明暗不清的床顶由模糊到清晰。 屋子里黑沉沉的,只一抹月光刚好照射在他的床上。 应当已是深夜。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 深夜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景阳是不允许别人留在他的屋子里的,不过今夜景阳也不在,他倒有些吃惊。 “唔……”微微动了动身子,心口和小腹隐隐而痛,浑身透着酸软,看来御医来过了,定是又吃了些很好的药。他吃力地撑起身子,披了外衣一步三摇地向门口走去,打开门,一阵秋风灌入身子,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有些微微发抖。 屋子外面也没有人,不过,只是看上去而已。 “公子。”他不过刚刚想要迈过门槛,便有隐在暗处的侍卫忽然出现,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夜已深,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王爷呢?”他并不惊讶,倚靠在门边,按着心口吃力地喘息。 “宫中急召,王爷说明日亥时归来。”那人恭敬的开口,“王爷交代公子不要出屋子,好好休息。” “知道了。”他撑起身子,转身回屋,把门关好,待到门外一阵动静后再无声息,他的唇角微微牵起。 拿了个包袱,收拾了些药物包好,他缓慢地走到床头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床栏处,拧动一根普通的床栏,竟是一处机关!书橱边上的墙壁缓缓挪动,露出一人可通行的缝隙。 暗道,阴湿幽暗。 冷青翼扶着墙壁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喘息。 墙上每隔十步,便有一处火把,那蜷缩在地上的一团黑影自是被火把照得清楚。 “小越……”唇角的笑容越发明亮,他加快了脚步,走到那团黑影身边。 “公子……咳咳……”地上的黑影,竟是应该已经死了的凌越! 只见他脸色灰白,唇角带血,浑身轻颤,汗水早已打湿了头发和衣物…… 可无论如何,他活着。 “怎么样?景阳用了杖刑?”冷青翼蹲下身子,从包袱里拿了补血补气的药物先喂凌越服下,粗略检查了一下,好像没有流血的外伤,不过那衣物褴褛,隐约露着青紫红肿的身子,一看便是杖刑没错。 “咳咳……打到第五十几下……药效起了……咳咳……伤了内腑……不过还死不了……”凌越吃力地说着,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和每一次的咳嗽都能看到他所承受的痛苦。 药,假死药。 凌越曾经是王爷的人,忠心耿耿,一点都不假。 但凌越和冷青翼有约定,一诺千金。 为了那个约定,冷青翼和他说,必须要做好两件事。 其一,便是随时随地随身带着“假死药”。 其二,打点好处理尸体的下人。 第二十二回:牵心挂肚 处理尸体的下人,在王府里称为“送鬼人”,平日里人人避之,害怕沾染了晦气,景阳自是接触不到。这样的人,受尽白眼侮辱,没有任何地位,一人过着孤单谨慎的日子,便必然会有某些嗜好,眼下王府的送鬼人,贪财。 死人送到他的手上,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搜刮,将所有死人身上还有点价值的东西,搜刮的一点不剩。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这个鬼还是贪财的。 和死人待得久的人,都是胆子大的人,对于没有地位的送鬼人来说,谁给甜头便帮谁,管他是王爷还是乞丐,更何况,让他做的事,也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你是不是景阳第一个下手的人?其他十人呢……”冷青翼又在包袱里翻了几粒对内伤恢复极好的药,助凌越一一服下。 “嗯……我自然是第一个……呃……其他十人……有一个小厮伤了要害……救不了……还有两个丫鬟身子弱……咳咳……没扛下来……”凌越断断续续地说着,间或停顿,一阵急喘,想是疼得厉害。 “其他人,是不是都交给了揽月楼?”冷青翼拿出外敷的药,正打算涂抹,却被凌越止住。 “我歇会……自己来……”凌越闻着淡淡的药香,笑了起来,“公子……不要担心……一切都安排妥当……我这伤在这里待个几日……没事的……” “嗯。”冷青翼看着凌越,笑得温暖,“多亏了你。” “没……是公子……考虑地周到……凌越不过照办而已……”凌越也继续笑着,两人悬着的心都放下了,“那日公子的伤……可好了……这几日……公子去了哪里……” “我没事。”冷青翼将手按在小腹之上,那里疼痛渐起,他轻轻按揉,不自觉地又想起那日倚在那人怀里,被揉得剧痛难当的场景,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几日去了小怡那里……小越,你要快点好起来,帮我护着莫无。” “公子……之前凌越说公子动了情……咳咳……公子还不信……”想是药效起了,凌越看起来轻松了一些,“只是……公子……你有心疾……乱动了心……咳咳……其实也是遭罪……” “小越,我哪来的资格动情?”冷青翼扶着墙壁复又站了起来,继续笑着说:“有些回忆闲来无事的时候想想便好,哪有遭罪?半分都没有……好了,你好好休息,我不能待太久,屋子里没人怕生变故,有机会我还会来,有用的药就放这里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现在你是我的人了,知道么?” “公子……”冷青翼已转身欲走,凌越又低低唤道:“别总是惹怒王爷……我是你的人……不想失了主子……” “以前也没见你这般啰嗦,走了。”冷青翼继续扶着墙,渐渐消失在凌越的视线中。 “公子……”凌越唇边带笑,喃喃自语道:“其实凌越……早就希望被王爷下杀手了……呵呵……公子都不知道……” 他是死脑筋的人,即使他的心早已背叛,但他克制着所有的行为。 那一日,他的公子对他说:我们做个约定,若是景阳不要你了,你便随着我,可好? 是不是自那日开始,他的心底便时时浮着些期许,期许死后重生,身与心再也不用背道而驰。 回到空空荡荡的屋子,一室清冷孤独。 小腹的疼痛越来越明显,想是湿寒刺激,又有些发作。 冷青翼脱了外衣,缩进被子里,蜷着身子,压着小腹。 不吃药,自虐般让它疼痛,仿若那人粗糙的大掌还在,一下一下,带着疼带着暖。 “……”他张了张口,脸上微微散出红晕,试了几次,耳边听到了自己的低喃:“莫无……莫无……” 好暖,竟是只要这般念着名字也觉得暖。 他思念着,觉得心酸,却不觉得苦。 他推开他,并不后悔,若是可以少上哪怕一点的牵连连累,都是好的。 只是…… 微微有些贪心,那日在莫无的屋子里,终是没有找到任何与那人有关联的物件做个留念。 莫无,你说你会记得那一日,是不是说,你便会记得我…… 那一日,还有那个不诚实的我。 ****** 京城有两座十分有名的妓院。 一座是坐落城东的揽月楼,一座是坐落城北的落花阁。 虽都是妓院,虽都有名气,但各做各的生意,倒是相处的极为融洽。 这抢生意的事情,如何能融洽?关键是揽月楼养着的都是白嫩嫩的小倌,而落花阁出落的都是水灵灵的姑娘,只看你好哪一口,若是有银子,两边通吃更是好得很。 揽月楼的当家是个谜一般的人物,深入简出,就像不食人间烟火般,几乎从不见人。众人纷纷猜测,要么美若天仙,要么面若修罗。有人砸下大把银两想要见上一面,却每每回来,只记得那余音袅袅的琴音,仿若一场南柯梦境,哪里有那人半分影子,有不甘心者便胡乱吹牛,如此有的说美,有的说丑,一时间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而落花阁的老鸨,却是惹眼的很,招摇过市,就怕你不识得。 你看不出她的年纪,虽然她只画一种妆,只梳一种髻,只穿一种衣裙。 因为,她那一双勾魂的眸子,有时波光流转宛若纯真少女,有时郁郁深幽宛若垂垂老者。 她画浓妆,显得脂粉气极重,掩去所有妆面下的清丽脱俗,浓艳得仿若女妖。 她挽着倾髻,没有金步摇,只有一只碧玉钗,发髻并不是全部挽起,而是垂落部分在左肩上,带着淡淡的散漫。 她的衣裙永远布满了繁复怒放的花,或牡丹,或芍药,或蜀葵,或睡莲…… 衣裙没有颜色,只有花的颜色。 裸露的双肩白皙羸弱,锁骨上没有任何花哨的饰物,只在饱满的右胸上方刺着一只莹蓝色的蝶,栩栩如生,若隐若现在衣物间,诱惑着看着的人去掀开,去释放,魅惑的自由。 她冲着你笑,笑得风情万种,笑得魅惑众生,你便会生出兴许她看上了你的念想。 却殊不知,她笑着,冲着你,却没在看你。 她喜欢倚在落花阁的小楼上,俯视整个街市,看着那些来往的人,独自饮酌。 艳红的指甲衬着白瓷酒杯,半杯清酒,半杯忧思。 从不大睁的眸子,总是虚虚掩掩,看不清看不透,你看她忧伤,她笑你多想。 她是落花阁的老鸨,她叫芸娘。 “芸娘今日怎地没有出来?”青色儒衣的客人,半醉着,不依不饶。 “沈公子,姐姐今日生子不适,总该懂的,女人终有不适的时候……”紫色衣裙的女子娇笑着,顺势依进男子怀里,顿时满怀柔软香甜,“若若陪着不好么?” “好,好……当然好。”沈公子不过讨要的是欢愉,管她是谁。 落花阁莺莺燕燕,每日几乎宾客满堂,主要是姑娘们都漂亮,还各有手艺,服侍得大爷们无比舒爽。 不过,热闹的落花阁也有清幽之地。 “你可真有本事,竟是杀了义云公子,累得我们阁里好几个姑娘哭哭啼啼,这些个损失,我列了单子,你得赔我。”女子懒散地窝在软垫里,今日穿了满身桃红色的芍药,配着浓妆,显得万分妖娆,她捻着酒杯,仰首饮下,唇上的朱红,落在杯沿,破坏了青瓷的淡雅。 “芸娘,我来是说正事。”另一侧端坐着黑衣男人,淡漠的声音,清冷的表情,杀了义云公子的,自然是第一杀手莫无。 “哼,你哪次来见我倒说的不是正事了……”芸娘从软垫里毫无形象地爬了出来,勾过酒壶,又为自己斟了半杯,头发微散,衣物已经滑落肩膀,深深的乳沟已是一览无遗。 “这次……有点特殊。”莫无微微垂首,掩去眸子里不一样的情愫。 然后慢慢叙述,所有的请求。 “……”说话间,芸娘已经攀进了他的怀里,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笑得浑身颤抖,“哈哈哈,这还是我们的第一杀手吗?我就说,怎地就没法到你心里,原来,你也好这一口啊,呵呵呵,原来我芸娘看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哈哈哈……” “他喜欢的是你。”莫无蹙眉,知道又是不小心引来了怀里女子的伤心。 “但他为了一个男人不要我,呵呵……”芸娘接着笑,银铃般的笑声,好像完全不以为意,“不说他不说他,我们说说你,那个谁……对冷青翼,我听说过的,景王爷的……额,好吧,说了你会杀了我,呵呵……怎么惹上的?” “他救了我。”莫无自是知道外面对冷青翼的评价,确实不舒坦。 仗着一点皮毛学识,不过长得妖媚,霸着王爷做着男宠。 “我也救过你,怎地没见你对我这般上心?”芸娘娇叱着,推开他的胸膛,又挪回自己的软垫,仰首把酒喝了,把玩着杯子,“这次你当真了,不论世俗眼光?” “没想太多,就是有些担心。”莫无看着芸娘,一如既往的直接纯粹。 “对对对,你这个木鱼脑袋不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这个旁人倒是觉得惊讶,认识你这么许多年,倒没见过你这么紧张一个人,有些好奇呢,冷青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芸娘没心没肺地笑着,却是看着莫无,看着他不露痕迹的可疑害羞,“我说三件事,你答了或做了,我就帮你。” “说。”莫无掩去不自在,看着芸娘,透着坚定。 第二十三回:万绪千头 “第一件事,你告诉我,那人好在哪里,竟能乱了你的心?”芸娘一副好奇模样,那一刻眸光转换,当真犹如清纯少女般天真。 “……不知道。”莫无蹙眉,似是认真地想了又想,然后答道。 不是隐瞒,是回答,不过答案是“不知道”。 “……”芸娘愣了愣,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在软垫里直抖,止也止不住。 “芸娘……”莫无微微窘迫,虽是早已习惯了此人秉性,但毕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哈哈……好好,我不笑,哈哈……不笑……”强忍着笑意,芸娘伸出纤细的两根手指,“第二件事,等你和冷青翼好了,要借我用一日,我要带着这个传闻中举世无双的公子去砸了他的揽月楼!” “……”莫无看着她,仿若无语,然后低垂下头,“这……我无法答应,得由他自己决定。”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到时不许给我阻着就成……”芸娘难得看着眼前这块冰块如此多的表情,实在内心愉悦。“这第三件事,喏,给我再倒半杯酒来。” “……”莫无起身,拿过酒壶,将透明澄黄的液体倒入那人手中的白瓷酒杯中,不多不少,刚好半杯,“他的习惯,你倒是一样都没落下。” 喝酒,只喝半杯,他曾笑着对她说过:留半杯,永远有个念想。 “和他有狗屁关系,我不过是酒力差些,这样看着喝得多些。”芸娘没好气的仰首,微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涩涩的酸和苦。“不许再提他,再提我不帮你了。” “芸娘,我不懂你。”莫无在她身侧坐下,看着那女子又笑了起来。 “你不必懂我,你懂你的青翼就成了。”芸娘大大咧咧地拍了怕莫无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你安心回山里找师傅,景王别院里原先就有我的人,安插个丫鬟什么的,很容易,我会安排人好好照顾他的,等你回来,保他安然无事。” “多谢。”莫无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谢有什么用?拿银子来!害得我今晚陪着你又少赚了许多!”芸娘咬着唇,恶狠狠地说,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芸娘……”莫无哭笑不得,“我杀人所得的金银,不是全给的你,哪里还有?” “那我只是保管,怎样?难道都是我的?!”芸娘登时两眼发光,笑开了花。 “你帮我这次,便都是你的。”莫无无可奈何,真是不明白这女人每天想着什么。 “好好好,我一定帮你!”芸娘已经喜滋滋地摇曳着身姿,向外走去,眸子里闪过一抹得意的神色。 哼,洛月殇,等我存够了银两,买了你的揽月楼,看你怎么办! ****** 火光和热气交织着,叮叮当当的击打声此起彼伏。 健壮的男人们赤裸着满是肌肉的上身,每一次拉伸和弯曲,都定格出无数充满力量的完美轮廓,汗水顺着肌理痕迹流淌,间或又和火花一齐飞散在空中,晶莹美好,带着某种坚毅和执着。 铸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高热、流汗、用力、尽心……这些无不消耗着体力和生命力,就像是一种交换,也像是一种赋予,因为每一把剑若没有灌注心血,便是一堆破铜烂铁。 穆杰青正在铸剑。 他已不是年轻人,但他有比年轻人更加强健的体魄。他的身子肌块明显,线条明晰,随着他每一次的用力而紧绷,映着火焰的红光,汗水挥洒其间,淋漓尽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男人魅力。 或许,因为他专注。 他铸剑的时候,特别的专注,仿若所有私心杂念统统消散一空,他的眼中只有手中的一块铁,他赋予它形状,赋予它灵魂,什么都不想,全身心地投入,宛若他便是那块铁,同生同死,没有分别。 这么多年,对于陆秋远来说,唯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能心平气和地看着他,看着自己的相公。 因为这样的时候,他是那般纯粹,再也沾染不上丝毫的尘世纷扰…… 她恨他,但除了这个时候。 每次找他,发现他在铸剑,陆秋远便会在剑庐外等着,听着屋子里有节奏的敲打声,想象着他铸剑的模样,得一刻内心的平静安宁。 铸一把剑,自是需要很多时辰,但她无比有耐心,等着,候着,甚至希望更久一些,再久一些,让她安安静静地想着过去未来,没有悲喜,没有爱恨,空空荡荡的一生,滑稽可笑的一生。 “等了多久?怎么也不找人知会我一声?”穆杰青用干爽的软布擦去身上的汗渍,看着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陆秋远,微微皱眉。 “……”陆秋远不说话,掩下眉目,却阻不住平静的破裂。 “用过晚膳了吗?”穆杰青像是已经习惯,穿了衣物,便与陆秋远擦肩而过,向前走去。 “我有事和你说。”陆秋远的声音冷冷淡淡,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什么事用完晚膳后再说。”穆杰青也冷冷淡淡,却不着痕迹地微微放缓了脚步。 “……”陆秋远没有反驳,沉默地跟着。 远远地看,他们一前一后,相携相守,却不知中间隔了多大的鸿沟,大约永远无法跨越。 “秋远,我们今日好好用次晚膳,可好?”前面的人忽然开口说道,“就像以前,我还是穆大哥,你还是秋远妹妹那时一样,好好地,吃一次。” “……”陆秋远没有答话,唇角却是一抹冷笑。 “你答应我,然后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便答应你,可好?”穆杰青声音冷硬,但字句间已全是哀求。 “……”陆秋远微愣,原来自己要说什么他已统统知晓,唇角笑意更甚,她说:“好。” 他们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陌生而疏远,即使他们已经这样走了快三十年。 她是个恶毒的女人,是个必定会下地狱的女人。 地狱是什么地方?地狱是她梦中千回万回的向往。 ****** 那日,他目送他被人带回景王别院,知道他被保护起来,至少不会受他牵连被穆远山庄的人抓了去,微微安了心。 今夜,他潜入别院,见他。 临行前,不知为何,忽然十分想要见见他。 夜,依旧属于他。 悄无声息,如同鬼魅,别院虽有明着暗着的守卫,但对于他来说,仍旧如入无人之境。 乘着暗卫轮岗,他潜入了他的屋子。 屋子里安安静静,那人侧卧在床上,蜷缩在被子里,四周空荡简单,透着说不出的苍凉凄冷。 他走上前,借着月光,却看不清他被乌发挡着、面朝着床里的脸。 心底微微失望,却也不愿惊扰了那人,转身欲走,却听到床上低低地呻吟。 “唔……”那低低的闷哼,满是痛苦,想是身子又有不适。 他耐不住担心,转身复又回到床边,却见那人疼得厉害,换了姿势,仍是侧卧蜷缩,不过这回面朝着床外,再也掩不住的苍白和虚弱。 深邃的眸子一沉,他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后背心口,暖暖的内力流入,带走了寒冷,驱散了疼痛。 床上的人眉眼渐渐舒展,抿着的唇角松开,勾起好看的弧度。 “莫……无……” 轻轻地,若有似无,却狠狠地撞在他的心上,让他差点岔了气,毁了修行。 再去细听,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人轻轻浅浅的呼吸,他微微发愣,有些窘迫,心思纷乱,有些不受控制,赶紧收了手,调整着内息。 “好好顾着自己。”他看着他,在心底轻轻地说,然后转身离去。 床上的人未醒,却像感到了什么,身子微微颤抖,不是疼,而是微冷。 没有获得过温暖,又怎会知道冷? 若是获得过温暖,又怎能耐得住冷? “唔……”身子蜷得更紧了些,像是那人的离开触动了不好的梦。 梦中鲜血淋漓,因他而死的人里,多了那人,依旧穿着黑衣,却是躺在血泊里,了无生息!他慌张无措、六神无主,拼了命地向那人奔去,却无端从黑暗中伸出许许多多的手臂,牢牢抓住他,不让他前进分毫! 梦境冥灭,他奋力挣扎,痛苦辗转,竟是从床上落到了地上,震荡撞击、刺骨冰寒,让他在剧烈的痛楚中猛然醒来,茫然地看着熟悉的屋子,这才隐没了眸子里的慌乱。 他按着剧烈绞痛的小腹,努力隐忍,忽然神情一变,错愕地按向心口,这才发现…… 心口不疼,熟悉的暖,盈盈缠绕。 他几乎立刻要从地上弹起来,奈何小腹狠命一绞,直起的身子颓然地窝起,再次跌回冰冷的地面,他咬着下唇,死命忍着,跌跌爬爬万分吃力地冲到了屋门口,伸出手来想要开门,却是愣在了当场…… 推开了,便推开了,如今这般造作惦念,又是为了哪般? 转身靠着门,慢慢滑落到地面,按着心口,唇角边是嘲讽,眸子里却有着淡淡的欣慰。 原来,那人留了东西给他啊…… 这么温暖的东西。 第二十四回:隐隐而痛 鬼狼山,并不是高山,不伟岸,不峻秀,终年缠绕着阴沉沉的死气。 原因有三。 一是,方位过于偏僻。 二是,树木过于茂密。 三是,野兽过于繁多。 有胆大者、迷途者、走投无路者……进入鬼狼山,上得了,却下不来。 据说山上最多的便是狼。 据说山上的狼都是鲜红发光的眼睛,速度比闪电还快。 据说那些狼不吃肉专喝血,山间遍地干尸骷髅。 据说…… 不吃肉专喝血,眼睛发光,速度飞快的狼,自然不是普通寻常的狼。 鬼狼山,因此得名。 本来出城骑马约莫两个时辰便能到达鬼狼山,但他浪费了不少时辰在路上。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如今想他第一杀手不但人出名,连这张脸也出了名。 官府的人周旋起来尚算容易,可江湖中人手段层出不穷,倒是让他微微头疼。 从马上下来,寻了一棵大树边坐下,拿出随身带着的食盒。 精致的食盒,精致的桂花糕。 修长的手指挑了一块出来,不似刚蒸出来时那般雪白软糯,香气甜腻,如今拿在手上也是冰冷拔凉。 美食,自是挑剔,最考究的便是这时辰,做时每一步骤的时辰,吃时最佳品尝的时辰。 若是冷青翼在这里,定是毫不留情地将这些个桂花糕扔进水沟里,然后捋了袖子替他重做。 不过对于莫无来说,风餐露宿根本是家常便饭,饥一顿饱一顿有的吃便是不错,更何况,无论如何,这是那人亲手所做。 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口感微变,但香甜还在。 他的唇角不觉上扬了些许,却是忽然身子一震,锋眉一蹙,手中的桂花糕上瞬间沾染了鲜红。 又发作了。 他有些无奈惋惜地将不过只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放在食盒的盖子上,左手按压着腹部,身子靠在大树上,默默忍耐。 “呃……”毒素比之前几次发作得更加猛烈,他压着撕绞般剧痛的胃腹,不住喘息,额际渗出大片汗珠,脸色煞白,透着青灰,几番忍耐下来,终是抵不过毒素翻搅,张口呕出几口污血来。 看着地上那些污血,他不禁自嘲,怎地这般狼狈,想他也算曾在江湖滚打十余年的杀手,如今这般,说出去还不笑死人了。 他着了道,就像被鬼迷了心窍。 那宵小的伎俩,其实没什么,大约聪明一些的孩童都能识破,但他看不破。 专为他设的局,自是戳着他的弱点去的。 破庙,他不过打算稍作休息,却看到破庙里颓然卧着的一团白影。 那人的脸朝着他,不过微微被凌乱的发遮住,但整张精致美丽的脸和那颗眼角悲伤的泪痣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白衣染血,双眸紧闭,不知生死。 他站在原地,不过一秒,便走了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不会是那人,那人此刻在王府里,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一边想着,却也还是一边走着,很快便走到了那人的身边。 蹲下了身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那人恰在此时身子一抖,呕出一口血来,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将手按在那人心口位置,缓缓输入内力。 他是第一杀手莫无,游走于生死之间,不是生便是死,怎能多出许多牵挂。 变故发生得很快,他的内力刚刚释放,那人便睁开了眼。 易容再像,眸子却无法遮掩,因为那里面透着的,是心。 他已用最快的速度应变,但奈何距离太近,他又太过分心,利器刺入身体,虽不深,但有毒。 “哈哈哈,没想到第一杀手这般容易便栽在我的手里!”那人从地上爬起来,身形当真也是差不多,眼前的人像极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人,只不过那笑,委实让他听着烦躁。 他已没有弯月刀,不过从芸娘手中买下的一柄普通长剑。 “哼哼,我就不信你会对着这样的我下狠手!” 真是难听的声音。 “你,你……你已中毒,如此运气毒素侵入更快!” 真是难看的眸子。 “为,为什么……” 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自己脖子里喷涌出来的血花,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信什么?不信他会下得了手?若不说话不睁眼,倒还真是说不定。 “真吵。”他吐出口中一口残血,长剑一甩入鞘,竟未沾到半点血渍,然后转身离开,看都没看一眼。 简单处理了腹间的外伤,他运功逼毒,却未想那毒并不简单,沉淀在胃腹里,纠缠在肠脏之上,竟是逼不出的。 逼不出,便只好用内力压着,芸娘给的一些药物,也无法解毒,只好忍着。 毒素发作渐渐又被内力压下,胃腹里的灼痛也渐渐好了些。 他又直起了身子,看了眼食盒盖子上沾染着血迹的桂花糕,狠了狠心还是扔了。 那人的东西,洁白就好,沾不得污秽。 这一闹腾,哪里还有食欲,收拾好食盒,他又翻身上马,左手依旧按压在腹间,右手一拉缰绳,双腿一夹,便继续向鬼狼山前行。 行将不过半个时辰,便又遇上了麻烦。 对方一共三人,一个老人,一个女人,一个孩童,倒像是一家三口,祖孙三代,其乐融融。 “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那孩童第一个说话,奶声奶气,却带着说不出的阴狠。 “……”莫无无言,眼前三人还是有些名气的,江湖上称“鬼三代”。 有鬼三代,遇之则败,若想不败,破其三代。 如此,自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江湖“好类”。 不过,现在他们站在“正义”的一方,凛然一股正气,自也不会把自个儿当做邪门歪道。 莫无下马,撤去了按着腹间的左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破三代,便说的是要破了三人的默契,关键从哪里下手。 老人、女人、孩童各有弱点,看起来都不强大。 但他们在江湖中存活,他也是。 能存活,自是要有点本事的! 老者拿出了笛子,女人脱了衣物,孩童举起了弓弩。 不过一瞬间,三人同时动了,你会先看到什么? 女人。 正常的人都会看到女人,白花花的身子,丰盈的乳房,饱满柔软的小腹,勾人心魄的红唇。 耳边传来笛子的声音,带着深厚的内力,直直压迫着你的身子,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连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 而与此同时,与你心猿意马、身子被禁锢的同时,小童的弩箭已经射到了面前! 如此,遇之则败。 叮—— 弩箭碰上了长剑,应声落地。 破三代,是抉择,选错了,就算有挣扎,也是徒劳。 选女人者,为意志不坚者。 选老人者,为内力不强者。 选小童者,为……正确者! 为何? 因为只有小童发了话,场合中能说话的,通常是有地位之人。 三人中最厉害的应为老者,最坏事的应为女人,不过最动一发而牵全身的,定然是这个小童! 比快斗狠,谁也赢不了第一杀手莫无,更何况眼前三人,不过下三滥的借着人的弱点有些手段罢了。 他瞬间栖身到了小童的跟前,那股子狠厉的杀气铺头盖面,小童一个激灵,尿了。 笛声一下子暴涨,女人也不顾一切地跑过来要抱住他。 但,晚了。 小童倒下,睁着恐惧的眸子,喉管断了。 空中的笛声乱了,冲过来的女人呆了,莫无的唇边勾起嗜血的笑意。 三代破,因为他们不该招惹真正的鬼。 死人一地,鲜血横流,会如此在意的,应当是真的祖孙三代,死于一日,也算幸事。 莫无的剑上依旧没血,因为剑快,沾不上。 但他的口角边有血,他的左手又按住了腹部,微微弯下了腰,疼得有些受不住。 他用内力扛住了老者的内力,于是便压不住毒,如今腹内宛如战场厮杀,柔嫩的内腑仿若遭到铁蹄践踏,金戈戳戮,一阵赛过一阵,手下的痉挛抽搐清晰可感,就好像若不是他用力压着,定然是要冲破肌肉皮肤,冲将到身子外面来! “呃……”污血随着痉挛的节奏从口中呕出,这毒应当是可以致使肠穿肚烂的毒,也不知这样捱着,能不能捱到鬼狼山。 不过这种受伤捱痛的日子他也早就习惯了。 踉踉跄跄地走到马儿边上,他看了看食盒,笑了笑,按了按胸口,那里面怀揣着什么。 这便是现实。 他游走于刀尖血口,那人拥坐着锦衣玉食。 黑与白,本就不是一个世界。 何以这般贪恋,这般宵想? 他不知道。 不知道内心念念不舍的、魂萦梦牵的、死心塌地的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 于那人,无论如何,放不下。 再次上马前行,伏趴着着身子,用剑柄死死抵着剧痛难当的腹部,加快了行程。 那些扰人的事情暂且不想,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回鬼狼山是为了找他师父。 他找师父,为两件事。 一是他的弯月刀断了,他遇到了师父口中的爹。 当初寻觅爹娘不过想要知道个被抛弃的理由,如今理由已知,对于他来说,爹娘是谁也就无甚关系,眼下,他更关心他的师父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何知道他爹和他爹的剑。 另一件,是向师父讨要一本武功心法。 他的师父是个武痴,之所以疯疯癫癫浑浑噩噩,就是因为武功秘籍多,且贪练。相生也好,相克也罢,胡乱的内息纠结在他师父的身子里,走火入魔的事情几乎每年发生两到三次。他从不碰那些秘籍,即便是多么了不得的功夫,可这次,却有了例外…… “咳咳……”马背上的他轻咳,唇角落下一些殷红。 眼前又一字排开几人,他微微皱眉,觉得厌烦。 杀手,自然是有仇家的,不过彼时他的行踪不定,样貌不明,鲜有人敢来招惹,而如今赏金正义诱惑着人心,一茬茬跑来送死,倒像是赶不完的苍蝇。 他没有细数这一路杀了多少人,也没去管任何一个死在路边的横尸。 仇家越积越多,究竟是谁要杀谁已经不重要了,人们只看,最后死掉的是谁。 转瞬间又死了五人,五个拦路的人,五个蠢人。 名利不过过眼云烟,何必多管闲事,招来杀身之祸? 他再次骑上马,头也不回地向鬼狼山继续前进,只留一地血腥,一片骂名。 杀,或者被杀,其实没有那般复杂。 他离开鬼狼山已经十五年,但他每年都会回山里一次,带些常用的物什和酒水,看看师父状况。这次距上一次入山已经有六个多月,上次去时师父正在闭关练功,如今也不知练得如何。 鬼狼山上,自是有狼的,他在山下弃了马,拿了食盒包袱,徒步入山。 山间阴风阵阵,湿气极重,他按压着腹部,脸色煞白,略显吃力地走着,从未觉得山路如此难行。 狼群嗅到腥气一个个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他的唇角勾了勾,犹如没见着一般继续前行。 说来也怪,那些野狼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却没有任何该有的攻击,如此走着,倒有些护送的意味。 说怪也不怪,因为他是莫无,对于野狼来说,他不是猎物,他才是猎人,整座鬼狼山,其实唯有他一只鬼狼。 原本只要行将半个时辰的山路,他硬是走了近一个时辰,疼痛他可以忍耐,但忍耐消耗体力。 他在想,若是师父问起何以受伤,他该如何回答,若是那般荒唐可笑的答案,师父可会耻笑他一番? 第二十五回:师徒情谊 想着想着,他却先笑了,不知何故,分明是想着师父来着的,却忽然好像见到了那人又气又急牙尖嘴利豆腐心的模样。 如此这般想着,身子里的痛似乎也不是那么明显了。 等他终于熬到师父平日里住的一间木屋时,仿若归家的孩子松了心神,整个身子一软,便直直地栽倒在地上,食盒摔落地上,乳白色的糕点滚落出来,桂花的香味散开,淡淡的,甜甜的,他竭力伸了伸手,却是身子猛然一抽,双手死命地摁进翻搅剧痛的胃腹,双膝弯曲,蜷缩起来,咬牙拼命忍着。 他的师父,不在小木屋里。 小木屋里很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昏昏沉沉间,唯有那桂花的香气带来一丝清明,忽然十分想念,想着那人在身侧喋喋不休,很吵也很温柔。 怎地,就生出这么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软弱来? 唇角带笑,他就这般缩着躺了一盏茶的功夫,强忍过那阵激烈的抽绞,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将沾染了灰尘的桂花糕放回食盒,在药柜边上翻了翻,找到了可以解断肠毒药的药物,胡乱吞下,支撑着盘腿坐下,用内力帮助药物更快地起效。 “呃……”一大口污血从口中吐出,毒素排了大半,身子轻松了许多,剩下的痛只要不会殃及性命,他是从不放在心上的。 用衣袖擦了擦额际的汗水和唇边的污渍,他已不去想中毒的事情,而是开始搜寻自己的师父。 木屋里微乱,桌上的酒壶斜倒着,还在滴着残余的酒水,说明师父离开并没有多久。 他走到门外,对于如何找到师父,还是有些心得的,通常情况下,不是在山洞里练武,便是在树林里劈树。 劈树,自然不是为了捡柴火,劈树是为了宣泄体力乱窜的气。 轰隆隆,果不其然,很快西边的林子便发出大树倒下的轰鸣。 他试了试自己的内息,尚可,身子里虽还有闷痛,但也完全可以忍耐,便提了腰间的剑,内息一起,向西边的林子冲将过去。 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健壮的身子,有力的四肢,锐利的眸子,疯癫的举止,这便是他的师父。 分明已过耳顺之年,可那脸色精神都当真好,至少比此刻的莫无好了许多。 “师父。”他唤了一声,却见对方还是一味胡乱拍打着大树,心中微微失望,这次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没有走火入魔的师父,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若是慢慢引导,还是可以知道一些有用的讯息,可如今不知又是练了什么邪门武功,这般双眼赤红,定然是走火入魔的情状。 他一边叹息,一边上前,却是到了跟前,忽然灵光一闪,心生一计。 “穆杰青!”他在老者身后一声大吼,不过投石问路,碰碰运气,却没想到这次运气当真好,好得差点死在师父手上。 “嗯?!”老者宣泄的身子陡然一僵,转身看向他,赤红的眼睛睁得老大,像是看着几辈子的仇人,“穆——杰——青——!!” 强大的内息从老者身子里激荡出来,吹鼓着白发飞舞,衣袖膨胀,莫无全身戒备,盯着老者的幽黑眸子猛然一沉,杀气肃然! 凶猛的一拳如期而至,夹带着巨大的内力,拳未到,力先行,拳风割着皮肤,阵阵刺痛。 躲,躲不过;接,接不了! 莫无沉着身子,内力已是在身子里充盈,他不躲也不接,他借! 借力使力,化为无力! 他的手碰上了老者的拳,一股巨力充斥而来,他的双脚点地弹起,借着那股巨力翻身而起,跃过老者的头顶,落于老者身后,便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化了这一拳,遭殃的是他身后不远处的树,毁了数棵。 师父真的知道! 莫无落下并未停顿,长剑已经抽出,毫不留情砍向老者的后背!老者转身也是极快,长剑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犹如落在了铁棍上,一股反弹力震在手上,莫无赶紧变招,双腿一抬,踢向老者胸口,借着对方的抗力,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弧度,落于地面时,拉了距离。 “我是穆杰青。”莫无稍有间隙便再次试探,他想要知道真相的心已经战胜了其他的一切! “穆杰青!还我秘笈!!!”老者大怒,杀气四溢,一冲而上。 莫无不敢硬拼,凝神静气,只守不攻。 他的身形极快,甚至快过老者,他只防不攻,老者只攻不防,两人在林子里迅速移动,脚尖点地便起,影影绰绰,没有一刻定在哪怕一处,四周的树木在老者的内力下噼啪乱响,所剩无几的枯叶又纷纷落下。 那一刻的纯粹,无法言说。 老者的心是乱的,虽是乱的,却也是某种极致的专注。 莫无的心是静的,虽是静的,却也是某种极致的活跃。 比快,莫无终究略胜一筹。 “什么秘笈?!我拿了你的秘笈吗?!”略胜一筹,他便继续,追逐着那个隐隐而现的结果,几乎就要发狂! “你答应我!你明明答应我的!我嫁了女儿于你,你便给我‘人刀合一’的秘笈!!”老者大吼着,陈年旧账,翻出太多愁苦。 佛曰人生八苦,其中一苦便是求不得,执念太多,怎地不生苦楚?! 咯噔一下,莫无乱了心神,不过一瞬,但脚步节奏已乱,想躲已是躲不开。 躲不开,只好接! 长剑被他扔了出去,对方用拳,他用掌,贴身战时,长剑反而碍事。 论速度,莫无或许略胜一筹,但论内力,他却差了一大截!他看得到那些拳,他出的掌甚至比那些拳要稍稍快一些,但没用!那些快弥补不了老者与他间天壤之别的内力,所以,他只能用快来躲! 可是,现在他已被对方缠上,无法脱身,无法闪躲,只能接,一拳拳,一脚脚,接不下来也得接! 掌与拳相交,腿与脚相撞,嘭嘭嘭! 对接无数次,身侧的树木枯叶被内力相撞带来的冲击,震得轰鸣,灰尘四起,看似平手,但莫无苦不堪言。 每接住一拳,就感觉有一股大力冲进身子里,像是只要下一刻,再多接哪怕一拳,他便会从内里四分五裂开来! 他咬牙坚持、再坚持,但心知绝坚持不了多久! “你的……女儿是谁?谁娶了谁?!”莫无咬牙硬忍,想要喘息,就必须也打乱对方的节奏! “我的女儿是……谁?”老者果然瞬间迷惑,压面的气势骤减,莫无不敢有半分耽搁,脚下点地抽身拔起,退去数丈,止不住大口喘息。 “我的女儿……”老者忽然间浑身一抖,仿佛又想明白了,凶神恶煞般再次冲来,“我的女儿还能是谁?!穆小子你娶了我女儿还在这边装什么装?!我就知道你想抵赖!!我女儿是陆远秋!别以为我忘了,我不会忘了的!” “……”莫无站在那里,浑身颤抖,止不住内心的澎湃,原来他不是没有亲人!原来他还有一个亲人一直在他身边!! “穆杰青!你不给我秘笈!你不得好死!!”老者哪里知道那么许多,根本杀红了眼! 只见他原地一声狂吼,震得天地变色,狂风大作,莫无只觉气血翻涌,心口窒痛! 眼见分明两人间还有一段距离,那老者双手向前猛然一拍,一股巨力直撞而来,莫无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随着那股巨力飞撞到身后的一棵大树上! 不!还没完! “唔呃——”整个身子在撞击的剧痛中尚未缓过来,一击夹带着十成内力的拳头不偏不倚、毫不留情地挥进了他的身子里! 身后的树应声断开,莫无的身子也随着力道飞了出去,漫天血花从口中散开,这一击几乎击穿了他的身子! 落地时,他滚了几圈,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撑着地面,身子一震,连着呕了数口血,却未昏厥! 他的黑眸更黑更沉,好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拳头,将全身所有的内力集中在击打之处护着,否则此刻定是已经暴毙! “啊啊啊!穆杰青!还我秘笈!还我秘笈!”老者才不管他是死是活,又吼叫着冲来,若是再来一拳,他万万没有活下来的道理。 他瞄到了不远处之前被扔掉的剑,下意识地往衣襟里一摸,摸到了一张折好的纸。 唇角一勾,想起当初莫名其妙的举动,没想到此刻倒是可以救命! 那纸哗啦一声在风中散开,之前糟了内力冲撞,已有些破损,如今被风一吹,更是损得厉害,他手一松,宣纸便飘到了远处,然后他冲着老者吼道:“秘笈在此!!” “秘笈?!”老者顿时两眼放光,向着那宣纸跑去,“秘笈!是我的!是我的!!” “唔……”莫无撑着重伤的身子,提着气,咬着牙,冲过去拔了剑,想也不想地冲到老人身后,提剑便砍! 机会!只有一次的机会!! 这次老者拿着那纸正在琢磨,全然没有防备,被一剑砍在肩上,深可见骨,鲜血四溅! 老者的身子一抖,像是充气的球因为破了洞泄了气,周身的戾气渐渐散光,那双充血眸子虽还未完全恢复,但也已有了浑浊的影像。 “呃嗯……”莫无丢了手中的长剑,摇晃了几下,便倒了下去。 残败的身子再无力气,躺在地上难以抑制地痉挛,口中的腥热一股股往外涌,肠子也不知断了几根,如今疼得麻木,犹如苟延残喘。 “来来,说说看,这是什么秘笈?为何我看不懂?”老者全然不管肩上的鲜血淋漓,依旧专注于“秘笈”,拎着莫无的衣领摇晃,在他面前抖着手里的“秘笈”。 那显然不是什么秘笈,那是一张悬赏令。 其实满大街贴得到处都是悬赏令,但唯有这张,上面不但有他莫无,还有冷青翼。 冷青翼是王爷的人,他不可能被悬赏通缉。 这张画出自官府,在他的画像边上加了那人的样子,说是此人罪大恶极强行掠人云云。知道他和那人在一起的,其实都是景阳的人,大约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自作聪明,想着以此同时抓住他们两个,定是后来被那王爷统统撕去,如今只剩这一张,大约是漏网之鱼。 画像上的人画工不错,虽不是十分精致,但特征基本清晰,他想都没想就撕了揣进怀里,这一路上一直揣着也没拿出来再看,没想到如今却是救了自己一命。 “师父……”莫无无力地喘息着,被这一晃,晃得头晕目眩,腹痛难当,“我是莫无……” “莫无?”那老者一愣,然后细细打量起他来,随后皱起了眉,“怎地伤得这么重?!” 莫无笑了起来,说不出的俊朗,可止不住身子的破败,又一口血呕出,渐渐失了意识。 一生为武功痴狂,是悲是喜? 他不知。 他只知,五岁到十二岁,七年间,师父对他是严厉的,也是好的。 会把他弄得遍体鳞伤,但也会喂他吃饭,替他包扎,护着他,守着他。 其实,师父是谁并不重要。 不过,如今有了“外公”这样的称呼,还是暖的,他的心还是止不住暖的。 第二十六回:心细如针 冷青翼从梦中忽然惊醒! 大睁的眸子,费力的喘息,脸色苍白,一身冷汗。 慌张绝望的神色渐渐退去,最后独留一抹笑意,略带安心和自嘲。 睡意全无,他从床上坐起,披了衣服下来,点了桌上的烛台。 桌上堆了一些册子和图纸,理不清的关系,说不尽的尔虞我诈。 景阳在亥时之前赶了回来,直接来了他的屋子。他虽已经睡了,却是在景阳推门而入时醒了过来。 皇上紧急诏见,自然不是好事。 外敌肆掠,边疆连连失守,如今守着几座要城,苦苦支撑,却也是摇摇欲坠,亟待朝堂派兵支援。 外困之外,还有内忧。西北干旱,东南洪涝,收成全无,灾害接踵而至,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官府开仓济粮,金库吃紧。 如此乱局,皇室不稳。 皇上密诏觐见,不过五人。两位握有部分兵权的王爷景阳和景玉封,主司内要行政的左相陈锦和主司各地官吏监察的右相南宫平,从西北急急调回即将派往西南关支援的大将军吴浩天。 这五人的关系十分微妙,表面看似一团和气,却是各有纷争想法。 问题摆在面前,几人站在各自立场,各抒己见,场面倒是激烈,不过问题一个都没解决。皇上大怒,命五人于三日内想好对策上书,取其贤能者重用! 景阳想要的是兵权,想要,还要不动声色的要! 关键角色是吴浩天。 吴浩天是个厉害角色,不但带兵打仗厉害,于权势地位之间,也是游刃有余,深藏不露,看上去该是中立,但与景玉封走的更近些。 如此林林总总,景阳拉着冷青翼一口气说了两个时辰,直到冷青翼实在体力不支,直接晕厥过去。 随行御医诊治后说是虽有药物治疗,但心口、小腹伤势均未痊愈,若不好好休养,自是好不利索,景阳只好作罢,留了些册子图纸下来,便去了书房。 冷青翼专注地看着册子,间或看些图纸,又研了墨,在宣纸上写写画画。 和景阳不同,他关心的却是内灾。 他知道景阳这三日定然在书房日夜不眠,兵权的事情定是会反复琢磨,细细推敲,那么他自是不必再多此一举,为此费心。 他愿思量些解救百姓疾苦的对策,奈何景阳给他的讯息太少,更多的是“人”。 许许多多的人名和关系,显然景阳想让他搞清的,是如何拉拢和排异,他也好像早已习惯了被安排做这样的事情。 黑色的墨汁,在人名上画着圈和叉,他清楚知道那些代表什么,也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是阎王,无权决定人的生死,所以他所造下的一切孽债,都是要遭到报应的。 景阳曾夸赞他说:“你的记忆力极好,只要扫过的关系便不会忘,将人物勾连起来很是厉害,分析出利弊要害、关键人物也往往一针见血,让我如虎添翼。” 拉拢同党,排除异己,景阳的势力迅速壮大。这期间死了许多人,在朝堂之上没有好坏之分,可是在百姓眼中,是有的。 他画过叉的名字,自然有百姓眼中的好人,因为,景阳不是从善如流之辈,刚正不阿的人,自然成为绊脚石,需要搬开除去。 所以…… “我并不是好人……”冷青翼微微笑着,看着烛火摇曳,不知不觉又想到那抹纯粹的黑,一想到就觉得暖,虽然那暖,遥不可及。 他喜欢穿白衣,但穿白衣的他,有一颗沉黑沉黑的心,比起莫无的杀人不眨眼,他却是更加狠厉,他……杀人不见血! 杀人是不对的。 莫无是杀手,杀人虽不对,但光明磊落,一颗沉静纯粹的心。 那么,他呢…… 阴险狡诈,处心积虑,谋害算计,忠奸不分。 思忖间,竟是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这十六个字,当真恰到好处,一字不差。 他笑得越发美艳,捻着宣纸放在烛火上烧了,青烟缭绕,化为灰烬,却化不去灵魂里令人作呕的丑陋。 心思太重,册子上的名字越发模糊,再看屋外,已经微亮,想着再去躺躺。 扶着桌子站起的身子,直接就栽到了地上,身子一抽,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眼前黑盲,口鼻间满是腥气,他不悦地蹙眉。 怎地还会觉得疼? ****** “小翼?小翼?” 耳边传来景阳的声音,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景阳满是笑意的脸。 “你醒了?感觉如何?还疼么?御医说你小腹内寒气冲撞淤积,应是极痛,却撑着为我熬夜出谋划策,我虽十分高兴,但小翼未免有些任性胡来。”景阳喜形于色,似是好久没有这般愉悦,端过一边药碗,“来,把药喝了,再睡会儿,那些事情……等睡醒了再说。” “殿试……还有几日?”发出了声音,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虚弱,冷青翼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微微一愣,然后轻轻地笑了笑,“我这样,怕是又去不成了……” “殿试还有四日……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已不是殿试,这两日你还需费点心为我做些事,待到皇上三日之期过后,方能好好将养休息,至于殿试,还有来年。”景阳将他扶起,拿过软垫枕在他的身后,舀了黑乎乎的药汁,送到他的嘴边。 又错过了?还是……注定了与此无缘? 来年? 不行。 冷青翼唇角勾起,看着递到面前的黑色汤药,一阵阵恶撇,避开药汁,“既是眼下还不能好好将养,不如趁着此时醒着,多做些事,赶早不赶迟,谁知道我睡了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景阳将药碗拿开,看着冷青翼,衡量着利弊,“你这身子……心。 “这药……是否有宁神安眠的功效?”他将头撇了不勉强?“ “不勉强。”冷青翼直直地看着景阳,微微笑着,“我这身子,怎么治,也就是这样。” “你等一下,我去找御医过来看看。”景阳又思量一阵,站起身子,开门出去。 冷青翼摸索到枕下一物,拿捏在指尖,唇边带笑,安了心。 “刘御医,如何?”随行刘御医很快赶来,一番切脉,景阳在一旁问道,“我见他精神尚可,疼痛也不明显,是否之前药到病除?” “这……”刘御医满头的汗,这厢切得脉分明是不好,如何见床上的人可以如此不疼不痒的模样?“王爷,下官还需触诊才行。” “不必了。”说话的却是冷青翼,拧着眉,笑得没心没肺,“不疼也被你按疼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只需告知王爷安心。” “安、安心……”刘御医扯着脸皮子笑得吃力,心中暗叹道:安心?!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脉来紧绷,状如索绳转索,应为寒痛,炎症未消,淤脓未除,应该疼得发抖,怎地这般精神,除了脸色极差,额际微有薄汗,实在没了其他该有的症状,何解?! “到底如何?!”对于刘御医的唯唯诺诺,景阳有些不耐烦,“有话便说,别耽搁本王时辰!” “王、王爷!”刘御医对景阳的阴晴不定了如指掌,这一声暴喝,几乎吓去了他半条命,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公子身子……嗯,无甚大碍,下官再开些驱寒的药物让公子服下即可……” “那还不快去!”景阳衣袖一甩,愠色不减。 “是,是!”刘御医几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屋子,看着屋子外面阴沉沉的天,心想着,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己还是保命要紧。 “真是庸医!”景阳看着关上的门,复又看向冷青翼,“小翼,事成之后,我定带你去处山水如画的地方,好生休养……” “事成之后的事情现在还不好说。”冷青翼牵着虚弱的笑容,轻轻打断,“三日期限过了,王府内大约要更忙的,我只求四日后若我身子能撑得住,还是去参加殿试。” “小翼,我知你心急,毕竟是你爹爹一生最大的愿望,依你便是,不过不要太过勉强。”景阳说着拿过桌子上点画过痕迹的册子,“这些是否已经理清?” “还没完全……”冷青翼伸出右手接过册子,左手一直放于被中,景阳以为他是腹痛按压着,也没多想,“还有些细节,需要进一步去查。” “和我说说。”景阳一页页翻着册子,看着上面勾画的人名,“这些人现在便除去吗?” “……”冷青翼沉默了半饷,掩下睫毛,掩去所有的自己,启唇答道:“是,宜早不宜迟。” “好,我便安排人去做。”景阳又翻了几页,“你说要进一步去查的是什么?” “第一,吴浩天的五个子女。”冷青翼睁着空茫的眸子,不看景阳,只瞅着青色的被子,淡淡地笑着,“去找当年的稳婆来,核对生辰。” “有何异状么?我看着好像并无什么。”景阳又翻回吴浩天子女那边,看了一遍,不明所以。 “吴浩天共娶了五位夫人,每位夫人一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吴浩天从边疆归来那年生下,每次孩子生下,他便又远征而去……”冷青翼像背书般毫无感情地说着,“这些虽过分有规律,却不足以让人起疑,关键是你收集的吴浩天归来的时日和缘由。” “哦?”景阳从桌上拿过另外一本册子和一张图纸,一一对着看,这不看还好,一看确实发现了端倪。 “倒像是每次都找来各种借口,赶回来生孩子的,是不是?”冷青翼浑身散着莫名的犀利和冷漠,“吴浩天一直不好拉拢,是因为此人办事缜密,与人客套生疏,无欲无求模样,几乎没有可下手的地方,他与景玉封交好,外人看来只道是他其中一位小妾是景玉封府上的丫鬟,当时这悬殊身份的婚配,还被传为一段佳话……不过我不觉得,我不觉得他与五位夫人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此话怎讲?”景阳继续翻着与吴浩天相关的其他讯息,试试自己是不是也能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你可还记得前年,你到吴浩天家祝寿归来与我说,吴浩天的五位夫人都很美,有股子骚劲,举止间也不显端庄,看得男人个个心猿意马,同桌几人私下都打趣说吴浩天艳福不浅?”冷青翼有条不紊地慢慢说道,“女人,让男人有这样的感觉,便是欲求不满……”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吴浩天常年不在家里,所以女人们当然欲求不满。”景阳焦灼地看着冷青翼,仿若低喃一般,“欲望这种东西,哪里能忍得了……” “嫁为人妇,本是不该有的欲望……”冷青翼垂下眼睫,避开那灼灼的目光,心中不禁讪笑,不该有的欲望么? “不该有的欲望……”景阳挑了挑眉,看着冷青翼掩眉虚目的模样,又看了看堆了一床的册子图纸,暗暗握了握拳,隐下嫉恨,开口道:“你继续说。” 第二十七回:人各有志 “欲求不满,可以理解为夫君常年不在,但娇媚可人,处处流露勾人情状,便是心无所依……”冷青翼理着思路,整着乱跳的心口,一时间也没注意景阳细微的举动,“我翻了你找人偷来的吴府账本,又发现一处蹊跷,吴府间或便会雇进十人以上的男丁,年纪都是十五六岁,我原先以为是五位夫人寂寞难耐,可后来比对了时日,几乎都是吴浩天归来前几日,于是我要查的第二件事,便是这些男丁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如今在哪里。” “这个好办,雇人都会有些册子可循,用银子打点下人也能问得出来。”景阳看着冷青翼专注的神情,不禁着迷,内心之前泛起的嫉恨,稍稍褪减,“所以,小翼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我怀疑,吴浩天好男色,所有孩子都不是他的,五个夫人都是为了用来掩人耳目。”冷青翼没有抬眸,好像所有的真相都在被褥之上,他的声音低低的,并不见得多么的激动,那般淡然,唇瓣张合间,说得却是惊人的话语:“而且,我怀疑吴浩天对男色,嗜虐。” 吴浩天是谁?是本朝堂堂大将军,战功赫赫,声名显着,家眷和睦,子嗣兴旺,人人当以榜样,万分受人推崇,还有甚者说:吴浩天,才真正当得起顶天立地好男儿这七个字! 可是,冷青翼在说什么?在怀疑什么?简直骇人听闻,胆大包天!! “……”景阳几乎傻了,不过这么点时间,零零散散的线索,如此顺溜地串联在了一起,这般大胆的推断设想,不知天下会不会还有第二人。 “不过,这些只是我的推断,一切还有待进一步查实清楚。”冷青翼掩在被中的手微微握拳,躲也躲不了,该说的还是得说,“景玉封与我们势不两立,左相是我们的人,吴浩天眼下与景玉封关系密切,所以,我们不但要拉拢吴浩天,也要在景玉封之前争取到右相的支持。右相……深得民心,得民心者,有慧根善念,之前那场暗杀,是救还是杀,我估摸着右相隐约知道,眼下我们得把这场火引到景玉封身上……” “你是说,让南宫老头以为杀手莫无是景玉封派去的?”景阳看着冷青翼平淡如水的神情,故意强调一番,眼中隐着阴冷,“不太好办吧?” “两边做,一边栽赃嫁祸,一边救国救民。”冷青翼不为所动模样,甚至抬起了眸子,直视着景阳。 “哦?如何做,小翼慢慢说来。”景阳看着那双眸子,内心冷笑,这般是要证明什么?! “我听侍卫说,之前有人贴了我和莫无的画像在街上,结果人被你斩了,那些画像也统统被撕了,但我想,右相大约是见着了。”冷青翼不慌不忙地说着,眸子里萦绕着坚决,“这并不全然是坏事,那人死得冤枉,其实是帮了我们。” “怎么说?”景阳耐着性子,见他这般冷静,反而觉得刺眼。 “先说,救国救民。”冷青翼话题一转,侧头看向窗外,“我需要些更加详实的记载讯息,想出绝佳的救世之法,令右相动容激赏……然后,顺水推舟,说我先前被杀手所劫所伤,后被王爷救回,如此种种添油加醋……我是景王爷的人,几乎天下皆知,敢动我的人世间少有,很容易便引到了景玉封身上,你说是也不是?” “这事若是传出去,那杀手定是要误解于你,小翼不怕?”景阳一愣,随即笑得深沉。 “本就是无关紧要之人,恨与不恨,有甚关系?”冷青翼也笑,就像景阳说了个十分好笑的笑话,“你不信我,我也无法,做与不做在你,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景阳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鼓起掌来,“绝妙的计策,怎有不做的道理?于我而言,那不知好歹的杀手若是恨你,倒是桩好事,右相的事情便交给你,吴浩天交给我。” “好。”冷青翼微微点头,心神微微松懈,神色便委顿了许多。 “我这便去安排收集讯息,你脸色不大好,待会刘御医把药拿来,你喝了药睡一会儿,别累坏了。”景阳上前,温柔地扶他躺下,掖了掖被角,唇角带笑离开了屋子,心中想着什么,无人知晓。 冷青翼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微微发呆,然后掀了掀唇角,笑得支离破碎。 ****** “老夫走出屋子就想明白了,果然用了针灸之法。”刘御医坐在床边,眯着眼睛,“这是谁告诉你的,根本是胡来!” “对着景阳左一个下官,又一个点头哈腰的,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老夫和呵斥?”冷青翼乖乖地躺在床上,默默忍受着渐渐复苏的疼痛,却是笑得开怀。 “你都不知道,我每天都是提着脑袋待在景王爷身边的,早晚要被活活吓死。”刘御医见他脸色脸色越来越白,额际汗水越渗越多,终是有些不忍,“你这个人就是莫名其妙喜欢瞎逞强,银针刺入天元穴,确是可以止痛,但治标不治本,阻碍身子正常反应,反而伤身得很,这会儿知道疼了,以后读了医书,也要先问问老夫再说,这样子,你是想折腾死我么?” “折腾了这么许多年,您老还不是四肢健全,活蹦乱跳……呵呵,刘御医的本领,我是望尘莫及。”终是疼得开始发抖,但冷青翼露着轻快的笑容,难得的轻松恣意,“给我止疼药……” “去去去,我只有安神药,你现在必须好好睡觉!”刘御医故意拉长着脸,挥了挥拳头,“再不听话,当心我揍你!” “我得参加今年的殿试……”冷青翼侧过身子,蜷缩起来,扑闪着眸子,一副楚楚可怜模样,“我之前见莫无重伤还能行动自如,是不是有什么药可以做到?我也想要……” “要什么要?!我看你是要做死!”刘御医差点没跳起来,“殿试什么的,还有来年,你何必这般不要命?当真在乎那些功名利禄?” “嗯,在乎的,若是死前没能达成爹爹的心愿,死后怎么见他老人家?”冷青翼淡淡的笑,像个幸福调皮的小孩,“您若不给我,我明日便和景阳说去,说您是个庸医,给我喝的都是毒药,让我难受得紧……” “哎哎,别别,你可千万别,老夫还想多活几年,抱抱孙子。”刘御医又坐回床边,无比认真地说道:“不是不给你,是老夫没有那种药。” “……”冷青翼浑身抖着,将头埋了下去,刘御医皱眉,刚想开口询问,便听到那从鼻腔里发出的闷闷的声音;“那没办法了,您老得先去地府和我爹爹解释一番,我才有脸下去。” “我说,何必如此急于求成,明明来日方……”刘御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冷青翼抬起的眸子里碎裂的光华,耳边响起那软弱无力、不紧不慢的带笑声音: “您又不是不知,我哪来的来日方长……” 医者,望闻问切。 那一脸的死气沉沉,那一脉的虚虚浮浮。 心疾本就沉重,如今几番折腾,身子愈发差了去,腹内的伤势只能用针药养着,却不见好,反生越来越沉重。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冬季本就最为难熬,偏偏生出这么许多事端,若想安然过冬,谈何容易…… “你遇上他,真是一场劫难……”刘御医唏嘘,转身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中找药。 “谁?景阳,还是莫无?”冷青翼弯着眼睛笑,满脸的淡然。 “莫无。”刘御医答道,预料中见到床上那人笑得跟朵花似的,“就知道你想听我这般说。” “是个桃花劫……死前有场桃花劫,其实是不错的。”冷青翼狠狠掐着小腹,身子蜷得更加厉害了些,脸色已是白得透明,却就是倔强得不肯哼一声,“我在您面前不做掩饰……您可得帮我守着秘密……” “还说不做掩饰,疼成这样还要给我挺着,喂,小子,总为别人活着,你累不累?”拿着几个药瓶,刘御医复又坐回了床边,满眼遮不住的心疼。 “知道我疼,还不给我止疼药……死老头……呃……”兴许是摁得狠了,只觉一股大力在腹内一拧,冷青翼浑身一抽,喉间便急涌上一口血来,吐在了枕上,酴釄成花,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呐……要不您教教我……如何活得恣意……咳咳……” 无法活得恣意。 先是被父亲寄托了一生的遗憾,接着被景阳夺去了一切的自由,最后被所有与他关联的人束缚了一次次的洒脱。 他与冷青翼相识时,冷青翼不过十六岁,如今人已长大,心却从未变过。 旁人觉得,冷青翼吸引人,是因为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根本错得离谱。 始终病着,累着,瘦弱的身子,却从来不曾屈服。 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将自己唾弃为猪狗不如,即便如此,却笑着,在乎身边每一个人,那些关怀,那些生死,温暖着,也伤害着。 冷青翼吸引人,是因为那颗病弱温柔的心。 他是医者,景阳最信任的医者,离冷青翼最近的医者。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如玉般的少年,见他心疾发作,煞白的一张脸笑着,对他说:“放心……您不会掉脑袋的……我挺得住……还不会死……” 一开始,他以为不过是个嘴硬的小子,根本不懂得生死。 后来,他发现不是。 不是不懂得生死,而是太懂得生死,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因自己而带来的生死。 十六岁,已有六人因他而死,其中医者两人。 “这样,我们各退一步,你先睡一会,我给你施针缓解伤势,之后我给你拿药,撑着你参加完殿试,不过参加完就给我赶紧回来,我再施针救你,什么都得听我的。”刘御医递过一粒药丸给他,“你若不允,我便立刻让你昏到殿试结束!” “好……一言为定……”冷青翼张口,将那药丸吞下,已是笑得吃力。 “我若不应你,指不定你能做出什么事来!”刘御医摇头叹气,“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好了,闭上眼抓紧睡一会儿。” “还了,下辈子就省心了,遇不上了……”冷青翼听话地闭上眸子,这一刻,卸去了所有的伪装,呈现出来的真实,脆弱而无助。 他用来伤害别人的剑,没有一把漏了戳进自己的身子,他的身子早已千疮百孔,刘御医怎会不知,他之所以这般辛苦,残喘着一口气,过着百般煎熬的日子,求的便是最后的守护,倔强地守着他们这些围绕在他身侧的人。 却不知,像他们这些人,也早已为他舍了全部,就算立时为他而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第二十八回:心急如焚 林子里,光影斑驳,秋风扫过光秃的树枝,呜呜作响,昨日断裂的树枝还散乱一地,如今又有人影翻飞,不知消停。 “唔……”欣长的一抹黑影微晃,后退数步,弯腰冲着地面呕出一口血来,随即抽身离地,又冲将上前。 他的脸色很差,他的神色很差,他的心情更是差得不能再差! “就凭你这样,也想赢我?!”老者讪笑,不似昨日的疯癫激狂,此刻一脸沉溺,招式分明,内息厚重但却内敛,收放自如,招招不留情面直取要害,仿似不顾半分师徒情谊。 “……”莫无没有说话,深黑的眸子里沉淀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两个人影缠斗着,一拳一脚,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 “伤重未愈就来拼命,小子你也忒小看我了吧!”老者看着眼前的莫无,伤势沉重,苦苦隐忍,虽有些狠厉杀气逼得他喘不上气来,不过,他的武功胜过莫无许多,如今自是没有输的道理! “……”莫无也看着老者,一脸冷漠,杀气四溢。 要胜,必须胜,不得不胜! 不过一晚,所有的毒伤内伤,断然不可能恢复。 没有恢复,没有时间恢复! “你输了!这一拳让你趴下!”老者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笑容得意,已是挥出雷霆万钧的一拳! 拼杀之时,端看谁先露出破绽,一招一式,破绽被逮住,便是输! 莫无输,似乎是迟早的事情。 以卵击石! 一声闷响,手上传来血肉的哀鸣,老者得意地冲着莫无挑眉,却见莫无满眼的沉静! 不慌张,不用慌张,这破绽本就是故意露的,他不怕伤,只要能赢! 老者的右肩有伤,昨日刀砍的伤,有伤就有痛,有痛就会削减力量! 莫无用身子硬接这一拳,削减力量的一拳,他已做足了准备,伤上加伤?无所谓! 不过转瞬间的事情,莫无憋住那口冲将上来的热血,双手一抓,便钳住了老者的右臂,踢出一脚,踢向老者胁下,老者后撤……不行!因为他的右臂已被莫无双手制住,他后撤的力量无疑是在拉扯右肩的伤处! 没那么容易! 无法后撤,便迎击,若比腿脚功夫,他也不会输于莫无,更何况,他还有左拳! 那么,莫无有什么? 他的双臂如今钳制着老者的右拳,不能松,松了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他的武艺多是老者传授,攻防路数,老者心知肚明,还要略胜一筹。 再加上如此重伤,想着要赢,岂不痴人说梦?! 是不是痴人说梦,莫无没有想过,他从不想这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他的内心无比坚定,若不赢,便死,不愿死,便要赢! 内力不如,武功招式不如,却也不是样样不如,比如速度。 微不足道的速度优势,老者压根看不上眼。没可能,面对自己如此压倒性的优势,那微微强过的速度,没可能逆转! 不对! 速度虽微不足道,但远比老者想象中重要! 腿脚对抗,便是下盘不稳,莫无的速度略快,便是引导在先,引导什么? 摔跤! 从稳当到不稳当,从不稳当到摔倒,过招很快,引导很慢,无穷无尽的耐心! 直到摔倒。 莫无先一步不稳摔倒,因为他比老者略快。老者在不知不觉中,腿脚已受莫无引导,所以莫无摔倒,老者只能跟着摔倒! 等,等这么久,不过等这一刻! 摔倒时,莫无在下,老者在上,老者的拳头还在莫无的身子里,莫无钳着老者的双手一挪,那是蓄积已久的力量,老者猝不及防,右臂便从莫无的身子里挪到莫无的身侧,被一股大力向莫无身后拖拽,而老者的身子本就是向前向下的坠势! 那一瞬间的莫无勾起了唇角,他的速度那般得快,快得让人无法捉摸,老者眼前一花,只来得及知道莫无变换身形,转了身,便觉一股巨力顶在肩窝,右肩的伤处一阵叫嚣,天旋地转,人便被狠狠摔在地上,右臂生生脱了臼。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两人脚下过了十余招,老者还没来得及挥出他的左拳,已是摔落地面,败得彻底。 “呃……”莫无微晃了几下站不稳,急喘着气,抑制的血呕出,腹间本就有伤,伤上加伤,并非说笑作假。 “你耍诈!你这招是哪里偷学的?!我从未教过你!”老者没有半点呻吟,蹭得一下便从地上跳了起来,右臂脱臼晃荡,右肩早就染出血来,他却好像不知疼痛一般。 “息转心法!”莫无微微窝着身子,脸色已是极差,却也不管不顾,向着叫嚣着的老者伸手讨要,那不知疼痛模样简直和老者如出一辙。 “等一下……哎呀!”老者忽然用没受伤的左手拍了自己的脑袋,笑得嘴都合不拢,“我说你终于明白了,对对对,就是这般就是这般,为了秘籍就是要这般不论生死,不管重伤,我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当年我也是这样的,就算伤没好,为了秘籍定是不顾一切的,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徒弟终于开窍了……” “心法给我!”莫无蹙眉,就怕老者这般疯癫,又生出事端来,岂不糟糕! 胜负已分,莫无的冷漠碎开,露出了再也掩藏不住的情绪。 心急如焚! 重伤濒死,在超越生死的瞬间激发潜能。 他的师父一直用着这种最粗鲁最原始的方式逼迫他成长。他在成长,但他是人,血肉之躯,并非不死之身。 他的师父不是医者,不会医术,只会武学,而武学中有一种失传的心法,叫做“息转心法”。自损救人,将自己的内息转为救治之法,引入伤患体内,止住伤处的颓败,激发伤者自身机理恢复,虽不能完全治愈,但可以保着伤者不死,继而辅以汤药救治。 此次上山,他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讨要“息转心法”。他问师父要心法,他的师父要他赢他,这本是预料中的事,他本可以等身子稍微好些了再去做些打败师父的事情。 可是,不行。 一夜,有毒有伤,连站着都吃力的他,却觉得休息了一夜,已是太长!心里犹如万蚁啃噬,没一刻消停,恨不能立刻下山,立刻奔到那人身旁! 何以这般着急,这般拼命?! 只因一个真相,一个关于药池的真相! 自从泡了药池,他的内力精进不少,昨日遭到师父重创,也多亏精进的内力护着,保了小命,事后昏厥,自是被恢复正常的师父瞧出了端倪。 “药池?难怪精进如此厉害,你的福气倒好,当年我泡那药池,只觉一股子霸劲钻进身子里,几番调息也不能融合,差点要了命!” 只一句话,却如在眼前点燃了爆竹,莫无只觉眼前一片白亮,耳边嗡嗡作响。 药池边坐在桂花树下的冷青翼。 一路下山走在最后面的冷青翼。 伙房里一边忙碌一边呕血的冷青翼。 昏睡在床上痛苦辗转的冷青翼。 他看到了,却没想到,他以为,只是旧疾未愈,只是心情郁结…… 不是,原来不是,至少不全是! 药池!治了冷青翼的外伤,却在他的身子里埋了足以毁灭的内伤! 这个认知,让他猛得从床上弹起,重重地跌落地上!颤抖,浑身止不住颤抖,不是疼,再也感觉不到疼,满口腥气,再次陷入黑暗前,他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总让自己遭罪,你这是什么脾性。” 忍,看起来单薄,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那时的冷青翼忍住的是什么?!比起那些表象,所有深埋在身子里的痛楚,究竟是什么?!不会武功,没有内力,任由那股霸劲肆虐的内腑,承受的到底是什么…… 药池的药性是有的,能治伤是真的,红姑姑引他们去药池是好意,药池用于医病治伤确实不错!但红姑姑本身是医者,不在江湖,远离纷争,伤病不会多,估计对于药池也是停于传言,不疑有他,又怎会知道药池药性太烈,长期对流撞击,竟是形成了气,霸道的气,进入身子,要么转为己用,要么毁损殆尽! 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内力精进,而另一人,大约就要死于非命! 如何不急?! 上山前他想着有了息转心法或许可以抑制那人心疾发作,而如今,他已是再也不能等,哪怕自损了本源,也不能再多等一分!他们已经分开多久?自那日离开药池,已经过了多久?! “都在山洞里,你自个儿找……喂!那么重的伤还用什么内力!”老者话未说完,莫无已经撑直了身子,脚尖点地,一声不哼地疾行而去。 老者原地哧哧笑了几声,也不管他,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山洞里十分空旷,顶也颇高,果真十分适合隐秘练武。放眼过去,书册卷轴堆放得到处都是,零零落落,想来要找到那本心法,照实得费一番功夫。 莫无没有进来过,离这里最近的,只是站在洞口。 他走进山洞,一眼扫过,便开始翻找,手指在颤抖,重伤的身子在反抗,但他眸子里映着他的心,坚决的、果断的、没有迷惑的、毫不犹豫的、不顾任何后果的! 时间一分分过去,翻遍了每个角落,没有找到“息转心法”,却看到了“人刀合一”!不是拓印本,也不是手抄本,竟然是原册!! 理顺的过去又乱了,不过他此刻没有时间或者心思再去理顺,胡乱将书册塞进怀里,他扶着洞壁站起,忽然一阵痉挛,哇得呕出一大口血来,身子软了软,差点一头栽下去! 还不行,还不能倒下,看也没看地上的血腥,莫无强自提息,冲向师父所在! 小屋门口,食盒被丢弃在地上,四分五裂。 依稀还记得那人提着食盒而来,满盒的香气怡人,满脸的笑颜如玉。 画面碎裂,一如地上碎裂的食盒。 “在哪里?!息转心法在哪里?!”莫无沉黑的眸子发红,浑身的怒气几乎掀翻了屋顶。 “什么?”老者气定神闲坐在桌边喝着酒吃着桂花糕,右臂已经接上,血也已经止住,看起来那般惬意悠哉,对比着莫无此刻内心的焦灼,简直天壤之别。 “……”多说无益!莫无眸光一扫,满屋搜寻。 鬼狼山,只有这座屋子和那个山洞,会放些师父的东西,师父练武成痴,秘籍从不丢失,如此,不在山洞,便是在这屋子里! “你找这个?”老者见莫无焦急寻找,一脸无辜地从药柜边上的缝隙里,拣出一本书册,正是“息转心法”! “给我?!”莫无散乱的眸光一聚,伸手去抢,却被老者闪开。 “给你可以,不过我还要这个好吃的白团子!”孩童一般,老者舔了舔唇,满口桂花香气,甜软可口尚未散去。 “……”莫无一愣,眸子里荡过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柔情,红光和焦急褪去,转为一种坚决,义无反顾的坚决,“好!你搭个伙房,我去给你找厨子!” “拿去!”老者心满意足,将书册丢给莫无,莫无接下,翻开数页,确定无误,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屋子。 “喂!说话要算数!”身后老者的喊声在风中很快散开,莫无一刻不作停留,下山! 第二十九回:抚今怀昔 “公子?!” 幽长的地道里,一声闷哼后,一声惊呼回荡,火光摇曳,人影绰绰。 冷青翼弯着腰身,捂着口角,白皙的手指死死并拢,却止不住鲜红的粘稠渗出,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隐去不见。 “公子……”身子已经恢复大半的凌越吓白了脸,扶着冷青翼的手脚微微颤抖。 “咳咳……没事……不是心疾……腹内淤血……”冷青翼稳了稳身子,喘了几口气,从怀里拿出帕子将血迹擦去,微微有些尴尬,笑了笑,说道:“小越,瞧你吓的……又不是头一回见我呕血……更何况这是淤血,刘御医说……呕出来才好……” “公子休要胡说,凌越知道。”凌越看着冷青翼的脸,几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巴掌大的脸,已是白得透明,蒙着雾气的桃花眸子,如今睁着,透着的却是散乱迷离的光,眼睑下的青黑不是睫毛投射的阴影,再也抹不去,唇瓣干涸只余若有似无的淡粉透着所谓的血色,垂落在脸颊肩膀的乌发,仍是那般整齐,却再无光泽,透着死灰。 “不说我了,说了扫兴……你接着说,真的死了二十七人么?”冷青翼推开凌越的搀扶,微微靠着墙壁,眯了眯眼睛,一副懒散惬意模样,“第一杀手果然名副其实啊……” “……我的伤未全好,洛公子让我暂时养伤,并未参与打探,一切皆听其他人说来。按照公子给洛公子的书信,洛公子差了人,将莫公子一路打打杀杀去了鬼狼山的事情,编了许多故事出来,现在茶亭酒肆说书之人个个眉飞色舞,吐沫横飞,故事精彩,许多人对莫公子生了惧意,却也多了敬意,无论如何,为了赏金追缉莫公子的江湖人少了许多……公子果然妙计。”凌越看着冷青翼微微带笑模样,心知那人最不愿别人担心,只好作罢,说些开心事于那人,也是好的。 “月殇都编了哪些故事?真是的,若能也去坐于茶馆,品一壶好茶,听一则趣闻,该是多好……”冷青翼淡淡的希冀羡慕,像是想着那样的画面,唇角不觉莞尔,笑得真实。 “这里没有好茶,凌越倒有一个听来的故事,公子可愿听听?”凌越走到一边,脱下外罩的褂子,折了铺在地上,“公子坐下,便当做是在茶馆,如何?” “嗯,就听一个。”冷青翼缓缓坐下,不着痕迹地将手搭在腹间,一脸兴致勃勃,“小越,说吧,倒没听小越说过故事。” “那说书之人说,这个故事叫‘破庙美人计’……”凌越看着冷青翼难得的真性情,心中酸涩,却是笑着掩下,不露痕迹,“话说,有杀手莫无,行色匆匆,旅途劳顿,收拾了些许拦路妖邪,歇于破庙,却未想庙中亦有妖物等待。一袭白衣,柔弱无骨,一点泪痣,暗自销魂,那妖物侧卧于破庙之中,做娇柔病态,惹人怜惜,就算是那杀手,也不禁乱了心神,上前嘘寒问暖,却不料寒光一闪,着了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杀手莫无虽不算英雄,但也算是个男人,中计也无甚值得惊讶,倒是那化作人样的妖物却是心思狠毒,伤人利器上有血有毒,一招得势,笑得倾国倾城美不胜收,挪步上前,故技重施,美人一计得逞便再来一计,却不想遇上的,也是凶狠的主,大家都知道,莫无杀人,一剑封喉,对着这么个让人动心的美人儿,又当如何?照样手起刀落,一剑封喉!妖物去了人形,质问杀手如何下得了手?杀手拂袖转身,留了一句:你与我心中那人差得远去!” “平白干嘛加上一点泪痣?糟蹋了这么好的故事……”冷青翼淡淡地笑着,随着故事起起落落的心归于原位,扶着墙吃力地站起,看着凌越说道:“小越,你说得真好……我知你想哄我开心,我会记得这个故事的……知他无事去了鬼狼山,我也放心,不能待得太久,我回去了,若有什么变故,你便再与我说。” “公子……”看着冷青翼转身后纤瘦病弱的背影,凌越开口说道:“是真的,不是瞎编的,破庙里死了一人,当真与公子十分相像,那颗泪痣是假的,故意贴的,公子玲珑心思,该是知道那人想要做什么。那人死在破庙里,手法确是莫公子所为,不过那人手中握着短剑,上面沾了血,也有毒……这一路,莫公子杀了二十七人,唯独在这人手上遭了暗算受了伤,公子,莫公子的心意,难道……” “小越……他的心意如何,都改变不了我要走的路……”冷青翼的身子晃了晃,停下的脚步复又前行,“我只求,他不因我受到伤害就行了……” “公子……”凌越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白影向着王府别院的方向,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心中疼痛难当,喃喃道:“公子,你想要走的,分明不是这条路……” ****** “公子,你回来了,疼得厉害么?我先扶你回床上,你歇歇,我去拿药来。”藕色的衣裙,简单的双髻,冷青翼吃力地走出地道,立刻便被伸出的双手撑扶住,扶到了床上,去了外衣鞋子,盖好被子,被子里之前放了暖炉,此刻暖烘烘的,一下子去了少许疼痛。 “小鸢,可有人来?”冷青翼接过少女递来的止痛药物,仰头吞下,又接过一杯温热的水,缓缓饮着,心中也暖着。 “来了个小厮,说是王爷问问情况,我说你刚刚睡着,他便回去了。”唤作小鸢的少女摆着一张臭脸,接过空了的杯子放于一边,扶着冷青翼躺下,掖好被角。“你回来晚了,我都急死了。” “嗯,听小越说了个故事。”冷青翼被子下的手再也无须顾忌,肆无忌惮地摁进一直绞痛不歇的小腹,脸上却仍是一片淡然,笑得有些讨好,“小鸢别生气,我算得王爷不会过来。” “哼,就算景王爷过来,我也不怕的。”少女冷冷一哼,仍旧一脸不高兴,“这个凌越,等下次找个机会,我定要好好说说!唠唠叨叨,这暗道湿冷,公子身子这般差了,还待这么久,怎生好?若是有个差池,小鸢如何向姐姐交待?!” “有小鸢在,我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冷青翼轻轻阖上眼睛,唇角的带着温柔的笑,“我也觉得小越罗嗦,下次小鸢帮我教训一下也好。” “好了,累了就睡吧,待会那个狗屁王爷来,又有的折腾,现在就别在我这浪费精力了。”小鸢利落地站起身子,又找来毯子盖在被子上,“今日落了雨,天气又冷了些,你这人疼也不说,冷也不说,真是烦人。” “……”大约是止痛药起了效用,疼痛渐渐散开,意识也有些昏沉,唇角荡漾着暖暖的笑意,这个少女,莫无为他找来的少女。 他知道景阳定会再为他安排婢女,初见小鸢,见她一副胆小怕事模样,战战兢兢,循规蹈矩,让景阳很是满意,他却冷脸冷语,十分不待见的样子。 却是景阳前脚离开,少女便瞬间变了模样,冷冷的目光,傲然的气势,看着他,直接摊了牌。 “我是小鸢,受人之托,前来照顾你。”少女这般说着,哪有之前的半分卑微。 “姐姐说那人不让说,姐姐又说,那人不让说她偏要说,呐,托我之人,是莫无,第一杀手莫无。”少女不等他问,便毫不含糊地说了个通透。 那一刻的他,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欣喜冲将而上,几乎冲的他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按照小鸢的说法便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摆着一脸蠢样。 小鸢摊了牌,他也便说了暗道的秘密,说了他也要帮莫无。 两人一来二往,生出许多信任默契,在景阳面前不用他担心、会帮助他同时保护自己的人又多了一个,而且是十分贴心细心的一个。 自从小鸢来了,他的被子都是暖的,他喝的水都是温热的,他穿的衣物都是恰当合适的。到点吃药,若是身子不适将药和着血吐了,小鸢便第一时间找来刘御医,一番针灸,病痛立时缓解许多。熬夜看些景阳拿来的册子图纸,小鸢也不催促叨扰,只是陪着熬夜,不时送些水和药,偶尔也要些粥…… 总之,无微不至这四个字,小鸢当之无愧。 “小翼……小翼……” 呼唤的声音由远及近,身子被人轻轻晃动,难得没做什么噩梦,睡得香甜,却还是被人硬生生喊醒过来。 “……”吃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的人由模糊变得清楚,自然是景阳。 “看你睡得香甜,本来不想吵你,但我们和右相相约的时辰到了。”这几日,景阳也是夜夜忙碌,憔悴不少,但比起床上的人,还是要好了许多,“我知你辛苦,等我们拉拢了右相,你便好好睡睡。” “两日后的殿试……我要去。”冷青翼无比坚定地看着景阳,“无论如何都要去。” “好,我替你安排。”景阳并不拒绝,或许对他来说,冷青翼参加殿试才是极好的。 “……”冷青翼微微安心,瞥了眼乖顺地跪伏在地上的小鸢,“更衣吧。” 第三十回:指顾从容 一连几日的雨,气温下降了许多,眼瞅着似乎就要入冬。 路上行人多是打伞,或者穿着蓑衣,行色匆匆。墙上原本贴着的通缉令,在雨水的冲刷下早就糊烂不堪,辩不出讯息。朝廷最近事多,刺杀右相的事情一直抓不到人,便也耽搁下来,没个精力去管。穆远山庄派出去围剿的人,损失大半,到了鬼狼山跟前,也不敢贸然上山,于是守着山脚等,哪里等得到人,偌大的鬼狼山,自然不会只有一处下山之路。 热闹的“宣和居”一如既往,一人自雨中步入,脱了蓑衣斗笠,一张脸上带着胡渣青髯,虽说年纪轻轻,身形挺拔,但也觉得看不清爽,有些邋遢。 “这位客官几位?”精明利索的小二屁颠颠跑过来,一脸笑容。 “一位。”那人声音沙哑,像是染了风寒,寻了一处角落坐下,“四个馒头,一碟招牌牛肉,几味清淡小食。” “好咧,客官,小店自酿‘叶子青’,可以暖身子去寒气,要不来一壶?”小二吐沫横飞,满面笑容,“马上段先生便要说上了,客官品品小店‘叶子青’,小店赠予两三味下酒小菜,再听段先生说些趣事,定不吃亏。” “好。”那人倒也爽快,应了声好,垂首低咳几声,便不再说话。 “好咧,客官稍候。”小二喜笑颜开,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人声鼎沸,角落里的那人,瞬间隐没其间。 “来了来了!” “哦,终于来了!” 酒菜上桌,那人刚拿起一个馒头,便听到一片欢呼叫好,抬头看去,一个中年瘦子,留着两撇小胡子,坐上了大厅正前方搭的台子上,惊木一拍,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让大家久候,今日段先生有个新鲜事儿,别处绝无,来宣和居,便是对了!”“宣和居”老板是个发福的胖子,他走上台子,到那段先生边上,递了一壶上好龙井,像模像样做了个揖,然后走下台子。 众人顿时来了兴致,一片叫好掌声,气氛热烈自不必多说。 角落里那人不以为意,倒来一杯酒水浅酌,“叶子青”淡香宜人,入口也不那般辛辣,微微带甜,落入喉间,稍稍带暖,倒像是女子喝的酒。心中不悦,这般没劲的酒,真正砸了店家的招牌。 “各位,今日段某要说的这位,可是了不得,一岁说话,两岁识字,三岁诵诗,四岁做赋,到了五岁,已是熟读四书五经十几册史书,真正神童也。这人,本就天赋异禀,还长了副倾国倾城貌,众人说他是个妖孽,否则怎会迷了城中一位贵人的眼?”小胡子稍作停顿,底下已是一片骚动,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角落那人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僵住,看了眼台子上的男人,不知什么情绪。 “这说的谁啊?不会是……” “我见过的,确实好看,比女人还好看。” “我上次看到他从轿子里出来,一下子就扑进……呃,那位贵人的怀里,吵着要抱,简直丢了我们男人的脸!” “要我说什么神童都是吹的,这人不去揽月楼真是亏了……” “听说被喜欢得紧,他要杀什么人,就杀什么人,好像服侍他的人一不小心就被咔……这样,蛇蝎心肠!” “不过,今日段某不说这人与贵人的事,段某说说这人与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杀手的事……”小胡子看着众人反应,提高了嗓门说了一句,果真立刻就吸引了注意。“各位可能听过别家说的‘破庙美人计’,却不知道,一袭白衣,柔弱无骨,一点泪痣,暗自销魂,说的正是此人。” “这两人怎么牵扯到一起的?” “我之前看着两人一起的悬赏令来着的,不过后来一夜之间就都没有了。” “我也见过,好像是说那个杀手劫了那人。” “不会是被杀手看上了吧?”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本就是个勾人心魂的狐狸精,我们见了保不准也会……” 又是悉悉索索一番议论,角落那人一脸淡漠,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流言蜚语,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听来的,看来的,智者当清,愚者当乐。”忽然从楼上雅座隔间里传来清幽淡雅的声音,分明未有几分重量,却如那桌上的惊木一拍,众人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楼上。 “瞒着身份倒也好,终是知道挑拨是非之人何在。”众人见从楼梯间走出两人,一人白衣一人深紫,相携而下,那般无双样貌,般配无比,几乎让众人看傻了眼。“不知本王是不是段先生口中的那位贵人?” 景阳一身深紫袄袍,小心翼翼扶着白衣的冷青翼走上了台子,那小胡子早已吓破了胆子,跪伏在地上,连连磕头说道:“不是不是,怎么会是!小的信口胡说,混口饭吃。” “……”众人皆是傻了眼,此刻夹着菜的,端着酒的,吃着肉的,统统停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那小二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前后寻找,就是没找到自个儿的老板。 “大家继续吃喝,让段先生休息休息,容小翼借个台子说上几句。”景阳笑着,一身气势,却又夹带着平易近人,他将冷青翼小心地扶到椅子上,又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毯子盖在那人腿上腰腹间,万般温柔宠溺,这才退到台子下,坐在侍从搬来的桌椅边上。 台子上的景象变得十分诡异,小胡子跪伏着,不断颤抖,白衣公子坐在椅子上,难掩倦意,众人皆是觉得美虽美,却带着死气沉沉,没有神采。 “……”冷青翼不着痕迹地微微抬了抬眼,看到上方右侧雅座的窗开了缝隙,眸子里闪过一抹冷嘲,唇角渐渐勾起。 ****** 三刻钟前,两位衣着华丽身带奴仆侍卫的贵客被引入雅座隔间。 贵客入座,点了酒菜,酒菜上桌,关了屋门,侍卫把守于门外。两人撕去人皮面具,正是景阳与冷青翼。今日在这“宣和居”有一出戏,景阳精心为右相安排的一出戏,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冷青翼知道的并不多,他只知道今日来,自己要做什么。 端着景阳递过来的清茶,冷青翼轻轻抿着,楼下的喧哗不时从微微开着封的纸窗里飘进来,他是偏静的性子,却也喜欢这番人声鼎沸的景象,让他觉得满是生气。 “小翼,你可准备妥当?”景阳也喝着茶,挑眉问着。 “嗯,早已妥当。”冷青翼掩下眸子,不知思量何事,亦或者什么都没想。 “小翼大约没想到我会用这般方式,原先是不是以为会去右相府做些登门造访?”景阳笑,笑得满脸自得,“小翼,不日你便是那状元郎,如今是个很好的机会,展现你的才华,扭转众人对你胡乱猜疑的机会,我特意这般安排,完全是为了你好。” “你安排便好,我无所谓。”冷青翼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看着里面微黄的液体泛着莹莹的光。 “小翼……”景阳看着眼前乖顺的冷青翼,心中好笑,恰逢此时,楼下惊木一响,信号来了,景阳站起身子,走到冷青翼身侧扶他,“我信你定能做得很好。” 他的身子越发的糟糕了,如今走路,若没人搀扶,都已不行,小腹里仿若钻进了一条小蛇,无时不刻在内腑间游走啃噬,一阵阵的痛楚,此起彼伏,就好像不死不休。但他的面上始终平淡,除了掩饰不住的苍白和额际的冷汗,再无其他痛苦神色。他曾经十分怕疼,可如今倒是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疼。 坐在椅子上,冷青翼微微挺直了腰,看着台子下望着自己的众人,唇角一点点勾起,眸子里一股子尖锐锋利的光,慢慢盛起。 “我便接着段先生的话,往下说。”他的声音一如他的人,柔和清澈,淡雅文儒,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毅,“各位是想听我的事,还是那杀手的事,或者是那杀手绑了我的事?” “……”台子底下一片安静,景阳做事的狠厉是出了名的,眼下哪里还有人敢不要命地乱说,都眼瞅着台子上抖成一团的小胡子,心中唏嘘,怕是小命不保了。 “这些事,沾染了风花雪月,自是描绘得有声有色,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事后谈论也有无尽嚼头,可是,这些事情……对于那些身处边疆战乱、饥荒瘟疫、流离失所的人来说,根本一文不值,没有半分值得谈论的地方。”冷青翼淡淡地说,淡淡地看着眼前众人,但他的淡漠很冷,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指责,那傲慢的姿态,像是故意要挑衅找茬一般,“你们不以为然,因为你们离那些灾难很远,你们只一句相信当今皇上,便可继续过得惬意如常,又或者你们觉得好日子已然不多,多过一日便少一日?” “不光是皇上,整个朝廷,高官俸禄,拿着我们的税银,难道不该为这些事情操劳费心,倒要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做什么?!”底下不知是谁义愤填膺地吼了一句,便得来众人附和。 “当真这般想?当真没有一丝恐惧忧虑?如今茶亭酒肆盛行这些个乱七八糟真真假假的说书段子,难道没有半分逃避不理,自欺欺人?!”冷青翼猛地撑着桌子,站起了身子,就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要从他瘦削的身子里冲将出来,他没有拍惊木,他的眸子里依旧一片冷然,并没有炽烈的情绪,甚至他的声音也不是那般响亮有力,但在一片附和声中却是那般尖锐,直戳众人心中最痛之处。 “你……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在那里指手画脚,不知所谓?!”人群里又有酒意微醺之人不知死活的叫嚣起来。 第三十一回:音容凄断 “我?不是你们口中的男宠、靠着张脸依附于人的臭虫么……”冷青翼笑得恣意,顿时日月失辉,迷了众人的眼,“不过,我是什么并不重要,你们也一样,不光是在座的各位,还有这道门外的皇上、高官、商贩、路人、乞丐……无论是谁,脱了衣物华冠,都不过是人,是子民,是国之兴亡时便无任何身份地位只剩责任的匹夫!” “……”一席话下来,众人无话可说。 “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微薄之力,不足为道,做了也白做,不如不做,得过且过,一日便是一日,便是这般想着,这样过着日子……”冷青翼继续说着,他看众人,依旧淡然自若,没有激昂热烈,自然也没有退缩胆怯。此时的他依旧很瘦,却再也不弱,骨子里激涌而出的气势,铺天盖地,耀眼得几乎无法直视,“西北干旱,东南洪涝,收成全无,灾害接踵而至,尸横遍野……皇上英明,做了许多救治百姓之事,开粮济仓,收容接纳,医者救治……却还不够,远远不够!灾害未除,一日不除,便无法遏制被殃及的百姓继续增加,旱灾要水,涝灾要疏,虫灾要除,人力财力,朝廷不够,光是应付那些虎视眈眈的蛮子,已是远远不够!” “……”并没有人应答,众人面面相觑,这一番犀利言辞,已是将眼前局势描绘通透,那么多的“不够”,如此无能无力的绝境,他们小小百姓又当如何? “这里有!”冷青翼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啪的放在桌子上,“王爷已是答应,自今日起,凡捐赠财物者,逐笔记录,商者回以名誉,百姓回以息子!凡归于朝廷编排救灾者,一一留名,无论死伤,同收军饷!为此,景王府就算一夜落魄掏空,也在所不惜!” 坐于雅间的右相喝着茶,听到此处,挑了挑眉。 窗外大堂里那人说得极对,眼前,有两道难题。 一是财,一是人。内忧外患,国库亏空,人手不足,支援边关不够,缓解灾害不够,救人治伤也不够,如此恶性循环,宛如就要绝境! 方法有,但顾虑更多!朝中达官贵人家底丰腴,多是唯唯诺诺,口中为国为民,却无半点主动作为,若是强取,其间利害关系牵扯极大,即使是皇上,也无力掌控;加重百姓税赋征兵,此乃豪夺,可解燃眉之急,但却引来民愤,若是此般千疮百孔,再来起义,天下必亡! 分明这般严峻的难题,何以迎刃而解? “强取”朝中官员钱财,不为大而化之的国,而为实实在在的民,必是无话可说,无法推脱! “豪夺”百姓税赋帮手,却是有名有利有可图,还显一番救国豪气,必是心甘情愿,肝脑涂地! 妙计!实在是妙不可言! 右相已是忍不住,推开纸窗,探出了身子,想要把那台子上的人看个清楚,对于一向不太认可的景阳,似乎也有了另外一番评论。 众人也是沸腾了起来,一时间仿若心底的所有担忧、无助、恐惧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谁人不愿太平盛世?发生的灾难怎会对他们没有触动,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灾民,指不定明日便会变成他们!可是,能做什么?人都是自私的,谁愿做那傻子,不要财不要命,只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可是如今,朝廷没有强加税赋没有强拉壮丁,有名誉,有息子,有军饷,救国救民救自己,如此,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景阳依旧端坐在台下,唇角带着高贵的笑,看着台子上的人,眸子里一片沉溺的爱恨。 角落那人,依旧十分不起眼,暗自勾起激赏的笑容,隐没在众人的喧嚣中。 冷青翼站在台子上,撑着桌子,他一直淡然的眸子里,闪过欣慰,无论什么理由搪塞景阳,他终是让景阳许了自己做想做的事情。两日一夜的伏案,反复思虑,终是找到良方,但愿灾祸早些过去,人们少吃些苦头。 身子微软,气势衰减,觉得累,唇角却有满足的笑容,他想着,这下大约可以休息下,两日后好好去参加殿试,如此…… “唔——”瘦削的身子猛然一抖,一股子剧痛在身子里爆裂而开,毫无征兆,却痛得仿若所有内腑瞬间被狠狠捏碎,腥热的液体几乎是直接从口中喷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阻止的方法! “噗——”一簇血花在空气中瞬间绽放,又转眼凋零……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连冷青翼自己都无法置信般睁大了迷离而痛苦的眸子。 眼前的景象破碎摇晃,身子哪里还有半分力气,恍然间跌进一人怀里。 “小翼!你又发病了?!” 是景阳焦急的声音……可是没有,他没有发病,身子里火灼般剧痛,却不是发病。 “快!快张口把药吃了!” 药?吃药,什么药…… 不知道是什么药,却是无比神奇的药,痛楚一分分地消减,效用竟是那般明显,明显得……让他无比想笑。 这世上,只有一种药会瞬间爆发,又迅速退去。 毒药。 台子下面骚动起来,他在景阳的怀里止不住地痉挛喘息,毒素在被解药消除,疼痛也在消减,但那毒药不知猝发了什么,他只觉得小腹中那尾小蛇,发了疯般地到处乱窜,似乎就要穿破内腑血肉,冲出体外! “小翼……你真的不乖……”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景阳靠近耳边刻意压低的声音。 “我们说好了,要将那杀手引到景玉封的身上……你却只字未提……” 景阳的声音很轻,没有怒意,甚至带着笑声,却让冷青翼浑身战栗。 “不过,不要紧……我早已猜到小翼舍不得……我也早已发现,那人亦是舍不得……”景阳确实在笑,而且笑得十分欢愉,他看着乱成了一团的大厅,掩饰着笑意,大声吼道:“大胆刺客,刺杀右相,掳走本王之人,伤害至此,如今光天白日,还当如何?!” “……”冷青翼强忍着小腹内翻滚的剧痛,努力睁了眸子,顺着景阳的目光望去,心中狠狠一拧,瞬时瞠大了眼睛。 大厅里,人们慌乱逃窜闪避,有人在打斗,一群景王府的侍卫,和一个穿着黑衣的人,紧接着,楼上雅座内又冲出两三个右相的贴身侍卫,瞬间将那人围困,没有出路,没有退路,也没有活路。 不是。 不可能是他,他在鬼狼山,不会出现在这里。 冷青翼在心中默默想着,掩下眸子不看不听。 不能乱,或许这也是景阳设的局,做给右相看,同时也是做给他看。 “小翼,那不是我安排的人哦。”景阳却是不肯放过他,板着他的下颚,迫他看向那厮杀的局面,“他进了这里,便被我的人盯上了,他武功卓绝,不能打草惊蛇,我给你的茶里下了毒,你刚刚吐血的瞬间,你猜发生了什么……” “……”不想看,不愿看,但不得不看,那不似往常利索的身影,那漫天飞舞的血花,看不清脸,却忽略不了那熟悉的身形。 “看到你吐血,他竟是站了起来,被我的人白白捅了一刀,你说好不好笑?第一杀手,就跟个傻子一般,倒没想到小翼的魅力如此了得,迷得人家神魂颠倒,生死不顾。”景阳继续说着,他低头看冷青翼的脸,想在那淡漠的脸上找到一些什么。 “王爷伤我,那杀手为我而伤……”冷青翼露着淡淡的笑容,直视着景阳探究的眸子,“若是这般了,我还偏要跟着王爷,傻的那个岂不是我?” “小翼!”景阳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那眸子里的狂怒几乎就要将冷青翼吞没一般,“你不能这般对我!” “这话……该我说……”冷青翼咬着唇,扬着眉角,脸上已是浮出了死灰,景阳抱着他,隐没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下,硕大的拳头如钻子般碾转挤压进他柔软的身子里,几乎已是碰上了他的脊柱! 他疼,他颤抖,他的口角滑落殷红,但他不哼,一哼也不哼,反而笑,笑得艳丽妖娆,挑衅着,抗争着,不怕,没什么可怕的,本就是将死之人! “你……”景阳却怕了,看着一股股的血流出那苍白的唇角,景阳既痛又怕,收了手,抱紧怀里的人儿,“小翼,你还要参加殿试,你还有未了的心愿……” “……”冷青翼恹恹地软在那个再不能给他带来丁点温暖的怀抱,散乱的眸光,望向了那抹拼杀的黑影。 “小翼,那是你爹最大的心愿……”景阳继续说着,看着厮杀中的人,满眼通红。 “景王爷,这位公子如何了?本相带了随行医者……”恰在此时,右相缓缓而来,一脸担心。 “多谢右相关心。”景阳瞬间换了神色,看向右相,通红的眼,像是极其痛苦,“小翼被那杀手重伤,如今药已服下,应无大碍。” “本相见他还在咯血,当真不打紧?”右相看着一脸颓败的冷青翼,实在不像无大碍。 “无碍……”气息不稳,吃力地扯了扯唇角,冷青翼看着右相说道:“……莫要……伤及无辜……” “公子心怀天下,本相敬佩,还请公子多多保重,将来辅佐王爷,造福百姓。”右相竟是向着冷青翼郑重其事地行了礼,接着走到一侧,一番交代,便有人赶紧过去救治“宣和居”内被误伤的人。 “小翼,我知道,你还是在乎我的。”景阳将怀里的身子抱得更紧,不觉散了一些怒气,“在右相面前,你还是愿意帮我的,小翼,小翼,别不要我……” “……”冷青翼轻笑出了声,景阳的话语他已听不见,眼前分明早已一片黑盲,却好像偏偏看到了不远处那人灼烈的目光,没有责备,一片纯粹的担心,好暖,暖得他眼底发烫,似乎就要落下泪来,“他若死了……我也不活……” 就一次,就任性这一次…… 意识散落殆尽,唇角依旧带着笑,孩童般的笑。 “不会,我不会让他这般轻易死去,小翼莫要担心。”景阳的眸子里一片沉黑,说着安慰的话语,轻吻着冷青翼的额头,嘴边勾起,一抹狰狞的笑。 第三十二回:惓惓之忱 “几日不见,第一杀手倒成了呆头鹅,看不清局势,到处乱闯,不过一些胡渣,以为便能隐了行踪,路人不识么?”女子徐徐步入屋子,一袭开满紫薇花的衣裙,青纱层叠,簇拥着肩颈的白皙,红唇微启,话不饶人,眸子里带着笑,讥讽的笑。 “……”床上的人,醒着,刚刚醒,眸子沉黑,不知所想,却清明。 “你们下去吧,我不出言,不许任何人进来。”女子走到床边坐落,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对着身边下人吩咐道。 “是。”丫鬟打扮的两个女子识趣离开,关上屋门,守着。 “若不是我的人出手,杀手大人这会儿大约在人手里吃着鞭子,哪能睡得这般舒坦。”女子娇笑着,拢了拢发髻,“莫无,和我说说,怎么想的。” “什么都没想。”莫无撑着坐起身子,女子想要阻止,却反被止住,“不打紧。” “你本就内伤未愈,毒伤未除干净,那一刀虽被你避开要害,但也伤了内腑,铁打的身子么?”女子叹息,却也知对方性格,不好多说。 “进了城,本打算找你,却见了那人。”莫无蹙着眉,倒不是伤痛,而是担心,“虽是易了容,但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于是跟着去了宣和居,没想太多。” “这般不顾后果?倒不像你。”女子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莫无,“等下药送来,你喝了再睡会,气色不好。” “不行。”莫无接过水,一口饮下,面上仍旧凝重。“我急着下山就是为他,如今,再等不得半分。” “我看他与那王爷好得很,一唱一和的,倒是你成了不折不扣的坏人。”女子娇笑着,凑过身子,几乎贴在莫无怀里,一只手不安分地在他身子上抚摸,摸到那刀伤处使力一摁,“你想着他,不如想着我,那个小没良心的,有什么好?” “芸娘,别闹。”莫无皱眉,将胡闹的人儿推开,按着伤处向后挪了挪,脸上微微不自在。 “呵呵,我最喜欢莫无这般模样。”芸娘愉悦地笑着,笑声如银铃一般,整个人都如怒放的紫薇花,美得让人不能直视,“小鸢和我说了,散出你绑了冷青翼,并将他重伤这般谣言的,正是冷青翼本人。” “……”垂首沉默,莫无并不接话。 “怎么?伤心了?”芸娘微微挑眉,“还是……听不明白?” “芸娘,帮我安排,我要见他。”莫无抬首,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动摇疑惑。 “看来是没听明白。”芸娘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轻抿,“先是利用你刺杀右相,现下又利用你诬陷景玉封,丝毫不顾及你的声誉感受,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心心念念的?!我已吩咐了小鸢,今日让他吃些苦头……” “芸娘。”转眼间,莫无已是下了床来,高出许多的身量本就带着压迫感,芸娘抬首,看着莫无的冷冽,无法抑制地向后退了退,撞了身后的桌子,退无可退,“别做多余的事。” “莫无……”芸娘略显尴尬地站直身子,轻抚着胸口,走到一旁,“人家分明是为了你好,那个冷青翼并不如表面那般,你如此迷恋,我怕……” “算了。”莫无什么都不再多说,冷着脸拿了一旁的黑色外衣穿上,便打算出门。 “好啦好啦,我帮你安排还不行吗?”芸娘无法,走到莫无身后,身子微微靠在那个宽阔的背上,眸子里难得的真情实意,“莫无,别出事,除了他,我便是最在意你。” “不会,青翼不似你说的那般。”莫无轻叹,唇角却是不觉勾起,想起那人。 “但愿如此。”芸娘也微微叹息,真是注定的情劫,躲也躲不了。 ****** “那杀手被同伙救走了,小翼该是放心了吧?”景阳看着床上半阖着眸子、刚刚清醒的冷青翼,笑着,只在嘴边,不在眼里。“小翼,随行的御医都不在,解药已是吃了,稍许残毒不会要了性命,今夜你得受着,因为我也着实不好受。” “……”冷青翼回以淡淡的笑容,吃力地张了张口,说道:“两日后……殿试……” “嗯,自是会帮你安排的。”景阳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冷青翼,状似万分柔情,却让人看着害怕,“等小翼做了状元郎,我便可与小翼同入朝堂,不用这般辛苦分分合合,发生这么许多肮脏龌龊之事。你睡吧,今日这出戏演的极好,右相已是明显偏向于我们,我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皇上的期限便是明日了。” “……”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知道了两日后可以参加殿试,冷青翼露出了许久不见的欣喜豁然,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真的就要睡去。 “小翼,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景阳丢下这句,便出了屋子,在屋外遇到一直候着的小鸢,“小心伺候着,若是出了事,仔细了脑袋。” “是,王爷。”小鸢一副惊吓模样,连连弯腰点头称是,目送景阳离开。 “公子,公子?”走到床侧,急急唤了几声,冷青翼缓缓睁开眸子,却是掩不住的倦意。“王爷走了,小鸢有事要问公子。” “问……”努力睁开眸子,朝着小鸢吃力的笑了笑。 “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对莫公子?现在外面的人都把莫公子说成什么样了啊!”小鸢皱着秀气的眉头,一双大大的眸子里,隐着怒意。 “我很坏吧……”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缓缓支起身子,被子下的手按着绞痛不停的腹部,什么也不解释,只睁着一双疲惫的眸子,看着小鸢,笑着。 “姐姐很生气呢,她说要让公子吃点苦头。”小鸢看着冷青翼的笑,却觉得说不上来的难过,“公子觉得小鸢该做些什么让公子不好受的事情?” “小鸢……”冷青翼一愣,眸子里竟是流露出了喜悦,那个木头原是有人这般关心的,真好,“你扶我起来,好么?” “……”小鸢不解,见他掀了被子要下来,只好上前扶住他,“公子要做什么?” “不是要让我不好受么?”冷青翼笑了笑,看着眼前直率的少女,眸子里漾着柔和的光。 “什么?”小鸢还没反应过来,冷青翼已是摇晃着走到了桌边,拿起桌子上的冷茶,就着茶壶便大口饮了起来。“公子!” “咳咳……”喝得有些快了,不禁呛咳起来,冷青翼却是看着急急阻止的小鸢,笑得更加欢愉,“小鸢,其实这般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公子……为何这般?小鸢看得出的,公子分明对莫公子有情有义……”小鸢扶着冷青翼摇摇欲坠的身子。 “不,我是无情无义,恩将仇报之人,小鸢看走了眼。”冷青翼放下茶壶,那股冰冷的液体滑入肚腹中,冷得彻骨,让他有些轻颤,“若不是我,那人怎会这般遭罪?” “公子……”小鸢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暗道内发出独特的暗响。 “小越找我……大约有些事……”冷青翼暗自提了提精神,“小鸢,拿外衣给我,还有护心丹……” “公子……我错怪你了么?”小鸢看不懂冷青翼。 “没有。”冷青翼笑着揉了揉小鸢的头发,“小鸢,两日后我去参加殿试……小鸢记得悄悄溜走哦。” “公子……”眼前人这般美丽,却毫无生机,毫无希冀。 为何,这般孤独,这般悲伤…… ****** 暗道一如既往,冷青翼扶着墙,几乎挪不动步子,好在凌越离得并不远。 “公子。”凌越微微行礼后,便上前去扶人,却被冷青翼让开,只是靠着湿冷的石壁,喘息。 “小越……何事?”腹内疼得有些发麻,真想眼一闭什么都不想不顾,一觉不醒,再不理尘世纷扰。 “公子……离开王爷吧,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凌越的声音竟是带了几分哽咽。 “小越……你让我来,就为了说这事……”冷青翼扶着墙壁支起身子,转身打算离开,“此等废话,以后别说了……” “公子,如今王爷,右相,甚至玉封王爷都在找他,看上去你是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但凌越却知公子是在保他,用别人的势力保他,只有王爷要杀他,公子保不了,就让右相和玉封王爷来保,是也不是?”凌越大声问道。 “不……不是。”冷青翼停下了脚步,哆嗦着否定,“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我只是要帮景阳……” “青翼……” “……” 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自身后将他抱住,紧紧抱住,清冽熟悉的气息将他狠狠裹住,他微微仰起了头,瞬间红了眼睛,因为疼痛而弥散的眸光,乱成一片,干疼的喉咙发不出任何的音阶,无法呼吸,无论怎么努力都好像无法呼吸一般。 “青翼……” 什么都不问,只低喃着他的名字,他以为已是冷硬了心肠将那人推开,却没想到都是自欺欺人,不过一个怀抱,一声呼唤,整颗心都碎了,碎得拼凑不齐。 “青翼……” 第三声呼唤起来的时候,他闭了眸子,开了口。 “莫无……你别自作多情……我看不上你……你给不了我想要的荣华富贵……还有权势地位……我会是状元郎……你配不上我……” 那人所有的尊严和自己残破的心,一齐放在脚下踩踏,身后没有声响回应,他复又睁开眸子,看着黑洞洞的前方,没有将来,不必纠缠,是不是之前话说得还不够狠,不够绝,是不是心里面还带着奢望,还贪恋着温暖…… “青翼。” 一声轻叹,颈间一麻,便失了所有的意识,内心止不住难过,原以为,哪怕是伤心伤人,还是可以多待一会儿,多一会儿也好…… 莫无抱着被点了睡穴而软倒在怀里的身子,看着怀中之人青白泛着死气的脸,心下刺痛不已,不觉紧紧皱起眉,眸子里染上的怒气,却是为了怀中之人如此糟蹋自己。 “莫公子,你莫信公子的话,公子他是……”凌越看着莫无皱眉模样和隐隐的怒气,一颗心不觉拎起,只怕两人间又生出误解。 “凌越,之前说好的,你守着,若青翼屋内有动静,你需用我教你的方式打断我。”莫无看了看凌越,收敛了怒气,点了点头,“我明白的,不必解释。” “……”凌越心中欢喜,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应了一声,便向王府方向走去。 莫无不再想些有的没的伤感之事,解开冷青翼的腰带,将手搓热了探入他的身子,冰凉细腻的触感落于指腹之上,莫无微微皱眉,心中又是一刺,说不上的滋味。隐下心中情绪,细细几处按压,终是在腹脐下一指处找到一股肆虐冲撞之气。 “嗯……”昏睡中的人低低呻吟,像是十分不适,向着温暖的地方缩了缩,莫无低头看去,那人眉头轻蹙,睫毛轻颤,缩在他怀里的模样,倒是难得的乖巧温顺。 唇角勾起一丝轻笑,心中默念息转心法,将自己的内息缓缓打入那人身子里,缠住那股冲撞之气,温柔而温暖。莫无抱着冷青翼,凝心静气,恨不能把所有的力量都给怀里的人,让这个瘦弱的身子远离伤痛,远离悲伤,远离是是非非,远离生生死死。 杀手的温柔,谁也不知,连杀手自己也不知。 “呃……”时间一点点过去,莫无不知,冷青翼的身子里除了那股气,还有毒,未清的毒。早就千疮百孔的内腑,被冷水激着,被毒素蚀着,如今两股气碰撞到一处,交融前,又荡开剧烈的痛楚,竟是将人生生疼醒过来! 有些茫然地睁开眸子,冷青翼看着眼前的黑盲和星星点点的光,并不清醒,不知身在何处,疼痛交缠着,他咬着早已碎裂的下唇,却感觉到了暖,熟悉的暖,宛如满心期待的梦境。 “莫无……”冷青翼微微不确定地开口,散乱的眸光里带着一丝向往。 “我在。”莫无淡淡应着,明显感到怀里的身子一阵颤抖。 “你来了啊……”冷青翼笑了起来,竟是微微带着一些羞赧,像是被人夸奖的孩童,“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莫无一愣,不解在眸子里一闪而过,随即是了然,真正心如刀割般的了然。 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臂,眸子里沉黑的光,映不出情绪。 “不说话……当你答应了……”冷青翼笑得越发灿烂,向着身后的方向又努力缩了缩,“莫无……其实我很想你……” 莫无低下了头,他将头抵在冷青翼的颈窝里,鼻间混杂的药味和那人身子里的淡香,让他终于确定了心里翻涌的情绪。 他从不知道牵挂的滋味,也从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句话落泪。 太可笑,却又真实得让他满足。 第三十三回:向隅之感 息转心法,分为三段。一为入,二为引,三为转。先将自身的内力缓缓输入对方体内,再引入奇经八脉,最后与对方体内气息相融,转为对方的内息,心法一旦开始不得打断,如若打断,则两者皆伤,轻重难讲。 心法已起,本不该断,却切切实实断了。 只因一句“其实我很想你”。 莫无,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这一句轻喃话语,仿若大石硬生生砸在他的心上,即使知道万般不能,却止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意乱情迷。 心法一断,恶果接踵而至。 “唔……”一股反噬之力在身子里急速冲撞,体内气息全乱,经脉逆行,心口承载着剧痛,就要爆裂,加上本就内伤毒伤未愈,莫无眼前一黑,身子一震,呕出一大口血来。 “呃……”在他怀里的冷青翼,自然也逃不过,本就混沌的意识瞬间冥灭,软弱的身子一番痛苦的挣扎,最后腹部向前一挺,整个人身子一瘫,再无任何反应。 “青翼……”莫无只觉按着冷青翼腹部的手一阵暖湿,心中暗叫不好,拼命咬牙,抑制体内疯狂蹿动的气息,视线仍是模糊,却也看到抬起的手上一片湿红。 那在冷青翼身子里反噬的气息,竟是让他内腑重创,从腹脐中渗出血来! “……”不做多想,莫无再念心法,心法刚起,便又呕出血来,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沾湿了额前的碎发刘海,身子不满地叫嚣着、抗议着,可是身子的主人,毫不理会! 冷青翼无知无觉,一张脸白得透明,他的头无力地靠在莫无的胸口,柔软的黑发散落在两人身上,显得无比乖巧安静。 血水自莫无唇角不断滑落,逞能勉强,自是找死! 莫无没想,什么都没想,能给的都给,不能给的也给! 内息不断消损,伤势抑制不住,眼前明暗不清,一会儿黄泉,一会儿彼岸,荼蘼的鲜红,铺天盖地。 而在鲜红之中,唯一抹白影,孤孤单单,挺立而笑,早已在他心中,早已在了。 青翼…… “莫公子!莫公子!!” 不知过了多久,凌越焦急的声音终于传进了耳里,身子沉重,眼皮更是重的抬不起,忽然身子一颤,怀中空虚,那人,那人去了哪里…… “莫公子!你怎么样?!很痛么?!刚刚还好些了……别死啊,莫公子!!” 凌越的声音断断续续,模模糊糊,根本听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着急,怀里的人儿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张了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说出了话,眼前一片黑盲,疼痛早已被麻痹代替,还有冷,透骨的冷。 “公子……公子很好!公子我送回去了,他没事!倒是莫公子……你……” 心一松,莫无自己都感到了身子跟着一软,所有的知觉消散而去。 没事,没事就好。 ****** 哗啦哗啦—— 铁器撞击的声音,在暗道里回响,甚是清楚,幽黑深远的暗道,不知哪里穿来的风,吹着墙壁上的烛火摇曳。 “公子……” 冷青翼扶着墙,慢慢的,一点一点地蹲下身子,纤长的手指,碰触着地面,那般仔细小心,像是碰触着情人的脸。 地面依旧湿漉,指间粘腻,抬起来看,全是猩红。 “公子……”小鸢站于一侧,看着冷青翼的淡然神情,几乎落泪。 “……”冷青翼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指腹上沾染的血渍,像是看成了痴子。 “公子,你别担心,有凌越在,不会有事的。”小鸢不知如何劝解,事实上,蹲下那人一双眸子里,透出的,并不是担心。 “真傻……”冷青翼复又扶着墙慢慢站直了身子,看向那不见头的暗道另一端,像是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唇角勾起笑容,温柔的,温暖的。 “公子,你身子还没大好,不能这般伤神……”小鸢上前扶他,却被冷青翼轻轻拒绝。 “我没有伤神。”冷青翼淡淡地说,低头看着指腹沾染的红,“我没让他救我……” “公子,说这些违心的话,又是何必?难道公子没想过自由,没想过和莫公子一起……”小鸢气不过,大声指责,说到后面,只看到那人一张苍白笑脸,目光已从手指,落到了脚下。 “我想过。”冷青翼看着脚下,长袍遮着,光线暗浊,看不清楚,“我想过,他若没有遇到我,会是怎样的自由,恣意而活。” “……”小鸢无话可说,心口窒闷难言,本是与她无关,她却难过非常。 “小鸢,别难过。”冷青翼略微走了几步,来到小鸢的跟前,揉了揉她的发顶,暗道里又响起刺耳的声音,磨着人的心口,疼得发麻,“我会自由的,就快了。” “公子!逃吧!就算死在路上,也好过这般,这般……”眼泪落了下来,小鸢浑身颤抖,一直能将情绪隐藏很好的她,再也隐忍不住。 “好死不如赖活着……”冷青翼仍是雷打不动的淡然,笑容常伴,却透不出喜悦,“你帮我带话给凌越,让那人……有多远滚多远。” 哗啦哗啦—— 伴随着话音落下,噪音再次响起,冷青翼扶着墙,小心而缓慢地朝屋子的方向走去。 抬脚落步间,那物件再也无法隐秘。 脚镣。 千年玄铁打造,精致沉重,扣于脚踝,留一步之间,铁链相锁,无物可断。 小鸢还记得,那一刻景阳的嘴脸,冷青翼的绝望。 景阳说:“钥匙我已熔了,如此,你便逃不掉了。” 冷青翼问:“上等的铁器,准备了多久?” 景阳说:“自你遇上那个杀手开始,我实在坐立难安,便做了。” 冷青翼笑:“我死后,让人砍了双脚,还你。” 景阳也笑:“你不会死,只是会成为那人的包袱。” 沉默,短暂的沉默后,冷青翼勾起唇角,说道: “我是真的喜欢他,你没有猜错。” 最后一句话,冷青翼看着景阳,笑得那般灿烂,几乎闪花了她的眼睛,她伏跪于一边,微微抬头,将那笑容里的真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后…… 响亮的耳光,暴戾的殴打,她上前拉扯,却被狠狠甩开,要不是门外的侍卫急冲冲进来,说是入宫面圣的时辰将过,她真的以为冷青翼会被活活打死在眼前。 “小翼,你喜欢的东西,我从不放过,我会煮了那人的肉,拿来给你吃!”景阳血红的双眼,与地狱里的恶鬼无半分差别,离去前的狠话,让人毛骨悚然。 “……”冷青翼软在床上,呕着血,空洞的目光望着床顶,还是笑。 ****** “醒了?” 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无睁开眼睛,看着青色的纱帐床顶,然后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眸子里的惊讶一闪而过,复又平静,带起了笑容。 “很久没见你这般狼狈了。”说话的人,坐于木质轮椅之上,手中拿着一只白瓷茶盏。整齐的墨发,用玉簪盘起一束,其余散落肩上,俊逸儒雅的面庞,微微带笑,深邃的眸子漾着清澈的光,一袭浅灰色的锦袍,罩着纱褂,上有暗纹,水墨映染。 “洛兄,好久不见。”莫无勉力撑起身子,略显狼狈,伤痛虚软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那人也不阻止,继续喝自己的茶。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芸娘心心念念之人,揽月楼楼主洛月殇。 与传闻,无半分相似,不是丑,也不是美,而是一种安静飘逸,儒雅温和,他端坐在那里,轻捻茶盏,浅浅带笑,宛若最舒心的画,宁静致远。 “每次见你都是为你治伤,倒真是不如不见。”洛月殇笑面盈盈,手下轻动,木质轮椅滑到莫无面前,递了半杯茶给莫无,“喝喝看,上好的银针,别处喝不到。” “我怎会在洛兄这里?”莫无接过茶,看了眼洛月殇盖着毯子的双腿,“还是治不好?” “没空管它,习惯了。”又向后退到桌边,不以为然地笑着,“至于怎会在我这里,说来复杂,怕也不是莫兄关心之事。” “……”莫无沉默不语,洛月殇的话一语中的,自己没死,不知那人…… “莫兄怕那什么王爷么?”洛月殇笑得温和有礼,又为自己倒了半杯茶,一副悠哉模样,却是唐突地问道。 “……”莫无不答,抬头看向淡笑的洛月殇,“没别的话说?” “你不怕,他怕,他怕那个王爷伤了你。”洛月殇修长的手指一松,白瓷的茶盏落于地上,瞬间碎开,“看起来是坚硬上好的白瓷,不过脆得很。” “……”莫无看着地上碎片,心中自是懂的,“我知道。” “你却没让他知道,就算你把他带走,那个王爷也不能奈你何。”洛月殇伸出手,笑着又拿过一个白瓷茶盏,重新倒茶,“你太过顾及他的想法,倒是束缚了自己。” “我看不懂他。”莫无已是拉过外衣穿上,一袭黑衣,又是那个冷酷的杀手,只是心已不同。 “你不喜多想,却是最为敏锐。只有你看得明白,他不离开,是因为他本性太善……”洛月殇复又来到莫无的面前,递过一粒药丸,“倒没想到,莫兄动起情来,这般温柔。” “……”接过药丸吞下,脸上微微尴尬,想要起身,却觉得身子虚软,头晕目眩,不觉惊疑地看着洛月殇。 “伤太重急不得,两日后,他去参加殿试,最好的机会。”洛月殇淡淡笑着,看着药效起来,莫无一副强撑模样,“我帮你们,莫兄帮我……劝退芸娘。” 第三十四回:蹈锋饮血 轻纱暖帐,熏香冉冉,隐约一些呻吟,带着情欲。 本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却偏偏有人不解风情,突兀的敲门声传来,惊扰了一室涟漪。 “王爷……”门外之人小心询问,静待屋内回应。 “进来。”屋内很快传来一人冷静的声音,没有半分不悦,也没有半分意乱情迷。 “是。”黑衣侍卫推门进入,跪于床前,不敢抬头直视。 床上的景象着实诡异。 景阳衣衫完整,坐于床侧,而床上还有一人,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他的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外袍,一眼便知内里空无一物地裸着,他趴伏在床上,侧着脸,黑发凌乱散开,清俊的脸上透着红晕,贝齿咬着下唇,身子微微战栗,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双眼中却是溢满了情欲,像是那般痛苦不过是因为得不到满足。 “说。”景阳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随手将床上的人揽进怀里。 “唔……”身子的移动,好似带来了痛苦,那人却是咬了牙,乖巧地窝在景阳怀里。 “已经查清,确有暗道,通往冷公子屋内。”跪着的人语气冷淡,一副心无旁骛模样。 “是么?果然有条暗道……”景阳挑眉,笑了起来,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还有呢?” “刚刚捉了一人,是……”跪着的人微微犹豫。 “是谁?”景阳将手伸进怀里人的外袍内,恶意地挑弄,眸子里带着不悦。 “凌越。”本该是已死之人,着实荒谬。 “凌越?”景阳嘴角的笑容更大了,眯起了眼睛,像是在记忆的碎片里翻找着蛛丝马迹,“倒是没想到,小翼竟已是这般厉害了……” “……”跪着的人不说话,等待着其他命令。 “你在门外候着,我随后出来,总要送份好礼给小翼,称赞他的能干,你说对不对?”景阳的手下一使力,怀里的人猛地一颤,呜咽出声。 “是。”跪着的人退出屋外,自始至终没有抬首,守着本份。 “王爷……好痛……”那人见侍卫退出,在景阳怀里扭动着身子,眼中已是含泪。 “这是为你好,嘘,忍忍,乖。”景阳笑看着怀里的人,轻声哄着,“等我走了,自己拿出来,好好休息。” “王爷……不要走……”那人将头埋在景阳的怀里,紧紧抓着景阳的衣物。 “明日便要殿试了,今夜不能太过放纵,我还指着你高中状元呢。”景阳将人又抱回床上,手摸索着探到那人后穴之处,“肖奕,要不我帮你拿出来?” “唔……好……王爷轻点……啊……”床上的人身子一紧一松,那强塞入后穴的粗壮玉势被猛然退出,伤处撕裂更大,温热的液体落了一床,疼得他差点厥过去。 “肖奕,我是谁?”景阳捏住那人下巴,逼着他看着自己。 “王爷……是肖奕心中最敬佩之人……最爱慕之人……”男子的脸上露着淡淡的红晕,带着羞涩和真心。 “很好,肖奕,这样很好。”印在景阳眸子里的再也不是面前的一张脸,而是心中最最渴望,却就要失去的一张脸。 这个落魄的书生,流落街头,身无分文,之所以会出手相助,只因路过一旁时,听他对着不怀好意的恶霸拱手说道:在下肖奕,并无恶意。 肖奕…… 只因一个名,景阳帮他解决了恶霸,给他荣华富贵,让他静心读书,准备殿试。 肖奕倒真有几分真才实学,若有景阳铺路,他日高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小翼。 既是有了异心,若是登得高位,如何还能掌控拥有? 所以,他从未打算让冷青翼参加什么殿试,一刻也未打算过。 “王爷……”肖奕看着眼前发愣忧思的人,轻咬下唇,眼神阴冷! ****** 两日的雨,今日天气倒是好了,柔和的日光,淡淡的云,冷青翼立于屋子门口,脸上带笑。 “这药不是好东西,殿试完立刻给我回来。”刘御医在一边唠叨着。 “公子,一路小心啊……”小鸢在一边收拾打点着,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冷青翼却是心情极好,药物起了效用,让他不再一副病恹恹模样。走到院落里,淡淡的梅香怡人,他住在这里已久,自是带着感情,一草一木一花一景,虽然美好,却是一件也带不走的。 今日,他去参加殿试。 最后一桩心愿了却,再无所求,那些纷扰的是非,他累了,不愿理会。 脚镣哗哗作响,他缓步走到一棵千年杏树面前,一只手覆上干枯粗糙的树干,微微闭上眸子,心底一片柔软,树有神灵,庇护驱难,愿那人安好,此生无忧。 小鸢看着杏树下的冷青翼,几乎看痴了。 只见他立于树下,微微仰首闭目,唇角带笑,苍白的脸上终见淡淡的红晕,日光柔柔地笼罩在他的身上,乌黑的发、纯白的衣袖,在风中飞舞,那般宁静柔软,仿若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不理世事,再无烦忧。 景阳自那日入宫面圣,便未回来,只潜人回来通报,谋略得到皇上首肯,如今详议具体对策,不得归来。吴浩天弱点受制,右相心怀慈悲,景阳得益,力压景玉封,在皇上面前,收获赏识,倒也不辜负冷青翼几日的辛劳不休,自然也让冷青翼心中如释重负。 凌越昨日晚霞时来过,说了莫无种种,冷青翼坐于一旁细细听着,其中惊险一一体会,虽是重伤,不过有洛月殇在,应是不必担心。他让凌越带给莫无的话,凌越自是不肯,还与小鸢一唱一和,描绘着他与那人的种种,道是缘分天注定,却不知其中苦楚七分。 “杏树爷爷,青翼在此许过九个愿望,未曾实现一个,今日这第十个念想,您就遂了我愿吧。”冷青翼笑着,卸去了所有的面具,沾染着孩童的纯净,略带俏皮。 这一日,他走出王府别院,回头轻看,最后一眼。 有回忆浮出,淡淡的,很快散去,这一生百般纠缠,福兮祸兮,不能论断。 走到轿前,心口微微紧张,终于可以参加殿试,遂了爹爹终其一生的念想。 “公子,请上轿。”面目冷然的侍卫,在旁催促着,冷青翼却也不恼,时辰上自是不能耽搁。 藏青色的轿帘掀起,冷青翼浑身一颤,笑容凝结在唇边,有一股极端尖锐的痛楚,直窜上心头,宛若被一柄长剑当场穿胸而过! “公子?”立于门口送行的小鸢忽觉不对,只见冷青翼呆立在轿前,血色迅速退去,伸手按着心口,踉跄着向后退了两三步,双腿一软,竟是跪在了地上,眸子里一片散乱的迷茫,像是被人抽了心魂。 “公子?!”小鸢想要上前,却被两个侍卫强行拉住,向王府里拖拽,然后眼睁睁看着红漆描金大门轰然关上,阻隔所有的真相。 “公子,再不上轿,大约要误了时辰。”侍卫依旧一脸冷然,从容地走到冷青翼的身侧,也不扶他,只看着他,像是耐心等着他的决定。 “王爷……还让我去参加殿试?”冷青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看着侍卫,眸子里一片黯淡无光,唇角却是肆意的笑容。 “是,王爷还吩咐属下,若是不让公子把药吃了,来年今日便是属下的忌日。”侍卫低头抱拳,却是不敢多看那眸子里的空洞绝望,伸出手来,递过一颗护心丹。 “……”冷青翼笑着,拿过那丹药吃下,便朝着那软轿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掀开轿帘,栖身进去,将一物小心地抱在怀里,然后坐进轿子,再无声响。 “起轿。”随着侍卫的声音,轿子轻抬,缓缓而行,微微颠簸,轿里的人紧紧抱着怀里的“物什”,浑身颤抖。 “呃……”一口鲜红涌出喉间,那药物裹缠其间,落于轿内。 冷青翼淡淡地笑了起来,将怀里“物什”抱得更紧,轻轻喃昵:“小越不怕,公子陪你。” ****** “等一下!”身后的人拉住隐在暗处的莫无,“四周有埋伏,我们敌不过。” “……”莫无停下身形,眸中带着狂怒,双手握拳,若不是顾全大局,早已冲上前去。 凌越昨夜未归,一向守时守规矩的凌越,昨夜,一夜未归。 洛月殇派出许多人寻找,却未找到,已是做了最坏打算,如今见到冷青翼这般反应,众人皆是心中有数,个个愤慨万分,如此作为,那景阳当真丧心病狂! 软轿一路前行,路经林间小道,苍苍的枯木林立,说不出的寂寥。 一群飞鸟惊起,扰乱了宁静,小道上横插出许多人来,并不黑衣蒙面,相同的衣袍褂子,领口绣着“铸”字,只需一眼,便连那街市上的孩童,都能识得。 穆远山庄的人,为首的,竟然是庄主穆杰青! 软轿停下,落地,并无人从轿中走出,随行的侍卫已是立于轿子前方,誓死护主模样。 “冷公子。”穆杰青目光澄清,身形坚定。“请下轿,穆某有一事相求。” 无人应答,无人下轿,众人皆疑,轿中是否有人。 “冷公子?”穆杰青又唤了一声,“若冷公子可以应了穆某,这里的十人,统统可以毫发无损。” “谁怕你们?!”侍卫中有不服者,嚷开,还欲说些什么,轿帘却是自里掀开了。 冷青翼走了出来,几乎站不稳身子,身上的白衣沾染着斑驳污迹,不知什么,那张绝色容颜当真白得若鬼,他脚步不稳地走过侍卫身侧,众人都听到铁链的声音,铸剑者自是对铁器敏感,很快便发现了冷青翼脚上的脚镣。 “穆庄主……”沙哑干涩的声音,犹如砂纸磨过,冷青翼勾着唇角,冷不丁从身侧侍卫的腰间拔出剑来,搭在自己的颈侧。“今日,做个了断。” “冷公子,你这是……”穆杰青没有想到局面一下子急转直下,看了眼冷青翼身后恐慌的侍卫,看来不是事先安排。 “我欠那杀手一命,那杀手欠穆庄主一命,如今刚好,在下还了穆庄主,一切恩怨,一笔勾销。”冷青翼挺直着身子,风吹动着他的发和他的衣物,他笑着,看着穆杰青,带着坚决不容否定,不是在等待,而是在说明。 他不需要征得对方的同意,或者不同意,他不过赌一赌天下第一庄的侠义,本就命不久矣,这下,倒是上了算。 手下用力,颈间立刻落下鲜红,他睁着眸子,笑得绝美,这一世罪孽深重,但愿落入阿鼻地狱,再无轮回,再不拖累。 第三十五回:力挽颓风 愿望落空,只因这一世,尚有牵绊。 眼前漆黑的衣袍翻飞,那人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祗,手中的长剑再也无法移动分毫,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剑刃,有鲜血从掌间滑落剑身,与他的血交融一起,难解难分。 冷青翼微微仰首,看着面对着自己的人,看着他一脸的冷峻严肃,皱起的眉,满是怒气的眸子,轻抿的唇,从未见过的凶煞模样。 “我不许。”压低的声音,不掩的怒气,手上一震,一柄长剑被生生震为几截,落了一地,见危险解除,身后已有侍卫冲过来,处理冷青翼颈子上的伤口。 冷青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人转过身去的背影。 宽阔挺直,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一片纯粹的黑,像一堵墙,又像是一扇门,看上去绝望,却其实满是希望。 风未停下,不过多了些许人来,揽月楼的人,影子杀手。 双方一面倒的优势消失,形成了对峙,对峙的中心,莫无和穆杰青。 穆杰青再一次见到莫无,原本以为会是满心杀意,却其实不然,竟是有着少许的欣赏! 那一瞬间的速度,天下无人能及,或许也只有这样的速度,可以在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候,救下持剑自刎的冷青翼,若是说起来,他们这么许多人,没有一人不比莫无离冷青翼更近一些,但能救得了人的,不是他们。 莫无再一次见到穆杰青,心中滋味已是不同,倒不见得什么骨肉情深,不过觉得自己和眼前之人毕竟留着相同血脉,有种血亲相残的不好感觉。 “好武艺,穆某一生阅人无数,刚刚看得出,那一招擒拿,心若止水,无旁骛,真正我门‘人刀合一’的最高精神境界。”穆杰青君子坦荡荡,心中有激赏,便从不保留,即使对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莫无倒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赞赏,心中竟是难以抑制地欣喜,面上也微显羞赧,眸子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黑,“做个了结。” “好。”穆杰青赏识之心更重,心中竟是不禁想着,若是群儿有眼前人半分豪气内敛,定是早已继承衣钵,引领穆远山庄。 “……”想着向前,身后却被一物牵扯,回头望去,冷青翼抓着他的衣角,低垂着头,难得一见耍着性子,不愿放手模样。 冷青翼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场无论如何无法避免的对决,但他不愿放手,莫无身上有伤,很重的内伤,加之穆杰青武功卓绝,闻名遐迩,莫无没有胜算。 若是松手,或许就是诀别。 “我还要带你离开。”莫无说,用最平铺直叙的方式,用最坚定的语气。 冷青翼身子一震,仍是低垂着头,却是松开了手。 信,信莫无能赢,因为他有不得不赢的理由。 穆杰青也有,也有不得不赢的理由,但他不够坚定,他的心中有疑惑。 疑惑源于对莫无的了解。为了追踪莫无,他自是找来了所有与莫无相关的讯息,冷酷的杀手不错,可死于莫无刀下的人,都是冤有头债有主,或者不知死活招惹之人。坊间传言并不真实,莫无杀人虽凶残,但从不滥杀,群儿被杀,事有蹊跷,至今未有定论。 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自是应当立于儿子这边,但他底气不足,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与坊间传言不同,心胸狭窄,表里不一,看似逍遥洒脱乐善好施,实则嫉妒眼红清高不屑,这样的儿子并不是好儿子,秋远心中有恨,自然教不出好儿子,不过名声这种东西,好了便是好了,臭了便是臭了,哪有人去管其中真真假假。 “若莫无赢了,庄主可否高抬贵手?”莫无自是不知穆杰青心中种种,他的心中也有盘算。赢,定是要赢的,不过今日杀手不杀人,他来,是为了救人。 “赢了再说!”穆杰青抽出了他的刀,曾经断了弯月刀的绝世好刀,长刀“流鸣”。 刀出刀鞘,身形随之而动,身形如刀,直指对方心口要害,“人刀合一”第一招,刀随心动!直晃晃的一刀,端得水平,毫无威力的样子,看似如此,却不是。 “人刀合一”的秘笈,莫无已看过,一看便明白师父何以当做穆杰青骗了他,只因“人刀合一”里总共十招,招招平淡无奇,好比基础招式,根本毫无威力可言。可江湖上,见识过穆杰青武功之人,只觉眼花缭乱,招招取人性命,厉害非常。 但这本秘笈是真的,货真价实,一点不假,因为“人刀合一”根本没有十招,只有一招,化十招为一招,曰之“人刀合一”,人已是刀,随心所欲,自是精妙绝伦。修炼一成时,一招便是一招,到了修炼为十成,一招便是十招,无人能接,天下无敌! 招式不难,难在“人刀合一”的境界,凡夫俗子,谁人做到四大皆空,无牵无挂,无心无欲?做不到,便练不到十成!穆杰青苦练数十载,不过练就七成,虽是七成,却已是了不得! 莫无并非武学奇才,也不是独具慧眼,不过以身试刀!他曾被流鸣刀砍中,未死,缘于那日穆杰青未尽全力,谁能想见,后日让他得了“人刀合一”的秘笈,轻易参透其间奥妙。 穆杰青这一刀,已是变幻了三次,莫无凝神静气,眸子里只望得见一柄刀,身随心动,只躲闪,用最有利的速度,躲闪。 两人瞬间拉开阵势,周围的人后退数步,以免波及。景阳的侍卫欲带冷青翼离开,不行,揽月楼影子杀手不许!已有揽月楼的人探进轿内,将凌越的头颅小心地用布巾包裹,放入准备好的木盒内,冷青翼立于原地未动,看着打斗的两人。 冷青翼不会武功,只觉眼前两人快如闪电,看不清动作,看不懂输赢,双侧的手握成了拳,身形微晃,却是努力撑着,不愿倒下。 流鸣刀变幻到五次的时候,莫无的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割裂的伤口,内伤又有复发之相,莫无咬牙忍耐,脚下不停,身形变幻不歇,眼中是刀,心中是刀,要想破了“人刀合一”,除非,成为刀鞘! 流鸣刀,是神兵利器,不是普通的刀,莫无没有拔剑,弯月刀都是废铁,此刻腰侧的普通长剑,岂不更是可笑? 不过,他是要拔剑的,在流鸣刀归鞘之时! 穆杰青越打越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赏,竟是生出若眼前的年轻人不是杀了群儿之人该是多好?!说不定可以……不,一定可以将“人刀合一”的精髓发挥至极致! 这世上如果太多,再多多不过现实。 他必须杀了这个年轻人,无论此人多么的优秀,招人喜欢。 变幻,到达了七次,穆杰青的极限,已经看不出招式路数,满眼的刀光,铺天盖地!莫无的神情异常地专注,甚至比穆杰青还要专注,身子在动,随着刀动,那十招他已知晓,占了便宜,如今刀往那里动,他看得真切,十招才是完美,七招,自然是有破绽! 莫无自是好运,若不是偶得秘笈,自然不会这般应对自如,他一直看得到那些破绽,不过他没有出手,因为他不欲杀人。要让对方败,却不杀之,便是要让对方服!心服口服! 如今,时机已到!第七招转回第一招,因为缺了三招,这个过渡有空隙!虽是微不足道,但若说取胜,却也够了。 流鸣自下向上斜刺,莫无身形一动,变了节奏,穆杰青只觉原本始终靠近不了的距离近了,流鸣眼见着就要戳进莫无的身子里,自下而上戳进心肺!不过,只是眼见着,那一刻穆杰青瞪大了眼睛,看着莫无的凝静,眼睁睁看着长鸣贴着莫无的衣物,被莫无闪过,不过削断几缕发丝,随风飘零。 力未竭,穆杰青的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运起第一招,莫无精准无比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借力使力,顺着他的招式轨迹,微微偏带,竟是将剑刺向了穆杰青的身子! 噌的一声,流鸣回归刀鞘,嗡嗡作响,穆杰青傻了一般看着莫无。莫无自腰间拔出剑来,放于穆杰青颈侧,身形一晃,隐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内伤再也压制不住。 “你……有伤?!”穆杰青心中再颤,竟是输给了一个带伤的年轻人! “庄主不必沮丧,莫无不过投机取巧。”真正的坦荡荡,莫无从怀里拿出“人刀合一”的秘笈递给穆杰青,“还请庄主收好。” 尘土散开,胜负已定,众人愕然,冷青翼笑。 笑颜如花,昙花一现,凋零得如此迅速,谁也没能反应过来。 “青翼!!——” 耳边传来莫无的惊呼,难得的,带了许许多多的情绪,那般冷淡的人啊…… 冷青翼微微垂首,看着从身子里穿出来的冰冷利器,身后有人抵着他的后腰,压低着声音说道:“公子说了,只有死人才不会带来麻烦。” 公子?哪个公子?原是这般不招人待见。 刀子从身子里抽离的时候,冷青翼没觉得疼,只觉得冷,好像所有的寒风都从那个破洞里钻进了身子,涌向四肢百骸,冷得他浑身发抖。 那人,是抬轿小厮,瞅准了机会,出手迅捷,是个练家子,众人失察,终酿恶果。那小厮举刀再砍,已是不行,被影子杀手制住。 冷青翼软倒在飞奔而来的莫无怀里,努力地笑:“你赢了……真好……” “别说话!”漫天的血红,在那白色的袍子上,就好像燃起的火,心疾一早便已发作,冷青翼一直按着红姑姑教了的心法,克制着,如今,自是一发不可收拾,莫无急红了眼,但形势却糟糕透顶! 景阳的手下,自是要杀莫无的,穆杰青带来的人,大半归顺陆秋远,如今目标也是莫无,不是杀,是抓。双方的人,目标都是莫无! 穆杰青想要帮忙,但是身子发僵,莫无的完胜,在那一刻冲击着他所有的自信骄傲,让他根本动弹不得,手中的秘笈更是让他迷惑,他记得,是给了…… 而影子杀手,只有六人,即使武功高强,也不够保护莫无冷青翼两人。 莫无看不到,看不到那么许多危险,他抱着冷青翼,紧紧抱着,点了止血的穴道,便开始为他输入内力,却是收效甚微,想要用息转心法,但此处嘈杂,根本不适当。 “小越……死了……我……活该……”冷青翼在莫无怀里缩了缩,将头在他胸前蹭着温暖,从未见过的撒娇模样,“你的身子好暖……我喜欢……” “不许死!给我撑着!”莫无的冷峻全然碎开,他大吼着站起身子,抱着冷青翼,向外厮杀,杀红了眼,到处是血,不知是谁的血。 “……”冷青翼蜷在莫无怀里,带着满足的笑容,原以为会死得凄惨落魄,没想到,没想到竟是这般美满…… 厮杀一片,穆杰青吼叫命令着却无人听闻,心口窒痛,那心爱之人原是阳奉阴违,石头做的心肺。 “你们合着伙欺负我徒弟不成?!” 厮杀一片,平地冒出一声怒不可歇的大吼,转瞬间,人们的身子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向空中翻飞,穆杰青呆愣地看着,莫无仰首,看着眼前一脸怪责的老者。 “你!怎么回事?这般丢我脸面?!” 第三十六回:无法释怀 “公子,在下凌越,奉王爷之命,今日起便是公子侍卫。” “公子,王爷这么做……也是因着心里难受,公子……凌越定好好安顿小梅,给她亲人一些银两。” “公子,夜很深了,这些个明日再看吧……” “公子,凌越越来越迷惑了,到底王爷做的……是不是对的……” “好,凌越答应公子,若是有朝一日王爷不要凌越了,凌越定当追随公子,誓死效忠!” “公子莫要笑话凌越,凌越并未看上哪家姑娘!真的没有!” “凌越已经待在公子身边七年,虽是愚钝,但多少了解,公子……落了心。” “一开始,凌越以为只是公子一厢情愿,昨日看那莫公子不要命的模样,原是两情相悦!” “公子,凌越等着公子真正展颜欢笑那一日……” “唔……小越……”床上的人儿痛苦地挺了挺身子,又无力地落回床第,先前服下的药力反噬,请了数个医者,都是束手无策,好在心疾控制住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如此下去,本就虚弱的身子,定然还是衰竭。 莫无静静地坐在床边,帮着床上的人解开衣物,重新包扎伤口。伤口在左胁下,自后腰贯穿出来,伤了内腑,伤势极重,止血药不能完全止住出血,白色的纱布刚刚缠上,便有鲜红印染开来。 莫无的脸色发白,绝不比床上的冷青翼好半分。 眼前,纤瘦无力的身子上,不光是那胁下伤处红得扎眼,那遍布全身的青紫淤痕,更是让人看着心疼,恨不能将那施虐之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青翼……”低唤着那人的名字,静静地看着,听着。 苍白的脸,蹙起的眉,满额的汗水,低低地呻吟,痛苦地呼唤,无力地自责。 他脱了鞋子,爬上床,用大掌轻轻按压着冷青翼的伤处,小心翼翼地将那无力的身子揽入自己的怀里,放成最舒适的姿势,一掌贴在那人的心口,掩下眸子里的自责,低低说道: “对不起……” 那一瞬间,杀手的眸子里不再是一片冷然的沉黑,漾着太多的柔情,反射着柔软的光。在一片黑暗中,冷青翼仿若看到了那温和的光,一点点化去缠绕在身上的黑色荆棘,让他微微迷茫,满心向往。 ****** “爷,别光顾着喝酒,涟涟为爷夹块肉吧……” “肉哪有酒好?!去去去,再帮我去拿几坛子来!” “爷,您都喝了好几坛子了……” “哈哈哈,好喝我当然要喝,我那笨蛋徒弟真是,这么好的酒都不知道带上山给我,哈哈哈……喂,你怎么还在这,还不快去拿?看看看,这都喝完了!” “是是是,涟涟这就去拿……” 推开雅间的门,自称涟涟的女子头疼得抚了抚额,无奈地向大厅走去。 “涟涟,还是要酒?”迎面而来的女子,依旧慵懒妖娆,今日一袭衣裙,绣着姹紫嫣红的牡丹,艳丽不可方物。 “姐姐,这都已经喝了六坛子了,再喝下去……”涟涟立刻迎上去,不依地嘟嘴跺脚,一副娇态。 “再喝下去还能把我落花阁给喝倒了不成?”芸娘掩唇娇笑,挥了挥手,“去,客人要多少给多少,反正有人出银子,怕什么?” “真无趣,满身的酒气……”涟涟微微抱怨,也得依着向小厮走去。 “……”芸娘笑而不语,将身子半搭在二楼的木栏杆上,正对着大门,看着从外面忽然涌进来的官兵。 “哎呦,各位官爷,今日怎地这般气势汹汹,别吓着了我们姑娘……”门口已有老练的女子迎将过去,自是被冷冷推开,顿时惊扰了满厅的客人。 “……”芸娘完全不为所动模样,依旧倚在木栏杆上,轻抿半杯清酒,半眯着眼,像是午后打着瞌睡的猫儿。 “让芸娘出来,我们奉命搜查要犯!”为首的一个官兵黑着脸,大声嚷嚷着。 “都说入门便是客,还不给各位官爷看坐上茶?”清亮婉转的声音自二楼传来,众人仰首,看着花一般的人儿,自楼梯上缓步移下。 “不必了!”官兵头头一挥手,将手中画像展开,“我们奉命搜查此人,还请芸娘行个方便!” “芸娘自是没有不方便之处,只不过这里有些客人倒是不方便得很。”芸娘凑近身子,带过一阵浓郁的芬香,故意将脸凑到那官兵头头耳朵边上,低声说着,“今日有贵客在落花阁,只怕小哥得罪不起啊,呵呵……” “我管他贵不贵客!王爷有令,什么地方都不能放过!”那官兵头头倒有几分定力,吞咽了几口口水,装出义正言辞模样。 “放肆!”角落里一人拍案而起,芸娘嫣然笑着,退开数步,倚在柱子边上,看着好戏。 “李、李……”那官兵头头看向呼喝之人,脸色一白,脚下一软跪了下来,身后一干人等也都跪了下来。 “咳咳……”那体态干瘦之人踱步来到众人面前,使了眼色,“知道了自不必多说,此处无甚可疑,官爷们去查别处吧。” “是。”官兵头头自是知道眼前之人是何人,哪敢还有半分违背,赶紧带着人离开。 “多谢李爷。”芸娘轻盈地做了个揖,然后看向众人说道:“没事了,虚惊一场,大家接着乐呵,今日芸娘赠每桌一坛上等女儿红,当做为各位压惊……” 大厅里顿时叫好声阵阵,又是一片欢愉,那干瘦之人又默默归于角落,毫不起眼。 芸娘不急不忙地走到一间雅间,轻叩屋门,笑如银铃:“殿下,芸娘可否进来?” “进来。”屋内传来年轻声音,芸娘入内,转身关门。 屋子里坐着一位如玉般的年轻公子,穿着华丽,举止文雅,眉目间满是笑意。 “殿下。”芸娘半跪行礼,被那人拉起,拉到身边,“多谢殿下,帮助芸娘。” “又不是白帮。”男子笑得爽朗,将芸娘拉到一架摆好的古筝面前,“说好了的,每日一曲,直到本太子厌烦了。” “殿下这般说来,芸娘好生为难,既不愿被太子厌烦了,又懒得每日弹曲儿……”芸娘坐定,芊芊玉指伏于琴弦之上,“殿下今日想听何曲?” “不如就‘汉江韵’吧。”男子笑着坐落,把玩茶盏,一副惬意模样。 “好,芸娘便献丑了。”芸娘盈盈而笑,芊指拨动琴弦,一副柔美模样,可那心中却骂开了锅,就知道,狗屁太子一定会选洛月殇那个混蛋最喜欢的曲子! ****** 那日冷青翼重伤,若是直接回鬼狼山,怕是半路便会气绝身亡,无奈之下,莫无转投落花阁,芸娘自是本事不小,将他们的行踪隐藏得滴水不漏! 一日后,冷青翼醒来,精神萎靡,心事重重,郁郁寡欢,莫无掩下再用“息转心法”而恶化的内伤,不言不语,只是陪着,并和芸娘商量着离开的办法。 “……”莫无看着眼前的路线图,身子一僵,眉头微皱,咽下一口腥甜。 “你这样子,确定走得了?”芸娘看得清楚,好笑地抿着清酒,挑着眉。 “无碍。”莫无掩去一些狼狈,将图卷起,“明日夜里便走,易容之事,还有劳芸娘。” “这‘叶子青’确是好酒,我喜欢的紧,这次的账,就破例让你赊着,本就是买卖,我也没少得好处,不必客气。”芸娘将莫无上下端详了一番,然后微微皱眉,“不过,你见了洛月殇那个家伙,却不告诉我,是不是有些对不起我?!” “……”莫无未想芸娘忽然提及此事,心下好笑,胸中郁结也好像微微散开了些,“洛兄,与往日无恙。” “他……可有话要你带给我?”芸娘微微垂首,竟是一番小姑娘的娇羞模样。 “洛兄说若见着芸娘,就说: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莫无看着芸娘微微颤抖,终是不忍,“洛兄也是为了芸娘好。” “好什么好?!自以为是!莫名其妙!哼,我就是要跟着他,老成丑八怪也要跟着他,怎么样?哼!”说罢,芸娘水袖一甩,转身出了门。 “……”莫无坐在桌边,却是笑,芸娘这份坚定,他着实喜欢。 “……”另一间屋子里,冷青翼坐于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夜朗星稀的天空,一只鸟儿展翅翱翔,飞向既定的地方。 原以为,不可能再活着,可还是活了下来。 活下来,是不是意味着还会有人因他而死? 公子,凌越等着公子真正展颜欢笑那一日…… 那人的声音,仿若还在耳边散不去,那时的小越,是什么样的神情,他竟是有些记不清楚,只记得……只记得那颗苍白狰狞的头颅。 如果,哪一日,那头颅变成了…… 小翼,你喜欢的东西,我从不放过,我会煮了那人的肉,拿来给你吃! “唔……”伤口一阵抽痛,冷青翼微微弯下身子吸着气,心口抽紧得厉害,额际又是一层汗水,他的眸子里漾着绝望的光,这样的命格,究竟如何逃得掉…… “不冷么?”莫无推门而入,便见着屋子里冷风盈满,那人坐于窗边,也不见穿得多么暖和,不过伤口部位倒是盖了毯子,他走上前去,关了窗户,正色道:“大夫说,你的伤不宜久坐。” “……”冷青翼垂首掩目,并不答理,只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你们谈得如何?” “谈妥了。”莫无并不多说,将眼前人的神色一一看入眼中,小心地将他从椅子上抱起,铁链哗啦作响,莫无扫了眼那玄黒的冷器,并未多说,“听说,你又吐了?” “嗯,我努力想吃些东西,落花阁的佳肴,其实我馋嘴得很,只可惜身子不争气,吃了便吐。”冷青翼淡淡地笑着,任由莫无抱回床上,轻按着伤处。 “是么?”莫无没有笑,他拉过被子,盖在冷青翼身上,“你若不想吃,我们也不会怪你。” “已是添了许多麻烦。”冷青翼应着,眸子半阖,掩住心中的悲伤,“我累了。” “我陪着你。”莫无坐于床边,看着故意将头侧向床内侧的冷青翼,眸光微淡。 “不用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冷青翼干脆侧了身子向内里,被子里的手握成了拳。 “好,明夜我们离开,是该蓄积些力气……”莫无站起身子,并不见万分不舍流连,大步走出了屋子,将门关上。 冷青翼听着门关上的声音,闭了眼睛,做了决定。 “怎么?心中不痛快?”芸娘靠在庭院里一棵梅花树下,轻摇手中的白瓷酒盏,看着里面的琼浆玉液映射着月光。 “……”经过庭院的莫无并不作答,径直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真不明白你喜欢他什么,你付出那么多救他,醒了连个谢字都没有,成天冷着个脸,像是我们都欠了他……”芸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仰头将清酒饮下,“你可想好了,那景王爷可不是好惹的家伙……” “……”莫无微微停下脚步,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映射着他的挺拔孤立,坚定不屈,轻轻挑眉,眸子里映着光华,说道:“何必想那许多,最坏不过与那人同死。” “……”看着莫无离开的身影,芸娘轻笑低吟:“莫道人间变故生,痴情难了,白了发梢……” 第三十七回:莫忍释手 深夜,落花阁散去了喧哗,酒色欲望,也终是抵不过困乏。 一人影身着黑衣,无声无息地推门而出,微微佝偻着身子,稍稍停顿,便转身向着落花阁后门走去。月色很亮,但屋顶廊柱交错的影子,遮挡着那人的样子,看不清神色。只见得走走停停,不时扶着身侧的廊柱或者墙壁停下,倒也不会停留太久,便又匆忙前行,像是与人有约,又像是在拼命逃离什么。那人脚下不知缠着什么事物,拖在地上,并无声响,只觉得累赘,牵制着速度。 子时,人已困极,精神懈怠,两轮守卫交换守备,相互寒暄打趣,微做休息,前后一刻钟,最好的时机。 那人行至后门边上,停住脚步,略显笨拙地想要探头打量,身后却是忽然现出一人来,捂住那人的嘴,在那人耳边轻轻说道:“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 那人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明白,放松了身子。身后的黑衣人也放开了手,示意那人跟着自己走。两人一前一后顺着那后门边上的墙壁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一堆干柴堆在墙边,挪开干柴,现出半人高的洞来,两人弯腰过去,另外一边正好是一处转角,被一块石头挡着,不仔细看,根本不易察觉。 “冷公子,这边。” 月光没了遮挡,照在冷青翼的脸上,映衬着一身黑衣,显得煞白,并不似往常那般笑着,今夜的他,满脸掩不住的落寞神伤,没了笑意,倒是显出几分冷意。 两人又小心行将了三刻钟,终是来到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软轿歇着,软轿旁一人坐在竹制轮椅上,不是洛月殇还有谁。 “你来了?”洛月殇笑着,看着已是要身边的人扶着才能站得住的冷青翼。 “……”冷青翼喘息着,一手按着胁下,已是感到手上有些温湿。 “揽月楼的‘报月鸟’告诉我,小翼要跟我走?”洛月殇并未表现关切模样,而是不咸不淡地说着话,他的目光低垂,看着冷青翼双脚之间,原先哗啦作响的铁链用布巾包裹着,倒是除去声音的好办法。 “是……”冷青翼掩下眸子,不愿洛月殇那只狐狸读出太多心思,倒也不在意身子的不适,站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你不愿拖累他,倒不担心会拖累我。”洛月殇挑了挑眉,依旧笑着,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不远处几根挺立的竹子。 “……我想着,若是活着,唯一可以拖累的,就是你了……”冷青翼也不否认,始终看着地面,不看洛月殇,那一番心思旁人捉摸不透。 “哦?这是哪般道理?”洛月殇明知故问,笑脸盈盈,“我倒是觉得,小翼心中想着,无论拖累谁,只要不是拖累他就行了,是也不是?” “我虽拖累你,但也可帮你……”冷青翼并不作答,而是岔开了话,“你也不是全然吃亏……” “是么?可是他不一定会让你待在我这里。”洛月殇轻动机璜,轮椅向着冷青翼近了几分,扬着眉毛看着冷青翼按着胁下手指缝间溢出的殷红,“他的性子你该也多少知道,为了你……” “我留了书信于他!”冷青翼打断了洛月殇的话,终是抬起头来看着他,唇角勾起苍白凄美的笑容,淡淡地说道:“他会明白的,会明白的……” “你若肯帮我,我自是如虎添翼,欢喜得很,不过……”洛月殇伸手拉过冷青翼按着胁下的手,果然满掌鲜红,递过一粒药物在那掌心,催促他服下,“这一世,小翼总为别人而活,我倒是特别感兴趣,小翼为自己活着,展颜而笑的模样,比我那复仇什么的,有趣许多……” 公子,凌越等着公子真正展颜欢笑那一日…… 耳边匆匆划过凌越最后的话语,画面渐渐清晰,那一刻的凌越,带着真诚的笑容和祝福,那一刻的凌越没想着过去未来,只想着他的公子所有的幸福和自由。 “……”冷青翼将药握于掌中,并未吃下,再次掩下了眸子,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所有的哀伤,“洛月殇,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可是,我不敢……我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让我跟你走,还他自由……” “都把心交给你了,还哪来的自由……”洛月殇微微叹息,摇了摇头,冷青翼只觉颈后一酸一麻,便颓然地倒了下去,药丸被身后之人巧妙接住。 “还不出来抱人?”洛月殇斜了斜眼睛,看着莫无自暗处走出,接过昏厥过去的人,抱入怀里。“自打认识小翼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呆笨的样子,这大约就是所谓近墨者黑吧,呵呵。” “……”莫无并不接话,而是微微皱眉,将药丸助冷青翼服下。 “没事,只是走得急了,伤口裂了。”洛月殇也不介意,缓缓向软轿挪着轮椅,“你现在的情况比他更差,好好保重,还得靠你护着呢。” “洛兄……”莫无见洛月殇被人架着上了软轿,抱着冷青翼走了过去,十分认真严肃地说了声:“多谢。” “谢什么,这个包袱丢给你我落得轻松。”洛月殇掀着轿帘温和地笑着,月光下,染着洗尽铅华的润泽,真正公子如玉,温润的玉。“莫兄,这次可算是欠了洛某一个大人情。” “……”莫无微微牵唇,露出一抹笑意,轻点着头,算是承认。 “洛、月、殇!”女子咬牙切齿的声音忽然从风中传来,芸娘穿着一袭素白的单薄衣裙飞快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直冲软轿。“你来了落花阁,竟也不与我……” “芸娘……”洛月殇已是落了轿帘,隔了视线,“你我说好,三年不见面。” “……”芸娘微微红了眼,听着那日思夜想的声音,恨不得把眼前的轿子撕个粉碎,却又怕这人当真离去让她再也找寻不到,嘟囔了一句“小气”,便转向莫无:“你们一个两人都有伤,不歇着,干嘛呢?!” “莫兄,该说的洛某都已说了,小翼是聪明人,会明白的。”莫无没有回答,倒是轿中的洛月殇出了声,“芸娘,我还是三年前那句话,莫要等我,误了年华。” “这大半夜的,就不能说句省心的话让人睡得踏实……洛月殇,你听着,三年之期未到之前,再不许来我落花阁!”芸娘水袖一甩,人已离了原地,如来时般突然,月光下点滴的晶莹,一闪而过,被黑夜掩藏得很好。 “芸娘是个固执的人。”莫无看着芸娘消失的方向,想起了之前芸娘说过的话,不觉望向缩在自己怀里的冷青翼,“我们都是。” “好好保重,走了。”轿中的洛月殇已看不到模样,只声音里有着若有似无的叹息,轿子轻起,远远而去。 莫无终是隐忍不住,侧头呕出一口不停翻涌的鲜红,不禁想起那信上的几行小楷,眸子里透着淡淡的光。 “为何……不愿信我。” ****** “我可真是羡慕得紧……”芸娘接过丫鬟递来的金疮药和纱布,细细地替莫无将手腕的伤口包扎起来,“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却还不让说。” “没什么。”莫无将手腕隐入袖中,不以为意地将桌子上半碗血送去煎药。 “我一直想问,你的身子本就虚得很,为何还要坚持用自己的血做药引,我这里多的是人,多的是药引。”芸娘走在莫无身侧,看着莫无毫无血色的脸。 “我的血有助‘息转心法’。”并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表白,莫无还是莫无,他想着的,永远是最实际的东西。 “我见你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芸娘踮起脚尖,轻触莫无额头,蹙起了好看的柳眉,“烧了多久了?” “我没事,吃了药了。”莫无偏头让过,万年不变的淡然。 “今夜走不要紧么?要不再等两天……”芸娘着实担心,停下了脚步,心中一番盘算,“再说,你师父爱上了我这儿的女儿红。” “师父可以不走,我们必须得走。”莫无并未停下脚步,继续前行,只留了黑色的挺直背影给她。 “……”芸娘无言,微微叹息。 莫无什么都不说,却心明如镜,她虽有些本领,但也是有着极限。 冷青翼喝下莫无端来的药物,便又躺了回去,默默隐忍胃腹里的翻搅。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午时,莫无什么都没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冷青翼也默默无言,脑海里不断浮着洛月殇说的最后一句话语。 “今夜,落花阁一间屋子失火,我们易容成别人离开,有人易容成我们往反方向跑,这般我们去鬼狼山便不会遇到太多麻烦。”莫无的声音传来,冷冷淡淡,说不上来的感觉。 “信……你看到了?”冷青翼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问了。 “恩。”莫无想都没想就应了。 “……”冷青翼闭上眸子,心里难受,“那些……你既然已经看了……” “我没细看,直接烧了。”莫无看着那蜷在被子里的人,眸光轻掩。 “……”冷青翼眸子微睁,心下一愣,说不上什么感觉。 “不愿说的,便不要说……”莫无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胸腹间猛然一阵剧痛,眼前模糊微晃,赶紧扶了桌子稳住身形,心知内伤发作,不得多做停留,只来得及含含糊糊说了句:“你先歇着。” 匆忙离去,一手按压着胸腹间,一手捂着口角,已有鲜红溢出,内伤太重,看来确实有些过于勉强,只愿今夜行动不要出些岔子。 门刚推开,迎面便是一人。 “徒弟?怎地吐血了?!” 一声大喝,莫无毫无防备,心下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已听得屋内,一声闷哼,再转身时,那人一袭白色里衣,拧着眉头,按着胁下,向他踉跄走来。 第三十八回:目成眉语 脚下铁链哗啦作响,敲打在心上,像是不断提醒着什么。 冷青翼并没有一路走到莫无的面前,若说当听到那一声呼喝,从床上猛然下来,走到这里是内心无法遮掩的担心,那么,到了此处,便是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也迈不开一步。 他已看得十分清楚,除了那些刺目的红,还有那一脸的苍白憔悴。 被贯穿的伤口很疼,脚步虚浮,但身子却不颓败。 心疾不曾发作,伤后并未几日,他已可以下地独自行走,这一切,都因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充盈在体内,支撑着所有的活力和生机。许多事情不必问不必说,千丝万缕的因果,若有参不透者,无关智慧,关乎于心。记忆的片段联系在一起,层层叠叠无比沉重,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不能喘气呼吸,微微仰起的头再次低垂下来,他看着地面,咬着唇,不愿透露太多的情绪。 立于门边的莫无看着冷青翼,看着他的惊慌自责……还有逃避。 白色的里衣,单薄的身形,足下未穿鞋袜,赤着脚,玄黑的脚镣耷拉在脚踝地面,像是将他锁在了那处,原先仰起的头慢慢垂落,眸子里的担心一并掩藏。 在他和他之间,如今有一道鸿沟,或是一堵厚墙,无关勇敢,关乎于牵绊。 “爷,原来你在这里啊,涟涟到处找你,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姐姐要怪责涟涟的……” “啊,我找酒呢!” “酒都备好了,人还乱跑!当心不给你喝!” “在哪里?我这就去,这就去……” “下次不许乱跑了……” “嘿嘿……” 痴嗔的老者和找来的女子,渐渐远去,疯疯癫癫的性子,没心没肺的样子。 冷青翼微微扯动唇角,其实这也是一种解脱,好过这般清醒,这般挣扎。 “我没事。”低垂的眸子,看到了那人的鞋子,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们离得那么近,他甚至听得到那人心脏跳动的声音。 从来不曾犹豫怀疑,一直不会退缩逃避。每每他向后退的时候,那人便不顾一切地向前进,所有的鲜血淋漓,是那人为靠近他付出的代价。多想抬头对着那人笑笑,多想拉着那人的手大骂你这个白痴,又是多想紧紧抱住那人哭得像个莫名其妙的孩童…… 可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依旧站在原地,低垂着头。 “不关你的事,你别乱想,好好歇着。” 平平淡淡的口吻,带着那人一贯的清冷,转身离去,还是不带半分拖沓流连。 屋门关上,那人离开,他却仍旧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 既是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地从床上爬起来? 铁链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青翼缓缓走到门边,靠在冰冷的门上,垂落在身侧,摊开的手掌里,指甲刻出几丝血痕。 最怕的事,不过那人落得凌越的下场。 “莫无……”低吟那人的名字,心底又暖又疼,盯着脚上试了各种方法也解不开的枷锁,挪不开视线。 命,究竟由天定,还是自己定? ****** “还有么?”冷青翼坐在桌边,掩着眉目,芸娘看不清他的心思神色。 “还有?还有的话,人还活得成么?”芸娘语带嘲讽,说实话,她并不待见眼前这位绝色公子。 “……”冷青翼稍稍沉默,接着又开口道:“芸娘说的是,已是做了太多太多。” “不过只怕莫无一厢情愿,某些人矫情得很,让人见着就闹心。”芸娘有些不高兴地将杯中清酒仰头饮下,想着昨夜的洛月殇,多少有些迁怒。“冷公子,可还有事?芸娘可是忙得很。” “今夜的路线,可否让在下看看。”冷青翼并不在意,抬起了头,向着芸娘笑了笑,很美,也很疲惫。 “路线图纸在莫无那边,你不会自个儿问他要?”芸娘站起身子,便欲离开。 “我会帮你,帮你和洛月殇。”冷青翼看着芸娘的背影,淡淡地说道,“我不是不愿找他……只是现下觉得没脸见他。” “……”芸娘微微顿住,随即甩袖离开,笑声盈盈,“冷公子,真是厉害。” 不消一会儿,便有小厮拿着一张羊皮纸过来,冷青翼又问着要了纸笔,便一个人伏在桌上,勾勾画画,沉浸其间。 芸娘再出现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冷青翼刚好落笔。只见他一手握着笔,一手按着伤处,脸色苍白,额际密密麻麻的汗珠,唇角却带着笑,像是勾勒了一副十分满意的画卷。 “冷公子倒是好兴致,作画么?”芸娘一步三摇地步入屋内,瞄着桌上的图,一样的地形,不一样的路线,不知这般更改为了什么。 “芸娘来得正好。”冷青翼用袖子胡乱擦去额际的冷汗,按着胁下的手也放开,将重新画出的路线,推到芸娘面前。 “如何?”芸娘依着桌边坐下,仔细端详那些线条,微微挑眉。 “我们今夜走,但不能去鬼狼山。”冷青翼站着,双手撑着桌面,看着铺开的图,“鬼狼山地势地形都好,加上狼群掩护,确是最好的躲避场所,但鬼狼山早已暴露,会是景阳重兵包围之处,我们就算上得了山,怕也是一番辛苦厮杀……所以,我们不去鬼狼山,我们去七绝谷,如此这般,还有些事,需要芸娘安排……” “……”芸娘不语,看着听着,面上一片淡然,心里却是早已禁不住心悦诚服,冷青翼重新布下的局,比之原先,不但周密许多,且伤亡几乎化解为零。 “芸娘……怎么看……”一口气说完,冷青翼有些支撑不住,用衣袖掩着唇角低咳几声,坐回椅子上,用桌面掩去身子的轻颤,不着痕迹地再次按压住伤处,唇角依旧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 “容我再想想。”芸娘虽是心悦诚服,但仍是觉得心有不甘,想给眼前这个洛月殇和莫无都万般在意的男子一点颜色,“冷公子,之前不闻不问,如今又这般积极,倒不知道为了哪般?只因知晓莫无做了那么许多呆子一样的事情,感动了?” “……”冷青翼淡淡笑着,看着芸娘一双冷嘲的眸子,“若是那日在下死了,这局不必布,若是昨夜在下走了,这局也不必布。这局看似周密,可谁敢说万无一失?他愿为在下拼了性命,可在下不愿。其实,不过一个道理,与洛月殇赶走芸娘,同样的道理。” “你!”芸娘心中一紧,短短几句,已是说得她无话可说,“冷公子着实厉害,好一个同样道理,冷公子是想说……难道冷公子的意思是……” “正是。”冷青翼看着芸娘后知后觉的激动,终是看到那掩盖在落寞之下的真实性情,“你愿同死,我不愿;但求共生,了无缘。” “难怪,难怪……”芸娘无奈苦笑,“这般说来,芸娘倒不如那个呆子,能逼得冷公子万般无奈地从了。” “……”冷青翼睫毛轻掩,不置可否,“芸娘,还有什么要问否?” “我得再想想,你也回去歇着吧,这些我会命人来收拾。”芸娘有些失神模样,心底反复着冷青翼一番话语,像是忽然便找到了出路。 “……”冷青翼扶着桌子站起来,身子摇晃,伤处撕扯着剧痛,心口发紧,有些心疾发作的前症,赶紧默念着心法平复。 此处是落花阁的密室,趁着莫无伤势复发昏迷不醒,他找了芸娘,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如今算算人也该醒了,若不回屋,大约又要担心了。 踉跄着走到屋子门口,打开屋门,一阵寒风直贯而入,冷青翼轻咳几声,震得伤处生疼,扶着门框,顾着脚镣跨过门槛,便见到门口立着一人。 黑色的衣物,冷峻的脸庞,被风吹乱了的发和眼中吹不散的执着。 “你……”冷青翼瞬间僵直,万般没有想到莫无竟是站在此处,那么之前一番话语…… “我不许。”莫无淡淡地说着,没给冷青翼反应的机会,直接将人揽进了怀里。 黑与白,早已没了界限,冷青翼有些呆愣不知所措,只觉得忽然的暖,暖得无论如何舍不得推开。 “不许无缘。”莫无的声音在耳边轻响,一如既往的坚决。 ****** “咳咳咳……” “王爷,您千万保重身子。” “无妨,到了明日,就算太子也保不住那落花阁,今夜落花阁必有动静,传令下去,严加看守,不许放过一人!” “是!” “等一下,之前刺伤小翼的背后主使之人可查清楚了?” “尚无,那人已死,线索已断。” “一群废物!咳咳咳……” “王爷……”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今夜若有闪失,一个都别活了。” “是!” “王爷,喝药了。”见众人散去,肖奕端着药物,依进景阳怀里。 “只是风寒,莫要担心。”景阳仰首将药物喝下,那肖奕已经攀附上来,吻上他的唇,口中甜甜的蜂蜜盖过了药物的苦涩。 “这样,便不苦了吧?”肖奕笑着,略显孩子气,瘦削的身子在景阳怀里不安分地扭着。 “据说,这次殿试,小奕的策文最为出彩,也不枉费本王一番栽培。”景阳微微懒散,把玩着肖奕的发梢,心思却是百转千回,据他所知,同场殿试有一人才华横溢,却是殿试当天缺了席,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怀里之人并不如表面这般温顺。 “小奕自是尽力而为,王爷谬赞,不过,小奕想讨个奖赏。”肖奕窝在景阳怀里,笑着,他自称小奕,并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不在乎,那人不可能再回来,绝不可能! “哦?小奕想要什么?”景阳半眯着眼睛,笑得真切,不知想着谁。 “小奕……”肖奕握着拳,咬着下唇,豁出去一般,说道:“小奕想唤王爷一声,景大哥……” 景大哥…… 景阳的面色一变,眼前画面重重叠叠,都是那人的笑脸。 “你不是他……”景阳渐渐握紧双拳,猛然一推,将肖奕推到了墙上,一双眼睛,又变得血红,“你不是他!” “呃啊……唔……”一声惨呼,肖奕煞白了脸,为自己的心急付出了代价,身子撞在了墙上,仿佛骨头都撞散了,景阳一下子钳住了他的颈脖,让他不能呼吸。 “小翼……小翼……”景阳看着肖奕苍白的脸,渐渐又变成了冷青翼的样子,松开了手,任由那人瘫软在地上猛烈咳嗽,摇摇晃晃走出屋子,口中喃喃道:“没事的,没事的,过了今夜,便回来了,回来了……” “咳咳……”肖奕伏在冰冷的地面狼狈地咳着,眸子里满满的,都是狠戾的光。 第三十九回:计出万全 出城,有两条道,小道和官道。取小道者,至别处须多行约二里路,取官道者须经城门守卫放行。近日众人皆知,城内出事,小道官兵来回巡逻,官道城门严加把守,进城容易,出城难。 “失火啦!失落啦!” 是夜子时,城内极富盛名的落花阁东阁失火,火势乱窜,阁内一片混乱。 “我的衣物呢?!快,快拿给我!” “爷,别慌别慌,说是东阁着火……” “怎么会失火,这大半夜的!” “大爷,您的鞋……” 人们慌慌张张冲出落花阁,头发散的散,披的披,衣物多是胡乱穿着,也有只穿了里衣的,不着鞋袜者更是数不清,等他们冲出门外,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统统傻了眼。 落花阁外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地被包了个水泄不通,官爷有令:统统不许走!一个也不许走! 不走? 身后火势不见收住,这些个官兵不救火,反而来此地抓人,谁能信服?!再加上,落花阁虽是醉生梦死的绝妙地方,但毕竟是花楼,人群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之,纨绔子弟有之,江湖侠客有之……如此若被一个个查得清楚仔细,那还了得?! 一瞬间,落花阁的门口,乱成了一锅粥。 芸娘仍是待在落花阁内,不去管那门口事端,懒懒散散地指挥着小厮扑火,一边扑,一边再放点,总之阁内来来回回的人,看起来也是救火忙碌的样子。 半杯叶子青落肚,芸娘倚着厅堂里的柱子,看了看乱哄哄的落花阁,唇角轻笑。今日的她难得的素雅,白锻的衣裙上,只用水墨勾画着百合的痕迹,在混乱中,倒显得格外得醒目。 洛月殇,落花阁没了,芸娘只好去揽月楼了。 心中这般盘算着,忍不住一番喜滋滋的感觉,哪里还有半分不舍得。 门口推搡的人群中,忽地窜出一老者打扮的男子,身形如燕,脚不沾地,踩着几人脑袋,直取小道而去! “追!” “这边的人拦住!” “发信号给那边!” 突发的变故,官兵们自是有了些应对,不过王爷万般交代,忌讳着“调虎离山”,并未直追而去,未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群中,一人挤到官兵面前,头发散乱,衣物不整,好不狼狈,却是掏出一物在官兵面前一摆,那官兵一愣,随即使了个眼色,放了人。 是官!官官相护,这还得了!! 本就激愤的人群更是发了疯一般,官兵包围被冲得七零八落,又不敢随便动武,万一伤了不得了的人物,一时间,场面根本无法控制。 正当此时,一辆马车行至,车上一人,正是景王爷本人,取正门。吩咐下来,所有人一一至马车内与王爷相见,若非要抓之人,赠予纹银二两压惊赔礼。人群抗议渐止,身后火势也稍歇,一一有序上马车,倒也快得很。 客人散尽,未有待抓之人,景阳下的马车,踱步至落花阁。 芸娘立于门口,笑脸相迎,无恐无惧,无知无疑。 “王爷,落花阁烧了,今夜怕是招待不了。” “本王来找人,搜!” 官兵不管不顾,绕过芸娘身侧蹿进落花阁恣意妄为,打砸推摔,到处搜找。 “王爷,若是冤枉了芸娘,芸娘可不依呢……” “城内,也就此处未找,本王已是容忍了多日。” “呵呵,王爷,芸娘开门做生意,王爷何须忍耐,花些银子,不就来了嘛……” “花了银子,怕是找不到本王要的人。” “对了,是芸娘不好,倒是忘了王爷不好这个,若是王爷不做芸娘生意,那揽月楼也是芸娘相好,芸娘帮着说说,能省些银子的……” “只要老板娘将我的人还来便行,本王要的,倒是不多。” 官兵搜查了个遍,自是半个人都没找到,景阳气白了脸,只能拂袖离去。 ****** 话分三头,先前那老者打扮的男子,一路飞奔,身后的官兵怎能追得上,信号发出,小道一边的人,立时来了警觉,做好十足准备,弓箭手、快刀兵统统排成了排;同一时间,守城门的官兵见了信号,顿时松了口气,这气才松了一半,黑漆漆的官道上走来一人。 黑灰的衣袍褂子,领口绣着“铸”字,长发成髻,一身冷峻肃杀。 月光凄凄,看不清脸面,城下小兵手持大刀戒备,高问了声:“来者何人?!” “穆远山庄,穆杰青!”那人答道,不急不缓,不徐不慢。 穆远山庄在城外二十里众人皆知,这深更半夜,庄主回城,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可为何要走官道? “穆庄主,近日城中有事,夜间不得通行!”城门边一人走出,身披铠甲,一看便与小兵不同,应是景阳手下得力干将。 “庄中出事,穆某必须立刻出城!”那人并不妥协,噌得亮出腰间宝剑,寒光乍现,令人胆寒,“挡我者,死!” “既然如此,近前侍卫庞盛请阁下赐教!” “人刀合一”第一招“刀随心动”!毫不客气,一点都不含糊,那人身形如刀,直扑向庞盛,庞盛提剑相挡,随着劲道向后退了数步,第二招“刀刀见血”紧随而至,第三招“刀剑相逢”……不给任何喘息机会,当真十分着急模样。 庞盛多少有些见识,“人刀合一”自然也知道几分,几招下来,已是身上见血,向后几个翻身,落于地面,半跪姿势:“穆庄主,庞盛多有得罪,只是怕有宵小假冒庄主之名……还不开门让穆庄主过去!” “是!” 城门本不在夜间打开,如今却是开了,无人伤亡,不费一兵一卒。 “穆杰青”走出城门,收刀入鞘,身后城门关闭,咿呀作响。寒风萧瑟,身侧空无一人,便是那心也跟着忐忑不得安宁。 弓箭手、快刀兵排成排,万分警备,迎来了一个老者。 老者疾步如飞,落于众人面前,从怀中拿出一物,竟是半壶女儿红,自饮了起来。 “来者何人?!”人群中有人问道。 “嗯?”老者半眯着眼睛,看着众人战战兢兢的模样,竟是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响亮地说道:“好久未有人询问老夫名号,老夫不是何人,陆天麒是也!” 陆天麒是谁? 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陆天麒不是谁,是现武林盟主陆羽明的生父,天羽剑派创始人! 只一个名号,所有人都傻了眼,如今倒好,这样的来头,谁敢出手得罪? ****** 一夜闹腾,待到天色泛白,景阳落座于上位,听着底下人一一汇报,脸色已是极差! 不一会儿,有传信的鸽子飞来,侍卫取了纸条给景阳,景阳看后大怒,当堂挥剑,两人死于当场,众人立于一边,垂首不敢言。 “都是一群废物!穆杰青根本没有离开过穆远山庄!庞盛何在?!”景阳气急,竟是让那人安然无恙地走出了城门! “庞侍卫已自刎于家中。”底下有人小声汇报道,浑身发抖。 “……”景阳怒气稍歇,重新坐回上位,沉心思量,众人不敢言语,一时间厅堂内一片安静。 “禀王爷,太子殿下驾到!”忽而,屋外有人传报。 “请去小园,本王随后便到。”景阳眸中光华隐没,再看向待命众人,“小翼还在城内,搜!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搜出来!” “是!”众人受命,终是稍稍松了口气。 “还有!刘御医和丫鬟小鸢何在?!”景阳转身欲走,却又忽然想到一事。 “禀王爷,刘御医被皇上圣旨召回归于太子,小鸢丫头不知去向……”又是颤抖着的声音回答着。 “行!真行!!”景阳满眼怒气,大掌一拍,震裂了桌面,拂袖离去,所幸未再杀人造孽。 小园内,太子负手而立,看着园中景致,倒是一番闲情。 “太子,本王来迟,还望太子见谅。”景阳匆匆而来,弯腰作揖见礼。 “皇兄不必多礼,逸磬只为小事而来。”景逸磬上前扶着景阳,见他一脸苍白憔悴,微微摇头叹气,“皇兄这般为个庶民,又是何必。” “太子不必挂心,无碍的。”景阳引着太子坐到石桌边,已有下人端来茶水小食。 “皇兄无碍就好,逸磬今日前来,只是向皇兄讨个薄面。”景逸磬故意使了眼色,凑近景阳,压低声音说道:“那落花阁芸娘,逸磬十分喜爱,昨日……昨日落花阁几乎毁了,这芸娘向我哭诉许久,让人看着心疼啊,不过皇兄也知父王不爱逸磬碰这些,逸磬就想着,皇兄是不是能帮帮逸磬?” “……”景阳自是知道,所谓哭诉,自是将昨日搜人之事说得有声有色,面上不动,迎合着问道:“不知本王可以帮上何忙?” “就……重建落花阁吧。”景逸磬笑得宛若孩童,太子既已开口,哪里还能推脱? “既然太子开口了了,本王全力做好便是。”景阳笑着,掩于袖中的手却是握成了拳。 “如此甚好,了却逸磬一桩心事,那么便不打扰了,皇兄注意休息,逸磬带了些滋补之物,还请皇兄收下。”景逸磬起身,向着园外走去。 “恭送太子。”景阳再次弯腰行礼,心中已是郁结成一片。 第四十回:智者千虑 “吴浩天……可以助在下离开。” “大将军吴浩天?” “是的,前些时日查了些讯息,吴浩天每次远赴边关都会带上二十几名奴隶,皇上是允的,边关苦楚,终要有些打点使唤,在下记得,再过两日,吴浩天便要出发。” “冷公子是说混于奴隶之中?!” “脚镣除不去,想要隐了行踪何其困难?先前芸娘的调虎离山计,硬打硬闯,固然可行,但死伤终究太大……” “想要混入将军府牢狱中的奴隶之中,芸娘倒是可以想些办法,只不过,这些……那景王爷便想不到?” “在下并不知道……要看运气。” “这是什么话?芸娘倒不知道冷公子不过这点本事,还要靠着虚无的运气。” “官道、小道,莫无先行官道,除了离开,还有混淆。莫无离开后,景阳定不清楚,我们下一步打算,更何况莫无离开两日后,在下才会离开。在下待在将军府的牢狱之中,景阳就算翻遍了城里,也定是找不到,心乱了,便判断不明。景阳只一人,要么守官道,要么守小道,要么都不守,至少他无法两边都守着,只要他不在,在下便有万全的把握离开……” “万全的把握?原来冷公子如此惧怕景王爷。” “与一人相处近二十年,无论如何伪装,都是逃不过的吧……” “那要是运气不好,冷公子如何办?” “自然,还有退路……” “如此,芸娘便替冷公子安排就是。” “多谢,请芸娘再另外安排两名信得过的‘奴隶’与在下同行……” …… “喂喂,丑八怪,往边上挪挪……”铁链撞击的声音,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一人踢了踢蜷在地上的一团“物什”,骂骂咧咧地坐在了地上。 “唔……”那团“物什”低吟着向着墙角挪动了几下,又蜷着不动了。 “呐,是明日么?”不知谁问了一句。 “好像是。”一人答着。 “不知到了边关,咱们会如何……”有人哀叹。 “还能如何,做奴隶的还能如何?哼……”有人嗤笑。 “吵死了,还不睡,到时候路上就没得睡了……”有人抱怨。 “这位倒是认命……哼哼,睡吧睡吧……”有人应和。 “不认命?不认命逃呗!哼哼,又不敢……”不知谁大胆地说了句,无人敢应。 不过都是一群没有未来的人,遭遇了地狱般的凌虐,谁的心里还有希望? “咳咳……”冷青翼在角落里蜷着,止不住发抖,之前被人踢在了胁下的伤处,自是苦不堪言。他易了容,变成了一幅其貌不扬的样子,牢头押他进来时,说是被将军伤得狠了,倒也没人关心怀疑。 那负责看押他们的牢头早被钱财打通关系,不过换个把人,只要人数不少不多,何乐而不为? 牢房里安静下来,湿冷污秽,对于他的身子来说,自是不好的,吃的东西统统都吐了,吐得烦了,还被同牢房的人拳打脚踢一阵,虽说都是受了凌虐,手脚无力之人,不过拳脚落于身子上,到底是疼的。 不过,备了些上好的药,偷偷吃了,倒不至于如何,只要等着明日离开。 莫无……什么都没说。 对于他所有的安排计谋,莫无半句话都没说。 其实,他原以为莫无会反对的,反对他假扮奴隶……甚至他连辩驳的说辞都想好了,可是莫无没有反对,什么都没说。 是因为……信他么? “……”唇角微微勾起,脸颊贴着的东西干巴巴的,很不舒服,碰撞着笑容,像是一种阻止。 没有退路。 其实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假如明日景阳在城门口等着,那么…… 那么,至少……莫无出了城。 ****** “小奕有何看法?”景阳垂首,看着窝在怀里的肖奕,那蹙眉咬唇模样,当真与那人像个七分。 “脚镣,不是轻易可以掩饰,小奕认为,要么假扮成必有脚镣之人,要么便是躲在某物之中不现身形。”肖奕看着摊在桌子上的一堆这几日进出城的记录,并无多大用途,“吴将军明日出城,随行一批奴隶,这是惯例,冷公子可以伪装其内。” “本王也是这么想的,这几日城内无论如何找不到,倒是那将军府地牢……”景阳微微扬眉,不露痕迹,“不过……” “不过,实在太过明显!就好像一条明线,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我若是冷公子,定不会那么做!”肖奕自信满满地说着。 “小翼无比精明,倒不一定不会选择出其不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是……本王一直在想,如此做了,退路何在,依着小翼的精密心思,绝不会不给自己留下退路,可若是在锁链锁着锁链的奴隶队伍中,没有任何退路,跑也跑不了……”景阳细细思量着。 “若是我们都守着官道,那么小道……”肖奕忽然眸中精光一闪,“王爷,您看,若是同时来一队送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引到棺材上,可若是我,我反而不在棺材里,而是在……” “人群里!!”景阳双手击掌,像是想到了妙处。 “嗯,那日走出城门的究竟是不是莫无,倒也说不清楚,莫无将冷青翼独留城内,似乎也不像其先前做派,所以,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官道,然后放松小道,再来小道硬拼……哎呀,真是不好说,不好说呢!”肖奕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王爷这几日官道小道两边跑着也辛苦,不如小奕帮帮王爷。” “哦?如何帮?”景阳挑了挑眉,捏着肖奕的下巴,看着他一双魅惑的眸子。 “既然小道的可能性大过官道,那么小奕替王爷守着官道如何?小奕虽手无缚鸡之力,但这脑子好歹要好过那群守门的废物……”肖奕笑着,向上凑到景阳的耳边,“若是小奕帮了王爷,王爷该怎么奖励小奕呢?” “呵呵,你说呢?”景阳自是高兴的,若是肖奕在城门处守着,自是比较好的,嬉笑间,已是一只大掌探入人的衣物里,搓揉着那胸前敏感之处。 “唔……王爷……您对小奕真好……”肖奕得逞地卖力撒娇,闭上的眸子里却是冷光四溢。 冷青翼,你若走了小道,便算你走运,若你走官道,哼,那就怪你自个儿命不好了。 ****** 计中计,谋中谋,猜忌四起,揣度横生。 冷青翼没有想着退路,他的心仍被禁锢,不过有些动摇,想着做一次赌徒。 铁链磨着脚腕手腕,一队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肮脏得几乎看不出白色的衣物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奴”字,他们一个锁着一个,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承托着那领首之人,昂头挺胸,战袍骏马,好不威风。先遣将士已是早一步出发,吴浩天出行不过带了十几名心腹和一队奴隶,清早出城,倒也算不得太过张扬。 “肖公子,吴将军的队伍过来了,我们已向王爷那处发了信号。”有侍卫低头哈腰汇报着。 “嗯,知道了。”肖奕看着迎面而来的队伍,半眯着眼睛,景阳仍是不信他的,与他约定,哪边有动静便发了信号,若静待一刻钟后,一边没有动静,便与另一边会合。 冷青翼隐在奴隶群里,并不能将守门之人看得清楚,心中倒是释然得很,尽人事听天命。 “吴将军。”肖奕站起身子,一袭白袄狐毛极其高贵,向着那马上之人行礼。 “你是何人?”吴浩天自是高傲得很,见是个陌生柔弱男子,微微皱眉,也不下马。 “在下肖奕,受景王爷之命,搜寻要人,还请将军行个方便。”肖奕面上带笑,有礼有节。 “呵呵,这景王爷自个儿的人看不好,倒好像说得被本将军给藏了?!”吴浩天对于景阳力压于他自是有些不悦的。 “将军误会,只是那人狡猾,无孔不入,王爷也是寻人心切,还望将军海涵。”肖奕向着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将军,肖奕只查查这些奴隶即可。” “奴隶?难不成那人混在奴隶之中?!”吴浩天扬眉,坐在马上回身瞄了眼,想着其中利害关系,“这若是没有呢?王爷可要向本将军有个交待?” “无论有没有……”肖奕仰头看着吴浩天,笑得怡然自得,“惊扰了将军,肖奕自当有些打点。” 侍卫递来一册薄薄书册,肖奕双手奉上,吴浩天打开,看到一青年男子的简单描绘,前后共有十余页。 “将军,可看仔细些,另有玄机。”肖奕不知所指,笑盈盈地提醒道。 “……”吴浩天不明所以,又向后翻看几页,然后意味深明地看了眼肖奕,不着痕迹地将书册放入怀中,挥了挥手示意手下让道。“好吧,快着点,本将军还得赶路!” “多谢将军。”肖奕亲自去看,掩着口鼻,并命手下人去逐个仔细摸脸。 所有人都耐着性子等着,一切都在冷青翼的预料之中,他没看到不断向他走近的肖奕,他只看到,人群里,没有景阳。 奴隶队伍还有两人,两个自己人,他们与冷青翼不着痕迹地对望了一眼,一切照计划进行! “这位小哥!这位官爷!行行好,救救我,我不要去边关!我是被强掳的!我是被强掳的啊!”肖奕仔细检查到一人时,那人忽然扑了过来,也不管那脚镣锁链,直扑肖奕!肖奕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连向后退了几步,那人已被官兵制服。 同一时刻,位于队尾的一人,小心地蹭到前一个人的耳边,轻声说了句:“老兄,小弟先走一步,去他的边关!” 前一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喀拉一声,锁链落在了地上,那队尾之人已经兔子般飞快逃离而去! “喂!喂!奶奶的!谁要去边关啊!” “跑啊!” “谁不是被强掳来的啊!!” “还等什么!大家拼了!” 一人跑了,一些官兵去追,剩下的人反了,推推搡搡,虽被手上的锁链锁在一起,但齐心协力起来,竟是厉害得很。 肖奕赶紧要逃,却是离得最近,拉拉扯扯根本免不了,好好的衣物满是污渍、撕扯碎裂,头发也乱了开来,好不狼狈。 “来人!统统杀了!统统杀了!”肖奕心中大怒,吼叫着。 “都反了是吧?!”一直高坐在马上的吴浩天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了,从马上一跃而下,马鞭随即扬起,劈头盖脸往奴隶群里甩去,推搡的人躲着马鞭,更是乱成一团,好在侍卫护着肖奕,离了开去。 “唔……”冷青翼在人群里被扯来扯去,那鞭子好似长了眼睛,尽往他这边招呼,他也只好跟着躲闪,但还是避无可避挨了几鞭。 待到一切停歇,已经一片人仰马翻,吴浩天算是彻底黑了脸。 “肖公子,可还满意?本将军赶路要紧,若误了时辰,谁担得起?!”吴浩天转身上马,连正眼都没再瞧肖奕一下,随手从怀里拿出那书册,砸到地上,“走!” “等一下!不许开门!”肖奕一副着急模样,却又不敢上前。 “肖公子!王爷那边……”恰在此时,侍卫上来耳语,肖奕身子一震,回身问道:“当真?” “嗯,王爷的鸽子……”那人递过一张小纸条,清楚字句,再分明不过。 “开门!”吴浩天一声怒喝,所有人跟着一抖。 肖奕赶紧着人开门,看着离开的人,隐去一抹冷笑,赶紧招来一队侍卫,说道:“小道发现了人,赶紧过去支援!” 城门打开,又关上,冷青翼走在队伍里,终是松了口气,好在另外一边来的及时。 心思尚未转完,便觉眼前的光线一暗,一股压迫感直压而来,发根一紧一疼,被人强行扯起仰头,小腹之处一硬物直捣而入,一阵剧痛,吴浩天的脸已经凑到了面前。 “真不巧,冷公子,本将军上过的人,没有公子这般的极品。” ——第一卷·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完—— 第二卷: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第四十一回:寸步不离 身后,城墙高门不过数步距离,谁也没有想到门关上不到半刻,竟是突然生了变故! 吴浩天看着冷青翼,一双眸子里,满是憎恨厌恶! 若不是眼前这人,他响当当的大将军何以落得个受人胁迫,处处被制的窝囊模样?!若不是眼前这人,皇上何以对他言辞灼灼,少了份信任在意?!若不是眼前这人,他的威信何以受到威胁,还要假意拍马?! 马鞭粗糙坚硬的鞭柄如今捣进冷青翼柔软的身子里,还恶狠狠地不停隔着皮肉搅动着内腑,额前的发被拉扯着,让冷青翼不能动弹,就连窝起身子都不行。 冷青翼觉得很痛,但心思却在百转千回。 吴浩天发现了?!何以发现?!因为之前坐于高马之上仔细端看么? 不会!吴浩天的性子并不仔细,除非有人提醒……谁? 思绪飞转,那本册子!那本册子里有什么?!那个叫肖奕的…… 肖奕?!这个名字……景阳…… 可是,这两人……若是都发现了,为何不揭穿…… 这一切的想法,都是电光火石之间,若有似无的牵连交织成一团,一时间,冷青翼无法抓住所有细节,而吴浩天也没打算让他再想下去! 不知何时,鞭柄已经撤去,吴浩天身形一动,远去几步,冷青翼下意识吸气弯腰缓解小腹痛楚,却只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都没做完,狠厉的风直扫而来,只听得皮肤上啪啦作响,尚未觉得疼痛,就看到满眼的碎布飞舞,本就单薄的囚服,支离破碎开来,纤瘦的身形,白皙的肌肤,衣不蔽体地裸露出来,一道道红痕慢慢浮现其上,接着肿起成羞辱的痕迹。 “……”冷青翼睁大了眸子,耳边传来了若有似无的惊呼唏嘘声,眼角扫到了许许多多陌生的脸,心口紧跟着狠狠一拧,有什么深埋着的痛楚,开始蔓延,先是苦涩,再是疼痛,最后是麻木空洞……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真是个极品啊,哈哈哈…… 快看快看,哭了哭了,哭了更好看,哈哈哈…… 喂,你再不上,我可不客气了…… 不…… 不要…… 不要这样…… 不要,不要…… 所有人都呆立着,吴浩天这套鞭法用于凌虐已是到了几乎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眨眼的功夫,鞭子像是变成了诡异的毒蛇,直盯着猎物,将他撕咬成碎片! 冷青翼不再觉得疼,有些属于过去的黑暗沉甸甸地压了过来,压在他千疮百孔的心口上,心疾毫无预警地发作起来,生命如此脆弱不堪,命运始料未及。 他在走出城门的时候,还在想着,二里的路程,在那约定之地,约定的人,等着他,他与命运一场豪赌,看似,是赢了…… 见到那人,他要笑着说:“我就是个包袱,如今交由你背,你若嫌累,也来不及了……” 他甚至想着,那人无声的笑,他一直想要看到的笑,最温暖的笑。 城门就在身后,吴浩天那时接过的册子,翻过几页,用小楷隐晦地写着:“仔细看着,是玉,泥土掩不住,见着了便送你。” 这定然不是景阳的意思,哼,这世上最为歹毒的,不过“嫉妒”二字。 他坐在马上看着,宛如战场杀敌那般用心,是玉,果然泥土难掩!即使易了容,即使落了一身邋遢,那举手投足还是与边上之人那般不同,若不细看,或许不觉,但若真的有了心,便也现了形。 他的心底十分高兴,那一刻,他便有了打算,要在这城门的背面,泄了自个儿的愤恨,留一个残尸,给予待会过来开门的景阳,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他是吴浩天,不是谁人都能得罪的!这就是他要告诉景阳,或者说是告诉天下的一个道理! 那一刻,冷青翼在孤独的冰冷里,散乱了眸光,静待死亡。 那一刻,吴浩天在妄想的骄傲里,大咧着嘴角,准备凌虐。 除了吴浩天的人,原本还有两个自己人,一个跑了,一个被锁着无能为力,紧闭的大门暂时不会打开,就算打开,也不是冷青翼想要的温暖,已是死路,算计不到的悲惨死路。 是死路,绝无希望,如果那个与冷青翼尾指红线相连的,不是莫无。 莫无在哪? 按照计划,莫无该是在那约好的二里路外的路边,与揽月楼的人埋伏着,伺机而动。 那是冷青翼的计划,不是莫无的计划! 莫无没有计划,莫无只有一个念想而已。 寸步不离。 莫无不在二里路外的路边,莫无在这里,在吴浩天的十几个亲信手下里! 除了莫无,还有一名揽月楼的高手,高手名为月炔,原是来帮忙的,却是帮了倒忙。 眼见着冷青翼的计划天衣无缝,顺顺利利,吴浩天的忽然发难,自是谁也未曾想到。但吴浩天发难是事实,莫无从不会在关键时刻浪费时间去想前因后果,他一双冷然的黑眸,只看得见那捣在冷青翼身子里的鞭柄!他的手已是按上了身侧的剑,他的身子已是动了,却被拉住!被月炔死死拉住! “不可动,不是最好的时机。”月炔用唇语说着。 短短数秒的耽搁,谁又能想到吴浩天早已一番心思落定,手起鞭落,让冷青翼羞辱于人前! 再也没有人能够拉得住莫无,阎王老子也不能! 冷青翼已是失了心魂,手上的锁链拉扯着他,让他半倒不倒,一副怪异模样,众人忍不住看向他裸露的身子,却只看到一块黑色披风从天而降,将冷青翼遮得严严实实,手上的锁链应声而断,那孱弱的身子,已是落在了一人的怀里。 莫无的速度,极快,现下冷青翼在他怀里,他们已经站在了城门之外。 他谁也没看,只是看着吴浩天,那双唯一没有人皮面具遮掩的眸子里,透着狠厉杀气,足以让多年征战沙场的吴浩天微微向后挪了一步。 莫无没有挥剑砍向吴浩天,此人必杀,但不是此刻!他抱着冷青翼飞身跃上一匹最近的马,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马儿已是长嘶一声,疾驰而去! 同一时间,月炔也策身上马,绝尘而去,周围吴浩天的人都看傻了眼,这难道是……背叛? 不是背叛,而是一早出发的时候,换了人! “将军……”待在原地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别追了,军令在身,不能误了时辰!”吴浩天紧紧握着马鞭,翻身上马,心口堵着大石,一脸阴郁。 造人算计,被人戏耍,受人威迫,颜面丧尽。 队伍微微调整,正欲再次出发,城门却是开了,吴浩天回首,看到一队人马直冲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吴将军。”景阳坐于马上,叫着吴浩天,却是看着那一队的奴隶。 “景王爷。”吴浩天心中微微有些后怕,若是景阳再早来一刻,见着之前一幕…… “吴将军怎地还在此处,不是说已是放行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扫过所有奴隶,并未见着相似之人,景阳心下有些着急气馁。 “……”肖奕后一步坐着软轿赶到,面上阴晴不定。 原来,之前接到飞鸽传书,说是小道那边有了动静,肖奕刚欲带人过去,确是走了不远便与景阳的队伍遭遇,只说了那边是人假扮调虎离山,并不详尽,问了官道情形,便一路直追过来,未想吴浩天竟是未走多远! “哦,是出了点事,有个小奴隶被人给劫走了。”吴浩天不紧不慢,避重就轻地说着,笑看景阳脸上越来越多的阴沉。 “往哪里跑了?!”景阳大喝,心急如焚。 “这样啊……”吴浩天故意拖延着调子,看了眼景阳身后的肖奕,心中有些憋屈,若不是此人,也不会有之前一出颜面扫地的闹剧,“本将军觉得这位肖公子聪慧过人,想问王爷讨来,不知可否?” “……”肖奕心中一抖,吴浩天为人,他已知晓,若是被带走,那…… “快说,人往哪里跑了,本王什么都给!”景阳却是毫不犹豫,一点都不含糊,在他心中,谁人能比冷青翼重要?! “王爷……”肖奕身子一震,脸色煞白,向后退了两步,一脸的不信。 “向着东南方向跑了,两匹马,三个人。”吴浩天勾着嘴,满意地看着肖奕的狼狈。 “还不快追!”一马当先,景阳已是飞窜出去,一队人马身背弓箭紧随其后。 “你不必害怕,像你这样的货色,本将军根本看不上眼,我们走。”吴浩天哈哈大笑,终是出了些恶气,领着队伍继续向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冷、青、翼!”肖奕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双手握拳,眸子里暴戾凶狠。 ****** 怀里的人,状况十分不好,心疾发作厉害,没有药物。 莫无一手驾驭马匹,另外一只搂住冷青翼的手,已是毫不犹豫地运起了息转心法。凝神静气,内息所剩不多,能给多少给多少,助着怀里的人苟延残喘,一线生机。 月炔骑着马紧随其后,看着前面的两人,并不知两人都是命悬一线。行将并不多远,身后若有似无马蹄声,月炔心中一个咯噔,回首远目,果见一队人马紧追而来,气势汹汹! “莫兄……”月炔加快了速度赶上莫无,刚想与其商讨对策,却是陡然一惊,只见莫无脸上血色全无,比之他怀中之人,竟还不如!“怎么回事?!” 莫无已是力竭,内息损耗殆尽,被迫收了心法,再次加重了内伤。 “无碍。”淡淡吐出两个字,心下微宽,怀里的人,心疾发作缓和了许多。 “有人追来,我们分道。”同样作为杀手,月炔也不多问,说出最佳决策。 “好。”莫无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微微俯下身子,加快了速度。 “保重。”月炔一拉缰绳,换了方向,疾驰而去。 “王爷!前方分开了!看不清哪匹马上有两人!”队伍中侍卫头领汇报着。 “你带着一队人追那边,本王追这边,务必抓回来,莫要伤了小翼!”景阳选中一个方向,短促交代,人马分为两队,继续追捕。 一路颠簸,冷青翼渐渐恢复意识,鼻间熟悉的冷冽气息,宽阔的胸膛,温暖的怀抱。 眼下是什么情况?怎么就被莫无救了?他记得之前…… 记忆一醒,冷青翼浑身一个激灵,垂首去看,黑色披风下果然光裸着身子,道道鞭痕醒目,之前有没有,有没有发生…… “抱紧我。”这边还在胡思乱想,头顶上传来莫无低沉淡漠的声音。 “……”冷青翼微微颤抖,伸出双臂抱住莫无劲瘦的腰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应是心疾发作!可如今只是隐隐作痛,那么是说……“莫无?!” “没事。”莫无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冷青翼恢复了意识,可以自己抱住他,这样节省了他不少的力气,双腿一夹,缰绳一拉,驾驭着马儿跑得更快。 “笨蛋!何必为我自伤根本!”冷青翼紧紧抱着莫无,尽可能减轻他的负担,心口又苦又甜,眼眶酸胀,这马儿上下颠簸,像是就要颠下些什么。 “别吵。”莫无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仿若没有七情六欲,冷青翼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却是又听到头顶飘来一句:“你心疾发作……” 你心疾发作,所以我没有办法。 眼前的局面,本可以说出最最感人肺腑的话语来,可他却说了这么一句最为朴实的话语。 冷青翼微愣,随即笑了起来,整张脸都埋进了莫无的胸膛,眼泪止不住,染湿了莫无的衣襟。 依着莫无的性子,定是不愿多做解释的,可是大约是觉得那句别吵太过冷硬,这才古怪地补了一句,如此笨拙的温柔……冷青翼这般想着,在莫无怀里颤抖着,多少年了,不曾有过的真实情绪,掩也掩不住,藏也藏不了。 大敌当前,他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内伤沉重内力虚无,像是走到了尽头绝路,却又像是刚刚开始,心手相携,开始一段新的旅途。 第四十二回:金石为开 骑马,并非莫无所擅长,对于一个杀手来说,马蹄声过于喧哗。 冷青翼双脚受制于脚镣,不能跨坐于马上,如此颠簸疾行,侧坐着自是不稳当,若不是死命抱着莫无,定是早已摔于马下。 除此之外,两人还有伤。 莫无的内伤已是压制不住,五脏六腑翻腾着火烧火燎的剧痛,痛可以忍,但眼前阵阵发黑,喉间腥甜不断,却是让莫无心急如焚。如今,若是张口吐血,便定不会止歇,血不止则意识散,他若倒下,则后果不堪设想。 冷青翼也好不到哪里去,胁下的伤处本就未好,这几日湿冷污秽已让伤口感染,加之刚刚的鞭打和心疾发作,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单薄的披风哪能抵御得了寒风凛冽,如今浑身止不住颤抖,疾行的速度再次加重了心口的负担,抽痛又起,口鼻间几乎无法呼吸。 莫无没有说,他竭尽全力驾驭着马儿。 冷青翼也没有说,他竭尽全力抱着莫无。 那一刻,他们担心着彼此,却也不觉得怕,即使景阳的侍卫军已是越追越近。 路线在莫无的脑中,清晰无比,只要再前行一段,拐弯后,会有揽月楼的人接应,只要再坚持一下。 嗖嗖嗖—— 轻盈的羽翎,笔直的箭杆,尖锐的铁器,割裂着风,在空气中穿行,致命的撕咬。 “没事,抓紧。” 莫无的声音镇定,充满了力量,冷青翼却无法安心,因为他在莫无的怀里,而不是身后,莫无说的没事,他信不了。 马儿开始左躲右闪,箭雨纷纷,一支支错过两人一马,深深插入地面。 冷青翼只觉心口越收越紧,少有的恐惧惊骇布满了他的眸子,他用力抱着莫无,手臂变换了位置,一手环住莫无的腰身,一手去护着莫无的后心,这样的姿势拉扯着他胁下的伤处,却不觉得疼痛。虽然心中也是知道,箭羽的力道足以穿透他的手臂射进莫无身体,这般根本无济于事,可无论如何会好些,无论如何箭羽若是射中,至少隔了他的手臂。 虽知不合时宜,莫无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眸子里溢满了柔情,怀里的人,如此珍贵,再也不会放手生离,除非死别! 拐角处越来越近,身后的箭羽也越发地催命,马儿长时间快跑,有些力竭,箭羽已是擦着衣物,如此下去必然中箭! 景阳眼中的妒恨已是铺满了天地,他倒真希望自己追错了人,好过眼睁睁看着最在乎的人死命护着另外一个男人,那是他的小翼,是他的! “射马,别射人!抓活的!”景阳大吼着,死,太便宜了莫无。 “青翼……”莫无死死盯着前方的拐角,心中已有了打算。 “嗯……”冷青翼死死抱着莫无,心中只想着,绝不独活。 “我要带你离开。”这般坚定,无视着周遭的一切,死亡离得那般近,可杀手却有着必须活下去的信念。这句话没有散落在风中,而是烙印在了冷青翼的心里,恐惧散开,展露出所有的勇敢,他在杀手怀里缩了缩,说道:“好。” 马儿中箭的瞬间,莫无纵身跃起,他的速度很快,他的身形很直,他所擅长的不是骑术,而是轻功,他抱着冷青翼起起落落,犹如风中翻飞的落叶,那般轻盈优雅,自然纯粹。 不怕的,点了身上一处密穴,枯竭的内息重聚,足以支撑他带着他拐过生命的转角,继续前行。 马儿重重摔落地面,本以为的胜利,瞬间又化为了泡影,他们还在追,但两人已是转过了拐角,掩在了视线之外。 “跑不远,拐了弯继续追!”景阳怒吼着,他不信,决不信! 不得不信。 拐了弯,没了人影,搜查无法继续,因为远远冲来一队人马,杀气腾腾。 “小翼——”当真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无论对错,那份感情并无虚假。 ****** “唔……”林子里一人走得歪歪斜斜,身上穿着宽大不合身的衣袍,手中用大片的树叶捧着从稍远一点地方河水里汲来的水,他的样貌普普通通,乌发散乱,唯一双眸子美得很,漆黑灵动蒙着冉冉雾气,他走得极慢,走几步停一下,长长的衣摆盖过了双脚,只听得奇怪的哗啦哗啦铁器交错的声音。 如此,走了许久,终是走到一处被大树遮掩的山洞前,山洞不大,靠着石壁,另一人宛如沉沉睡去。 “……”捧水的男子,小心翼翼地用衣袖将昏睡男子唇边的鲜血拭去,那昏睡男子也是样貌普通,如今紧紧闭着眸子,只一身肃杀气息让人不敢轻视。 “如此,是我喂你,还是自己喝?”一个声音问道。 “……”无人应答。 “我不太会喂人喝水,洒了身上,可别叫唤。”那个声音继续说着。 “看吧,果然洒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浑身上下,一颗药都没有。” “我虽识得一些药物,但都是些治外伤和心疾的,你说怎么办?” “好吧好吧,你继续睡,我再重新取水来。” 捧水的男子扶着石壁,复又走出了山洞,还未走几步,就直接栽倒在地上了。 “嗯……”颤抖着支起身子,那人死命压着心口,像是在那处有什么要从身体里跑出来一般,“别来闹,乖……难得有机会的……唔……难得那个呆子给照顾的机会……冷青翼,争气点!” 挣扎着爬起来,佝偻的身子又向河水边踉跄走去。 他们与洛月殇是朋友,正是因为是朋友,所以不想牵扯太多,欠下太多。 早已约定好,洛月殇的杀手帮他们摆脱追兵,剩下的,他们自生自灭。 莫无抱着他落地时,直接一口鲜红喷洒在空气中,他的心中已是做足了准备,还是被吓得差点厥过去。 好在没有,他们俩都没有昏厥过去,他撑着莫无努力支撑的身子,小心地走过每一步,寻找落脚之处。莫无一直在呕血,止也止不住,像是五脏六腑都化为了血水,要从口中逃离身子,而他强装着镇定,掩饰着慌乱,一路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终是寻了处比较隐秘的山洞,莫无像是万般不舍,忽然将他拉入了怀里,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抱住,吃力地吐了两个字:“别怕……” 莫无倒下去的时候,他想不出怕或者不怕,只是僵立在原地,整整半刻钟动弹不得。 莫无没死,但还是呕血,他并不确定莫无……能活多久。 不会武功的他,一筹莫展,望尘莫及。 重新取了水回来,冷青翼将水含入口中,毫不犹豫造作地凑到莫无唇边,将水渡进去,总算是喂了些水进去。 水,只是水,再普通不过,不是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神水。 冷青翼用指腹轻轻地抹去莫无唇角又沁出的血水,努力仰着头,把拦在眼眶边缘的苦涩滚烫逼了回去。 “天快黑了,我去捡些柴禾,你等我……” …… “喂,怎么生火?这样么?我只在书册上看过,原来这般难……” …… “你饿么?我饿了……不过不知道什么能吃……” …… “原来,这就是你每日过着的日子……呵呵,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在山洞里过夜……” …… “不怕……没事的……” …… 小小的山洞,冷青翼将莫无上半身抱在怀里,自己则靠在石壁上。 只有些树枝遮掩的洞口,冷风不停地灌进来,点起的火堆明明灭灭,不知何时就会熄去,冷青翼看着洞外漆黑的夜空,一轮明月,漫天繁星,那样的美。 “我们明早……恩,明天一大早就走,这里不安全,景阳会找来的……” 莫无一直没有醒来,不知何时窜起的高烧让他浑身滚烫,冷青翼摸黑又去河边取了水来,一来二回,跌跌袢袢,已把自个儿搞得无比狼狈,再无半分力气。 莫无不再呕血,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冷青翼独自说着话,不知说了多少。 “殿试明日放榜……你说若是我去了殿试,这会儿是不是十分地不安?这要是没有拔得头筹,爹爹会不会夜里托梦给我,将我骂个狗血淋头?” “其实,我并不是太在意的……命中无时莫强求,爹爹就是太死心眼了,真是……” “那个,我是不是太吵了?常听你说,别吵别吵……呵呵,不说话,我怕心疾压不住……” “要不……你应我一声?” “……” “……” “莫无……早知如此……那夜我不会救你……我后悔了……真的……” 冷青翼将敷在莫无额上的残布,放入身侧捡来的一个破罐子里浸了浸,复又拧干,放在莫无额上。 “你烫的跟个火炉似的,可为什么我抱着你……还是觉得这么冷呢?” “……” 掩藏在易容下,是怎样的一种神情,谁人知晓? 冷青翼僵直地坐着,一只手始终搭在那人脉上,轻轻数着,到了最后,像是和自己的心跳成了一个节奏。他一直看着洞外,说着话,颠来倒去,胡言乱语,说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火堆里最后的火星子灭了,山洞里完全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其实,冷青翼的眼前早已一片黑盲,看不清事物了。 “天黑不睡,着实伤身子……不过,别担心……熬夜我倒是常有的……” “这一夜好长啊……你说,若是日后别人发现了我们这般拥着……” “呵呵……会不会好心地挖个坑……把我们一起……” “……青翼……” 混沌的意识陡然一惊,冷青翼瞬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双臂下意识地用力,有什么疯狂地涌出眼眶,止也止不住,拦也拦不了。 “我,我,我好像听到了……”略显不自然地牵了牵唇角,试探般问着。 “真吵……”莫无的声音沙哑虚弱得厉害,却宛如世间最美妙的天籁。 “是啊,终于,把你给吵醒了……”冷青翼干哑的声音颤抖着,心口窒痛酸胀,黑盲的眼前,仿若渐渐升起一抹亮,这世间,最美好的晨曦曙光。 第四十三回:比目连枝 意识昏昏沉沉,忽明忽暗,一会儿刀光剑影,一会儿鲜血漫天。眼见着黑暗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来,探入胸膛,狠狠一捏,心口骤然剧痛,下意识地仰头,黑暗化为漫天满地的红,人头堆积成山,白骨散落一地,耳边鬼哭狼嚎不绝,脚下血流成河不歇,地狱黄泉,凄凄惨惨,往事成殇,苦楚无岸。 周身刺骨的寒,习以为常,偏偏一抹突兀的暖,自心口而发,散向四肢百骸,铺天盖地的景象,渐渐崩塌,冷青翼微微蹙眉,勉力睁开了眼睛。 “醒了?”沙哑的声音,带着干涩疲惫,却没来由得让人安心。 “……”眉间沟壑更深,费力地伸出手,抓住按在心口上不断给着暖的那人的手。 “别动。”莫无跟着皱眉,抱紧冷青翼的挣扎。 “我不要。”倔强地一如继往,冷青翼继续挣扎着,直逼得莫无收了手。 “你的心疾……”莫无的话停在一半,怀里的人已是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冰凉的手探上他滚烫的额头。 “就知道!”冷青翼的身子一僵,脸上像是又去了几分血色,按着心口处吃力地喘息。 “没事。”莫无的口气软了许多,病痛终是去了几分气势。 “……”冷青翼瞪着眼,不置可否,只是挣扎着从莫无的怀里起来,吃力地挪到了另一侧。 马车,缓缓而行,微微颠簸,两人对面而坐,冷青翼板着一张脸,莫无看着,不觉有些好笑。 “这样,不算发作。”冷青翼按揉着心口,微微生气,“我根本不会照顾人,你若再昏了,我定是看也不看一眼,抬腿就走的。” “我服过药了。”莫无看着冷青翼别扭模样,如实说道。 “那又如何?”冷青翼心下微安,但还是摆着张臭脸,防备着莫无再来给他输入什么内力。 “你昨夜耗了一夜心神。”莫无见冷青翼万分戒备模样,又看他冷得瑟瑟发抖,不容分说,也跟着挪了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我不用内力,歇着,别再耗力。” “……”或许由于高热,莫无的身子透着让人舒服的暖意,冷青翼几番挣扎后,终是缴械投降,虚脱般靠在莫无怀里,默默忍着心口翻腾的抽痛,一只手不觉按上胁下的伤处,应是被重新包扎仔细处理了,“你去了镇上……” “嗯。”莫无应着,拿过一个水壶,递到冷青翼唇边,“喝点水。” “……”冷青翼再次蹙眉,推开水壶,抬起身子,看向莫无,“你……用了轻功?” “是。”莫无也不隐瞒,看着冷青翼一脸的郁色。 “难不成怕我在洞里被狼给叼走么?!”冷青翼脸上当真的黑,一下子揪住了莫无的前襟,“你怎地这般不知死活,不爱惜身子?!” “若是可以,我半刻不愿离开。”相比冷青翼的激动,莫无倒是一脸镇定坦然。 “你!”冷青翼气结,放开莫无衣襟,按着心口,垂下头去,掩去脸上一抹不自然。 按照最先的计划,莫无与揽月楼的人埋伏路边,随身携带银两衣物,以便逃亡。结果计划有变,他们藏于山洞,莫无醒来,他的心中一松,所有强行压制的伤痛如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失了知觉,脚上又有脚镣,莫无无法带着他进城,但也不会坐以待毙,便在埋伏处寻了揽月楼留下的包袱细软,至城中雇了马车,买了些药。这一来一回,两人分开,路程虽不算长,但依着莫无的性子,定是不管不顾,竭尽全力,用上轻功,自是可想而知。 “你顾着心疾,若是不想我再费力救你。”莫无冷冷淡淡地说着,再次伸手将冷青翼揽进怀里,暖着他,“备着的衣物不足,我知道你冷得很。” “……”冷青翼阖上眸子,努力按照红姑姑的心法吞吐呼吸,抑制着心疾,当真不愿身后的人,再为自己受到伤害。 “不必自责,我自愿为之,与你无关。”一阵沉默后,莫无的声音再次响起,略显笨拙的安慰。 “……”冷青翼睁开眸子,微微叹息,“这是按着之前画的图在走么?那么,我们午时是不是会抵达百里坡?” “应当是的。”莫无轻按着冷青翼的胁下伤处,尽量减少马车颠簸给伤处带来的震动。 “到时候打发了车夫,你来驾马。”冷青翼在莫无怀里,仰起头来,看着莫无易着容的陌生脸庞,“这般高热,能吃得消么?” “能。”莫无垂首,也看着冷青翼易着容的陌生脸庞。 易容,唯一遮不住的是眼,而眼透着心。 “……”一番对视,冷青翼脸颊一红,瞥开眼去,好在隔了层“面具”。 “青翼,可去过百里坡?”莫无倒是自然得很,依旧淡然地问道。 “没去过,我去过的地方很少。”冷青翼已是低下了头,不知看向何处。 “那里很美。”莫无稍稍收紧了环住冷青翼的手臂,“你画了路线之后,我让揽月楼的兄弟,将凌越葬在了那里。” “……”冷青翼果然浑身一颤,随即又安稳下来,“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能够再见见他。” “你让凌越成了你的伤。”莫无简单而直白地说着,无比残酷心狠,可那宽阔的怀抱却是无比轻柔温暖,“他最不愿的事,你做了。” “……”冷青翼心口一痛,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无话可说。 “所以,我带你去和他道歉。”莫无将颤抖的冷青翼搂得更紧了些,语调依旧不见起伏,“顺便告诉他,接下来他做不了的,我来做。” ****** 百里坡,定是极美的,待到春暖花开时。 冬季将至,漫地的枯黄凋零,有枯草也有残花,方圆内放眼望去,只见得一棵参天的古树,树干粗壮,树枝交错横生,金黄的叶,斑驳着午后的阳光。 百里坡是一块面积很大的半坡,面向着阳光,地面平坦,满是植被。莫无说,待到春季,满眼郁郁葱葱,各色的野花遍地,蝶舞翩翩,古树参天,绿荫成影,远望一幅绝美的画卷,步入才知沁入心扉,乐不思蜀。 凌越的墓,离着参天古树不远,被一群灌木围绕,倒不孤单。 莫无留了冷青翼一人在墓边,打发了车夫,远远立着,并不走近。 苍茫的平地上,一抹白,一抹黑,风吹过,吹乱了两人的发,落叶枯草,无尽凄凉,却也是美。 莫无看着直立在墓边的冷青翼,看了一炷香、一盏茶、一刻钟…… 怜惜、心疼、在意、关怀、爱慕……是或者不是,这些莫无都未想。 他走到冷青翼的身后,将他抱住,只是想,怀里这人孑然而立的模样,委实看着不妥。 “我没有哭。”冷青翼没有挣扎,切切实实地感受着身后的温暖。 “嗯。”莫无低声应着,看着木头做的墓碑上刻着的字,“青翼,明年春天,我再带你来。” “好。”冷青翼转过身来,仰头伸手,探着莫无额头,“我陪你驾车,免得你头昏眼花,不小心睡着了。” “我没事。”莫无拉下冷青翼的手,掩去身子里的不适,“走吧。” “好。”冷青翼笑了笑,也是掩去所有的不适,与莫无相携相牵走向马车。 身后,一缕阳光温暖着泥土堆成的坟墓,坚实的木头上,刻着:吾之挚友凌越。 风吹过,呜呜作响,宛若故人道别。 公子,凌越等着公子真正展颜欢笑那一日…… 凌越,不知隔着这层人皮面具,你可看得清楚,这欢笑,当真发自内心。 马车再次行将起来,将枯萎残败遗落在身后,却是有了约定,与来年的一片欣欣向荣。 “原来,驾着马车,是这般恣意潇洒的感觉。”冷青翼坐在莫无的身侧,微微有些兴奋,虽然迎面的冷风若刀子般割着皮肤,让他冷得浑身发颤。 “你回车辇里,外面太冷了。”莫无又靠近了些,却是遮不住冷风肆掠。 “你不冷么?”冷青翼侧头看着莫无,高热时,怎会不觉得冷,“两个正好取暖,我不回去。” “……”莫无看着冷青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今夜我得靠你照顾,你不能倒了。” “……”冷青翼抬头看莫无,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何时见过莫无这般示弱? “快进去,你先歇着,后面我才能歇着。”莫无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说的却是实话。 “好。”冷青翼自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乖巧地退回了车辇,忽又探出头来,说道:“别硬撑着,若是从马车上摔下去,我不会管你。” “不会。”莫无轻轻笑出了声,车帘放下,将两人隔开。 莫无微微弯下挺直的腰身,用手背拭去唇角滑落的殷红。 冷青翼按着胁下伤处,窝起了身子,痛苦地喘息。 而唇边却挂着相似的笑容,有些话不必多说,用心的人,自是会懂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四十四回:不轻然诺 景阳坐于院落中饮酒。 月落中天,冷风习习,烈酒伤身,忧思伤神。 他派出去许多人,没有放过任何一条路,却是找不到人,皇上已是对他的恣意行径大为不满,朝廷正当用人用兵之际,他却为了一己之私,占用兵马,扰乱百姓,如何得民心,获圣欢?可是,他所憧憬的天下,不能独缺一人,绝不能! 仰头又一杯辛辣落肚,今夜他已喝了许多,不知是否醉了。 “王爷。”身后一人走近,为景阳披了裘袄皮毛,“夜深了,歇息吧。” “小奕……”景阳喃喃道,一个用力,将身后的人拉入怀里抱住,“本王哪里不如那个江湖野人?!” “没有,在小奕的心中,王爷是世间最好的。”肖奕乖顺地靠在景阳怀里,垂着眼睫,看着桌上酒杯里的玉露琼浆。 “天下之大,本王去何处找他?”景阳看着怀里的人,穿着素白,柔顺的发,一如那人,“小奕,你越发的像他……” “是么?王爷喜欢就好。”肖奕掩着眸子里的冷光,说着万般讨喜的话,“王爷不必忧思,依着小奕看,王爷可以撤回兵马,重新获得君宠。” “不可能!我绝不会放弃小翼!”景阳不由分说,断然拒绝。 “冷公子……自是可以找到的。”肖奕轻咬着下唇,继续面带着笑容,贴着景阳的身子,“布告已是贴出,总有些江湖匪类贪图赏银,乐此不彼,王爷何须亲自寻他?再说,那脚镣,天下唯一处可以去除,王爷只需派些得力之人于那处守着便是。” “本王倒是忘了!”景阳浑身一震,瞬间愁云散尽,喜上眉梢,看着怀里的人,当真多了几分喜爱,“小奕说了极对的话,本王要奖赏于你。” “王爷,今日放榜,小奕已是新科状元。”肖奕微微仰首,看着景阳俊朗的面容,“来日吏部选试,小奕入朝为官,辅佐王爷,怕是就不能若如今这般随意方便,所以……” “小奕不必多说。”景阳抱着肖奕,轻而易举站起身子,向着屋内走去。“今夜本王什么都满足你……” “谢王爷。”肖奕在景阳怀里软软应和,娇弱羞涩模样,可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如此一步步地走,定能走到他想要的高度! 冷青翼,你这般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肖奕便绝不会让你再回头夺走属于我的一切! ****** 马车行将了一日,莫无和冷青翼离七绝崖不过再还有一日半路程。 本该为了行踪隐秘,风餐露宿,但冷青翼无比坚持,选了路经的小村落,找一户人家借住一晚。 “这位大婶,在下与家兄路经此地,家兄染了风寒,不知村里可有空屋可住?只住一晚。”脚下的铁链用软布包裹着,遮掩在衣摆之下,夜黑不清,倒也发觉不了。 “东头老李,是个铁匠,单身独住,人不错的,不妨去试试。”路边的村妇多是热心,虽见眼前的年轻人样貌平平,衣着朴实,但这说话的调调,一听便知与他们村里人不同。 “多谢。”冷青翼作揖答谢,走回马车边上,将莫无扶了下来。 半日驾马,马不停歇,莫无自是勉强了些,高热又厉害了许多,如今意识昏沉,四肢沉重,虽是勉力支撑,仍是头重脚轻,站立不稳。 “……”冷青翼轻咬着唇,吃力地撑着莫无,胁下伤处阵阵撕扯,也不以为意。 “咳咳……”沉闷的低咳,莫无努力聚集些力气,减了冷青翼一些负担。“住这里,不妥……我没事……” “别操心,不会暴露的,有我呢。”冷青翼看着莫无强撑模样,心中难受,若是还有丁点力气,眼前这人定不会有半分示弱。“你这样再在野外吹风,只会更糟。” “……”莫无不语,他很少这般病重依靠于人,心中不觉有些烦闷。 “又不是铁打的身子,病了便是病了。”冷青翼轻轻笑着,自是知道莫无心中的郁结,“好了,换我照顾你,之前马车上说好的。” “……睡一觉就没事了。”莫无别过头去,心中别扭,“你自己……” “我很好……”冷青翼低下头,心中温暖,眸子里是掩着情愫。“顾好你自己。” 两人找了李铁匠,冷青翼一番有礼有节,几定银两,便得了一间屋子,还有一些食物。 “小兄弟,不是我老李自个儿吹牛,这药若是让你家大哥喝了,保准一身汗,明日便好了!”李铁匠也是个热心人,给了祖传的药方,还乐呵呵地煎了药,如今端进屋子,见着冷青翼迎了出来。 “多谢李大叔。”冷青翼接过药碗,笑脸盈盈,“不知李大叔可否借灶台一用,小弟想再做些粥来。” “无妨无妨,小兄弟随便。”李大叔自是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说话极为讨喜,给的银两也公道,“家里的鸡刚生的蛋,小兄弟也可给自家兄弟补补身子。” “不甚感激。”冷青翼端着药碗,回身走到莫无床边,“醒醒,把药喝了再睡。” “咳咳……”莫无低咳两声,支起身子,将苦涩的药仰头一饮而尽,看着冷青翼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咳嗽。 “好了,别再瞎操心了。”冷青翼轻拍莫无的背脊,待他咳得稍缓,扶着他躺回床上,盖好被子,坐于一边,“赶紧好起来就是,可别烧成了个傻子。” 莫无心有余力不足,这次虚耗得狠了,在沉重的病痛面前只好乖乖就范。 看到床上的人沉沉睡去,冷青翼探着那依旧滚烫的额头,微微蹙眉。 取了些米,放在锅里熬煮,切了些菜叶撒入其中,揉了些面粉,裹了鸡蛋小葱,摊了饼子。白色的身影在灶台边上一番忙碌,白玉般的指头,摆弄着厨具,一点不见生疏。香气慢慢散开,冷青翼虽在王府养尊处优,但闲来无事,偏爱琢磨些小食点心,粥羹汤水,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李大叔,我做的多了些,您也吃点。”冷青翼将做好的东西端放在桌上,取了一些端进屋子,对着李铁匠说着。 “好好,闻起来就馋得很。”李铁匠也不客气,单身汉子,平日胡乱做些东西糊口,自是没有这般精致可口。 “莫无……”额头还是滚烫一片,像是温度丝毫未减,冷青翼心口抽痛,却是掩而不显,轻轻唤醒高烧中的人,小心地扶着靠在硬邦邦的床栏上,“没有软垫,搁着你了,忍耐一下。” “吃些东西,才能恢复力气,我知你定是没有胃口,多少吃一点。”冷青翼舀了一勺清淡的菜粥,菜粥里有些切碎的蛋饼,吹了吹,递到莫无微微干裂的唇边。 “我……自己来。”莫无不自在地别开脸去,自小到大,从未有过这般待遇,“这双手,并未受伤。” “做这些,好歹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冷青翼闪开莫无打算接过碗去的手,坚持道:“你歇着,我来,你张嘴就成。” “……”莫无无奈,只好张口,只觉菜粥温热,蛋饼软糯,满口香气,不过淡了些,吃不出味道。 “好吃么?”冷青翼像是心情极好,始终带着笑。 “没有味道。”莫无实话实说,竟不知一丝一毫的甜言蜜语。 “高烧自是吃不出味道,我又做的清淡。”冷青翼微微一愣,眸子半弯如月,笑出了声,“等你好了,我再做给你吃。” “好。”虽是隔了易容,莫无还是一瞬不瞬看着冷青翼笑弯了的眼,伸出大掌,在冷青翼头顶揉了揉,低低地说道:“别太担心了,我没事。” “谁担心了?没有。”冷青翼微微轻颤,摇头否认着,“明日还要赶路呢,这吃的也差不多了,我扶你躺下。” “……”莫无无力做些什么,只好依着躺下,却是看着冷青翼,“你的伤……” “处理过了,无碍。”冷青翼帮着掖好背角,坐于床边,依旧笑着,“睡吧,不成,我再说个故事?” “我不是孩子。”莫无长叹一声,满满的无奈,看着冷青翼眸子里暗藏的焦灼,“莫要再伤了自己。” “嗯。”冷青翼一动不动坐在那处,像是只等着人睡去。 “……”毕竟高烧虚弱,莫无没撑多久,便又昏睡过去。 冷青翼这才按着胁下,窝起了身子,待到疼痛稍缓,取了碗走出屋子,见到李铁匠已去睡了,桌上也已收拾干净。于是自己喝了些微冷的粥,找来水盆软布,水缸中取了些水,便又回了屋子,关了屋门。 将莫无和自己的易容除去,小心地放于一侧,脸上终是舒爽了许多,解开衣袍,看着缠在胁下的白色纱布上,果然映染了红色的印记,心中微微叹息,想来自己笨手笨脚,若是拆了重新上药又上不好……不做多想,重新穿好衣物,不去搭理关顾。 莫无在昏睡中,宛如被大火炙烤,偏偏又冷得如堕冰窖,冷青翼坐在床侧,不时地换着软布,探着温度,满眼的担心,却是不言不语。 寂静的夜晚,桌上烛火摇曳,只有些细微的轻响,诉说着情深不倦。 莫无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天还未亮,侧首去看,就见着冷青翼趴伏在床边,一手死命按着胁下,轻轻喘息。 “青翼……”双眉一皱,就要起身,同时看到冷青翼抬起的脸。 没了易容,那张精致脸上的煞白再也遮掩不住,满额的汗水,也不知忍了多久。 “你怎么醒了……”冷青翼微微一愣,这才发现话说得不对,撑起身子,探上莫无的额头,“终于退了一些……太好了……” “……”莫无什么都没说,紧皱着眉,看着冷青翼按着胁下的手指缝间一些露出的殷红,“伤口裂了?” “没事没事……就有点疼……”冷青翼打着哈哈,站直了身子,便要向屋外走去,“你醒了,我再去煎一帖药,这帖药很是关键。” “冷青翼!”莫无被子一掀,赤足踩地,自身后将冷青翼抱住,强行扯开冷青翼的手,看着白色衣物上一片血迹,“胡闹什么?!” “没胡闹,你好了,我才能休息,不就是这般道理?!”冷青翼看也没看衣服上的斑驳,只看着莫无单薄的里衣和光赤的脚,“快回被子里去,别糟蹋别人的心血,好不容易才退了热……喂!做什么?!” 莫无不由分说,便将冷青翼抱入怀里,放在床上,随便披了外衣,穿了鞋子,找来之前剩余下来的伤药和白布。 “你得再吃一帖药……”冷青翼确实疼得厉害,看着莫无黑沉沉的脸,也不敢多做挣扎。 “没事的,只是有一点点裂开,真的没事……”看着莫无手脚麻利地拆开纱布,重新包扎上药,一声不吭,冷青翼不觉有些底气不足。“我,我不会弄这些,所以才拖着没弄……” “并不是裂得很厉害……其实,只是我不太耐疼……” “对了,你看我心疾一点都没发作……” “你别一声不吭,怪吓人的……” “……”饶是冷青翼怎么说,莫无就是一声不吭,一门心思处理着伤口。 裂开的伤口被重新上了药,仔细包扎好,莫无迅速脱了冷青翼的鞋袜外衣,自己也脱了鞋子外衣,手臂一挥,灭了蜡烛,被子一盖,不由分说将人搂在怀里。 屋子里静了半刻钟,冷青翼睁着眸子,僵着身子,脸颊微红。 “我,我说那个,你的药……”轻轻地开口,还试图挣扎着起来。 “闭嘴,睡觉。”莫无的声音在身后断然响起,闷闷的,哑哑的,却是坚决地不容一丝反抗。 “……”身前搂着的大掌,轻按在伤处,小心护着,温暖而柔和,冷青翼微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脸颊已是通红,轻咬着唇,忍不住慢慢勾起唇角,阖上早已疲惫不堪的眸子,不做挣扎,沉沉睡去。 莫无也是脸上微红,不知是高热还是其他,只是心底不禁后悔,早知这般抱着,无比踏实,无比心安,一早便做了多好。 第四十五回:言为心声 “烧退了,看来到村子里的决定是对了……” “……” “易容术我和洛月殇学过一些……” “……” “昨晚我后来睡着了,可有说胡话?” “……” “虽说后半夜才睡,但却难得睡得很好……” “……” “你……真不打算说话了?” “……” “其实昨晚,我……” “如何了?” 白亮的光透过纸窗,照进屋子里,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依旧一黑一白,整齐的发,陌生的脸,一夜过去,像是什么都未变,一如昨日。 “什么如何了?”冷青翼唠叨了一早上,终是等来莫无开了金口,却是一句听不懂的。 “伤。”莫无眼光下移,移到冷青翼胁下伤处。 “好,好多了……”下意识地按上胁下,宛如昨夜那人的手掌轻压,掩在易容下的面庞微红,随即忽然一抖,瞪了眼睛,指着面前的人,大声喝道:“难道你又用了……” “没有。”莫无淡然否定,“我太累,也睡了。” “你要是再任意糟蹋身子,我定再不会管你死活……”冷青翼并不见得多信,只是见着莫无的气色确是比昨日好些,微微掩下眸子,轻咬嘴唇,低声说着。 “……”莫无没有接话,不应承,也不反驳,就在冷青翼以为两人将以此结束对话,再次陷入沉默的时候,却听到莫无的声音:“以后每晚都让我抱着睡。” “啊?”冷青翼微微仰头看着站起来的莫无,又一次露出有些傻气的神色。 “很踏实。”莫无不理会冷青翼的惊愕,绕过冷青翼,将桌上散落的纱布药物收拾起来。 “我不答应……”呆愣数秒后,冷青翼终是红着脸面反应过来。 “……”莫无牵起了唇角,再一次不应承,也不反驳。 “……”这一次,冷青翼终于准确无误、清晰无比地看到了莫无温柔的笑容。 再一次呆愣住,当初小怡形容的,自是不如这般真正见着。 他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而如今在他面前的,却像个活脱脱的傻子。 ****** 虚假的脸,虚假的名,虚假的关系,这般虚假不真,自是谈不上多深的感情。 村子有村子的朴素真诚,不过,于之他们却还要不得,要了便是牵连,所有的无辜。 简单与李铁匠道别,又给了些碎银,谢了昨夜赠上的家传良方,莫无牵了马车,两人不着痕迹上路,低眉掩目,不留痕迹,擦过村子里三三两两的人群时,听得一些议论,关于如今最惹人在意的奇事:通缉悬赏,赏金百两。 出了村子,无人发觉,淳朴之人,不会这般警觉,乐天无忧,其实令人羡慕。 “上车吧。”莫无扶着冷青翼,顾着恼人的脚镣,上了马车。 车帘掩下,莫无坐于车辇外驾车,却不知马车内一番凶险! 障眼法。 在马车最里一面,相近颜色相近质地的麻草板子挡住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马车里本就光线不佳,冷青翼近了之后才发觉不妥,已是太迟! 那人身手极快,早已蓄势待发,冷青翼只看得一人忽地蹿出,无比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口,随即鼻间一阵异香,四肢便开始发软,脑子也迷糊起来。 不是迷药,迷药不会这般迅速,夺人知觉。 冷青翼软软地靠着车厢壁,马车摇晃,厚实的车帘外便是莫无,这般近,却又好像无比的远,他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人,微微惊讶,竟是个孩子。 十岁左右的孩子,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一只睁着,另一只却是被黑色的眼罩遮着,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并不太长,手上帕子死死捂着他的口鼻,那猛烈的药性,竟让他连哪怕一点警示莫无的挣扎都没来得及做。 那孩童见一招得手,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另一只手摸出一根银针,毫不手软地扎在冷青翼的颈侧,并不太疼,但不一会儿冷青翼便觉得意识渐渐抽离,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你是谁…… 鼻间又传来奇怪的味道,有个声音在问,他虽觉得万分疲累,心中警觉,还是不受控制地答道:冷青翼…… 驾车的是谁…… …… 驾车的,是谁…… ……莫无…… 耳边不停传来空灵、响彻心扉的声音,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嘴巴再不受控制,答着所知道的一切一切,恐惧不断扩散开来,这般摄人心魂的力量,宛如怪力乱神。 “很好。”得到了所有想要得到的答案,那孩童撤开帕子和银针,掰着冷青翼的下颚,喂了一颗漆黑的药丸下去,迫他咽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坐到马车另一侧,心情甚好地等着。 冷青翼的双目渐渐恢复了焦距,手脚依旧无力,微微张着口,呼吸有些急促,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孩童,只怕他对莫无不利。 “刚刚我让你吃了毒药,快点求救吧。”孩童恶意地笑着,一脸势在必得模样。 “等一下……我有些话要问……”知觉一点点地回到身子里,冷青翼直直望着孩童,坐正了身子。 “怎么?”孩童的声音一直低低的,根本传不出厚实的帘布。 “你打算拿我威胁他?”冷青翼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看着孩童,微微挑眉。 “自是,外面那个厉害些,我对付不了。”孩童也不隐瞒,笑得好不得意。 “那你为什么不自个儿出去,说我受制于你,反而等着我恢复?”冷青翼也不着急,牵起了笑容,周身散着凌厉。 “我怕我掀了帘子,那个人就直接抹了我的脖子。”孩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看人很准,那人冲动得很。” “那你是看准了我好下手?”冷青翼脸色渐白,额际也泛出些汗水。 “对啊,我也得手了不是?”孩童笑得更加得意,“我劝你赶紧找人来救,这毒药厉害着呢。” “真不巧,我这人心高气傲,最见不得人瞧不起,这般若要遂你心愿,倒不如死了好。”冷青翼笑得更加恣意,坐得挺直,哪里能看出此时他的胃腹里像是燃了火,翻搅着灼痛。 “你,你……”孩童未想冷青翼这般冷静反应,心想着若是眼前这主死了,自己八成也活不了,赏金打水漂不说,还赔了小命,“哼哼,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人,我不但会摄人心魂,而且……” 那孩童一声冷笑,伸手拿去了脸上的眼罩,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竟是血红的颜色! 大大的一双眼睛,一只黑瞳,一只红瞳,配上那抹狰狞的笑容,当真骇人。 “呵呵……”冷青翼却是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孩童再次懵了,这人有病不成?哪次他摘了眼罩,露出真容,不是吓得人哭天喊地、拼命求饶的?! “摄人心魂不过番外一种借助草药的催眠巫术,这些书上早有记载,而你这双眸子……”冷青翼眸光忽然有些暗淡,内心不知想着何事,竟是撑着身子挪到了孩童面前,伸手盖在了那只黑瞳的眸子上,直视着那只闪着红色光芒的眸子,“我也在书上看过,不是鬼怪不详,不过我中原不知的番外异族……” “……”那孩童浑身一僵,心底不知涌上什么情绪,看着眼前的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从来没人敢这般看他这只红得如血的眸子,从来没人和他说这些像是真相的话,脑海里迅速闪过无数的耻笑、恐惧、排斥……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你,你在说什么,你不疼么?不怕死么?” “你……可是为了赏金?”见孩童慌了阵脚,冷青翼的笑容倒是暖了许多,勉力挪了挪,又回了原先的位置,按着心口喘息,“你拿不到的……” “为什么?解药只有我有,你刚刚亲口说了,他不会舍你不管!那种时候,你骗不了人的。”孩童有些着急,声量也响了一些。 “因为……你的心不够狠。”冷青翼话音落下,马车也彻底停了下来。 布帘被掀开,逆着光,只看到莫无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凌厉的凶狠杀气铺天盖地,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莫无皱眉踏入马车,看了眼那孩童,什么都没说没做,就是淡然地看了一眼,便直接来到冷青翼身侧将他揽入怀里,声音微怒:“又胡来!什么毒?!” “大约是雷公藤……”冷青翼赶紧解释,讨好般说道:“剂量很小,不是很厉害……” “你!你们!”完全被无视的孩童,几乎就要急得跳起来,忽然一个激灵,这才明白过来,“你之前那句‘等一下我有些话要问’……难道是说给他听的?!” “你低估了他,就算你压低了声音,当你坐我对面,开口说话,他便一定可以发现,不过,他进来也没用,那时反而被你牵制……”冷青翼淡淡地说着,却毕竟服食了毒药,疼得微微发抖。“如今,你却是一定会把解药给我……”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给你?!他都没威胁我呢!而且有你的小命做筹码,我……”孩童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马车的高度与他差不多,倒也不会顶着,话说一半,便被冷青翼截了去。 “比起赏金,你定是更希望知道身世!没人会说自己不是人,除非……这般被人说了无数次,被人说了,连自己也跟着说,却是表明内心其实万般不愿承认,想要否认……唔,你身子未好,我不要你的内力!”冷青翼一边看着孩童,一边在莫无怀里扭动着身子,拒绝莫无给予的内力,惹得莫无烦躁无比,耐心全无。 “解药拿来!”伴随着怒气四溢的大喝,孩童只觉一道凌厉无比的风刮过脸颊,身侧的马车轰隆一声毁了一半,一下子,马车内的光线倒是充足了许多。 “不给……”孩童浑身颤抖,撇着嘴,瞪着眼睛,看着莫无,也算有些勇气。 “让我来……”冷青翼自是知道莫无大半是在气他,而不是眼前这个孩童,“解药给我,我有办法帮你找到亲人,澄清你这些个委屈……” “不行!解药要是给了你,我一定立刻就死了!”孩童大叫着就要跳马车去逃命,却被莫无一把抓住,哪里跑得掉。 “好了,并不是多么厉害的毒药,解起来并不难,我若要杀你,又何须与你废话至此?”冷青翼看着被莫无拎着一脸等死的孩童,竟是有些同情。“解药给我,疼得厉害。” “真的,不杀我?”孩童颤抖着问道。 “你活得这般不易,我不会杀你……”冷青翼轻轻叹息,已是按压着胃腹,口中一丝腥气,“他也不会,如果你现在把解药给我的话……” “给,给你……”孩童一双大大的眸子里已是蓄了泪水,伸手从怀里拿了解药丢给冷青翼,低声说道:“别杀我……” ****** “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不是大恶之人,所以……” “……” “那药吃了之后,虽是疼痛,但也知道的,不是很厉害的毒药……” “……” “我知道你待在外面着急,我就是想着,你若进来,可能事情反而糟糕……” “……” “……行了,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 “……” “没有下次,我保证没有下次……唔……” “闭嘴。” 马车缓缓而行,座驾之上,莫无一个用力,将不停说着话的冷青翼揽入怀里抱住不放,大掌按在冷青翼的心口,释放着一些暖。 “……”冷青翼再不敢造次,乖乖接受着那些温暖,缓着心口的抽痛和胃腹里遗留的灼痛。 “我信你。”莫无的声音在头顶飘过,很快散在风中。 自是信的,否则又怎会按捺着所有的担心焦急,默默坐在车辇之外? 那岂是莫无的性子?却是为了他,信了他,忍了。 “……”冷青翼不由自主地牵起嘴角,话不必多说,自心而发,这般满足,无法言述。 “呜呜呜……”两人的身后,缺了一角的马车内,灌着冷风,孩童被布条绑缚着手脚,塞得满口布团,无可奈何地在车辇里颠来颠去,只能发出一点呜咽的声音来反抗,却是无人搭理。 之前觉得自己经历那么许多,早已看尽了人心,看人极准,如今看来,还是嫩得很,这次的彻底失败,哪里是低估了驾车的那个,根本就是低估了坐车的这个啊…… 第四十六回:匍匐之救 不知身世,不知名字。 睁眼时,已是五岁,本该已是记事的年纪,却是茫茫然,诸事皆不记得。不同色的眸子则是天生,诡异无比,不同于众人,却宛若牵连着身世,独自珍惜。醒来时,有一古怪婆婆立于身侧,黑布衣物,骷髅人骨饰物,阴森而笑,吓得他当场哭了起来。怪婆婆被称之为“巫师大人”,有着身份地位,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他,却是需以一生相还,服侍伺候,不准微辞。所谓服侍伺候,却也不是下人那般,而是试药用蛊,做个“活药人”,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日日不知所过,欲死不能……几番逃跑,未果,拳脚相加,束缚捆绑,自是不胜枚举,却是磨锐了性子,灭了轻生念头,必有逃脱之日。 八岁之时,催眠之术已小有所成,暗中施术于巫师大人亲信,将平日饮酒,偷换为“一醉千日”,乘人大醉,落荒而逃,终得解脱,一路颠沛流离,受尽欺凌,倒是努力活了下来,遇到村子里的刘大婶好心收留,如此这般。莫无和冷青翼来了村子,所有人都未注意,但因他是孩子,身量矮小,又本就警觉的性子,只一眼,便发现了冷青翼的脚镣,后来又听村子里去镇上的人回来说了通缉的种种,前后关联,便有了打算。 冷青翼并不了解他的过往种种,却一语道破他心中所系,只得说,他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搬了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他未读过书,矫捷的身手、催眠术法和一些简单毒药的制作,都是跟着巫师大人的那三年偷偷学得的,便是这些见不得光的本领,让他还能苟延残喘活至今日。人活着,终究有些念想,他的念想十分简单,不过这双让他遭遇种种的眸子。没有权势地位,便只能指着钱财,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想着,若是得了百两黄金,便可做许多事情:留下些给刘大婶,然后雇了人去打探,买了马车去不知道有多远的关外,找来厉害的人保护自己,吃些好的,穿些好的,砸些碎银在之前欺负过自己的人脸上…… 不过,如今都成了泡影,被人逮了,犹如砧板上的鱼肉,只等着人宰割。 “我们自是不能带着你一起的。” 火堆里的火焰跳跃,光影打在人的脸上,光怪陆离。冷青翼拨了拨火,看着被反绑着双手双脚、睁着可怜兮兮眼眸的阿离。 人总是要有名字的,阿离是他自个儿取的名字,意为不知所归,终究将离。 “唉……”冷青翼又叹了口气,若不是莫无坚持,他着实看不下去这般绑缚着,“你伤了我,他才这般待你,你莫要气他,是你有错在先。” “你们会把我怎么样?”阿离在地上拱了拱,离得冷青翼稍近了些,一副早已习惯绑缚的模样,行动倒是轻巧,不过狼狈了些,“你之前应了我,要带我找亲人,可是反悔了?” “我们是逃犯,如何帮你找亲人。”冷青翼向着阿离指了指自己的脚镣,“我已是一个累赘了,你看上去也不怎地省心。” “哼。”阿离撇了撇嘴,又像只虫子般拱了拱身子,离远了去,背过身去,独自生气。 “我们不帮你,却有人可以帮你。”冷青翼微微好笑,不管如何警觉心机,终究是个孩子,“阿离可曾听过冥城?” “没有听过……冥城可以帮我找到亲人?!”身子一转,未被遮住的黑瞳放着光,“真的么?!” “这世上,没有冥城查不出的事情。”冷青翼拿过身侧的包袱,取出一块上等的玉佩,自是他出王府时,随身的饰物,“这个送你,拿去冥城,应是够了。” “冥城在哪里?我如何找到?”心口砰砰直跳,仿若真相就在眼前,阿离看着那人手中玉佩,想着先前伤害种种,心中羞愧。 “妓院或是酒楼,找了当家的,说是要找冥城,便可寻得。”冷青翼走到阿离身前,将玉佩放在他的胸口衣襟内的暗袋中,小心放好,“冥城不论贵贱,只要出得起它要的价,便会给得了你要的讯……” 话未说完,两人皆是一僵,原本寂静的四周,忽然传来呼噜呼噜的诡异声响,深夜寒风中,又多了许多毛骨悚然。 野猪。 体躯健壮,四肢粗短,头长耳小,白齿外翻,略见鲜红牙肉,暗灰色的皮毛,硬蹄蹬地,哧哧呼着气。脑袋两侧豆般小的眼睛,映着火光,像是血红,应是饿了几日,见了两人竟是拖下了垂涎。 若是莫无在,此野猪会是他们今晚的食物,可如今莫无觅食而去,他们极有可能成为此野猪今晚的食物。 “别怕……”冷青翼咬了咬唇,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抽出一根燃烧的木头,挡在阿离的身前,“我引开它的注意,你赶紧烧了绑缚的绳索。” “……”阿离抬首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单薄背影,自有记忆以来,何曾有过这般的体会,而且还是自己曾经下手毒害之人! 他说,你赶紧烧了绑缚的绳索。 阿离看着拿着火把,一步步向危险走去的冷青翼,赶紧挪到火堆边上,完全不管那灼热的高温,凑过去烧手上的绳索。 他没说,烧了绳索后,该如何。 眼前视线开始蒙上水气,冷青翼什么都没说,便是没有任何的要求,哪怕他阿离烧了绳索,转身逃走,也不会受到任何的苛责。 人心隔肚皮,他阿离虽目不识丁,不容于世,但也还是知道好歹的。 冷青翼笨拙地挥舞着手中燃烧的木棍,他已离得危险太近,那野猪自是怕火的,左右躲闪,虽未上前,却也是本能地“打量”着眼前的食物。 几番进退恐吓,冷青翼额际已是冒出汗来,与人对敌,敌强我弱,则气势为重,他已鼓足了气势,却远远不够。脚下铁链哗啦作响,像是越来越沉,手中火把在寒风中逐渐变小,眼见着就要熄灭。 “唔……”不用等着火把熄灭,那野猪早已看出“食物”的破绽,一扑而上,自是毫不费力!木棍应声落地,火星熄灭,冷青翼只觉万斤的重量压了过来,身子重重摔在地上,野猪的硬蹄踩踏在身上各处,痛楚肆意而生,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瞅着那白森森的獠牙,就要嵌进血肉里。 “你个畜生!”随着一声怒喝,燃着火苗的木棍,猛然敲在野猪的头上,棍子断成了两截,而那野猪却是摇头晃脑一阵,继续埋头去咬! “你大爷的!”阿离粗暴地吼道,伸出双手不管不顾,一下子抓住了野猪的獠牙,使了吃奶的力气向边上拽,不让它们伤了冷青翼。野猪急红了眼睛,硬蹄用力,冷青翼一声闷哼,身子一轻,只见那野猪顶着阿离就往树上撞去!阿离依旧紧紧握着野猪的獠牙,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猛退,双脚在地上蹭出两道深深的印记,猛吸了几口气,等待着撞到树上那一刻的剧痛来袭。 “阿离……”冷青翼按着被踩踏的胸腹间,吃力站起身子,拾起火堆里的木棍,奋力朝着野猪四肢扔过去,虽是能力有限,但也希望巧合之下,能够袢倒野猪。 “嗷……”那木棍虽未袢倒野猪,但却烧着了地上的枯叶残枝,野猪怕火,嗷叫着扑腾,甩着头,阿离顺势松手,被甩飞出去,重落于地上,后又迅速弹起,摸了衣兜里暗藏未被莫无搜去的银针,再次不管不顾冲将过去,那股子蛮劲,倒真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唔……”冷青翼自知上前定是帮倒忙,便想着静观其变,未料心口骤然一紧,竟是心疾发作之象,想来他虽故作镇定,但之前被野猪压于身下踩踏,还是牵扯了心力。 几根浸了药汁的银针下去,却效用甚微,只怪野猪皮糙肉厚,无可奈何。亏得阿离身手敏捷,躲躲闪闪,尽力引着野猪,远离冷青翼,拖延着时间。 只等莫无。 莫无本就去的不远,心心念念,自是回来的极快,远远便见了火堆边上的危险情状。 “青翼!”冷青翼已是倒在地上,暗自隐忍心疾发作,听了莫无的疾呼,身子一惊,赶紧抬了头,看着莫无,竭力喊道:“我没事……阿离!” 莫无顺势看去,黑眸一沉,赤手空拳而上,势如破竹,杀气四溢! 只一拳,雷霆万钧的一拳,力气十足的一拳,轰击在野猪的脑袋上,砰的一声,野猪侧翻在地上,哼哼唧唧几声,便不动了。 “……”阿离一屁股坐在地上,吞咽着口水,看傻了眼,心中怕得要死,想来绑着自己当真已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结局了。 莫无未看阿离一眼,已是回到冷青翼身边,皱眉将他揽入怀中,看他死死摁着心口,急促喘息模样,赶紧运了内息,压制心疾发作。 “不……不行……唔……”冷青翼尚未失去意识,吃力地挣扎着,握着莫无的大掌,“你若再倒下……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总好过你现在就死了。”莫无冷着脸,阿离并看不出担心焦急,可看那举动言行,却分明在乎的紧。 “不会……不会死的……缓过去就好……”冷青翼吞咽着口中的腥气,心口急速地收缩着,疼痛蔓延全身,却是咬牙不哼,“你已伤了本源……不可再伤……” “那个……” “我想不了那么许多。”莫无却是固执坚持,强行制着冷青翼,打算再施息转心法。 “其实……” “我不要……你的内息我不要……死也不要……”冷青翼力气自是比不过莫无,却也倔强无比,不肯就范。 “听我说!我也许可以帮得上忙!”被两人忽视良久的阿离,终于忍无可忍,大吼起来,忽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底,抬眸正遇上莫无黑冷的眸子,身子一颤,讨好笑起,“那个,那个,我是说,我的催眠法,大,大约可以帮得上二位,嘿嘿……” 第四十七回:悬崖峭壁 催眠法,自是比不上药物。 只是治疗心疾的药物,被景阳下了令,邻近的医馆均是买不到的,之前洛月殇备的药物早已在山洞时用尽,如今,自是无药可用。 好了,你很累了,不痛,不痛了…… 闭上眼,听好,扑通、扑通…… 对,就是这样的节奏,慢慢的,一点一点…… 对了,就这样,你做的很好…… “呼……”阿离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看着莫无怀里的冷青翼终是沉沉睡去,心疾随着催眠的作用,慢慢缓和下去,两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 “……” 冷青翼睡了,莫无抱着他暖着身子……其实阿离是很怀疑的,冰块一样的人,是怎么帮人暖身子的。 野猪死了,冷青翼的心疾也控制住了,心下松开,才觉得浑身疲乏,为了不被莫无周身的寒气冻死,阿离打算站起身子离开,脚一着地,一声哀呼冲口而出,“哎哟——” 哀呼出口,这才后知后觉地赶紧捂了嘴,小心回身望去,果然遭来一记冷眼,虽是疼得眼泪在眶眶里打转,却是还是捂着嘴,拖着剧痛的脚,挪挪挪,挪到一边去。 褪了鞋袜,脚踝处果然肿了一大片,前后想了想,之前怎么就没觉得疼呢? 这边思量着,眼前火光忽然一暗,抬头看着站立身前的莫无,背光样子,又高又大。 “那,那个……我,我知道错了……是真的……”拼命咽着口水,偷瞄了眼不太远的地方,惨死的野猪,心下一片恻然,又偷瞄了眼睡在火堆边上,盖着莫无棉衣的冷青翼,也是指望不上了。 “……”呼啦人影蹲下,阿离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双手抬起遮住脸,“不,不要杀我啊!”杀猪一般的声音便蹦了出来。 “噤声!”莫无低喝,见阿离赶紧捂了嘴,这才低头去看那脚踝。 “疼,疼……嘶,轻点轻点……不不,没事没事,您继续继续……”阿离笑得嘴角抽筋,莫无在肿胀之处揉了揉,确定骨头未断,只是扭了。 “把手伸出来。”莫无冷冽的语气,一成不变,即使面前已是无比可怜的一个小孩子。 “呜呜……”阿离抖啊抖,伸出自己的爪子,自是惨不忍睹。 “……”莫无看了之后不语,起身走开,又很快回来,递给阿离一些药酒和药粉,还有些纱布,“会不会?” “会。”阿离赶紧接过,向后缩了缩,“那个,小翼叔叔的手,也……” “已经包扎过了。”莫无再次起身,去处理死了的野猪,比起地上之前捉住的野兔,显然野猪的可用价值高了许多。 “呼……”看着莫无离开,阿离把悬着的心摆摆好,又看了眼沉睡的冷青翼,心中不禁庆幸,好在自己炼制毒药的水平不高啊。 ****** “不必叫叔叔,并非如此熟稔。”冷青翼端坐在马车里,看着马车另一侧的阿离。 “……”阿离微微垂首,不知如何反驳。 “你不该遇上我们。”冷青翼唇角勾起,眸子里闪过落寞,却遮掩在光影里,“阿离,到了下一个镇子,你便走吧。” 马车上的破洞依旧透着风,冷青翼微微笑着,说着分离。 阿离低下头,心中盘算,复又抬头看了看驾车的莫无,然后蹭啊蹭地坐到了冷青翼的身侧,露出求人的可怜兮兮。 “哪里都很危险,阿离想要跟着你们。”扑闪的大眼睛,里面有藏不住的不安和对分离的厌恶,“阿离不会碍事的。” “……”冷青翼侧头看着阿离,但阿离看着冷青翼那双眸子,却觉得他并不是在看着自己,然后他听到冷青翼冰冷的声音,竟是比冰山似的莫无还要冷上几分,“不行。” 不行…… 只是两个字,却坚决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阿离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终是低头没有出声,冷青翼也不再说话,马车前行,向着那一处分离。 站在坑坑洼洼的小径上,看着渐行渐远的破败马车,阿离低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马车的方向砸了过去,大骂了一句:“滚开!有什么了不起的!”然后背着莫无给他准备的小小包袱,摸着胸襟暗袋里冷青翼给他的玉佩,蔫蔫地拖着扭着的腿脚,向着镇子的方向走去。 冷青翼坐在马车里,仍是微微笑着,偏头看着驾车那人纯黑的背影,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分离,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难受。 可是,再相遇,却也并不见得让人多好受。 七绝崖,是一处峭壁,七绝山的北面,宛如天兵神斧直劈而成,无比陡峭。据说七绝崖下是个峡谷,人称七绝谷,谷中有深潭,名曰七绝潭,潭中有神灵护佑,若能入得潭水不死,则可心愿得成。 七绝谷只一处入口,七绝崖,传说真正七绝之人,方能落崖不死,遇见神灵,得偿心愿。 所谓七绝,绝杀心、绝贪念、绝淫意、绝妄语、绝醉迷、绝求安,与佛教戒律大体一致。世人多不信,若是为求神灵,自是心有所愿,又哪能做到七绝,岂不自相矛盾。 莫无和冷青翼上七绝山,到七绝崖,自不为求神灵,不过崖边峭壁之上,有一处揽月楼据点,可以藏身。 山路并不好走,马车早已不能代步,莫无从开始扶着冷青翼上山,到了后来索性将人抱了怀里上山,冷青翼从开始的微微抗拒,到了后来只得叹息窝在莫无怀里,尽量减少带来更多麻烦。一路上山,两人并未多言,只听得耳边山风阵阵,目光见得山下景观越来越小,再往山上,便只看得到参天的树木和浓厚的云雾,脚不着地,高处心慌,空气也越发地冷起来。 “不舒服?”莫无沉声问道,自是感到怀里的冷青翼微微发抖。 “还好。”冷青翼身子畏寒,这般虽是被莫无紧紧抱着,仍是觉得浑身打颤。“别用内力,我撑得住,若是撑不住,我会说。” “……”被说破了心思的莫无稍微迟疑,还是运起了内息,暖着怀里的人,淡淡说道:“我冷。” “……”冷青翼无话可说,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暖意,分明不只是那些内息作用,“我这个包袱不好背吧……” “你不是包袱。”莫无连想都没想,说得认真坚决,“我懒得很,从不背包袱。” “……”冷青翼再次哑口无言,说是莫无木讷,但每每总是堵得他无力反驳,而他分明满腹经纶,在人前侃侃而说,谈古论今,毫不费力。 于是,两人又沉默起来,莫无依旧心绪无波,只看着前方的路,想着那计划好的目的地,可冷青翼已是埋着脑袋,万千心思。 七绝崖上,有人在等着他们。 不是善心之人。 莫无抱着冷青翼走到七绝山北面的时候,见到了三个人。 冷青翼千想万想,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名为“肖奕”的男子。 可如今确实见到了,也不至于多么的惊讶,前后一番思量,便也了然了。 莫无并不在意肖奕,城门前,他并未将此人放在眼中,他看着其他两人。 燕子轻,风过无痕,谁家檐下侧耳有心。 燕子轻,是兄弟三人,均是面上烙着官家囚印的年轻男子,曾是让人闻风色变的偷盗之徒,轻功几乎出神入化,后被抓获,本是被判了死罪,后逃脱,据说归于冥城,如今两人在此,还有一人在何处? 肖奕一如城门之前,穿着厚重名贵的裘袄毛皮,端得高傲尊贵,看着两人的眼神,隐带不屑。 “肖公子对冷某倒是恐惧得很,是否日夜不安?”冷青翼微微挣扎,莫无便放了他下来,脚镣哗啦作响,人落地,冷笑勾起,虽有易容于面,却不必再装,“是怕冷某若回去了,肖公子便被扫地出门么?” “……”话音落,怒意起,肖奕按捺着心中火气,冷青翼果然一如传言那般厉害,不过两次碰面,一个名字,却已是了然如此多的是非。“冷公子一点不惊讶么?” “确实惊讶,本以为如此荒凉地方,只看得到累累白骨,没想到还有大活人,木头似的站在此处吹风观景。”冷青翼说话间,已是对四周环境、对方神色、莫无反应有了大致观察,初步判断,“肖公子发丝微乱,衣物皱褶横生,脸色发白,面颊却发红,身后一人足下带泥,鞋边磨损厉害,而另一人却好似一双新鞋,冷某不禁猜想,肖公子身后之人,抱着肖公子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此地,是也不是?” “……”三人皆是明显一愣,就连莫无都显出了惊讶。 “肖公子一介书生,这般不要命地来了七绝崖,不成是想见见那神灵,了了心愿?”冷青翼却是不动声色,掩着眉目,唇角弧度冷冽,心中默默盘算,思量着对策。 “呵呵,一介书生?”肖奕挑了挑眉,看着冷青翼的镇定自若,自知已是输了许多,可是心中却是万般不甘,“冷公子伶牙俐齿,心思巧妙,若是乖乖待在王爷身边,定是前途无量,只可惜,冷公子不识好歹,背信弃义,扔了王爷和别的男人跑了……那又怎地怪得了王爷,将新科状元的头衔双手送给了我?” “……”冷青翼掩去眸子里转瞬即逝的愕然,抬眼看着一脸得意的肖奕,“既已得到想要的,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做事,向来图安心,你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肖奕拍了拍手,山头两边埋伏着的十余名弓箭手统统举弓而立,箭在弦上,直指着两人。“王爷仁慈,却想不到冷公子会为了救王爷憎恶之人,死于箭下。” “肖公子安排的倒是仔细。”冷青翼又向着莫无靠了靠,当真有护着他的意思,“冷某尚有一事不解,还请不吝赐教,不知肖公子怎么来得此处?” “只怪两位不该进了村子,还带走了别人家的孩子。”肖奕笑得好不惬意,“闹得这般动静,被三位燕子兄弟知道了行踪,这一日半我被人抱着,走官道抄近路,一刻未停,调了临近镇子上的十四名弓箭手,埋伏于此,不知这般解释,冷公子可明白了?” 燕子轻有三人,他们被景阳追至拐角,拐角后有三条路,往不同方向,当真恰到好处。事先说好,分写三封同样的调拨信于三人,盖了景阳官印,可调兵。三人向着三个方向,一方发现则信号通告,接着三人分工,发现他们的那人继续跟着,另外两人大约一个回去接了肖奕来,一人拿了信件,领了弓箭手来。 这般说来,这三人与肖奕的关系定是极其亲密。 “肖公子误会了,其实冷某是问,肖公子怎么瞒着王爷来的此处?”临危不乱,那般的自信不惊,倒是让肖奕莫名紧张起来,甚至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进了村子,与阿离一番纠缠,冷某并不会存了侥幸,认为毫无差池,自是也会有些准备。” “!”肖奕一惊,又向着身后燕子轻兄弟身边挪了挪,就像真的会忽然生出什么变故来一般,做了这些后,又不禁懊悔,怎地就输了气势,分明安排了一切的,“冷公子,王爷尚在宫中,赶不及来救你,不必拖延……明人不说暗话,这般虚虚实实,倒显得有些狡诈懦弱。” “肖公子见笑了,冷某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冷青翼扫了眼那些弓箭手,这般多话,却不放箭,定是有所图谋或者顾忌,“那么,发现我们、跟着我们的那位燕子兄弟,是不是该押着阿离出来了呢?” 冷青翼直直望着肖奕,唇角轻扯,长长的睫毛打在眼底,遮住了眸子里的光,不知所想。 “冷公子就算这般料事如神,又当如何?”果不其然,阿离被刀架着脖子,被燕子轻第三人押了出来。 冷青翼看着阿离红肿青紫的脸和大大眸子里隐而不落的泪水,下意识地掩着心口,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气声无比低弱,却是他身后的莫无听得点滴不漏。 “我在。”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守着的莫无,忽然说了两个字,声音极低,只不过说给他听,却说得那般恰到好处。 冷青翼一僵,这才发觉指甲已经刺入掌心,身子也止不住微微发抖。 外表再强势,心里还是怕的,敌强我弱,他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全身而退,若是来的景阳,顾忌于他,或许胜算大些,可如今如何护得身后之人周全,却是难如登天。 阿离…… 其实,他是抱着侥幸的,至少希望阿离可以侥幸逃开这场浩劫。可如今阿离这般委屈出现,牵连至此,不得不说,他有种被逼入绝境之感,而恰在此时,身后之人,一直听之任之不言不语之人,忽然说了话,他在瞬间便懂得了,那人想要表达的情怀。 那人说:我在。 此刻在,这一生一世,无论长短,都在。 第四十八回:金蝉脱壳 “我们入了村子,阿离跟着我们离开,刘大婶丢了孩子,只怕行踪暴露了。”阿离走后,冷青翼步出车辇,与莫无同坐驾车位置,不疾不徐地说着。 “不怕。”莫无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同生共死,并无甚可怕。 “杀手当然不怕死,我却怕得要死。”冷青翼笑了笑,转头看向莫无,说的死,自是莫无的生死。 “你也不必怕。”莫无也转首看向冷青翼,语气笃定如初。 “死了,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冷青翼看着莫无立刻皱起的眉,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心性,毫不掩饰地笑弯了眼睛,“金蝉脱壳,假死之法。” 莫无愣住,随即神情一松,别过头去,看着前方的道路,微微沉默后问道:“可有危险?” “不知,要看会是哪般情境。”冷青翼也顺着看向前方的路,不知何故,虽是一片明暗不清,却觉得心中无比踏实,“只要你不死,我想,我便也死不了。”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 冷青翼看着莫无冷峻的侧脸,那些坚决似乎从最初到现在丝毫未有改变。 “若是遇上变故,你先按兵不动,续存实力,我与对方周旋,把握时机。”冷青翼轻轻笑起,遇上这般霸道的人,想要放下尘世间的一切,还真是不易。 “好。”莫无并未多想,他不善于谋略,却始终清楚心中所想,无论如何,只要能护着身侧的人便行了。 “只愿阿离不要牵扯进来,才好……”心中默默想着,口中却是说着:“若是阿离不幸被抓,用来威胁……我本不是善心之人,也只能怪他命该如此。” 淡淡的心愿散于风中,未以得偿。 ****** 天色渐渐暗淡,山顶的风呼呼作响,宛若鬼哭狼嚎,七绝崖就在眼前,可拦住他们的人,却如狼似虎,满身杀伐。 肖奕是个精明善疑之人,也是个野心阴恻之人,放在身边,看似温顺如猫,实则养虎为患,景阳遇上这样的人,好坏难说。 冷青翼不管肖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肖奕会来,不辞辛劳、万般算计来到此地,目的只有一个,不但有目的,还有全盘的计策。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但隐而不发,何故? 弓箭手蓄势待发,等待的不过是人质阿离。十四个人,十四支箭,同时而发,继而不断,肖奕却仍是不放心,不放心莫无。莫无有多厉害,他只有耳闻,未曾眼见,他不放心的,不是莫无死不了,而是莫无在混乱之中能不能杀了他。说到底,他是不清楚莫无究竟有多快,是箭快还是莫无快,是燕子轻快还是莫无快,他赌不起,便找了可能可以栓得住莫无的人质。阿离和莫无冷青翼什么关系,他并不清楚,不过,莫无冷青翼带着阿离上了马车,给了他银两、包袱,甚至是玉佩,这些都足以证明,阿离并非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其实,这个孩子,或是你身后那个男人的生死,都与我无关。”肖奕挑了挑眉毛,拢了拢头发,“你知道,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假以他人之手,我终是不放心,不如,让我了结了你,放了这两人?” “肖公子,可知何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冷青翼冷冷一笑,看了眼眸子里闪着恐惧,嘴巴却是紧紧闭着不肯求饶的阿离,“这般拖延,计策倒是妥当,却不知若是等来了王爷,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你说什么?!王爷不可能知道!燕子轻是我的人!”肖奕睁大了眼睛,分明恐慌,“我借官道而来和借兵之事王爷虽会知晓,但已是你死后,我也想好说辞,今日王爷尚在宫中,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肖公子可以,王爷有何不可?”冷青翼不慌不忙地靠进了莫无的怀里,那般自然而然,就好像站的累了,找个人靠靠,然后冲着肖奕笑了笑,说道:“还要等么?不如杀了阿离,放箭吧,也让你身后的燕子兄弟准备好了,稳稳当当抱着你,别被人给抹了脖子,那,可就划不来了。” 多疑者,空城计百试不爽。 冷青翼话音落了,人已在莫无怀里,莫无动了。 调息半饷,气沉丹田,虽是有伤,但也足够他活动一会儿了。 莫无动了,所有人都动了,不过,肖奕顾忌得对,平日里没有人可以快得过莫无,而今日,莫无虽有伤且抱一人,但眼前这些人却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莫无往哪里动?自是直接冲杀肖奕而去!肖奕慌了,因为莫无身后的万千箭矢也向他飞来!燕子轻中一人已将肖奕抱住迅速向后退,这是说好的,除了这个,还有后招! 肖奕手中一挥,漫天萤色粉末,风向算计的极准,直扑向莫无和冷青翼! 粉末之后,人却不见了,只见得一支支箭矢插入地面,排出杂乱的痕迹。 莫无和冷青翼瞬间不见,肖奕不过眨了眨眼睛,却见着莫无抱着冷青翼扑向了阿离!原本就是声东击西,莫无的脚步一直未停,看似冲向肖奕,却是早已换了方位! “对我不必说违心的话。” 那一刻马车之上,莫无伸了大掌轻按在冷青翼心口,直白得说了这么一句,参透了冷青翼心里的善,决定了阿离的生。 抓着阿离的人,眼瞅着莫无迅速栖近,刚想有所动作,却见眼前一阵白色粉末铺天盖地而来,竟是莫无怀里的冷青翼照葫芦画瓢地顺风挥出,那人大惊,本能地松手要逃,根本来不及想既是来救人,怎会不管他怀里人质的安危? 本能的反应,失了先机,莫无松开了冷青翼,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冷青翼早已做足了准备,一把将阿离拉了过来,让莫无横插在中间,人质解脱! “快射!射死他们!” 去救人质,则必然和肖奕拉开了距离,眼下莫无一人带着两人自是不可能再快得过箭矢,眼见箭雨就要纷纷而至,阿离心中哀嚎,莫无和冷青翼却是完全不为所动。 “住手!不许射!谁射我杀了他!”忽然一声大喝,肖奕傻了,接着又很快明白。 那里莫无、冷青翼、阿离三人,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一人,燕子轻的兄弟。 他招安了犯了城规、被冥城赶出的燕子轻,不过是用了钱财权势,无论如何比不得三人间的情谊。 江湖传言,燕子轻三人轻功绝佳,不过武艺一般,其实不然。燕子轻三人中,有一人武功不俗,就是从头至尾什么也没做,而如今却手如鹰爪,锁在肖奕喉头的男人,燕子轻中年纪最长之人! 弓箭不敢再射,冷青翼冷眼旁观,阿离微微呛咳,因是吸了不少药粉,治疗外伤的药粉。莫无已是两三下将之前押解阿离的男子制服于手中,一下子,整个局面都变了。 “……”肖奕看了看燕子轻的老大,有些僵硬的笑了笑,说道:“刚刚不过一时情急,考虑不够周全,如今我们该是一致对外,救回你们的三弟。” “你放我们离开,我们便放了此人。”冷青翼笑着说道,满意地看着眼前的逆转。 “……”肖奕已是脸色铁青,知道冷青翼厉害,却不知道厉害至此,这般逆转,断不可能事先说好,可若说是两人默契,又怎会默契至此! 就是默契至此。 声东击西解救人质的对策是事先说好的,不这其他的应变则当真是一番默契,当然,还有些运气。若不是燕子轻是三兄弟,莫无只能拿手中人充当挡箭牌,阿离自己跑,他抱着冷青翼跑,再做其他应变,全身而退并不容易。 逃亡本就充满了变数,比如,冷青翼开始以为会出现的是景阳,如今出现的却是肖奕;又比如,众人都以为眼前局势已定,却不知还可以逆转! “呃……”众人对峙间,冷青翼忽然一声轻哼,弯了身子,颤动了几下,朝着地面哇得呕出一大口血来! 众人皆是一愣,再看冷青翼按着的左胸衣襟上赫然多了一个木质的刀柄,鲜红的颜色瞬间在白色的衣物上印染成花,冷青翼抬首,惊愕地看着身侧的阿离。 “看什么看?!我本来就是为了抓你们领赏金的!”阿离手上沾了血,像是万分惧怕莫无,连滚带爬地冲到肖奕那一边,“肖大爷,肖大爷,救我,我杀了他杀了他,我要赏金!” “青翼!”莫无一声怒吼,早已松开了手里的人质,抱住软倒的冷青翼,只见那短刀直没刀柄,刺入位置正是心口没错,如何还能活?! “莫……莫……无……”冷青翼浑身痉挛,窝在莫无的怀里吃力地挣扎,伸出手来死死拉着莫无的前襟,仰着头,青丝散乱,万般不舍眷恋,张开口,却只是急促的抽息,说不出话来。 “不……”莫无带着易容并看不出神情,却见他将冷青翼紧紧得搂在怀里,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怀里的身子一僵一软,手臂垂落,再无声息。 “哈哈……哈哈哈哈……”空气凝结了半刻,肖奕恣意笑了起来,“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有赏有赏!我一定大大地赏你!” “我陪你。”莫无在那片笑声中默然地站起了身子,怀里抱着宛如睡着了一般的人儿,拔地而起,直冲向七绝崖,只一句“我陪你”独留风中。 “别追了!”肖奕冷冷命令道,心想着莫无没有发疯,而是选了殉情,自是再好不过,“莫要再造事端,我们回府。” “肖大爷,小的的赏金……”阿离趴伏在地上,小声提醒。 “你等着。”肖奕连看也没看阿离一眼,便走向手持弓箭的众人之中,指了一人,说道:“杀了吧,随后跟上。” 十几人浩浩荡荡离去,肖奕心情极好,却又隐隐觉得不太真实,大约是那人死得太过简单,比他想象中简单许多,不过,也是活该,谁让那人这般心慈手软? 众人离去,阿离看着眼前抽出长刀的人,唇角上勾,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狗腿模样? 第四十九回:心贯白日 挪,挪,挪…… 阿离小心再小心,一点点地挪到悬崖边上,趴在地上,探出头去,风从崖底呼啦吹上来,吹得他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直往脸上扑。崖壁如刀削般直落而下,深不见底,天色又暗了几分,眼前宛如恶鬼张开的大口,黑洞洞的,空落落的,即使身子紧贴着地面,心中还是万般不踏实,头晕目眩,只觉得就这么眼一闭,便会落入万丈深渊,不得超生。 “呼呼呼……”阿离趴在地上,又慢慢向后挪,直挪到离崖边一段距离,才缓缓爬起来,头重脚轻,站不稳。 他已在崖顶等了三刻钟,他的心七上八下,他这般挪来挪去,已不知几回。要杀他的人已被他杀死,他虽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可心性早已成熟,杀他之人根本是用鼻孔在瞧他,结果连是如何中了招、失了魂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去了地府。 冷青翼救下他的时候,塞了把匕首给他,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先是万般惊讶,随即拿着匕首按了按,原来暗藏机关,刀刃原是可以缩进去的,刀柄中暗藏玄机,刀刃一缩,便有血液从刀柄里溢出来。虽说这刀无比精良,无比巧妙,可当真刺进去的时候,看着满眼满手的鲜红,他还是怕得要死,冷青翼那垂死挣扎模样,装得惟妙惟肖,真相太假,假象太真,若不是后来看着莫无满是破绽的反应,他真有种也一起跟着死了得了的感觉。 “哎呦哎呦……”浑身上下痛得要死,那个什么燕子轻根本就是个混蛋,他不过挤兑了几句,好吧,可能口气有那么一丁点的粗暴,也不用对他这么个小孩子拳打脚踢吧!“哼!下次别再让我遇到……哎呦……”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深渊里冷风呼啸的声音,天色越来越暗,眼瞅着就要全黑了,月亮朦朦胧胧,星星也没几颗,这天八成还要落雨。 不,不会是真的掉下去了吧…… 阿离再一次挪到了悬崖边,向下望着更黑的深渊,想着之前莫无抱着冷青翼跳下去的决绝,不得不承认,那人的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这要是有个万一,没抓好该抓住的东西,岂不是…… 这厢胡思乱想着,下方忽然一团黑影唰得一下子窜了上来,阿离下意识地手下一撑,整个身子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声惨叫被人捂在嘴巴里,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一张陌生的脸。 “别叫,是我。”清清冷冷的声音,凛冽的杀气,确是莫无没错,可是…… “唔唔……”阿离伸手拉开莫无捂着嘴巴的手,一只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莫无,嘴巴半张着,伸手想要去戳眼前的脸,被毫不留情地拍开,“哎呦……” “我带你下去,怕的话,闭了眼睛。”莫无二话不说,抱了阿离,就转身向悬崖下跳去。 “等……”阿离的破音瞬间在风中撕裂开来,急速的下坠,头顶的景象越来越远,恐惧迅速占满心口,阿离伸出两只爪子,死命得抓住莫无的衣物,整个身子恨不能蜷成一个点,他知道莫无不是带他去死,但知道归知道,这种急速逼近死亡的感觉还是让他怕得几乎就要厥过去。 莫无镇定自若,顺着之前冷青翼带着他拉过的藤蔓,落脚的石块,几个借力回身,翻飞如风中猎隼,很快便到了一处平台。那平台突起在半崖中,并不十分大,崖上、崖下均是不易发觉,平台向内是个石洞,石洞是天然的,后被揽月楼偶尔发现,开凿了石室,设机关石门,专用来隐藏要人。石室丈余见方,内有石床两张,铺着简单的棉絮厚被,石墙上嵌着两支火把,角落里一边堆着包着油脂的木头和打火石,另一边有个小木箱,放了些书籍和药物,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 莫无扶着阿离走进石室,冷青翼坐在石床上,倚靠着石壁,轻按着心口,朝着阿离微微笑着。跳崖虽是求生,但毕竟是跳崖,下坠的压迫力撕扯着他脆弱的心脏,心疾不可避免地发作起来,他死命忍着撑着,按着记忆里图纸上进入石室的方法,分毫不差地指引着莫无。莫无落地,刚打开石门机关,他的心神一松,身子一挺,呕出喉间吞咽的腥甜,便不省人事,又去了鬼门关。昏昏沉沉中,无尽的暖,鬼门关虽在眼前,万般诱惑,他却半点不为所动,因为那人在他身后,说着“我在”,无论如何割舍不下的存在。再次醒来,自是看着莫无在用心法救他,暗自咬唇叹息,心口闷痛,又甜又苦。 火把将石室照得通明,阿离双脚虽落了地,还是觉得不稳,一双手紧紧抓着胸口,阻止那颗心从嘴巴里跳出来,缓缓走进石室,看到冷青翼去了易容的容颜,直接双腿一软给跪了。 “我的老天爷啊……”一声莫名其妙的哀呼,阿离索性扑倒在地上,捶打着地面。 “……”冷青翼笑而不语,看向莫无,“有些地方的伤,阿离大约自己处理不了。” “……”莫无也不废话,拎小鸡一般,将阿离拎到另一张石床上。 “等,等一下!”阿离见莫无拿了药瓶过来,一下子爬了起来,缩到墙角,“我,我可以自己处理!” “……”莫无看了眼那张青紫肿胀的脸,长臂一伸便将人摁在床上,拿了药涂抹在阿离脸上的伤处,然后冷冰冰地说:“衣物脱了。” “身……身上没有伤……”阿离可怜兮兮地望着莫无,护着衣物。看着莫无脸上越来越明显的不耐烦,心里怕得要死,真怕这人一个不舒爽,一巴掌下来,自己就和那野猪一般呜呼哀哉了。“不……不脱,行不行?” “……”露在衣物外面的皮肤到处透着青紫,这身上没伤,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莫无不多说,伸手。却见阿离叽哩哇啦,手舞足蹈,好不烦躁,索性抬手疾点,点了阿离的麻穴和哑穴,顿时整个世界清净了许多。 “……”阿离除了眨眼睛,再也做不了任何挣扎,到了后来,连眼睛都懒得眨了。 “莫无……”冷青翼捂着心口,下了床,走到莫无身侧,莫无皱眉伸手将他扶了,冷青翼不看莫无的不悦,看着床上的阿离,笑了起来,“对不住了,一直以为你是男孩子。” 阿离是个女孩子,除去了眼罩,有着异色双瞳的女孩子。 莫无和冷青翼去了易容,恢复本来容貌,世间少有的俊逸男子。 三人卸去层层伪装,终是坦诚相待。 阿离哀呼,不过哀呼自己或要误了年华。芸芸众生,万事万物,不过眼界高低,佳婿良人,如何寻得……啊呀!遇了这么两个人,还看得上谁啊?! 年幼早熟的少女,一边涂着药,一边龇牙咧嘴,再次哀呼。 ****** 冷青翼靠在莫无怀里,看着眼前漆黑的一片,今夜月不明,星光暗淡,虽睁着眼,却与闭眼相差不多。风呼呼吹着,心知脚下不过一方不大的石台,身悬半空,实该恐惧,却因为身后的怀抱,而让他无比安心,好过这些年在王府里,雅阁暖帐,熏香锦被,待过的每一日。 “你我相识,不过月余,发生的事情,倒是不少。”感受着身后一阵阵的暖意,知道那人又用内力给他取暖,心口酸涩,微微垂首,“你不会觉得疼的么?” “无碍。”莫无淡淡地说着,黑暗中,他却清清楚楚看得见怀里的白,认定了的白。 时间虽不长,了解的也不算多,可他本不是多想之人,认定了,便定了,其余无碍。 “立于此处,宛如悬于半空,生死不过半步之间。”两人稍稍沉默,冷青翼微微笑着开了口,“之前,我假死于你怀里,当真捏了把汗,实在破绽百出。” “我知道。”莫无下意识紧了紧手臂,想起之前种种,确实做的不好。“我不擅做戏。” “你只是太过在意。”冷青翼将头后仰,靠在莫无胸前,心口更暖,“你是怕那些并不是野猪的血,而真的是我的血……你怕,那匕首出了问题,我真的死在你怀里……” “……”莫无不说话,算是默认。 “你可知,这般情深,我却给不起。”冷青翼依旧笑着,看着满眼的黑,一如身后那人的纯粹,“我这身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总是想太多。”莫无扳过冷青翼的身子,转了姿势,将冷青翼抱在怀里,“我未想太多,只是放不下你,我说不好,你可明白?” “……”冷青翼身子一僵,将头埋在莫无胸口,掩了眸子里的万千情绪。 只是放不下。 这句毫无美感的情话,却实在过于美好。 “你别再试图推开我,没用了。”莫无的语气依旧淡漠冰冷,却坚定得让人想要落泪。 “生死有命,谁可奈何……”冷青翼的声音闷在莫无胸前,听起来低哑不清。“心疾缠绵,苟延残喘,大抵活不过新年。” “……”沉默半饷,像是不知如何应答,冷青翼微微叹息,却听莫无说道:“不会,我在便不会。” “……”冷青翼一愣,随即轻阖双眸,唇角勾起淡淡的苦涩笑容,“生老病死,人生常态,难道你还要逆天不成?呵呵,我这残余半生,或许白驹过隙,活着痛苦,你又何必强求不死?你若再为我伤了自个儿,我必离去,绝不停留半刻。” “逆天又如何?”莫无空出一只手来,抬起冷青翼的下颚,他早已习惯黑暗,自是看得清楚,那人一双眸子,蕴育着什么,“违心的话,莫要再说。” “什么违心的话?我刚刚所说,句句发自……”倔强的话语被堵在唇边,耳边依旧风声呼号,若不是那人另一只手抱着后腰,大约头晕目眩间就要落于崖下。 杀手的吻,竟是这般的温柔。 杀手的温柔,冷中带暖,丝丝缕缕,渗透心扉,冷青翼早已无处可逃。 “我擦好药了,让你们久……”石门呼啦一下子打开,娇小的身子随着略显抱歉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又刹那间石化在当场。 “这么慢,冷死了……”冷青翼脸颊微红,挣脱了莫无的怀抱,便匆匆与阿离擦声而过,往石室里钻。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阿离欲哭无泪,看着莫无肃然的样子,早知道两人在这样那样,自己也不用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擦药了。 “……”莫无跟着走了过来,看了阿离一眼,阿离抖了三抖,以为小命不保,却是听到杀手说:“之前,多谢。” 第五十回:知冷知热 梨花木,镂空雕纹,轻纱帐幔,锦缎绸衾。 屋门紧闭,淫靡之气浮于空中久久不散,热炭炉鼎早已熄灭,满屋子的清冷。 “嗯……”凌乱的锦被间,肖奕浑身赤裸未着一物,双手上举,被皮绳绑缚于床栏,手腕间红痕滴血,却也挣扎不开。白皙瘦削的身子上,更是惨不忍睹,道道红痕纵横交错,烛泪干涸于胸前敏感之处,下身虽是隐于被下,但想来也不会多好。 “呃……”冷痛相交,无比煎熬,肖奕睁着迷离的眼,无力的身子难耐地扭动着,脸颊余留着绯红,那媚药竟是如此厉害,到了此刻仍是不得满足。 他自七绝崖一路不辞辛劳,昨夜归得王府,景阳已从宫中归来,坐于屋内,面目阴沉,不知所想。早已做好的落魄狼狈打扮,早已编好的一套说辞,如此这般,娓娓道来,前后贯通,结于莫无冷青翼双双落崖,天衣无缝,无可挑剔,唯美中不足,未见尸身。 “你说,小翼为救那人身中数箭而死,那人发狂杀了你带去的所有人,唯你依靠着燕子轻兄弟三人,方才脱险?” 预料中的震惊悲恸并未出现,景阳淡然地坐于桌边,一双黑眸望着他,散着危险。 “未见尸体,我知王爷不愿信之,可着人搜寻。” 他并不别开眼去,也望着景阳,眸子里万分镇定,不见一丝慌张。 “你低看了小翼,他不会落了这么大的破绽给人去抓,将自己和那人逼入绝境而无后招……”景阳站起身子走到他的面前,高出许多的身量,带着压迫,“你虽做的极好,杀了所有随去之人,不过燕子轻三人,并非坚贞忠诚之人。” “怎么可能……”那一刻他的心中万分不信,燕子轻一直和他在一起,如何与景阳接触? “燕子轻是本王的人,中途一直汇报你们行踪,若不是宫中事急,去的便是本王,又怎会放任你肆意胡来?”景阳的声音清清冷冷,听起来无甚怒气,但他已是恐惧无比,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肖奕,我欣赏你的狠毒手段,不过你怎好打他的主意?”景阳见他跪下,轻柔地抚着他的发顶,“我不杀你,新科状元不能莫名死去,可我要罚你,你可有怨言?” “……没有。”止不住的颤抖,他低估了所有人。 “唔……”燥热感迟迟不散,肖奕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景阳竟是将他当做小倌,送给了几个江湖败类,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他恨不能立刻死去。 不,他不会死,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所有的羞辱,他将铭记于心,一生不忘!景阳也好,冷青翼也好,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 是夜。 石室里的火把已然熄灭,冷风在石缝中穿行,不过棉被厚实,倒也不觉得太冷,何况身后还有人紧紧搂着。 莫无的胸膛,总是这般暖的。 这是他们在石室里度过的第二个夜晚。 冷青翼睁着一双眸子,看着石墙,耳边是阿离轻微的鼾声和莫无均匀的呼吸声。 莫无睡得很沉,终是累的,即使再如何逞能,终不是铁打的身子。 石洞不能久待,瞒得过肖奕,应是瞒不过景阳,他们不能松懈,必须乘着肖奕回王府和景阳安排人手到七绝崖的间隙,想办法离开。 离开,不可从崖上,而是从谷里。 揽月楼并未有如何从石室下到七绝谷的描述,没有描述,不代表没有探究,依着揽月楼的做事风格,七绝谷中究竟如何,不可能不去探究,探究了却无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无路可走,二是谷中有什么不可告人。得知石室的当日,冷青翼问洛月殇此问题时,洛月殇只说了“有去无回,若可一试”八个字,其中玄机冷青翼参得为,有路,但洛月殇替什么人守着秘密,不可说。 而如今,他们不得不下去谷里,不管“有去无回”是多么凶险的四个字。 只能靠莫无。 白日里,冷青翼与阿离留于石室内,莫无倚靠着轻功、石壁、藤蔓等,尝试着向崖下探去,不光探出深浅,更是要探出可用于踩踏抓扶借力之处,虽说石室已处于半崖,但下到谷里也不是一般的高度。 莫无一人自然不费力,但带上他们两个,便是负担。特别是冷青翼,一步距离的脚镣,让莫无只能抱着他,而不能背着他,抱着,左右困住了手脚。 今日一大早,莫无便上了趟崖顶,摘了些可食用的野果回来,便一声不吭向下探去,一去便是一日,直到太阳西落,方才归来。归来时,满身的疲倦,掩也掩不住,脸上手上都有些擦痕,衣物上沾着灰尘,有些破损潮湿,一看便知如何艰难。 “我到了崖底,有点古怪……明日再去一趟,用刀剑凿一些缺口。” 他们的晚膳,吃的野果,睡了一日的阿离精神稍好,浑身的伤大约也好了些,吃的津津有味,拉着莫无问些崖底的模样,如何古怪等等,莫无大约是累了,意兴阑珊,并未细答,冷青翼小心遮掩,不露痕迹地只吃了两三口,并未说话。 白日里坐立不安,一直提着的心总算在看到莫无时落于原位,身子越发不舒坦,思量了一日的如何抵达鬼狼山,如何让景阳死了心弃了念头,莫再寻他们等等事宜,劳神伤身一整日,夜晚,本该是睡了,冷青翼却睡不着,一如昨晚。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抽痛,驱散了好不容易聚起的睡意,冷青翼闭目咬牙,未让呻吟溢出口角,腥气再次咽下,待到稍稍平息,他小心睁眼,好在身后人依旧睡得很沉,不觉微微勾起唇角,万般心疼。 内伤一直未愈,若不是真的累极,怕是早已发现了他的异状。 野猪踩踏在他身上时,伤了他的胃。一开始只是闷闷的疼痛,他并未放在心上,心想着胸腹间一片淤青,定然是要疼的,再加上逃亡几日,三餐不继,不如以往安顿,以及一直高度紧张,想着到了崖顶若是遭逢变故如何应对,这事便耽搁了。 从崖顶到了石室,他吐血昏迷,那时除了心疾,胃里也已然出血,不过莫无不知,他也不知。息转心法缓解了心疾的同时,也暂时压制了胃伤,直到昨晚夜间,他被生生疼醒,喉间翻腾腥气,他才察觉不对,却也未说。 未说,是因为石室里,并无治疗胃伤的药物,说了,只会徒增烦恼,惹得那人胡乱不顾自个儿的身子。 思及不久前山洞里难熬的一夜,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经历一次了。 “怎么了?睡不着?” 迷迷糊糊,疼痛交缠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闻压低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呼和的热气喷在后颈,微微发痒,让他不禁有些脸红。 “被你这般抱着,怎么睡得着……”冷青翼微微心虚,不知是否能蒙混过关。 “你身子发颤,我原以为你冷,可你却在出汗。”莫无简单陈述着,两人相拥,有些事情自是瞒不过,“哪里疼?心疾……” “不是,果子太难吃了,我胃里有些不舒服而已。”冷青翼极力掩饰着,三分真七分假的,或许能唬弄过去。 “胁下的伤如何了?这几日都是你自己上的药。”莫无问道,并不全然相信。 “这般贴着,若是不好,那血腥味也瞒不过你。”冷青翼这次答得轻松干脆,确是实情。“芸娘用的药极好,又有你的心法,不好也得好。” “那便好。”莫无的大掌已然按在了冷青翼冷硬痉挛的胃腹之上,温暖陡然而生,“我替你暖着,大约会舒服些,别说话了,我累。” “累了还费什么力……”冷青翼暗自咬唇,双手拉着大掌想要拉开,却是拉不开。 “老实点,这点内力无碍的。”莫无闭眼,从未想过,这般抱着一个人睡,竟能睡得这般舒服踏实,“我知你担心,我不会胡来。” “……”冷青翼松了手,话已说到这份上,若再拂逆,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疼了多久?这哪里是……”暖暖的感觉确实缓解了一些疼痛,冷青翼刚要迷迷糊糊睡去,莫无的声音在身后又忽然响起,声音有些高了,少许带着不悦,想必那掌下的器官叫嚣得太过厉害,终不是“有些不舒服”可以蒙混过去。 “别吵,我好不容易快睡着了……”冷青翼闭着眼,喃喃道,生怕那些许的睡意再被扰走,双手下意识地放在那只带着暖意的大掌上,又向里按了按,困意再次蔓延,口中不清不楚地说着:“我已两天一夜未睡了,好累……” “……”莫无愣住,睁开的眸子暗沉了些许,怀里的身子已经软了下来,唇角带笑,呼吸绵长舒缓,像是终于如偿所愿堕入梦乡。 这几日顾东顾西,整日忙碌,却忽略了这最在乎的人么? “嗯,怎么了……”阿离被两人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半坐起来,看向两人。“你们在吵架……” 怀里的冷青翼微微蹙眉,像是被惊扰了,莫无回头一记眼刀,半坐在床上的阿离浑身一抖,赶紧钻进被子里,小声催眠着:做梦,做梦,好阿离,现在是在做梦…… 半刻钟之后,阿离不得不再次坐了起来,莫无回头看她,她狗腿地笑着,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个,那个,人家尿急……” 说完便披了衣物,挪向石门,机关震动,她迅速地窜出窜进,蒙在被子里,挺尸装死。 “……”冷青翼听了动静,像是就要醒来,莫无几乎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拍冷青翼的背部,笨拙地哄着,却未想收效不错,冷青翼嘀咕了两句,便又睡了过去。 莫无停下轻拍的手,用下颚贴着冷青翼的发顶,唇角不觉勾起满足的笑意。 有莫无……还有莫无在…… 冷青翼无意识的,泄了底。 第五十一回:变生不测 日落,余辉,夕阳红透,谁人伫立,一世相守? 阿离靠着石门,看着站在石台上,冷青翼的背影。 余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大约常年病痛,让他显得无比单薄,用木簪子箍起一束的墨发起落于瘦削的肩膀,沾染着污迹的白色衣袍随风翻飞,仿若这回荡在悬崖峭壁间的寒风再大些,他便会随风飘去,羽化成仙。 “别担心啦,莫无哥哥很快回来的。”撇着嘴,双手抱着后脑,踱步到冷青翼身侧,哪里有半分女孩子的样子。 “臭小孩,你倒懂得看人了?景色这般美,别坏了我的兴致。”冷青翼捏了捏阿离的脸颊,笑看阿离龇牙咧嘴的模样,“这样的景色从未见过,妙不可言。” “哎呦,疼疼疼……”阿离捧着脸颊,卖力叫着躲开,挺着小胸脯,轻蔑地说道:“哼,这样的景色,我可是见得多了,我还在大漠待过,那景色比这里壮观多了!” “大漠……”冷青翼转头看着阿离,笑得柔和,满眸憧憬,“不知此生……是否也能见上一见。” “阿离可以带路!”阿离咧嘴笑着,随即又有些担心,“不过大漠艰苦得很,小翼哥哥可能身子吃不消。” “先前不是叫叔叔么?怎么后来就变成了哥哥?”冷青翼避而不谈,轻松岔开话题,一双眸子又看向深不见底的悬崖。 “不是你说,不要叫叔叔么?”阿离断章取义,洋洋自得,“所以,我就叫你们哥哥啦,再说,之前看你们易容模样,确实像叔叔,可是这会儿,就是像哥哥嘛!” “阿离嘴甜,定是少吃了不少苦。”冷青翼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似乎看到崖下有了些动静。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多说几句好话,自然受用,别看我小,我懂的东西可多了……”阿离更是得意,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经历的事情,冷青翼却走了神。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残阳似血,崖底如夜,黑红相间,勾起无数伤怀悲怜。 立于石台的边缘,生死不过一线间,却不觉得丝毫的恐惧晕眩,心底隐藏的悲凉,慢慢蔓延至眼底。想这一生,其实一事无成百般不堪,手中沾染无辜之命,身上背负牵连之债,父亲心心念念之事,少时信誓旦旦之言,如今,空留悲怆,满腹辛酸…… 这一切,皆是毒,嗜心的毒,即便装得多么若无其事,都会伴随一生。 明知向前一步,便是不久前渴望的解脱,可冷青翼却笑着向后退了一步。 生死间,这向后的一步为莫无而退,活着或许万般痛苦,但看着空出的地方,跃上的那人,只觉得死了也得不到解脱。 莫无跃上平台,立于冷青翼身前,身后是深渊,他为他隔开。高出了些许的身量,遮住了冷青翼眸子里的光。悲殇瞬间掩藏,冷青翼仰着头,笑得轻松恣意,说了句:“我们饿了。” “还是只有果子。”莫无说话间,一只手已是按在了冷青翼的胃腹上,仍是痉挛着,不禁皱眉,“这般了,还在此处吹风?” “在床上窝了一整日,出来看看日落。”冷青翼淡淡地说道,脸上没有血色,却也掩藏不见半分痛色,“实在是美,美得让人忘乎了所有。” “……”莫无一下子将冷青翼抱入怀里,不愿那语气里隐而不宣的落寞。“养好身子,我陪你看尽天下朝夕。” “……”阿离悄无声息地向石门退去,倒走数步,眼前两人在漫天霞光下,如画如诗。 脑中电光火石间,模模糊糊一幅画面,画里也是两个人,红霞下,向着她挥着手,唤着她的名,不是阿离,那陌生的口型,不是阿离…… ****** “凿石壁用了半日,后又落于崖底,仍与昨日一般……”石室中,莫无微微皱眉,看向冷青翼。“大石和树木的位置古怪非自然,走几步便是死路,谷中有阵,奇门遁甲无误。” “……”冷青翼沉吟,心中倒不惊讶,这般正说明了崖下有着什么。 “那该怎么办?”阿离啃着果子,倒也不显得多么害怕,一副天塌下来也不要紧的样子。 “下去了再说吧。”自进了石室,胃里的抽痛便越来越明显,想来之前站在石台上吹风,还是有些胡来,“莫要担心,阵法我懂得一些。” “我不担心阵法。”莫无见冷青翼按压着胃腹微微颤抖,再也掩饰不住疼痛,二话不说将他揽入怀里坐着,一只手覆上,暖着,“我担心这阵法护着的事物,又会惹来麻烦。”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阿离摊了摊手,耸耸肩,继续啃果子,眼前两人亲密举动,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小翼哥哥不舒服,莫无哥哥也累了,你们先睡吧,编草绳的事情就交给阿离吧。” “好。” “不行。” 莫无和冷青翼几乎同时开口,却是不同的应答。 “不行……”冷青翼稍稍振奋了精神,支起身子,“今夜得把明日的事情说说,明日一早我们便下崖,两日大约已是极限,越早下去越安全。” “……”莫无沉默,虽是担心冷青翼的身子,但这些话,确有道理。 “明日,下谷时皆听莫无的,入阵后都听我的。阿离,这些剩下的药物都由你保管,若是一切顺利,便无须多说,只怕变故。”冷青翼缓了缓,像是疼得有些受不住,又软了下去,强自撑着,“变故有三,可能性虽不大,却事有万一,小心为好。下谷时,我们用草绳相连,一旦有了闪失,莫无便无须顾及我或阿离撞上石壁,顾着稳住身子为上,下落快一些也不要紧,不用理会我的心疾,我……” 话未说完,莫无眼神忽然一冷,捂了冷青翼的唇,向着阿离示意噤声,手臂一挥,瞬间灭了墙上火把。 四周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只余三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石门之外,先是一阵翅膀扑打的声音,紧接着,来了脚步声! 莫无已扶了冷青翼与阿离待在一处,自己贴在石门边上,仔细凝听。 “小凖儿,找到了?” 陌生的声音传来,莫无瞬间杀气迸发,冷青翼与阿离相依,蹙眉。 怎么可能这么快?!此处隐秘不说,单看着路上耽搁的时辰,便绝无可能!他所设想的两日已是极为谨慎,明日下谷,应是毫无问题,怎会?! 石门外,没了人声,只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来是在摸索石门的机关。石室内三人皆是绷紧了心弦,阿离更是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啧啧,有意思……”石门外的人又嘀咕了一句,“乖凖儿,你去送信,我在这守着。” 莫无和冷青翼对望了一眼,心下稍松。 石门外,看来仅一人,景阳尚未赶来。 所谓众赏之下必有勇夫,之前翅膀扑腾声响,应为鸟类,操纵生灵追踪,虽只闻未见,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不必觉得惊讶。 一人,便好办,以莫无的身手,应当游刃有余。 两人刚松下一口气来,莫无浑身陡然一僵,忽觉不对,只见石门缝间慢慢溢出白烟! 莫无立刻屏息,练武之人,并不怕之,可冷青翼和阿离,就避无可避了。 开石门,唯开石门一路可行! 莫无并不多想,已触机关,石门缓缓而开,冷风灌进,迷烟瞬间散开。 “等等!”冷青翼开口已是来不及,只好用尽全力,将阿离一把推开,扑向莫无,抱着拖离门口。 漫天银针,从敞开的石门直射而入,若门口有人,就算是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好在门口没人,莫无随着冷青翼的力道侧身于墙内,阿离已是抱着头,滚至石床之后。一时间只听得银针与石头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响,停歇之后,又是令人心生恐惧的寂静。 “第一杀手,原也是缩头乌龟,哈哈哈……” 石门外那人并不进来,只出言挑衅,这般漫天银针,应是巧密机璜,若是出去,或许再来一发! “你如何!”莫无哪管得洞外叫嚣,只觉怀里的人微微颤抖,左后肩上两点银光闪烁,抬手拔去,也不知是否淬毒。 “没事……”左后肩已然发麻,心中叹息,好在护住了莫无,如今胜算还大,“听我说,有办法的……” 石洞外,立着一人,月光之下,只见他一身藏青棉袍,又瘦又高,双眼如豆,留着两撇小胡子,头发编了许多小辫子,一把扎于脑后,耳带银饰,不似中原之人。他手执一银色匣子,对准了洞口,只等人来,扎成个刺猬,洞中最怕不过莫无,莫无若倒了,赏金便是囊中之物。 “我倒不怕等的,凖儿已去知会王爷,王爷此刻已快抵达,嘿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心中不禁得意,这次大约要名利双收了。 思量间,眼前一团黑影直扑而来,今夜月色倒好,但洞内毕竟阴暗,并看不清楚,那人向后一退,手中机璜一触,漫天银针直射向黑影! 黑影,自然不是莫无! 那团黑影包裹住了所有的银针,有一道白光自黑影后,直冲向那人面门! 那人冷冷一笑,手已触及机关,连发的机璜,让他根本有恃无恐! 再发!最后一发。 银针毕竟数量有限,不可能永无止境,但这最后一发,必然得手,因为莫无是要杀他,直冲着他而来! 银针和莫无,不过比的,谁快。 那人觉得这世间绝不会有人比银针更快。 确实没有。 不过,莫无用了一招,让他意想不到的一招。 莫无原本直冲对方的身子一矮,两人还有些距离,但长剑是莫无伸长手臂多出的距离,那长剑自下而上,直刺那人正要触动机璜的手。 人都有下意识,不过瞬息间。 那人下意识地微抬了手臂,机璜触动,漫天银针。 莫无动作再变! 那人手臂上抬,则银针所射方向高了一些,莫无可活动的范围便大了一些,他的速度本就极快,如今再无威胁,自是神鬼难挡。那人只觉脖间一凉,莫无已如鬼魅般,栖到了身前,长剑抵着颈项,眼见再无活路。 “针上可有毒?!”莫无穿着白色里衣,肃杀之气铺天盖地,双眸漆黑宛若修罗,那人颈间已有鲜红落下。 “有,有毒……不不,不过不是很厉害的毒!!”那人早已没有之前的气势,莫无其人,他还是了解的,杀人不眨眼,但愿还有一丝生路。“解,解药……我有解药!!” “拿来!”莫无脸色狠厉,像是已无半分耐心。 “好……好好……”那人摸向衣襟,战战兢兢。“给……给你!” 却是一把粉末! 莫无本是担心着冷青翼,如此变故,心中一惊,向后退去,便见那人急速退去,杀戾蒙上双眼,手中运力,长剑一甩,只闻一声惨叫,那人被长剑刺穿了咽喉,直直落下崖去。 “小翼哥哥?!” 与此同时,洞内传来阿离疾呼,莫无心中一拎,转身回洞,却见阿离扶着冷青翼站立不稳跌落地面,洞内黯淡,看不清冷青翼低垂脸色,却知,大概毒素发作! 第五十二回:两仪八卦 墨发被全部捋到右肩,前胸衣襟散开,左肩衣物顺着肩膀的弧度,滑落在半臂间,露出苍白细腻的肌肤,微微轻颤。冷青翼无力地趴伏在莫无胸前,略显吃力地喘息,麻痹之感一点点蔓延,整个左边身子渐渐仿若不是自己,但胃腹里翻搅的剧痛却越发的明显。 莫无仔细打量冷青翼左后背上的两个红点,血液已经凝固,并未见着红点四周出现异样颜色,不似有毒,但听着冷青翼描述,大约是麻痹之药,看来对方意在制服,而非性命,不觉大大地松了口气。 “运气真好,没事,没事的……”冷青翼故作轻松地想要打散空气中的凝重,那一刻不顾一切扑将过去,虽说鲁莽不计后果,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吓死我了……”阿离浑身一松,拍着胸脯,瘫软在地上,看着地上零零落落的银针。 “……”莫无没有说话,只是帮着冷青翼将衣物整好,眸子里依旧冷得吓人。 “对方不知谁会开门出来,若是伤了我的性命,自是得不偿失,所以,我思量过,大约不会有性命之忧,才会扑过去……”冷青翼尴尬地笑了笑,其实那刻当真什么都没想,不过眼前这人黑脸模样,还是骗着比较好。 “不必多说。”莫无并不关心冷青翼话里的真假,只蹙眉看着他直冒冷汗的额头,目光下移至胃腹位置,大掌覆上,果然痉挛得厉害。 “这会顾不上这个……”看着莫无并无多少血色的脸,冷青翼用尚有知觉的右手推拒着抵在胃腹上大掌带来的温暖。“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此处。” “耽搁一盏茶功夫,无碍。”莫无微微皱眉不悦,心绪烦闷,竟因鲁莽,让怀里的人受了伤,银针之上虽无剧毒,但想来还是后怕的。 怕。 坦然面对心里的恐惧,杀手心中有了“怕”,少了鬼气,多了人心。 以往那些杀伐,只论输赢,生死毫无意义,如今却是不同了。 “这些针,不如收着,也许有用,嘿嘿……”阿离蹲在地上,将一根根银针从地上捡起,妥善放入衣物里层的暗袋里,乐呵得不行,想来他的催眠法也要用到银针。 “……”冷青翼既是阻止不得莫无,也确实疼得厉害,于是转了身子,半窝在莫无怀里,看着阿离,忽然一愣,问道:“阿离空手捻针,不会有麻痹之感?” “不会啊。”阿离停都没停,答得理所当然,忽又觉得不对,抬头看着冷青翼笑了笑,“对哦,你们还不知道,我小时候被拿来做过”药人“,普通毒药迷药,对我都没有作用的。” 我小时候…… “……”冷青翼未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阿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他曾经以为自己的过去,万般不幸,如今看来,倒也不是。 眼前的孩童,不过十岁,却在说着“我小时候”。那些过往的记忆,该是如何的不堪?“药人”?这轻轻松松的两个字,包含的是怎样的痛楚? 而身后的人,肃杀冷然的性子,又是怎样的过去? 可无论是怎样的过去,这两人,偏偏活得潇洒纯粹,一个整日嘻嘻哈哈,一个终日不得烦恼。反观自己,却是满腹心思郁结,沉浸黑暗而无力自拔…… “小翼哥哥,我们……”捡完了银针,阿离兴奋抬头,却见莫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原是冷青翼竟在莫无怀中昏睡过去。 “草绳不用再编,把你那床被褥撕了便成。”莫无见掌下胃腹渐渐平息,将冷青翼小心置于床上,盖好被子,自己拿了备用的外衣穿上,压低了声音对阿离说道。 “好。”阿离也压低了声音,仔细收拾了剩余的药物,背于身上,抱着被褥,走出石洞。 莫无看了眼冷青翼疲倦不堪的苍白,面色未变,转身也走出了石洞,关上了石门。 “我先带你下去。”莫无三两下,便将被褥的外罩撕成了布条,让小个子阿离爬到背上,并用布条固定,阿离赶紧抱住了莫无的脖子,睁大了眼睛。 “我说,虽然我四肢健全,身子骨还算不错,可是,你不能为了小翼哥哥就……啊……”阿离的话语终结在一声迅速消散在风中的哀呼里。 她就知道!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四周一片漆黑,阿离死命抱着莫无,头发乱飞,心口乱跳,冷风吹着脸皮子乱抖,急速下降的感觉并不好。其实她很怀疑,白日里莫无在石壁上凿的缺口,此时还能否看得见用得上,如此不带一刻停留的下落,真的不会直接落到崖底,摔成肉饼么?! 当然不会。 莫无没说,石壁上的凿口,全是为了冷青翼,他背着阿离,根本不会去理会那些凿口,只是借着几棵斜支而出的树干和突起的石块,起起落落,运着轻功,大约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两人便来到了崖底。 阿离从莫无背上下来,一屁股软在地上,按着扑通乱跳的心口,脸色煞白。 “我说……”两个字的尾音还没落,莫无已经不在原地,独留她一人,在漆黑陌生的地方,青筋一根根暴起,阿离垂下头,握着小小的拳头,嘴角抽搐,“你大爷的!!——” 一声大吼,惊得谷里一阵窸窸窣窣,阿离浑身一僵,蜷成一团,滚到石壁边上一块大石头后面,警惕地看着四周,手中已是摸出了银针,背脊发凉,冷汗直冒。 之前,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人温柔呢…… 还有,这崖底,为什么这么冷呢…… 当阿离等了近半个时辰,几乎就要冻僵,才看到莫无抱着冷青翼如纸片般慢慢悠悠“飘落”下来的时候,差点当场一口血喷出,倒地不起,一命呜呼。 “阿离?”落地不见人,莫无出声询问,声音微带烦躁,自是不会温柔。 “在。”阿离委屈地撇了撇嘴,又从大石头后面滚了到两人面前,挥了挥手,表示还没死…… 然后,被莫无直接无视了。 “心疾如何?”莫无将冷青翼放在地上,让他靠着石块,语气虽是平淡,但已是掩不住的担心。 “没……”冷青翼笑了笑,想着之前下崖时借着凿口的几步一停,几乎就像是下山走着山路,那些掩藏在冷淡之下的温柔体贴,不必多说,“我很好,只是麻药未过而已。” 离了那人的怀抱竟是这般冷么?还是,这崖底…… “白日里下来虽觉得冷些,但未想晚间会这般冷,我再上去将被褥拿下来。” 话音落,原地已不见人。阿离蹭到冷青翼边上,瑟瑟发抖。冷青翼也好不到哪里去,揽了阿离,发现她已手脚冰冷,想是之前冻着了,奈何左半边身子还是阵阵发麻,使不上力,只好尽量将阿离抱在怀里,就好像抱了块冰块。 “小翼哥哥……好冷啊……你们好,好慢……”牙齿打颤,阿离撇嘴道。 “抱歉,莫无是担心我的心疾……”冷青翼本就畏寒,抱了阿离后,将自个儿的暖气分了出去,立刻白了脸色。 莫无并未用太久,便将石室中的两床被褥拿了下来,其中一床没了面子,显得有些散乱,但如今谁还能顾得上,赶紧裹在身上。 黑暗中,只有月光朦胧,三人并看不太清对方神色,谷里也是一片黑暗寂静。 三人席地而坐,莫无生了个火堆,紧贴着石壁,崖上也无法看到,可还是冷。 即使生了火,裹了被褥,还是冷,这谷底好像一个冰窖,直教人冷得直抖。 “别睡,还有一个半时辰天便会亮了,一定要忍耐到那时。”莫无左手右手各揽一人,三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内力起,莫无眸光淡然,勉强撑着,用内力护着两人。 “莫无……你的伤……”寒气一起,冷青翼的胃里早已再次升腾起剧烈的绞痛,自是拼命忍耐,不吭一声,却是担心莫无这般耗着,内伤必然发作。 “没事,你顾着自己,我们会没事的。”莫无的坚定,莫无的淡然,无形中增添了一些暖意。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怎么会这么冷……”阿离扑闪着眸子,看着面前的火堆映出的光影,嘀咕抱怨着。“我敢说……大漠的夜晚也没这般冷!” “……” 无人搭话。 莫无凝神静气,内力不断损耗,内伤已是抬头,如此只有忍耐。 冷青翼凝眉深思,胃里疼痛倒是消去了一些睡意,如此正好。 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声惊呼,阿离裹着被褥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天哪!!如熠熠!竟然是如熠熠!还那么多!” 冷青翼一惊,差点跌落下去,幸得莫无出手揽住,扶着站起,两人随着阿离手指所向望去,瞬间也惊叹不已。 漆黑如幕,月光斑驳,荧荧之光,忽隐忽现。 天际星斗,落入凡尘,几世心愿,梦萦魂牵。 “好美……”阿离看得如痴如醉,两脚交替跳着取暖,激动不已。 “如熠熠……”冷青翼喃喃着重复道,真是极好的名字,想来应是书册上记载的会发光的虫类,未想到真的有,而且竟是这般美,胜过书中描述千万倍。 那是一条不可思议的星河,隐隐约约在黑色的树木之间,反射着四周的树木草叶,像是附着其上的一簇簇小小火苗,忽明忽暗,交织着一场不可言说的梦境,若是可以置身其中,该是如何美好? “据说许愿很灵!”阿离双眸闭上,唇边带笑,许着小小心愿。 愿望…… 冷青翼试图动动左边手臂,却是徒劳,麻痹之感未散,仰头偷偷看了眼扶着自己的莫无,只见莫无看着那片荧光,并无神色变化,更别说合手许愿,怕是不信的。 “我有一个愿望。”冷青翼缓了缓胃里的疼痛,笑着说道:“愿心中所系之人,一生安好。” “……”莫无低头看冷青翼,见着他的笑,很美,却很悲伤,“我也有一个愿望。” “咦?”万般没有想到莫无竟也跟着玩闹,冷青翼有些不解,又有些好奇,不知这样的人,会许怎样的愿。 “愿病痛毋扰。”若有似无一声叹息,莫无用大掌轻轻按揉冷青翼的胃腹之处,“若不是内伤,如今形势恶劣,我断不会让你这般吃苦。” 怎会不知,靠得这般近,所有的痛楚和隐忍,怎会不知。 知道,却无能为力,不能抚平。 冷酷,却不是无情,有情,一往情深。 “怎能怪你?”冷青翼匆忙低下头来,掩去脸颊的燥红,仿若所有的疼痛寒冷都消散一空,未想眼前的人这般的直白……不,其实早该想到,这分明是个想什么就是什么的人,不懂得修饰,也不懂得掩藏,真诚而纯粹,让人根本无法抗拒。“没什么严重的,我就是不耐疼。” “耶?灭了哦……”阿离站得远些,看着一点点灭下去的光点,微微有些失落。 “……”冷青翼闻声望去,眸子里却宛若印染了那梦般的荧光,“我知道了,是两仪八卦阵。” “啊?两仪八卦阵?”阿离一头雾水跑了过来,又看了看眼前黑黢黢的一片,“这样都能看出来?” “阴阳两仪,一冷一热,我们此处极寒,远目之处,却见异景,如熠熠是怕冷的虫子,这般季节却出现,可见那处是极热之处。莫无先前探路,处处死路,是未按照五行走法,八卦阵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从正东‘生门’打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杀入,此阵可破。阴一般置于‘死门’,阳一般置于‘生门’,待到天明,我们循着那飞虫出没之处,按五行走法,可到‘生门’。” “死门?!死门会如何?!”阿离听着死不死,生不生,并不明白,只觉得这死门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无关生死,只是无路可走。”冷青翼淡然答道,火堆里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散出光华,“我想,若是照着五行走法,绕过这些古木,应是通到七绝潭,然后,还是无路可走。” “……”莫无未语,只看着那张火光下熠熠生辉的脸庞,不知所想。 “寒潭九尺,渡过去,便是‘生门’,置之死地而后生。”冷青翼微微掩眸,隐去眸子里的无奈,参透之时,也仿似绝望之际。 第五十三回:绝处逢生 竹制的屋子,轻纱帐幔,熏香袅袅,质朴淡雅,精致不显奢华。 画卷置于壁上,兰花放于屋角,桌上铺纸,墨汁新研,笔尖舔墨,疾书小楷。 屋内清净,只不时一些压抑的低咳,掩不住。 桌边男子一身青色锦缎长袍,外罩纱褂,贵气难掩,乌黑的发并不十分长,只到肩后,垂落的刘海,遮了脸颊,垂首落笔模样,显得静逸安宁。 “咳咳……”低咳再次溢出口角,指缝掩不住,几滴鲜红落于白纸之上,微微蹙眉。 “主子。”屋外有人轻叩屋门,带着恭敬。 “进来。”男子低沉声音略显沙哑,桌上的纸已揉作团,唇角掌中血痕已然抹去,抬起的脸,五官深邃,微带沧桑,脸色因伤病而显得苍白,眸若星子,掩在睫毛下,掩去万千心绪难平。 “主子,有人闯阵。”进来的人一头利落短发,一袭黑色夜行衣,进屋便单膝下跪,连头都未抬。 “……”男子未语,又铺了宣纸。 “主子?”跪着的人,等不到答复,微微不解。 “除了。”男子再次拿笔蘸墨,说得风轻云淡。“如今变故已是太多,仁慈不得。” “是。”夜行衣男子得令,就要俯身退下。 “等一下,阿罕可有回报?”男子一边书写着,一边问道,并未抬眼。 “未曾。”如实答道,停下了身子,等待其他的问话。 “恩,去吧。”男子继续执笔,不再多说,来人行礼退下,关了屋门,还了一屋子清净。 “唔……”见门关上,男子微微弯下腰身,执笔的手抑制不住颤抖,另一只深压在左腹之上,头低垂,呼吸渐重,像是疼痛难耐。 又发作了呢,月虹,不知能否活着了了心愿…… 啪—— 手中握着的狼毫应声断了两截,男子身子压得更低,猛然张口,落了一地殷红。 ****** 如熠熠出现后,猜出了阵法,冷青翼说什么都不再让莫无虚耗,阿离也表示跑跑跳跳其实比坐在地上要好许多,于是三人便在火堆边上不停走着。 莫无扶着冷青翼,冷青翼胃里伤势加重,疼得只能弯着腰,阿离则连跑带跳,一刻不歇,扯了身上前日的瘀伤,龇牙咧嘴叫唤一阵,倒也让人觉得精神得很,如此动了近一个时辰,天际开始泛白,眼前景物渐渐清晰,果如莫无所说,各种树木石块林立,看似有路,但若是走得不对,很快便又会走到各处石壁绝路。 “向右边走十步……”冷青翼的麻痹之感已是褪去,胃伤却是再不放过他,如今迈步的力气都没了,只靠莫无抱着。“若是看到树就毁了,若是大石块,就爬过去……” “真的有石块呢……”阿离浑身抖着走在最前面,按照冷青翼的指示眼前一块成年男人一般高的石块,而石块侧面是一条空荡荡的路,若是不知走法,肯定去了那条空荡荡的路。 “你忍耐一下。”莫无将冷青翼放下,靠在树边,抱起阿离轻轻一跃,便过了石块,后又回来,却见冷青翼顺着树干滑落地面,白衣染污,唇边血痕未干。 “不许……”冷青翼看着莫无摇了摇头,咬着唇,扶着树干站起身子,用手背胡乱擦去唇边血渍,笑得坚定,“你若倒下,我们没一个能活。” “……”莫无不语,走至冷青翼面前,自胸口衣襟中拿出一物来。 白色的丝细细密密缠绕,编织成绳,绳环成圈,结处绑着一颗血红剔透的水滴状晶石,散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是……”冷青翼看着摊在莫无大掌之中的晶石,睁大了惊叹的眸子。 “血滴石。”莫无淡淡地说着,将细绳套在冷青翼颈间,血色晶石自然垂落,落于冷青翼胸口,“我自小由母狼养大,它死前不知从何处找来此物,我一直当做它的遗物藏着,听闻可以逢凶化吉。” “为何……给我?”冷青翼一手握着那宛如泣血的石头,浑身发颤,“对你来说……那般重要的东西,我……” “以前尚不确认,那日你在我怀里假死,我已确认。”莫无依旧不见情绪波动,说得理所当然,“你已比此物珍贵许多。” “……”酸胀充斥着眼底,冷青翼抖得更加厉害,低下头去,掩去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若不要,可以弃之,但我不会离开……除非你已安好,不再需我。”莫无看着冷青翼的发顶,用最平实的语句,陈述着心中所想,没有隐藏,也没有勉强。 “……”微微沉默数秒,冷青翼仰起头来,笑得美好,“这世间,绝无一物美于此物,我定珍视如命。” “别死。”杀手笑,在一片寒冷中,显得那般的温暖。 “好。”公子笑,在一片苍白中,显得那般的绚烂。 “喂!喂喂!你们怎么了?!没出事吧?!喂!” 大石块后面传来阿离焦急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莫无抱起冷青翼,跃过石块,看着一脸惊慌的阿离。 “我吓死了,可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鬼地方。”阿离扑到冷青翼身侧,死死抓住,看着莫无,自是不敢扑的。 “没事的。”冷青翼轻轻安慰,阿离看着,觉得那笑容莫名地多了几分活力。 “走吧。”莫无依旧抱着冷青翼,一路前行,阿离拽着冷青翼的衣袖,故意不看莫无嫌弃的目光。 大约走了两刻钟,终于远远隐约可见一汪潭水。 七绝潭。 深不见底,色如碧玉,九尺寒霜,冻而不结,潭有神灵,万事得偿。 万事得偿,万事得偿…… 越靠近七绝潭,寒气越重,艰难地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绕过阵法的最后一处障眼大树,眼前忽然豁然开朗,现了七绝潭的全貌。 所谓阵法,自然是人为,所以,眼前的景物,已非自然。 原本的泥土地面,陡然变成了苍白的石块铺陈,一直延伸到潭边。石块铺路的两侧,直直矗立着形态各异的佛像,一步一隔,对望成双,大约数数,二十尊不止。石像成人高,残破斑驳,少鼻子少眼,少胳膊少腿,无一尊完好无损,染着冰霜,再看地面,也是坑坑洼洼,毫无平整可言。 “放我下来。”冷青翼微微挣扎,莫无放了他,却未松开怀抱,运了内力,如此的冷,此人身子定是吃不消。 “这景象看着瘆人。”阿离在一旁搓手跳着,抵御低温。 冷青翼这次没有拒绝莫无的内力取暖,一路缓行,看过路两侧的佛像,间或蹲下,看看地面,最后走到七绝潭边,看着一潭湖水盈盈而动,映照着已上半空的白日。 “如何?”莫无只觉立于佛像间胸闷气短,垂首望去,果见冷青翼脸色又差了几分,“此处可有玄机?” “这潭水宽广幽深,常人即便勉强游过去,大约也要去了半条命。”冷青翼掩下身子的所有不适,将所得的讯息融合于心,不觉眼露锋芒,“若是莫无,可有把握用轻功度过?” “无。”莫无诚然答道,“轻功不过借力施力,潭面宽广,如此一跃,最多可达潭水中心,无一处可借力,力竭,便只能落水。” “所以这是死路。”冷青翼走到离着潭边最近的一尊佛像面前,看着那些腐蚀的痕迹和薄薄的冰层,喃喃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此乃佛法。” “……”莫无自是不懂佛法,知道冷青翼是在思虑,只是陪伴,并不出声打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冷青翼又转眸看向潭水,“潭有神灵,得偿所愿……” “小翼哥哥,到底怎么样?这些佛像摆在这里,是超度我们这些闯阵之人的么?”阿离觉得佛像面目不清,倒显得狰狞,哪有半分神气,倒像是催命之鬼。 “我明白了……”冷青翼弯着腰身,按着胃腹间的手,几乎就要触到了脊椎,“先退出去……” “可是有毒?!”莫无一把抱起冷青翼,退到泥地里时已是火急火燎,担心不已。 “未碰触,空气里稍许……并无大碍,只是我身子弱了些……”冷青翼缩在莫无怀里,疼得痉挛,咬着唇瓣,不愿发出呻吟,额际浮起汗水,一只手按着胃腹,一只手抓着莫无的衣襟,吃力地说道:“别用内力……我缓缓就成……” “不成。”莫无已是黑了脸面,再不愿见人生生受罪,哪怕即刻力竭而亡,也不愿生受这份心中煎熬。 “听我说……”冷青翼喘着粗气,抬首望着莫无,眸光微散,但却无比坚定,“事已至此,不能功亏一篑……” 缓了一口气,冷青翼继续说道:“其一,轻功借力,若潭中有冰,我们则可靠你轻功度过……一潭死水,寒而不结,应为咸水,若让咸水结冰,则需比寒更冷;其二,这些残破斑驳,并不是人为……而是风带着潭水,或是雨水侵蚀而致,这些佛像、地面的物什……应是极易溶于水,溶水乃大自然的现象,溶水时,大多吸取周遭热气,则于寒潭水中,比寒更冷;其三,设阵之人或有提示,这些地藏佛,书有典故,加之传闻种种,这不是完全的死路,而是舍生取义之路,不光是这些佛像葬身于潭中,更因这佛像上带毒,或有同伴将死……” “可我……不怕毒……”阿离并不听得明白,只是眼睛亮晶晶,嘴边绽开笑容,“小翼哥哥是说,把这些佛像扔到潭水中,可让潭水结冰,然后莫无哥哥,就可带着我们一掠而过了,是不是?!” “我可将佛像踢入潭中。”莫无面带笑意,心中喜悦,原想着冷青翼一身病痛,如何度得过寒潭,现下倒是不必那般艰苦。 “不可……易溶者,必然易碎,你若用武,则碎开一地,要靠阿离……”冷青翼说完之前一切,已是力竭,恹恹之态,唇角微露血腥,却仍是苦苦支撑。“阿离将身后包袱里的药物取出,用布沾水,溶了根基,扶着佛像落下,将其滚入潭中……莫要逞强,若有不适……”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胡来的。”阿离笑着挥了挥手,跑到潭水边,照着冷青翼吩咐去做,她虽还是孩童,但是机灵聪慧,手脚麻利,并不输于成人。 “……”莫无沉默下来,只一心用内力,让冷青翼暖着。 “我可真是好命……”冷青翼在一片暖意里,也稍稍得到了缓解,半阖着眸子,疲惫不堪,唇角却带着柔和的笑容,“遇到了你,还有阿离……” “……”莫无不答,只是将人搂得更紧,眸光深远,且坚定。 第五十四回:荆棘载途 阿离前后忙活了大约两刻钟。 自然之奇妙,妙不可言,佛像入得潭水,迅速不见踪影,有白烟自潭面升起,缭绕不散。随着佛像逐渐增多,眼前景象宛若仙境,神灵居所,真假难分。并不看得潭中发生什么,只听得咔咔作响,冷青翼猜度得分毫不差,盈盈潭面,渐渐浮起一层薄冰,原先的灵动止住,生出一种安逸宁静,犹如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这峭壁环绕的山谷之中。 “……”冷青翼已是疼得脸色煞白,浑身冷汗直盗,他在莫无怀里,蹙着眉,蜷缩着身子,深压着胃部,却是毫无效用,只能生生忍着。 “……”莫无的感受也好不到哪里去,怀里的人痉挛得厉害,他却只能生生看着,之前内伤已有发作,若是此时使用息转心法替人缓解,定然过不了七绝潭。 “……呼呼,好了……”阿离虽是百毒不侵,但与那佛像这般接触忙碌,还是显得疲累不堪,立于潭边,看着那凝结的一片碧绿,却是带着笑容,毕竟眼前从一片绝望变成了希望。 “我带你们过去。”莫无抱着冷青翼也来到了潭边,微微蹲下身子,让阿离攀到背上。“抓好了。” “嗯。”阿离身形娇小,到了莫无背上,手脚并用,将自己牢牢固定住。 “只是浮冰……”冷青翼扯着淡淡笑容,在莫无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一切都交给你了……” 莫无未答,面色肃然,气随心动,沉于丹田,往复于四肢百骸,足下生力,着地面而起,跃起的身姿,挺拔傲然,不带一丝拖沓。 于空中俯视,七绝潭碧绿剔透,幽深不见底,潭中已有神灵,护佑众人九死一生,得偿所愿。 果然,于大约潭中,力竭而落,薄冰虽薄,但为固态,不过瞬间之事,足落冰面,借力! 喀拉—— 三人皆听一声脆响,莫无已然挺拔再起于空中,如此再去俯视,那借力之处陡然裂开,裂缝张牙舞爪般向四面八方延伸,翡翠落于地面,裂而未碎,大约如此。 将近对岸时,气温变暖,潭面唯有一些块状碎冰,亏得咸水浮力大些,莫无起起落落,足下沾水,终是勉勉强强到了岸上。 阳之所在,另一番景象。 早该枯萎凋零、残败光秃的树木,绿意盎然,花草遍地,藤蔓妖娆。 在极寒之后的暖,无比珍贵。 阿离从莫无背上跳下,深深呼吸着空气里的草木清香,一脸满足享受,想着昨夜的如熠熠,若是昨夜身在此处,该是多么的美妙绝伦? 莫无将冷青翼放在地面,他的前襟和冷青翼的白衣都已染血。渡潭时,他再也无暇顾及为冷青翼取暖,渡之半途,冷青翼身子颤动,胸前顿觉湿热,腥气四溢,知其胃伤沉重出血,自口中呕出,倒也不见得惊讶,不过担心不已,烦闷伤怀。 “没事……”冷青翼并未昏厥,虽是虚弱,但也清醒,看了眼莫无,便明是要用息转心法,伸手也快,拉住了莫无的手腕,脉象已知,果不其然。 沉脉。 轻按不得,重按乃得,脉沉无力,乃脏腑虚弱,阳虚七陷,脉气鼓动无力。 “内伤就要发作,我们不过渡得寒潭,尚未出阵……”冷青翼微微摇头,推开莫无的手,“暖和起来,我好了许多,这口血吐了,倒也舒坦一些……” “你说得有理。”莫无一手抓过冷青翼双手,另一只手按在冷青翼胃腹之上,息转心法立刻而转,不给任何反抗的机会,沉声道:“别动。” “你!”冷青翼面色一变,未想此人如此固执,如今心法已起,无法阻止,若是胡乱为之,反而伤人伤己。 “……”莫无轻笑,五脏六腑疼痛渐重,心中却越发舒坦,其中因果,不足道也。 “……”阿离见两人这般,也懂得是在运功疗伤,并不打扰,立于潭边,远目七绝潭的对岸,心中想着之前种种艰难,不觉有种苦尽甘来之感。 潭水虽是宽广,但潭面无一物遮目,他们来时一侧,倒也隐约能见。 阿离望着望着,便望到了许许多多的黑点,吞咽了口水,紧张僵硬地向后退了两步,看了看身侧的两人,不知是不是该出声提醒。 “小翼!——” 不用阿离出声,对面已传来鼓满内力的呼喊声。 冷青翼浑身难以抑制地一僵,眸子里瞳光复杂而散乱,忍不住有些发抖。 “莫怕。”莫无大约也要收功,出言安慰。 怎能不怕? 算起来,莫无渡潭,不过用了一刻钟,这般疗伤也就盏茶功夫,这么短的时辰,景阳已是下得悬崖,过了障眼之法……也就是说,若是他们之前稍有差池大意,迟了一些,便是如何后果?! “小翼!我知你在对岸!你听我说,我错了!我只是气你欺瞒,气昏了头!别离开我!你答应过,永不离开我!!——” 永不离开…… 景大哥,还有小翼…… 公子救救老夫,老夫治不好公子,王爷要杀了老夫啊…… 公子,奴婢……奴婢该死,竟对公子生出了倾慕…… 公子…… 小翼…… …… …… 公子,凌越等着公子真正展颜欢笑那一日…… 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一瞬间,回忆纷扰而至,破碎凌乱。冷青翼浑身止不住颤抖,呼吸困难,眸子里一片茫然,所有的碎片最后变成了凌越笑着说话模样,转眼间,不过一颗苍白的头颅抱在怀里,痛彻心扉。 “青翼……”莫无收功蹙眉,咽下喉间腥甜,一只大掌覆在冷青翼心口,轻揉,“仔细心疾。” 淡然的声音,穿透了层层魔障,冷青翼空洞的眸子,找到一丝焦距。那焦距里出现的是莫无,所有隐而不宣的担心,所有掩而不曰的情意。 “小翼!你知我需要你!我不能失去你!……”言辞灼灼,情意似真,堂堂王爷,却是舍了所有尊严,苦苦哀求。 “莫无……带我走……” 无论哪里,哪怕地狱,走。 那些誓言,那些苦楚,那些因他而不得好死的人…… “好。”莫无将冷青翼抱起,紧紧抱在怀里,想要给这个不停颤抖的身子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撑。转身朝着潭面,运力于掌,全力一挥,一道扑面的强大劲道,直穿七绝潭至对面,掌力所及,潭面薄冰碎裂四溅,潭水轰然,宛如沸腾,好不骇人。 这一掌勉力而为,自伤七分,掌落,唇角溢血,心中却无比畅快。 莫无勾唇,话不必多说,转身抱人走入生门。 “漂亮!”阿离跟着,一脸兴奋,握着小小拳头,比划着。 “小翼……”岸边景阳及所带之人统统不由自主向后退却一步,那掌势迫人,自是不能小觑。只是,在意的那人已能看到,却隔了七绝潭,只能看着,生生看着,和另一个男人,离开视线所及。 “小翼!我要你和他不得好死!!——” 被背叛的绝望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屈辱和无力交缠在心口。 他是高高在上的景王,是玩弄权术、人命生死的掌控之人! 那一年,他早已立下誓言,此生只许自己负人,绝不许别人负了自己! 谁也不行!即使是小翼!也不行!! 七绝潭,冰冻三尺而不结,隔着死门与生门,也是生生世世一个轮回。 他曾经许诺、曾经陪伴、曾经忍耐、曾经盲目地追随着记忆中那个背影。 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到了如今,双手沾满血腥,双脚捆绑着铁器,这些让他无法呼吸的枷锁,层层叠叠,将他困死在名为自责的牢笼里。 直到那人出现,毫无预警,又仿佛命中注定。 七绝潭边,他并未七绝心思,却见了神灵,悄悄落了心愿,不知,能否得偿…… “莫无……”听着耳边渐渐模糊的叫嚣,冷青翼将头埋在莫无的胸口,一手隔着衣物握着胸前的红色晶石,呼吸着两人身上的血腥气味,唇角勾着自嘲笑容,眼角有温热酸涩的液体涌出,物是人非,近二十载的相处,最后落得一句不得好死。“景阳比看上去厉害许多,其实我不过装装样子,心里是怕的……” “莫要低看了我。”莫无脚步不停,直闯入阵中生门,语气平实如往常一般,“也莫要低看了自己。” “……”冷青翼一愣,随即掩下眉目,不知所思所想,顿了一会儿,复又说道:“刚刚那一掌,伤了自己几分?” “七分。”莫无毫不避讳,全然不在意,甚至扬了扬眉锋,“非做不可。” “倒未见过这般的莫无……”冷青翼仰着脸,看着对于莫无来说绝对算得上生动的神情,不觉有些好笑,悲伤散去许多,“不过,这一掌,让我们闯阵又难了七分。” “小翼哥哥,你说得对……”原本走在最前面的阿离,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再不敢迈动腿脚。 “到了。”莫无脸色一沉,也停了下来,看着不远一处阵眼,站立一人。 生门守门人。 男子,身不满五,体瘦短小,头发稀松,面色发红,目露精光,唇角下撇,目露严肃,不苟言笑,双手持短刀,身形绷紧。 第五十五回:谜题难解 “莫无哥哥……”阿离虽小,不懂武艺,却也觉得对方气势压人,脚下微颤,依着莫无身侧。 “……”冷青翼直直打量那人,心中思量,八卦阵,生门何解? “……”莫无也是打量,练武之人,一眼便能看得通透,此人绝不好对付。 “死门已破,愚者终得用武之处。”那人见了三人,身子未动,表情未变,连一双沉黑的眼睛也是动都未动,只嘴角张合,声线粗哑,“你三人,一人重伤、一人重病、一人孩童不懂武艺,无一人可通此门。” “如此,此门与死门何异?”冷青翼从莫无怀里落地,站稳,挺直身子,一双眸子看着对方,唇角带笑,便是他掩去所有,全力对敌模样。 “……”莫无不语,一脸肃杀,眼前男子,不动如山,竟让他心生寒意。 不动。练武之人最是明白,不动则为稳,能稳如山,则必能动如疾风。 此人,武艺不差于他。 “原先有异,如今无。”那人依旧站立如初,倒也显得有些耐心,句句对答有礼,“主子一言,此阵八门皆成死门。” “阵便是阵,双仪八卦,相生相克,生门属土,孕育万物,生生不息之意,即便为险象环生,也应当为生,与死有异!”冷青翼双眸精光微闪,腰身挺得笔直,哪有半分病态,“我们不过逃逸于此地,并非与贵主人有何威胁。阁下自称愚者,武艺超群,固守于生门,眸中却无忠、无欲、无求、无执念,空空然只余沉黑,在下大胆揣测,可是阁下心中有惑,解惑者若不为师、不为友,或许为有缘之人,比之在下。” 那人动了,神情动了,眸子里的沉黑动了。 冷青翼已是出了一身的汗,表面的镇定不过伪装,心下毕竟是怕的。 “难怪公子可解死门之谜,如此……”那人看了看三人,微微掩眸沉默,再抬眸时,已是做了决定,“守门自有责,愚者有一题,若解之,则开生门。” “……”冷青翼和阿离都微微松了口气,只莫无仍是蓄势待发,不见一丝松懈。 “愚者应你,在你倒下前,不动此两人分毫。”那人看着莫无说道,语毕又转向冷青翼和阿离,“愚者同时应你们,若是解了愚者之惑,便收手,放你三人过去。” 此话毕,冷青翼脸色一白,转眸看向莫无,正见莫无也在望着他。 两人眸色不一,心情不同,那对望一眼,阿离看不明白。 “不……” “好。”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阿离仰头看着两人,忽然觉得眼眶发涩,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感觉尚不清明,守门人已出了题。 “愚者杀了挚爱妻子,因其杀了吾父。无冤无仇,未疯未痴,吾妻死前仍是不愿道出其中缘由,爱恨莫名,因果不知,心结纠葛。吾疑妻之爱,疑父之威严,乱了认知,可能解惑?”那人说起这些往事,一直严肃的脸上茫然更重,此题一出,如何解得? “莫要低看我,还有自己。”莫无离开冷青翼身侧时,留了一句散于风中。 “……”冷青翼垂眸望地,不愿看着重伤的莫无,以卵击石。 “小翼哥哥,这人问题好生奇怪,他是想要知道他妻子杀了他父亲的缘由么?我们又不是当事人,他都不知,我们如何知晓?!”阿离也拎着心,看向迅速缠斗在一起的两人。 “……”冷青翼不语,心思已是百转千回。 这不是问题,这是惑起的原因。 要解惑,又怎是解这场人伦悲剧的因果这般简单? ****** 武者,有灵犀,遇之对手,则心生沸腾。 莫无手无寸铁,有的,只是一身伤和多年游走生死的本能。 对方用的短刀,双手短刀,身量矮本为弊端,但若补己之短,则为灵活。 不动如山,动如疾风,半点不错。 那人招式紧凑,敏捷有力,身法灵活,有张有弛。并不轻易出手,但出手时,必然精、狠、准,寓攻于守,以守为攻,刀刀狠厉,凶煞逼人。 莫无并不示弱,面色冷冽,守多于攻,摸清对方虚实,几番试探迂回,心下便有了底,两人虽是不相伯仲,但这内息不继,伤势延绵,今日必败于此人之手。 虽是必败,却不得败得轻易! 开场不过憋足了一口劲气,两人斗得难解难分,倒是出乎那人意料。渐渐的,莫无身上开始出现刀口,血液飞溅开来,那人表情开始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周身杀气戾气翻腾而起,原本严肃有礼的一张脸,变得异常兴奋愉悦,双目赤红,唇角几乎咧至耳根,像只食人恶鬼,狞笑着看着眼前的猎物。 “你的妻子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你肯定错怪了她!” “你的父亲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妻子情深意重,替他守着!” “或者你妻子是不是遭人陷害?只怪你不信她,宁愿一死!” …… 阿离大叫着,只要脑子里蹦出来的想法,就冲口而出,无论如何,不管怎样,说不准瞎猫逮到死耗子,就说对了呢?! 冷青翼一直没有开口,只凝视着两人,不知所想。 “中!” 缠斗已过一炷香,两人瞬间已是对了几百招,莫无内伤发作,内息时断时续,胸腹剧痛难忍,早已落于下风,不过苦苦勉力支撑,捉襟见肘间,必然漏洞百出。一声呼喝,莫无依着本能,察觉丹田之处杀气汹涌,心想定然躲闪不过,但此处不能伤,伤了便无法再发力,于是身随心动,偏侧开来,躲开重穴要害! 短刀生生刺入侧腹,瞬息间,莫无勉力躲开丹田重穴已是不易,那人以为必然得手,却差之毫厘,不禁微微失望。 没完! 短刀还有一把! 莫无还可发力! 刺入身子的短刀连接两人,距离更近,莫无直拍一掌,击人心口,那人无惧,斗狠拼上,举起另一把短刀,直刺莫无胸腹! 中计了! 那一瞬,莫无提起所剩无几的全部气力,直拍的一掌,陡然一变,不击对方胸口,而是拍向手臂。对方手臂随着力道偏移,未刺入胸腹,只是横向划开了衣物,力未竭,又被莫无一掌按着向下! 下面有什么?刺入侧腹的短刀和握着短刀的手! 莫无另一手早已死死抓住那只握着短刀的手腕,不让对方将手和埋在身体里的短刀抽回,等的就是这一刻! 要刀,还是要手?! 那人始料未及,向下直劈的短刀和眼见着就要被砍断的自己的手臂,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电光火石间,一切仿佛合情合理,又仿似莫名其妙! 弃刀,要手,这般选择。 一把短刀落于地,那人一只手被压到了另一只手前臂之上,两手相叠,自然力道加倍,笑容更深,而莫无此刻已是力竭。 如此情况下,那人自是要抽刀,莫无当是借机后退躲避。 不对,那是常理,逆境求生,常理都是狗屁! 刀不能被抽,莫无不能退,莫无已伤,退得定不如那人进得快! 所以,莫无不退反进,不许抽刀! 这是一场赢不了的打斗,这一场若有结束,便一定要结束的漂亮,否则就算支撑得了下一场,也只能无比狼狈,输得凄惨。 一开始,莫无的目的就无比明确,他要短刀。 莫无进,那人竟是不由自主地退,若拼狠厉,终究稍逊一筹。 进,义无反顾;退,却心带迷惑犹豫。 退不如进,那人不如莫无! 短刀已直没刀柄,伤害已成,本是乐事,但那人乐不起来,因为他有种错觉,那柄还在手里的短刀,已成为了莫无身体的一部分,再不属于自己。 手骨嘎嘎作响,两个人,四只手都集中在那柄短刀之上,莫无不管短刀,两只手握在那人的手臂之上扭撇,而那人只一只手能够反抗,因为另一只手还握着短刀。 要刀,还是要手! 同样的问题,自然同样的选择。 一切看起来都莫名的诡异,那人松手后,莫无竭力后退,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后,莫无摇晃着身形不稳,朝着地面呕出一口血来,毕竟是人,不过忍人所不能忍。 那人一身毫发无损,不过失了利器。 谁输,谁赢,说不清。 “莫无哥哥!!”阿离惊呼着奔到莫无身侧,将莫无扶住,看着那未拔出的短刀和涓涓渗出的血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冷青翼未动未说,依旧站得笔直,看着那守门人,宛如化作了石像。 对于武者来说,人在刀在,是一种傲气和尊严。 莫无要夺下的,便是这股子傲气尊严,说到底,眼前敌强我弱,若要拖延,唯有攻心。 “还好,手没事……” 攻心,实为好计,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乎这样的傲气尊严,眼前这守门人,就断然不是,不但不是,而且诡异非常。 笑容未减,那人毫不在意地弯腰捡起了落于地上的短刀,挥刀再来! “你这个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阿离怒吼着,转身将莫无抱住,护着。 “别胡来……”莫无强撑着,脸色已是白得透明,内外伤交缠,眼前已有些模糊不清,却是推开了阿离,再次迎了过去。 “小翼哥哥!你怎么啦?!傻了么?!莫无哥哥就快被人打死了啊!你倒是说话啊!你不是特别特别聪明么?!”阿离大哭了起来,跑到冷青翼边上,摇晃着他。 “……”冷青翼看了阿离一眼,那一眼里扭曲的镇定,让阿离浑身打了个激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次交手,那人显得更加狠厉,两人身影绰绰,看不清楚,只见得地面鲜血不断散落,莫无不过强弩之末! “……”强弩之末却不倒下,心中有所牵念,莫无的表情依旧冷然,便是那荒野里的孤狼,若不咽气,便绝不低头! “……”那人依旧狞笑着,像是已经神智不清,失了心魂的疯子。 “你大爷的!之前我竟然还同情你!觉得遇上这样的事情很可怜!” “你不如死了,去地下问问你的妻子,不就明白了么?!” “混蛋!你这些有的没的都是在耍我们是不是?!根本就无解是不是?!” ……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阿离依旧胡乱吼着,冷青翼依旧站得笔直。 “奇怪……”那人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莫无早已是随着本能而动,几乎已经意识不清。 很快,两人都停了下来。 “怎么……动不了了?”那人歪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这才看到四根细细的银针不知何时插在了左肩之上,整个左边发麻,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咳咳……”莫无呛咳着血,脚步来回踉跄,却不倒下,地面很快滴落一片嫣红。 没错,那是银针。 之前阿离捡了的银针,趁着抱住莫无时,塞在莫无手中的银针。 兵不厌诈。 “哼呵呵呵,没关系,我还有右手!”那人张狂得笑着,举起右手再次挥刀而来! 莫无颓然地看着冲来的那人,再无反抗之力。 “莫无……” 耳边声音轻响,身子忽然一僵,半阖的眸子猛然圆睁,看着一抹白影挡在了身前。 冷青翼在莫无身前挺直了腰身,面露笑意,不见分毫惧怕,那人一僵,像是想到什么,微微犹豫间,慢了许多,冷青翼开口说道: “厉庄主若知其子人不人,鬼不鬼,定然度不过这生门!司徒情若知其夫懦弱无用,自困囚笼,定然永世不得超生!” 掷地有声,像是平地轰然一声惊雷响! 说话间,冷青翼却已不在莫无身前,而是被不顾一切的莫无挡在了身后。 眼眶微湿,冷青翼自莫无身后伸出双臂,错开伤处,轻轻抱住莫无,将泪水掩入莫无后背,发出闷闷的声音: “剩下的,交给我。” 第五十六回:立地成佛 事有巧合,命不该绝。 一开始,冷青翼看守门人虽是严肃,不苟言笑,但言辞间有礼有节,不似一般江湖匪气,便一心想着解惑,后来看那人癫狂模样,方才明之,那不是惑,是魔,心魔。 不除魔,便无法解惑,这并不是表面猜度出前因后果那般简单。 此人用双刀,双刀用得如此好的,这世间并不多。 衙门捕快赵海敬已死,但他生前最爱与冷青翼论及大小奇案。 有一桩厉家庄未破惨案,几个关键点,与眼下九分相似。 惨案里,死了两人,厉庄主和他儿媳妇司徒情;一人失踪,少主厉学颜。 死者身中数刀,京城第一仵作验尸称:凶器为短刀,且左右手持刀。 厉家从商,是大户人家,家中家规森严,是出了名的。据赵海敬说,厉家做宣纸,厉庄主轻轻碰触纸面,便能鉴别宣纸优劣,十分有名,全庄习武者只有一个,厉学颜,但学的什么武艺,只死掉的两人和早已过世的庄主夫人知晓。 赵海敬还说,其实不是未破,只是未能找到厉学颜,此人嫌疑最大。 冷青翼记得,自己当时问了句,厉学颜和司徒情关系如何,得到的答案是“两小无猜,举案齐眉”。 案情许多疑点,不得赘述,无法细想。 冷青翼想,此人是否就是厉学颜。 但按此人所述,其妻杀父,其杀其妻,与那惨案并不符合,惨案里两名死者均死于双刀之下,本想否定弃之,却见陡然的疯魔。 许许多多的线索在脑海里,一点点的抽丝剥茧,触及的真相,也不过七八分。 没有十全的把握,但已是再也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 赌了。 “厉家做宣纸,宣纸制造,半点不得马虎,所以家规严谨。”冷青翼将莫无小心交给阿离,阿离想将莫无扶至一边,莫无却不肯,撑着一口气,守着冷青翼不离半步,冷青翼无心顾及,只好随了他,“重道重德,长幼有序,却出了岔子,输给一个情字。” “……”那守门人像是被下了咒术,定了身子,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盯着冷青翼,不动分毫。 “厉庄主……竟与儿媳妇相爱了!”冷青翼声音陡然一高,那人手中短刀落地,有知觉的一手撑着头,浑身摇晃得厉害。 “或许是你忙于练武,常年不在家中,又或许你的身上多了武人戾气,失了那司徒情原先喜爱的书墨香气,无论如何,这些常理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冷青翼微微轻叹,“你杀了最敬重的父亲,最心爱的妻子。你的父亲毁了你的敬重,你的妻子毁了你的真心,你杀了他们,内心一边觉得错了,一边觉得没错,分裂出两种人格,胡编了过往,安抚心中伤痛……”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胡说……胡说……”那人的痛苦,证实了冷青翼的大胆假设和猜测,一双赤红的眼睛渐渐褪去,心中的善和恶交织,不用刀时为善,用刀时为恶,自小书本网,又怎会是大奸大恶之人? “莫无,你说的,莫要低看了自己,你信我……”冷青翼向着莫无笑了笑,勇敢向前,不得不向前,这一步无论多么危险,都要走,走了这一步,他们才有生路,他走到了那人的面前,伸手抓住了那人的两只手,见到那人已是泪流了满面,“这双手,无比重要,宣纸的优劣,只能靠手去触摸才会懂得,这是厉庄主从小教诲,对不对?厉公子,若是重头选择,你定然不会去学武,若是可以重新开始,你定然不会杀人,对不对?”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错了么?哪里错了?究竟哪里错了……”厉学颜已是哭得不能自已,一直苦苦掩埋的真相,一直在憎恶与良知中的挣扎。 厉学颜其人,从小尊师重道,善良腼腆,一脸严肃,不过不知如何表达,深得众人喜爱。 “错,皆因心中执念。”冷青翼又想起了赵海敬对厉学颜的描述,善遇到恶,极度的扭曲,衍生出的魔,怎好全部怪他? “我若死了……是不是就对了?我却不能死……死了如何面目去见他们……”真相究竟是什么,冷青翼猜对几分,已不重要,已触及心底最深的伤,心魔已破。 “我帮你,可好?”冷青翼捡起掉落的短刀,看着那人渴求解脱的眼睛。 “……”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冷青翼拿起了短刀,看准了那些手腕上的经络,刀落血起,割断了经脉。 “我帮你废了双手,如此,你不再是会拿捏宣纸的厉学颜,也不是会用短刀杀人的厉学颜,你可以放下所有过去,守着生门,告诉闯阵过门的人,拥有时请珍惜,失去时莫强求,用此后一生,渡世间众人,赎心中之罪,可好?”冷青翼看着那人惊异的双眼,笑了笑,“另外,你可有药,你伤了我最珍惜的人。” “……”那人双手伏下,头颅点地,拜于冷青翼身前,泪已不流,心虽痛,却已放下一双手,许多执念不舍,“愚者定全力相救。” ****** “你醒了?”冷青翼微微笑着,看着睁开双眼的莫无,“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 “我睡了多久?”莫无声音沙哑,动了动身子,浑身刺痛,侧腹更是一阵剧痛,不过内伤倒像是缓解了许多。 “两个时辰。”冷青翼按着莫无,不让他乱动,取了果子,挤了汁水于莫无干裂的唇上,“我们歇到明日再走。” “……”莫无微微皱眉,刚想反对,冷青翼已是出声打断,“我和阿离都想看如熠熠,你别扫了我们兴致。” “……”莫无不语,心中自是清明,看了眼冷青翼没有半分血色的苍白脸庞,不禁叹息,“你若疼,无需忍着。” “这句话,该我来说。”冷青翼不可置否,看向别处,正见着抱着柴禾渐行渐近的阿离,“那一刻,你们打作一团,我看不清楚你们动作,只见得到你没有倒下,我一直想……你这个笨蛋幸亏遇上了我,要不是我这么聪明,谁能救你……” 说话间,冷青翼将头埋进了抱起的双膝间,声带哽咽,已是掩藏不住。 其实,那不是他想说的话。 他真正想说的是:莫无,你怎么就这么不幸,遇上了我这个煞星。 “……”莫无稍稍沉默,伸出手臂,轻轻拍了拍身侧抱成一团的冷青翼,唇边一抹满足的笑意,努力放柔了声音,说道:“我没事,别难过。” “谁难过了?”冷青翼掩了掩情绪,再抬头时,又是一脸笑容,“我只是,只是有点累……阿离,你回来了,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比起你们俩,我这点真不算什么。”阿离一脸谄媚笑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于两人面前,“莫无哥哥,小翼哥哥,不如你们收我为徒弟吧?你们俩实在太厉害了,我阿离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人,而且,我也想成为很厉害的人!” “……”莫无和冷青翼皆是一愣,莫无不知如何应答,于是将头侧到一边,装死不理,冷青翼看着阿离,笑着说道:“阿离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人,眼下不是拜师的时机,待到一切安定下来,有何不可?” “也对。”阿离双手击掌,喜滋滋地跑去准备生火。 “笨阿离。”冷青翼轻轻笑着,看着阿离前后忙碌着,一脸乐呵。 这一生,注定颠沛流离,如今同行不过逼不得已,若是出了七绝谷,阿离,那时,便是分离之时啊。 “会有安定之日的。”沉默一阵后,莫无开口说道,无比坚定。 冷青翼一愣,不看莫无,而是从衣物里拿出那颗血红的晶石,细细摩挲。 了解一个人,靠得不是时间,而是心。他们越走越近,推也推不开,散也散不了,并不全然是命运,还有早已被彼此牢牢吸引的心。 “那人,如何了?”莫无见冷青翼不语,又问道。 “回去复命了,也不知会如何。”冷青翼淡淡地说,看着日落的余晖,“也许那个神秘人见我们这般厉害,又不是冲着他来的,就放我们过去了……” “……”莫无按着侧腹伤处,撑着坐了起来,不由分说将冷青翼搂在怀里,替他暖着痉挛的胃腹。 “你怎地这般不老实?!”冷青翼想要拒绝,却又怕挣扎间弄疼莫无这一身的伤,只得嘴上叫嚣。 “息转心法除了可以替人疗伤,也可自我运转疗伤。”莫无平淡的语气,缓缓在耳边道来,“先前那人是否助我疗了内伤?加上昏睡时,息转心法自行调理,其实我已好了许多。” “我不信。”冷青翼微微阖了眼,想起之前将那深插在莫无侧腹的短刀拔出时的情景,不觉心口窒痛难当。 有血有肉,会痛会疼,怎能这般轻松说着没事,怎会没事?! “以前受了伤,都是自己处理。”莫无手臂更加收紧了些,沉稳的声线,有些虚弱,却也深刻得让人不禁动容,“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冷青翼浑身一僵,心底一暖,眼底一热,低头掩去所有。 原来,什么都知道,无论如何仔细掩藏,身后那人,还是什么都知道。 第五十七回:推诚不饰 如熠熠。 一只、两只、三只…… 或远或近,或高或低,一如昨夜同样时辰,依约般亮了起来。 在漆黑的夜幕里,昨夜远望,今夜近观,或有不同。 景不同,境不同,所幸,人还在,相依相守。 小心伸出手来碰触,那虫儿并不恐惧,依着温度停留,薄翼微微张合,尾处散光。那光并不明亮,却也是光,在黑暗里,抹不去的点点希望。 如梦般迷离,如星般璀璨。 阿离跑得远些,一直撑着没睡,不过等着这些个如熠熠醒来,此刻早已迫不及待在“星河”里流年忘返,不知今夕何夕。小小的身子,时而蹲下,时而跃起,孩童的心性,像是已经忘了这几日的种种苦难磨砺。 冷青翼坐在莫无身侧,莫无睡了。 那一张睡颜,映着火光,略显苍白,凌厉的五官稍微变得柔和,睫毛在眼眶下打了剪影,唇角轻松,仔细看了,像是带着笑意。 冷青翼微微叹息,不禁又想起黄昏时的那一幕。 残阳染红了天际,他窝在莫无怀里抬头望天,天空很高,云层很淡,盘旋着孤鹰,声声泣鸣。 崖上初冬,哪有此处半分暖意,倒不觉几分窃喜。 四周漾着春意,很暖,身后人的怀抱也暖,可他的心有些颓然。 渡了七绝潭,到了生门,未想又是这般生死挣扎,那么休门又当如何?开门又会怎样?这一路,是否自己选错了…… 若是当初,不顾一切杀回鬼狼山,是否更加稳妥些,这些迂回算计,兴许是自作聪明。 自作聪明的后果…… 短刀是他亲手拔出,阿离不敢,他其实也不敢。 深埋在身子里的冰冷,那样的疼痛,他也曾亲身体味。 那一刻,颤抖的手握住了刀柄,恍惚间有种错觉,觉得这一刀是他亲手所刺。 其实,说到底,也是相差不远。 眼前喷溅的猩红怕是再也消散不开,那人的血,一如这漫天的红霞,铺天盖地,透着一种残酷的凄美。 大约是之前那番阵仗,太过紧张担心,又或者这身子早已千疮百孔,耐不得半点折腾…… 如今一切平息下来,他只觉那胃腹下的脏器,如被烈火炙烤,被金戈戳戮,被铁马踩踏。 很多时候,他觉得疼痛是一种惩罚,对于他所牵连的一切,让他的心稍稍好受些的惩罚。 他忍着不说,忍了许久,还会继续忍下去,直到所有的疼痛变成麻木,直到这破败的身子化为腐朽。 “莫无……”轻轻地开口,头低垂而下,咬着唇,依稀间握紧了拳头,分散些注意力,得支开那人,忍耐似乎已到了极限,“我饿了,去弄点吃的吧……” 无人应答,莫无没有说话。 “……”他虽疑惑,却连回头去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从齿缝中拼命挤出两个字来:“莫无……” “阿离,替我们守着……” 莫无的声音忽远忽近,意识竟不知何时开始有些不清。 ……守着? 守着……什么?! “不……”就要阖上的眸子陡然睁开,无力地胡乱挣扎着,迷迷糊糊间,已被莫无调整了姿势,揽在怀里,一只手已是深按在他的胃腹间。 是息转心法,莫无要用息转心法! “不可以……我没事……不行……后面的阵……不……”全力挣扎着,支撑着,嘴里在嚷些什么,已有些搞不清,只心心念念着不得再用息转心法,不愿那人再伤,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你看。”莫无对所有的挣扎,置若罔闻,而是抬起了除了按着冷青翼胃腹以外的另一只手。 “嗯……”冷青翼吃力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事物,这才发现是莫无的手,除此以外,还有自己的手,死死抓着莫无……自己的手。 那大掌有着粗糙的茧子,骨节有力,带着无法言说的力量,自己的手像是脱离了掌控,拼命握着那人的大掌,发泄着那些被意识刻意掩藏的剧痛。 “你的手比较老实。”莫无皱眉,淡然一句,让冷青翼噎得无话可对。 这只手是怎么了?他以为是自己握成了拳,未想竟是紧紧抓住了莫无的手…… 依赖。 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个多么坚强的人。 “别再伤了自己……”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模糊,冷青翼甚至不知道已有血腥溢出了唇角,胃里的伤一直在出血,忍到此时,已是奇迹,但他依旧执着,万般放不下心中最为在意之事,“别再因我而伤……别……” 越相处,越在乎;越在乎,越无助。 “不为你。”息转心法已起,莫无一双眸子,沉黑却清透,“为我自己。” 浮浮沉沉之中,仿佛什么都失去了,意识冥灭前,身子一震,心口唐突得变换了节奏。 恍惚间,听闻那人言:“我原以为你是知晓,那晶石于我,究竟意义何在……” 意义何在。 意义何在…… 是在说,无论如何,不该有所隐瞒么? 思绪拉回,冷青翼将掩在衣物下的晶石拿了出来,指尖轻轻摩挲,心口微恙,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思却早已飘远,不知何处。 息转心法之后,胃伤好了许多,莫无再次虚耗,未等他醒来,已是不支昏去,一直不醒,不过依照之前说法,当是在自我恢复。侧腹的伤势虽重,但莫无避开了要害,手边也有些从石室里带出来的上等金疮药,上药包扎,已是止了血。 一切,仿似都控制住了。 “小翼哥哥……”阿离叫了几声,冷青翼方才回了神,“来,来这边。” 阿离神秘兮兮地拉起冷青翼,远离了火堆,视线暗了下来,如熠熠却是更亮了一些。 “怎么了?”冷青翼有些好奇,不知阿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来,快来看!”阿离挥着手,让冷青翼稍稍弯下身子,探过身子去看。 原来在一片绿叶之下,不知何故窝了一堆如熠熠,数量不下几十,叶子挪开的瞬间,黑暗中绽放的光芒,宛如一颗绝世珍宝,美得心惊动魄,无以伦比。 冷青翼愣住了,却不是因为那如熠熠的光,而是胸前垂落的晶石。 一片黑暗里,那红色的晶石映染着光芒,透着匪夷所思的色泽,无比夺目,像是月光下莹莹而落的一滴血泪,晶莹剔透,却也凄厉殇怀,带着某种诡异的熟悉,唤醒心口一丝莫名的悸动。 那一夜…… 黑盲,满月,破败,腐臭…… 恐惧,痛苦,寒冷,无助…… 还有什么? 那一夜,还有什么? 月光下勾勒不清的影子,如动物般矫捷的姿态,不过一个眨眼,半空中只隐约一抹耀眼的红光,冷冽而妖艳…… 太模糊,模糊地就要忘却,想要看清,可看得更清的却是那些肮脏龌龊…… “唔……”心口犹如遭钝器敲击,不能再想,再想又会诱发心疾! “小翼哥哥?!”阿离听到冷青翼轻哼,这才发觉不对,大惊失色。 “没事……”冷青翼调整着呼吸,想着红姑姑教的心法,心疾渐渐压制,有惊无险。 “小翼哥哥,我扶你过去吧,你身子刚刚恢复些,我不该……”阿离微微低头垂目。 “很美,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光。”冷青翼揉了揉阿离的头发,站直了身子,唇角扬起了笑容。 “……”阿离抬头,月光下,她没有说,那也是她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 “如此,无手无刀,成了废人,愚者听候处置。” 竹屋依旧,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梅香,沁人心扉,竹屋的主人握笔疾书,听着身后的声音,却不搭理,直至顿笔收锋。 “拥有时请珍惜,失去时莫强求……”男子莞尔,眸子里倒映着窗外的光。“你可愿继续守门?或许,也守不了多久了,两仪八卦,已是毁了两道门。” “愚者愿意。”那人跪于地面,空空然一身,心结终在,但已不困惑,是是非非已无追究意义,若不守门,便去伏法。 “此三人,究竟是敌是友……”将写好的书信折叠,装入信封,盯着微微散着紫色的指尖,有些出神,“罢了,生死有命,无论来者何意,闯阵者,死……你退下吧。” “是。”退将出去,人小言微,自是多说无益,不过,吉人大约自有天相吧。 拥有时请珍惜,失去时莫强求。 笔尖蘸墨,宣纸染黑,十二个字,字字入眼、入心。 谁人没有魔障,谁人没有悔恨,谁人又能勘破着一十二个简简单单的字? 压着左腹的一只手,已有鲜红染于指缝间,这折磨人的毒,却还不够痛。 不求原谅,只是死前想要再见上一面。 想来不过也是强求,否则,怎会给她带了牢狱之灾,性命之忧…… 他想着,死前的那一刻,唯那一刻,他想放下一切的身世责任,那一方所有的淳朴族人,只为自己,在伊人身侧,看伊人眸子里哪怕是一丝怜悯,然后阖上眼睛,沉然睡去。 不再有宿命,不再有内疚,闭眼前,笑看伊人红颜,烙于心口,下一世若有轮回,愿为一介布衣,相知相守,为此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宣纸碎开,零散落于空中,坠入地面尘土。 勘不破的,他也不过一个自私自利的凡人。 “来人!”一声令下,暗卫现身于身后。“将此信一日内交予阿罕。” “是。”暗卫接过信笺,放于怀中。 “等一下,闯阵之人若过不得休门,寻一处好地方,葬了。”低沉的声音,是看惯了生死的淡漠,生于君王家,也算得万般仁慈。 “是。”暗卫应答,忽闻敲门声。 “下去吧。”男子挥了挥手,转身走至门前开门,见门外一老者,卸去稍许严肃,轻轻笑起,“赛先生,当真守时。” “贵人客气,老朽收了钱财自是守着本分。”老者也不严肃,嘻嘻笑着,倒有些顽童样子,“今日觉得如何?那毒老朽思虑几日,大约有了解法。” “哦?先生请进屋再说。”眸子里并无半分喜色,活着不过行尸走肉,苟延残喘不过为了国家社稷,死了,大约才是解脱。 第五十八回:存亡绝续 又是五行走法,兜兜转转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到了休门,景象陡然又变。 石林。 磐石,约成人高,一眼数不尽,灰白如老者苍发,刻纹深邃,似是岁月累叠,或又不似。 三人立于石林前,稍停。 “好像没有人的样子。”阿离踮着脚四处张望,不见一人。 “磐石太高,视线不及。”莫无却是细细聆听,一时间,四周沉静,未有丝毫声响。 “……”冷青翼只扫了眼石林,便又看向莫无,看着他深按着侧腹的模样,掩去眸子里的担心,话到了嘴边,终究未言。 那一刀刺得颇深,伤了肠脏,怎会一夜就好,何况又用了息转心法…… “我们怎么办?走不走?”阿离问了句,“也许真的没有人,只有石头。” “……”莫无不语,看向冷青翼。 “……”冷青翼一愣,狼狈的转过头去,“我觉得,还是先休息……” “我没事。”一眼看穿冷青翼心中所想,莫无向前几步,立于石林之前,“伤药不多,不如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冷青翼双眉微蹙,轻咬下唇,双手握拳,垂目遮掩眸中一切。“欲速则不达,别总那般不管不顾直冲在前,如今已是伤痕累累,若再多几个窟窿……” “我知道。”莫无并未回头,继续向前,走入了石林,冷青翼垂首紧跟,以为话语落完,未想莫无又说道:“你一路盯着我看,这般关心,我很高兴。” “……”冷青翼一愣,头垂得更低,正不知如何对答,阿离叫嚷开来:“我也一直担心你,你怎么不说?” “……”莫无一人在前,冷冷冰冰,不说,就是不说。 “……”阿离看了看莫无,碰了一鼻子灰,撇了撇嘴道:“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倒不如担心小翼哥哥,哼!” “……”冷青翼笑而不语,终是少了几分尴尬。 磐石阵里看似杂乱,却乱中有序,其中玄机,自然绝妙。三人走了半刻,打量了一番,冷青翼伸手轻触石面上几道深长刻痕,又走到另一处磐石,看着一些走向不同的刻痕,几块磐石看完,心中有了大胆猜想。 “如何?”莫无和阿离站于一侧,并不出声,待到冷青翼眸子里漾出精光,方才问道。 “是字的部首笔画,若是没有猜错,较为聚集的磐石组为一字,字是迷宫,若找到字与字之间的关联,便能走得出。”冷青翼沉着冷静,每每遇上这般费心之事,他反倒无比精神,举手投足间熠熠生辉,堪比日月。 “分头看看,莫要走远。”莫无静心聆听,确定了四下无人,做了这样的决定。 那一刻,他若是知道这阵中有阵,守门之人根本无须阵内把守,大约抵死也不会做了这般决定。 生死两岸,天人永隔,差点便成了一个永生之憾。 休门,属水。 水者,荡漾无形,映射出人之样貌,还有内心。 顺着笔画读字,其实万分有趣,那些字并非十分繁复,来回思考,便可得出。 阿离不识字,跟着冷青翼,也是好奇不已,顺着磐石摸索不久,冷青翼便已得出两个字来:兵、皆。 “莫无哥哥!我们看出来两个字了,你看出来没有?!”阿离一阵兴奋,大声问道,一连数声回音,原是声音在磐石间回荡。 “斗。”几块磐石之后,莫无淡然的声音传来,已是看出一字来。 “哈哈哈,莫无哥哥才看出一个字啊……”阿离听着声音回荡,倒觉得新奇。 “……”冷青翼低头微微思量,忽然眼前一亮! 难道是……九字真言?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九字真言,镇妖魔之咒术。 若是九字真言……是巧合,还是意味着什么? 这厢冷青翼已是摸到了真相的细枝末节,而另一处,莫无摸着石面的手一颤,武者自有本能,空中莫名一丝微妙变化,什么变了说不清,只觉这一变,万物皆要变。 石林的另一头,三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女子一身青衣,站立如竹,面相不出三十,但一头乌丝却是染尽风霜,散乱于风中。 未老发先白,心还在,情已衰,何人知晓,守得一世悲哀。 苍青色的竹笛,缓缓放于红唇边,眸子里淡淡的黑,宛若毫无焦距。 笛音起,不婉转,不悠扬,声声如泣,钻进石林里,在早已摆好的石阵中穿行回荡。 一时间,分不清,分不清,今夕何夕。 音入耳入心。莫无感到了笛音里的内力,阿离意识到这笛音里催眠之术,冷青翼却是顿悟了眼前的石林、阵法、一切…… 不过,为时已晚,所有的清楚明白都渐渐模糊,白色的日光淡去,黑暗里有什么在醒来。 ****** 催眠术,入眼、入鼻、入耳……入七窍,法有不同,最终皆是入心。 心,最为真实,铭刻着记忆。 尘封在最为角落里的痛苦过往,伴随着时光流逝,或许渐渐淡忘,却仍在心上刻着印记,随着那笛音的牵引,慢慢发出芽来,孕育成魔,心魔。 不要…… 我不要…… 呜呜……啊啊啊……咳咳……不要啊……疼啊…… 小小的身子,不着一物,禁锢在一方石台上,被强硬掰开了下颚,灌下不知名的药物。 身边围着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清是人是鬼,只是盯着她看,看她的反应。 大睁着一双眸子,异色的瞳孔,一黑一红,仿若注定了坎坷,纠缠于魑魅魍魉之间。 那苦涩腥臭的液体,滚进喉咙,落进肚腹,赤裸的身子瘦弱嶙峋,所有药物带来的反应,一目了然。白色的皮肤上,开始不停冒出些鲜红的疹子,原本平坦的皮肤开始扭曲抽动!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宛如有滚油在身子里沸腾,又仿佛有利爪在身子里撕扯! 被绳索死死捆住的头颈、手腕、脚踝,在挣扎中磨出血肉模糊的痕迹,唯一可以扭动的身子,一刻不停,挺起下落、抽搐痉挛,与那落于岸边的垂死鱼儿,如出一辙。 黑红瞳孔,失了光芒,整张脸扭曲青紫,眼泪涌出,却不断顺着脸颊隐入肮脏的发里,大张的口角边,白沫交织着猩红缓缓落下,痛苦的呼喊慢慢不见,只余大口吸气呼气,出于本能的呼吸。 过了多久? 不知。 一次又一次,不同的药,不同的感觉,或痛,或痒,或麻,或晕,每每深入骨髓,只让她觉得,为何要活着,还要这般活多久…… 身上没一处好肉,腐烂腥臭得让她总是想吐,阴暗的角落里,与蛇鼠同吃同住,猪狗不如。当她便要舍了一切,默默死去的时候,在她的鼻尖眼前,却是上演了一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惨剧”。 蛇吃了幼鼠,被蛇咬伤的老鼠,临死前生生咬死了蛇。 懵懵懂懂的她,以为早已因为折磨而流干了眼泪,却在那夜,看着眼前死去的老鼠,默默哭了一整夜,第二日偷偷用小手刨了个坑,把老鼠埋了。 然后,她活了下来,坚定地活了下来。她想,死前,至少要找到一个亲人问问。 问问:老鼠尚且如此,你们怎能这般?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她裸足狂奔,身后蛇鬼牛神紧追不舍,她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闭着眼拼命向前跑。 有人,四周有人,看不清的人,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人,陌生人。却没人帮她救她,只有石子,漫天的石子,砸在身上生疼。 他们说:滚,你这个恶鬼! 不,她不是恶鬼!那些追她的才是恶鬼! 眼泪又落了下来,红色的和黑色的,在脸颊上画下两道诡异的颜色,红似血,黑似墨。 漫无目的,惊恐慌张。 她无力地闭上了那只红色的眸子,是不是闭上了,便不再是恶鬼? 那是谁?那她是谁? 又过了多久? 不知。 脚下如同灌了铅,大约已是到了极限,身后的呼喝磨牙声越来越近,也许下一刻,她便又被拖入无尽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忽然,眼前多了一人,高大的男人,背光而立,透着雍容华贵。看不清脸庞,却莫名其妙看得见那双眼睛,不可思议的颜色,宛如晶石般璀璨,分明是血的颜色,却那般的漂亮! 红色的!是红色的!和她右眼一样的颜色! 她以为会愤怒、会委屈、会不甘、会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人,可她只觉得满心的激动欣喜,恨不能立刻扑过去,无论是不是亲人,至少一定有着渊源,或者血脉不远。 看看我,看看我的右眼,我不是怪物对不对?对不对?我们是一样的,是一样的! 她兴奋地大喊着,直扑过去,睁开的右眼,闪着灼灼光辉,宛如一轮暖日,透着满目希望和未来。 那人站着,只是站着,没有迎向她,没有伸出手,甚至连眸子里的光都未闪动,只是看着她,冷漠地看着她,看得她心中一阵阵发寒。 咯噔一下,某种诡异的熟悉感自心底蔓延而上,脚步渐渐止住,她发着愣,这样的一双眸子,多么熟悉,在哪里,在哪里见过? 谁?你是谁?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张口问着,得不到回应,猛然一股大力缠上她的颈子、肩膀、手臂、腰肢、大腿……她绝望地挣扎,向着那人大声呼救,那人却依旧不动,一动不动,冷血无情得让她心碎。 巨大的力量将她不断向后拉,那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光渐渐黯淡,黑暗再次铺天盖地,掩不住的失落绝望,唇角勾起自嘲的笑容,挣扎停歇,等着,被黑暗再次吞噬。 暖暖,对不起…… 意识消亡前,脑中闪过模糊不清的声音,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火把在墙壁上跳跃,人影如鬼魅般摇曳,四方形的冰冷台子,浑身赤裸,绳索绑缚,被掰开的下颚,就要强行灌进的药汁,生不如死的轮回。 竟是做了场春秋大梦么?醒来一切成空。 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 诡异的药汁又涌进了嘴里,莫名的想笑,一边笑一边呛咳,却还是止不住大笑,不再落泪,黑红眸子里,再无半点光芒。 不如就此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再也不要醒来…… 暖暖……暖暖…… 暖暖……暖暖…… 阿离……阿离…… 阿离……阿离…… 浑浑噩噩之间,呼唤的声音从模糊变得清楚,一股暖意自心口荡漾至四肢百骸,疼痛绝望渐渐散开,生出活力和生机。 谁是暖暖?谁是阿离? 记忆有些混乱,她无比艰难地抓住些许意识,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找回,直到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白晃晃的光刺得眼睛深疼,她却再不敢闭上。 眼前的莫无,从模糊到清楚,惨白的脸,近乎透明,一双沉黑的眸子暗淡无光,鲜艳的红自他的唇角溢出,滴落在她的衣物之上,他却无知无觉般,看着她,看着她睁开的眼。 “醒了?!”沙哑惊慌的声音,让她觉得无比陌生,这怎么会是莫无的声音,一直一直那么淡漠冷然的一个人,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精神还有一些恍惚,微微垂首,看着莫无抵在自己胸口的手,那暖意原是莫无的内力,之前的一切……催眠术?!对了,是催眠术!那个笛音……所以说,是莫无救了她么……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是真实……脑中一片混乱,四肢酸软,精神不济,如此厉害的催眠术…… “可有办法叫醒他?!”莫无收回了放在阿离身上的手,一声呼喝,震得阿离一抖,勉力收敛了心神,这才注意到冷青翼窝在莫无怀里。 呕血,冷青翼按着心口急速抽喘,伴随着那急迫的喘息,一股一股的鲜红自口中呕出,莫无另一只手抵着他的心口全力护着,即使这般护着,仍是收效甚微,可若不是这般护着,此刻必是入得黄泉,踏进轮回。 “我,我试试……”哪敢还有半分犹豫,阿离连滚带爬来到两人身侧,却是摸了一手的血。地面殷殷血迹,潺潺不断,谁的血,哪里的伤?阿离顺着去看,看着莫无侧腹伤处,一截断木狠插于其中,随着莫无粗重吃力的呼吸,微微颤动。 心口发紧,眼眶发酸,仰头看着莫无的侧脸,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疼痛,可以破解催眠之术;疼痛,可以拖延昏厥之时。 所以,救人……为了救人,竟是做到了如此地步! “莫,莫无哥哥……”哽咽的声音勉强发出,从未有一刻这般稀罕眼前这人,从未有一刻这般满心酸楚翻腾,“你别担心,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还,还有我,还有我呢?” “……”莫无未答,看着冷青翼泛着死气的脸,黑眸淡然。 第一次,他觉得将要守不住。 满心愧疚,是是非非,都若枷锁禁锢于心,这笛音,若是让人在恐惧中自我毁灭,还有谁比怀里这人更加“受用”?!可他不在他的身边,那一刻,笛音响起,他和他隔了几块大石,也隔了渊渊黄泉,一生一世。 “别死。” 轻轻的低喃,莫无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内力和鲜血流逝而出。 不管不顾。 第五十九回:阿鼻地狱 阿鼻地狱,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地狱十八层,阿鼻为底层。 冷青翼被吊着。 那些狰狞面目的鬼差,用血锈斑斑的铁钩,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吊起,脚尖勉强点着地面,身子微晃,肩头鲜血淋漓,晃动间,像是听到铁钩与白骨摩擦,令人牙酸的声音。 有人走过他的面前,因他而死的人。 那人走过时,看了他一眼,空洞洞的眼眶,面无表情。他扯了扯嘴角想笑,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红光,紧接着一股滚热的冲力直钻进身子里!他仰起了头,乌发散乱,圆睁着眸子,下意识地向前挺了挺身子,一口浓血冲口而出,在空气中化为散不开的血雾,垂首望去,烙红的铁箭插在胸前,撕咬开皮肉,一分分钻进内腑深处,直至不见。 痛,痛彻心扉,无法形容,痛呼卡在嗓子眼里,发不出,一点都发不出。 那人已离去,隐入黑暗里,第二人已走来,停下,望着他。 唔…… 红光再闪,小腹钻进了灼痛,他竭力窝起了身子,咬着下唇,默默地感受着那灼烧的痛在身体里缓缓挪动的痕迹。 一个接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人。有的拿着自己的断腿断手,有的拿着自己的头颅,有的浑身青紫肿胀,有的舌在唇外双眼外凸……人死去时的模样,原是这般难看。 这几个,便是他笔尖沾墨,在册子上划去的人。 那几个,便是治不好他的病而被活活打死的人。 还有,这些那些他见过的,说过话的,能够叫得出名字的…… 一支支烧红的铁箭接二连三没进他残破瘦削的身子里消失不见,只余一个个黑洞,向外渗血,那满是血洞的身子触目惊心,他咬烂了唇瓣,眼神空洞,灵魂不死,折磨不休。 受者无间。 满眼的红,身子里燃了火,灌了铅,这般生受的罪,他甘之若饴。 他看着凌越,凌越也看着他。 吃力地动着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笑容,他笑了,恍惚间记起要笑给凌越看。 凌越…… 张了张口,他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这一声呼唤,带了满心愧疚。 一道红线划过凌越颈间,飞溅起狰狞的血花,头颅滚落地面,至他脚下,一双眼睁着,仍是看着他。 冷青翼却轻轻闭了眼,等待那贯穿身子的灼痛,唇角的笑容并未散去,心里的苦大过了身体的痛,那些肮脏恶心的血,流出来也好,也好…… 你让凌越成了你的伤。 他最不愿的事,你做了。 深刻的话语终于想起,浑浑噩噩间,最重要的人,心魔终是遮掩不去。 没有灼痛,凌越,绝不会伤他,无论生时,或者死后。 心口,一丝暖意在蔓延,身子上的血洞伴随着那暖意的流淌而过,一个接着一个慢慢消失不见,就连琵琶骨上锁着的铁链,也隐去不见。双脚落地,他微微笑着,略带傻气,眸子里漾着柔情,少了一分遮掩,自是熠熠生辉。 心魔将除? 不,他的心千疮百孔,层层叠叠的伤痛,远比他自己认知的要多得多。 小翼…… 熟悉的呼唤传来,他的身子微僵,笑容凝结,抬头去望,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人。 景阳款款走来,锦衣玉袍,华冠楚楚,面容优雅,笑意融融,带着熟悉和陌生,走到他的面前,停下。 小翼,我的小翼…… 温柔的喃喃,温柔的笑,温柔的手捧起他的脸,对上的,却是一双狂热的眸子,一脸扭曲的深情。 你是我的,是我的! 后脑被扣住,粗暴的吻落在唇上,肆意掠夺啃咬,像是想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拼命摇头,手脚并用,尽力挣扎,不肯就范。 眸子里的狂热渐渐变为愤怒,转为阴狠,放开了钳制,两人各退一步,景阳笑,洋洋自得,笑得冷青翼毛骨悚然,心中不断跳突着恐惧,最怕的事,最怕的事…… 没人可以从我身边抢走你,那些人都将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话音落,景阳身后的场景变了,阴森的囚室,冰冷的刑架,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 即使他万般不愿承认,也一眼便认出的人。 心口的暖意渐渐泯灭,眼里的光也散落一空,他吃力地走到刑架跟前,四肢僵冷。真的是那人,心心念念的那人,闭着眼,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呆愣半刻,头低垂,笑声溢出,先前铁钩穿骨之痛,烙箭入体之苦,算什么? 比起这一刻,算什么…… 身后伸出一双手臂将他抱住,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边,衣物应声撕裂而开,苍白的身子暴露在空气之中,那些他抗拒的抚摸、啃咬、情欲、羞辱……落在身子上,他却无知无觉,只是看着刑架上死去的人,痴痴地笑。 我这般被人欺凌,你也打定主意不管了吗? 你怨我了是吗?后悔吗? 我很后悔,我都来不及告诉你,那一夜救你,我是多么的后悔…… 眼泪滑落脸颊,鲜红的颜色,他被身后的力量拉倒在地上,缓缓闭上了眸子。 心若冰洁,人若死物。 粗重的喘息叠加在一起,赤裸的身子被人肆意掠夺,难以启齿的地方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记忆其实一直很清楚,所谓忘,不过一时的自欺欺人。 他吃力地睁开眸子,看着沾染着血色的满月。 那公子哥出手倒是阔绰,啧啧…… 喂,你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长得也俊…… 真是好事一桩,有银子拿,还有好东西尝…… 你快点!我可都等不及了…… 污言秽语充斥在耳边,苍凉的坡地上,他如一只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任人蹂躏,瘦削的身子,不再如白玉般高洁优雅,那些遭到凌虐的痕迹,清晰瘆人。 那一年,他八岁,被学堂里得罪的纨绔贵公子,雇了强盗,掠了去。 他记得那时,拼命挣扎,被打肿了脸,打断了肋骨,打破了内脏。并没想过自己可以活下来,心疾发作的时候,他记得自己笑了,终于可以解脱,这般龌龊肮脏的自己。 而此刻,他连挣扎都没有,意识并不清明,现实或者幻境,再无所谓,残破的身子随着那些个野兽的猛烈抽动而摇摆,好看的一双眸子,淡然无光,脸上带着淡淡的迷茫,心口那处的暖不见了,空洞洞的,只剩一滩被捣烂的肉泥。 原以为,八岁这场浩劫,便是心中最为恐惧之事,如今看来,并不是,差的太远…… 意识恍惚间,满心绝望时,眼前又闪过一抹红。 不同于烙铁箭光,不同于鲜血浓稠,那红璀璨明亮,折射着月光,迷离而……熟悉。 啊啊啊啊——耳边丑陋难听的叫声,在风中吹散,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死了一地,身子脱离了折磨,虚软无力,一双失了焦距的眸子,看着黑夜里,那道敏捷如豹的身影,还有那抹随着黑影闪动在半空中的红光。 当一切静了下来,那身影走到他的面前,脱了破破烂烂的衣物盖着他满是青紫痕迹淫乱污渍的身子,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风中一股清冽的气息,却是萦绕不散,冷青翼颤抖着将手握成空拳,置于胸前,那里本无一物,空空如也,泪水一点点溢出眼眶,拳心里渐渐荡漾出红色的光芒,光芒越来越甚,盖过了漫天的黑暗。 我原以为你是知晓,那晶石于我,究竟意义何在…… 心口暖意再起,红色的晶石握在手中,冷青翼阖上了眸子,任泪水流了满面。 原来早已相遇,原来在他最为避讳的记忆中,早已有了那人。 掩埋了多久,错过了多久,这一生,兜兜转转,失落了多少年华哀愁。 ****** 阿离用了催眠术,想要唤醒冷青翼,却是无用。眼瞅着莫无的气息一分分弱下去,内力耗尽,内伤早已肆无忌惮地在体内横行,侧腹伤处的血流了一地,还在向外渗,便是那铁打的人,也定是吃不消的!莫无的唇已经白得泛青,一直以来深邃沉黑的眸子,散乱无光,唇角血迹嫣然,缓缓而落,那与生命相连的颜色,渐渐变得惨淡。 “莫无哥哥……”阿离落了满脸的泪水,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却无半点方法阻止,心底悲哀满溢,摸到手中的银针,红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自作主张的慌乱,小翼哥哥已是救不回来,至少,至少她要救了莫无哥哥!“莫无哥哥……这样已经没用了,小翼哥哥已经不行了,你若陪着他一起死,小翼哥哥定不会开心的……” “……”莫无缓缓抬起了头,看着阿离,那双散乱的眸子却映不出半分影子,艰难地张合嘴角,咬字不清地说了句:“开不开心……与我无关……” 说完,竟是笑,那满是死气绝望的笑容,却那般温柔,那般的美。阿离握着银针的手垂落,头也垂落,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再抬头时,也是带了笑容,漾着泪水的笑容。 “你真是我见过最笨的大笨蛋!”她说,哭得稀里哗啦,笑得甜美温柔。 然后便是无声的煎熬,枯竭的莫无浑身止不住颤抖,一阵阵痉挛,在一次次隐忍之下,显得那般扭曲,阿离努力支撑着莫无不让他倒下,除了哭,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苍天开眼,痴情不倦,生世轮回,魂萦梦牵。 冷青翼撑开眸子的时候,眼前便是一只固守的大掌,贴于心口,一些丝丝缕缕的暖,时断时续,浑身没有半丝力气,几次努力张口,终于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声音:“莫……无……” 身后明显一震,那本也一只脚踏入黄泉的人陡然睁开了眼睛,身后支撑着他的阿离也惊得几乎跳起来,心中虽是万般叨念,但奇迹真正发生时,多是不信。 “小翼哥哥!!”阿离依旧撑着莫无,不敢动,她只怕这一动莫无便会倒下;她更怕,若是倒下,莫无便再也爬不起来。 “……”冷青翼吃力得伸起酸软的双臂,紧紧抓住胸前的那只大手,唇角勉力牵起笑容,泪水却是止也止不住,“彼岸花,花开荼蘼,再美……也美不过你我此时……莫无……你说过的话……不能食言……”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马车上的话语瞬间飘散在风中,却烙在了心里,死死守着,绝不放弃。莫无残余的力气已然不多,他却毫不吝啬地全部用来紧紧拥抱怀里的身子,感受那份真实,他的头无力地搭在冷青翼的肩膀上,心中万千话语不必多说。 “你若死了,我不会死……我会活着,尝尽所有苦楚……苟延残喘,便是让你在黄泉岸边等白了头发……也不遂你心愿……”活下去万般艰难,却不想死,从未有一刻这般想要活下去,冷青翼在莫无的怀里,吃力转身,跪坐于莫无身前,微微仰头,看着莫无的虚弱憔悴和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倒映着的自己,双手环上莫无的颈项,努力挺直了身子,凑上了充斥着浓重血腥味的唇,双眼阖上,紧紧相拥,感受着那人全力支撑后的彻底崩溃,心口发紧,颤抖地张唇喃喃道:“你睡一会儿,我只准你睡一小会儿……” “小翼哥哥……” 莫无平躺在地上,像是沉沉睡去,阿离和冷青翼却知其中万分凶险,侧腹的断木已被拔出,伤口更大了些,洒了几层金疮药才勉强止了血,用衣物布条裹好,幸好也有些治疗内伤的药物,助他服下,之后一切,只能看他造化。 冷青翼却是要走,要出阵,要去会那阵外吹笛之人。他将莫无托付给阿离自己照看,自己深按着心口,扶着那些个磐石,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阿离的视线。 坐在这儿便是等死,笛音再起,加之阵法辅助,不知如何后果。冷青翼说,笛音起时,他便已了然休门的秘密。阿离看着那张扯着笑容的苍白俊脸,心中将信将疑,却也再无其他更好办法。眼下莫无尚在鬼门关前徘徊,冷青翼又踏上险途,这一路艰难险阻,阿离只觉万般珍贵,微微叹息,替莫无拉了拉身上盖着的衣物,自言自语道: “莫无哥哥,别睡太久了,我可管不住小翼哥哥啊……” 第六十回:罔极之哀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个字,字字降魔伏法。冷青翼顺着笔画,理着字诀,扶着那些磐石,走得艰辛。脚下铁链哗啦作响,像是灌了沉铅,心疾稍缓,却未完全消散,心口痛如刀绞,惨白的脸,满额汗水,牙齿在碎裂的唇瓣上,再添血痕。也不停步,一步不停,步步费尽心力。 笛音不能再响,再响,只有死路一条! 当他气喘吁吁走出石林的时候,刚巧看到那白发女子举笛凑在唇边的模样!那般惊险情状,脑中一片空茫,心仿若不跳,呼吸不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如何的力量,竟飞奔而去,将人直接扑倒在地! “唔……” “呃……” 忽来的冲力,女子不防,摔倒在地,出于本能防备,手中竹笛相挡,好死不死,顶进了冷青翼的伤胃。两人俱是低吟出声,冷青翼更是呕出一口热血,染了女子一身。落势方止,两人再动,冷青翼极为迅速地握住女子拿着笛子的手,不让动,而女子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出唯一的武器,寻求自保。挣扯间,那坚硬之物,在那伤胃之上来回戳捣,剧痛不管,口中腥甜不顾,冷青翼蹙眉凝气,掩下所有虚弱苦楚,尽可能咬清了字句,说道: “听我说……你的心结……我可以解……嗯呃……” 又一口血呕出,冷青翼翻身倒在女子身旁,手中攥着原本在女子手中的笛子,蜷缩起身子,痛苦地喘息。 女子松了手,呆愣地仰躺着,不起来,也不出声,没有焦距的淡色眸子,向上望着,不知望向何处。 如此这般,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女子忽然笑了笑,喃喃开口道:“我,没有心结。” “九字真言降魔……你的笛音引魔……这休门石林阵……便是个结……有魔降不住……”冷青翼吃力地撑起身子,看着那女子一头白发苍苍,“可愿……听我一曲……洛月雅……” 女子浑身一僵,眸子大睁,眼前却依旧一片漆黑,张口想问,耳边却已传来笛声。 悠扬婉转,清澈空灵,抑扬顿挫,幽幽绕耳,如叶瓣上轻轻滑过的清露,如月华下随风轻摇的绿竹。 洗净铅华梦,淘清万世空。 同为竹笛,可催命,亦可怡情。 阿离坐在莫无身侧,磐石壁相互激荡回旋,天籁般的笛音,萦绕不散,洗涤着疲惫沧桑的心灵,让人不禁愉悦安然。阿离看了看莫无的苍白,用布巾擦去他唇角溢出的鲜红,目中含泪,轻轻说道:“莫无哥哥,你一定也听得到吧,这般美妙的笛音,定不是那坏人吹奏……喂,别睡了,快醒来说说小冷哥哥,都那样了,还用气力吹什么笛子啊……” 莫无依旧沉睡,宛若不会醒来,笛音是否入耳,不知不晓。 笛音并未持续太久,冷青翼狼狈地头抵地面,一手按心,一手按胃,却是按不住那些内腑叫嚣的剧烈痛楚。再看那青色竹笛,吹孔处满是鲜红,落于地面,沾了尘土。 秀气小巧,三寸金莲,掩在青色衣裙之下,走至竹笛边上,弯腰拾起。 “嗯……”冷青翼顾不上满口血腥,强迫自己支起身子来,伸出手,满脸焦急,“对错皆有公道……怎好只怪你一人……尉迟姐姐……” 尉迟,乃前朝护国将军之姓,尉迟家世代效忠,边疆沙场,戎马一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仰望垂青,万般荣耀。树大招风,伴君若伴虎,盛极一时的尉迟家,十年前,昙花一现,落得个私通卖国诛九族之罪!偌大的将军府散了,尉迟老将军自刎于先皇钦赐牌匾之下,午门斩首台上,刺目的白色死囚服,排成了五排,每排一十二人,老老小小,不多不少六十人。那一日飞沙走石,乌云密布,偏偏未下半滴雨水,却是血溅三尺,染红了整个午门天地,呜咽哀嚎整整三日回响于天地间,久不散去,史称“尉迟乱”。 当年时,尚有人暗自议论,这忠奸不分,莫须有之罪,到了一年更替时,有了新的将军,新的日子,一切归于平静,尉迟府易主,牌匾拆了、换了,人已死,花落下,谁还惦记?皇族暗地里用了五年时间,铲除尉迟余孽,五年后,尉迟之姓,再无人提及。 尉迟雅和尉迟殇,于“尉迟乱”之中,一人抵死不入宫门自缢却未死,一人常年于世外医治寒症避过了风头,狸猫相换,鱼目混珠,终得以存活。午门斩首时,姐弟俩于人群中,双手紧握相牵,瞪大了双眼,将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伤铭刻在了心上。之后五年的颠沛流离,亡命天涯,两人相依为命,终是一场大火,无奈分开。尉迟雅哭瞎了眼,伤白了发,荒废一生青春年华;尉迟殇冻伤了双腿,寒症反复,得人相助成就揽月楼。 从此没有尉迟姓,曾经高高在上,如日中天的几世传奇,化为凄厉,落月成影,姐弟俩改称洛月,十年为期,报仇雪恨,还尉迟家百年声誉! “姐姐独爱吹笛,最喜爱的曲子,便是这支,是娘亲编。” “小翼,可知九字真言?姐姐说,若是心中有魔,便默念三百遍,定可安心。” “七绝崖下七绝谷么……小翼,若是执意要去,有去无回,若可一试……” “小翼,我洛月殇心中所有怨愁,抵不过姐姐笑颜……” 九字真言,默念三百遍,定可安心?眼前女子是否已在心中默念千千万万遍?心魔除不去,双眸不能视物,一片黑暗之中,看到的是不是始终那日鲜血漫天的景象?七绝谷中护着的,究竟是谁?是尉迟雅,还是……另有其人,尉迟雅也在护着的人? 之前一曲,便是记忆中洛月殇所奏,洛月雅最爱的曲子,不可能听不明白,身份既已表明,最为忌讳的姓氏也已呼出,冷青翼坦诚至此,洛月雅该是明白,他不是敌人,是友人。 “心结……何解?”洛月雅并未吹笛,只盯着那吹孔上的斑斑血迹,分明看不到,却像是一目了然,万分清晰。 “拒绝为妃,不过一个借口……猜忌已生,功高震主,这些想必你都明白……”冷青翼微微松了口气,身子到处都痛,索性不再按着,支撑着地面,慢慢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有些事记着虽痛,却隐藏着生机……逝者已矣,生者不惜,最痛之时……洛月殇死于复仇之时。” 竹笛再次落地,从松开的一双玉手中滑落,再也握不住。被仇恨蒙蔽的心灵,被悲伤遮住的眼睛,看到的全是过去,没有未来,未来也是为了过去,复仇,若不为复仇,她想不出为何而活,然后这人和她说,洛月殇死于复仇之时…… 活着,是为了复仇,在复仇中死去,可是得偿了心愿? 有些事记着虽痛,却隐藏着生机。 一家人和乐融融围坐饭桌,一家人笑脸呵呵游船赏月,一家人依依送别驰骋沙场…… 洛月殇一直由她看顾,她在家中排行老二,却最为优异,琴棋书画,刺绣挽花,贤良淑德,大家闺秀之典范。洛月殇寒症缠身,自小体弱多病,也爱粘着她,与粘着娘无异,也是她最疼爱的弟弟,与娘的爱无异。噩梦般的浩劫,死了也就罢了,偏偏活着,生受着煎熬。 忘了,差点便忘了,心魔除不去,一直一直除不去,原以为仇人的血,可以抚平,可若是仇人的血,需要弟弟的血来交换……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孰轻孰重,孰是孰非。 “深仇血恨,是是非非,日出月落,何者珍贵……”冷青翼看着落于地面的竹笛,安心地笑了,想必再也不会拾起,“洛月殇曾说,心中所有怨愁,抵不过姐姐笑颜。” “……”沉默一阵,洛月雅并未开口言说,默默然转身离去,白发随风翻飞,仿似几缕隐于其间,暗自成黑。 “等一下!”冷青翼却是沉不住气,大声叫道:“可否赠予在下些许药物救人?!” ****** 阿离守着莫无,守了约莫半个时辰,冷青翼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视线之内,阿离赶紧去扶,只见一身灰尘脏污,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忍了多少痛。 “阿离……没事了……” 清清淡淡的笑,简简单单的话语,一句没事了,包含了多少不易?阿离感受着肩膀上那人大半相依的重量,看着那人按压着胃部微微窝起身子的模样,心底阵阵酸涩。 万般艰难,休门已破,可隐约绝望却是挥之不去。 头低垂,刘海下落,遮了眼,只觉得疲惫,十几步的路,却走了很久,直走到那人身侧,像是虚软的腿脚再也支撑不住重量,一软一跪,就要倒下,耳边传来阿离的疾呼,眼前模模糊糊,不是那人的温暖怀抱。 撑住。 双手撑在了膝盖之上,没有倒下,胃里一阵尖锐的绞痛,弯下腰,一只手深深摁进痛处,口中又漫上腥甜,来不及止住,呕在地面,融进那人身下掩不住的血泊里。 “还在睡……不是说了,唔……只许睡一会儿……”低弱的声音,带着极力的隐忍,身子微晃,耳边嗡嗡作响,头像是垂得更低,撑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紧紧握拳,似是愤怒,更像忧伤,“洛月殇的姐姐,愣是小气,一点药都讨不来,这笔账……定要算在洛月殇头上,咳咳……你不说话,便当默许……好吧,就许你再睡一会儿……” “小翼哥哥,你……先歇歇,莫无哥哥若是醒了,我喊你……”阿离扯动嘴角,想笑,却比哭难看百倍。 “不必……”冷青翼依旧垂着头,扯了扯嘴角,眸子里却有些瞳光散乱,“阿离……再过半个时辰他还不醒……我们便走……” “什么?”阿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发失心疯么? “半个时辰再不醒,便不知何时会醒,与其看着难受,不如不见为净……”冷青翼却是说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有胆子睡,我就有胆子走。” “……”阿离一幅哭笑不得模样,说也奇怪,不过短短两句话,心中的沉闷像是散去不少,似乎又浮出了点点希望,几乎已是看到了莫无醒来的样子。 心法,心法……冷青翼一直默念着心法,残破的一颗心,终是消停下来,只是胃里着实是疼,疼得他嘴里发苦,眼前发黑,却还是固执倔强地守着,心中想着什么旁人不知,垂落的发,掩盖了所有脆弱,莫无身旁一抹耀眼的白,微微沾染了灰尘,少了公子的清雅贵气,多了几分落魄狼狈。 阿离看着,看着跪坐在莫无身侧不愿挪动半步的冷青翼,只觉得美,一如之前,看着莫无抱着被心魔纠缠的冷青翼,死死不肯放手时那般。说不上来哪里美,只觉得眼底酸胀,美得让人潸然落泪。 石林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得风吹石壁,回荡成声。 冷青翼抑制不住打着颤,阿离不在。终是不信所谓鬼神心愿,冷青翼让阿离回生门碰碰运气,看看那守门人肯不肯再次出手相助。 躺着的人,指尖微动,意识渐渐复苏,冷青翼半昏半醒,或是未能注意,直到一双沉黑的眸子睁开,凝着他,他才悠悠然笑起,略带了半分傻气。 “睡醒了?”那声音难听得不像话,沙哑粗糙,宛如磨过心口的砂纸。“我们正打算丢了你不管,你怕了,是吧……” “……”莫无嗓子干涩锐痛,发不出声音,只吃力地抬起了手臂,微带茧子的手指轻触冷青翼的眼底,毁了最后的抵抗,指腹传来滚烫潮湿,这个傻子。 “都说了,我不会照顾人。”冷青翼不管那些莫名其妙争先恐后向眼眶外涌的没用液体,只盯着莫无止不住渗血的侧腹,“你流了很多血……血流干了变成干尸,一定很丑。” “青……翼……”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模糊不清的两个字,冷青翼不争气得浑身一颤,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深深低垂着头,什么也不看,只身子一个劲地发抖。 “我……做了个好梦……”灼痛的喉咙,无法阻止他要表达的喜悦,大掌伸出,放在冷青翼的发顶轻揉,像是安慰满心愧疚的孩童,“你可愿听听……” “我也有事和你说……不过,你先说。”冷青翼暗自握住胸前的红色晶石,微微抬起了头,眸子里的悲伤随着泪水流淌而去,留下些许晶亮。像是眼前所有危机不再,两人坐于院落,一壶清茶,冬日微暖,红梅飘香,枝叶斑驳,对影成双,三分悠闲,七分徜徉。 阿离带着生门守门人赶回来的时候,傻了眼。不远处,一人跪坐,一人平躺,唇畔带笑,互诉衷肠,两手相牵,神态悠然,哪里还有半分绝望忧伤,满眼的温馨怡人,耀眼光芒。 “愚者终是明白。”阿离偏头,看着那守门人竟也是笑了起来,严肃散开,带着些许清秀,“心之所向,所向披靡。” “……”阿离抓了抓头,看着文绉绉的守门人,受感染般也笑了起来,露了满口白牙,“别感慨了,快救人吧!” 第六十一回:无疆之休 狼,群居。圈地繁衍,地不够则厮杀掠抢,本性凶残,尖齿露唇外,牙肉狰狞。 夜,深而黑,雨势磅礴,一望无际的暗色野地,野狼成群,噜噜声不绝于耳,厮杀一触即发!狼群中有异类,人。黑发杂乱,没有苍色皮毛遮盖的小身板裹着乱七八糟的兽皮,手脚着地并用,牙关紧咬,目露凶光,蓄势待发,身侧有狼,形态与之无异。 嗷—— 一声尖锐狼嚎,狼群陡然扑跃,厮杀起,利爪尖牙,血肉横飞。 且看那人,身形轻盈,左躲右闪,左扑右突,于狼群中毫不逊色。那不同于野狼的整齐牙齿,咬起来也是狠绝要命,支取颈间要害,凶残无比!雨势不减,雨水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气,一番出于原始本能的厮杀,杀红了眼。 狼,常有头领,称首狼,群狼伏地,随首狼,首狼多雄壮,优于群狼。 擒贼先擒王,人知,兽类知不知? 无论知不知,那人类男孩,对上了首狼。 无畏无惧,勇者也;自不量力,愚者矣。 被扑倒在地,尖利的牙齿嵌进肩膀,鲜血四溅,男孩深黑的眸光半分不变,抬起一脚,踢中首狼软腹,首狼甩头,撕扯下肩上一块皮肉,男孩不管,窜起越于狼首背上,双手如钳,勒住狼首脖颈,狼首挣扎跳跃,摔不下背上之人,喉间咔咔作响,如此力道,怕是就要勒断喉管!狼首怎肯服软,卯足了劲,背着身上的人,撞向身侧大树,大树猛摇,那男孩被撞得不轻,一口血喷于空中,手下微松,被摔下了狼背。狼首也撞得不轻,却不负首称,先一步扑起,利爪戳进男孩身体,张口就咬男孩纤细颈脖! 男孩目露狠厉,随手抓了身侧大石,抬起拍向首狼头颅,力气大得惊人,首狼哀嚎翻落一侧,半脸血迹,男孩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小身子上赫然几个血洞,鲜血汩汩而流。 还未结束! 男孩踉跄爬起,首狼摇晃站起,再扑,撕咬扭打到一处,不知生死! 嗷呜—— 又一声狼嚎,与先前一声不同,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哀鸣。 一方胜,一方败,厮杀止。狼群散退,大雨中,男孩仰躺于地,低吟喘息,身边一狼侧躺,已死。母狼踱步而来,走到男孩身侧,舔着那些流血的伤口,呜呜然,似是担心。 “咕呜……”男孩口中不知发着什么音,只是展了笑颜,十分讨喜。 无论如何讨喜,如此重伤,离死不远。母狼将男孩拖回了洞穴,男孩右肩被撕烂,肋骨撞断几根,胸腹间五个血洞,殷殷流血。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浑身发抖,高热不退,眼见着就要送命。浑浑噩噩间,听闻悠然笛声,清澈美好,宛如天籁,男孩睁开眼睛,手脚并用,爬出了洞穴,一路鲜血淋漓,惘然未觉,动物不同于人,人知虚弱重伤,心生恐惧,动物却更加忠实于本能。 笛音未停,一路牵引,那时男孩并未多想,只觉得好听,有些好奇,究竟什么声音。 又或者,潜意识里想要离开,不想死在洞穴里,惹来群狼哀嚎。 柳树下,小河边,豆丁般的身影,背对着他,青翠的笛子横在嘴边,笛音轻绕,令人神往。气力用尽,鲜血流干,失去意识前,唇边带笑,真美,真好…… 喂喂……大哥哥…… 夫子……夫子……不管么? 可是,大哥哥还没死…… 嗯嗯,我在这边等着……夫子快点回来…… ……别死啊……大哥哥……给你……我的药……吃了就好了…… 在这里……在这里……快点快点…… 太好了,大哥哥……白爷爷来了……白爷爷很厉害的…… 银子问爹爹要……我没有……我会吹笛子……也行么…… 一直在黑暗中沉浮,耳边模模糊糊,一个稚嫩奶气的声音絮絮叨叨,扰得他心烦意乱,不得安宁,笛音没有了,让他微微有些失落,那些个听不清也听不懂的声音,很快就都被忘记了。他的身子毕竟野得很,很快便醒了过来,见到了一古怪的“事物”,满头白毛,嘴边也是,满脸褶子,体态龙钟,手上拿着闪光的细物,尖锐危险,口中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他咬牙俯地,发出噜噜的警告声音,随手扯了身上那些恼人的布条夹板,活动四肢,觉得力气回来许多,不管不顾那些疼痛,与那古怪“事物”周旋一二,见四周有“洞”开着,想也没想,便跃过而出,身形矫健,速度迅猛,记忆中似是撞倒了什么,却是头也不回,回去狼穴。 这段记忆,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可他来到了石林,经历了“魔音”,先前虽是用疼痛抵挡,此刻却被冷青翼的笛音唤醒,经历生死,首次接触自己的同类,却原是一生最为恐惧之事,真正好笑。 因果相牵,兜兜转转,不上眉头,却落心间。 命运相连,悠悠然然,不似故人,何来缠绵? ****** 四目相对,冷青翼静静地等,莫无却未说,话到了嘴边,忽觉无从说起。 时间宛若静止,重伤让两人都有些恍然,眸子里荡漾的神色也不清明,就像是那些个往事掩在眸光里,一幕幕飞过,却说不清道不明;又仿似这一刻的亲近,一分懒散,三分脉脉,十分温馨,不该扰了,扰了,便散了。 “……怎么了?”半天等不来一个字,冷青翼从微微恍惚中收敛了心神,对上莫无的专注,不禁羞赧,心中暗暗有些后悔,那样不堪的过往,如何开得了口,先前的感触已散,跟着的勇气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莫无不语,牵动唇角,仍是说不出来,憋了半天,略显尴尬地说了句:“刚刚吹奏的曲子,很好听。” “怎么好听?气息不稳,音律不全,心神不静,好好的一首曲子……等我身子好些,一定再吹一次……”话语湮灭,冷青翼不自然地掩下睫毛,生生吞了“给你听”三个字。 “……”莫无淡淡笑了起来,挪开了视线,望向苍茫的天空,“动人之音,可与技艺有关?” “大约有……” “没有。”莫无并不等冷青翼说完,笑容散得更开,心中所想,已到了嘴边,“我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曲子,能动我心者,唯眼前一人。” “……!”冷青翼稳了稳心口,差点一个气息不稳厥过去,苍白的脸上不可抑制地蔓延起不自然的神色,饶是巧舌如簧,也发不出半个音来。 能动我心者,唯眼前一人…… 脑海中反复,只此一句,再无其他。 膝上撑着的手,拳握得更紧,浑身微微僵硬,疼痛疲惫宛若不知,额际微微发汗,常日里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的冷青翼,呆若木鸡。 万千思量,思量万千,终是不知如何应对,坦然二字,原是这般不易。 再看莫无,淡然的脸上不见丝毫波澜起伏,眸色未变,神色也未变,分明同样坦然二字,到了他处,却显得万般容易。 “我,收了晶石……那很贵重……但我收了……你可明白?”结结巴巴,干涩的语句,词不达意,前言不搭后语,冷青翼摸着胸口挂着的晶石,看着莫无,却远远不如莫无坚定。 “此刻起,你只当顾好自己……”莫无一双坚定无比的眸子,看着冷青翼,不挪开分毫,不带半分掩饰。“其余的,都交给我。” 明日何夕?今朝何时?人生苦短,相聚离散,万事不争,空余悔恨。 生死有命,心由人,缘分天定,情已深。 ****** “小翼哥哥,你不要紧么?不让那人也给治治?”阿离担心地看着冷青翼深深压着胃腹,急促喘息模样。 “那人不是医者……”冷青翼靠着石壁,勉力笑了笑,胃里一阵紧跟一阵的尖锐绞痛,越发明显,烦闷恶心,几番吞咽,喉间早已腥气四溢,不过忍着,倔强地忍着,脸上已是血色全无,嘴唇也白得有些许泛紫。“那人肯助莫无……已属万幸……” “……”阿离看了看不远处运功疗伤的两人,“等莫无哥哥好些,就可以再用什么心法来救治小翼哥哥,虽是辛苦,但眼下似乎也只能如此……” “……”冷青翼面色微变,随即又掩饰而去,“阿离……眼前局势,你可看得清……” “恩,大约明白……”阿离笑容敛去,露出难得的忧愁,“休门已破,可还有开门,就算开门……我们也走狗屎运通过了,或许还有其他更厉害的人在等着我们……之前心魔起时,依稀记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总觉得离找到亲人又近了一些,可眼下连活着的希望都很渺茫……” “确实如此……”冷青翼不着痕迹地又用力了些,手顶着胃部,减了少许疼痛,却终究于伤势无半分好处,“不过……还有莫无……” “小翼哥哥……”阿离看着冷青翼虚弱不堪的俊逸面庞,心下万般不是滋味。 “得靠莫无……所以……息转心法再不能……唔……”胃里猛然间窜起一股子钻心剧痛,冷青翼一时未能忍住,呻吟出声,随即弯腰呕出一口血来。 “小翼哥哥!”阿离随知冷青翼胃里重伤,但看着呕血,还是急得叫了起来。 “胃伤呕血……不必大惊小怪……”冷青翼缓了缓,抬手示意阿离噤声,不放心地望了不远处的两人,还好未有打扰,“阿离……我要你用银针……银针刺穴的方法……替我先掩了疼痛……” “银针刺穴?那是什么方法?会不会让伤势更重?!”阿离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愿答应。“小翼哥哥,你这是要我帮你,还是害你啊……” “你当我要寻死么……”冷青翼轻轻笑着,也摇了摇头,“针上有麻药……刺了穴位,疼痛缓和……于我也好受些……莫无不可用心法……还要闯阵对敌……怎可再分心……眼下唯此一法……并非胡来……阿离……你不得拒绝……” “……好了好了,别再费力说话了,我做便是。”阿离见冷青翼说话万般吃力断续,哪里还忍心继续辩驳反对,从怀里拿出银针来,看着冷青翼,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说好了,若是小翼哥哥骗我,我就再不理小翼哥哥……如此,该刺何穴?” “……”冷青翼微微舒了一口气,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莫无,耳边来来回回那人几句真挚话语,心底温暖,不觉生出些力量,“中脘穴……这里……” “小翼哥哥你若有事,莫无哥哥定不会放过我的,你可千万惦念着这一点啊,可别坑害于我……”阿离甩了甩头,振奋精神,嬉皮笑脸,故作可怜,哪里还有方才一番伤感颓然的成熟。 “好……”阿离的坚强乐观多少带来些感染,冷青翼看着一点点捻转没入穴位的银针,疼痛一分分被麻痹取代,心中思量的不是求死,而是共生。 其余的,都交给我。 那一刻,他的坚定虽不如莫无,但莫无的坚定,却让他再不愿动摇半分。 “好,我答应你……我顾好自己,其余交给你。”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两双眼,两颗心,一个决定。 第六十二回:莫逆于心 “死门,曰取义;生门,述伦理;休门,论君臣;不知开门,又是如何……”冷青翼失了疼痛之感,便觉昏昏欲睡,却是不停说着话,撑着精神,“设阵之人,攻心之念想,虽是处处致命,但也处处留了一线生机……见阵如见人,这阵后之人,心中万般惑,无人解,若是我们闯过阵,解人惑,应有生路……” “小翼哥哥,我看这设阵之人,根本蛇蝎心肠,这样厉害的阵法,天下几人能破?入阵则必死,那人哪里是在寻求解惑?根本就是以看人痛苦为乐!”阿离嘟着嘴,万分不认同,心想着要是真的走运,破了此阵,见了阵后之人,定要大骂一顿,心底才能舒坦。 “……”莫无不语,抱着冷青翼的双臂,又用了些力,银针刺穴,虽是缓解了疼痛,却不能治疗病症,如今冷青翼身子一阵阵无助地痉挛,痛苦面上不现,可苍白难掩,伤重体弱显而易见。 息转心法,不可用。 内伤已损经脉脏腑,若再勉强使用内息,必死无疑。愚者能做不多,不过给予些许支撑,以还公子破魔之恩,不必言谢。愚者擅做主张,并非背叛,也非与诸位交友同心,之后甘愿领罪,但求心安。休门已破,开门在前,愚者不送,就此一别。 生门守门人,用内力助莫无恢复三成,阿离叽哩哇啦一堆问题,没得到半点解答,冷青翼被莫无扶将而起,深深作揖感谢,半句不问,与人道别。 守门人走后,两人伤势沉重,三人不敢多做休整停歇,过石林,继续走五行。 冷青翼一直说话,时有呕血,冷汗涔涔,唯不见痛苦神色。 阿离一直应和相伴,多是轻松笑语,眼中却溢满担心不舍。 莫无不语,深凝眉,抱着人一路前行,心中滋味不知为何。 如此,走到开门时,已是黄昏。 开门,空旷得令人咋舌。 广阔的空地无一树,无一石,无花草,无虫鸟。无处可藏,无所归依,视线所及空地的边界,用灰白石块垒砌成墙,墙上一扇红漆描金大门异常醒目。开门,竟是取了最基本之意,待人去开,大门若开,出门者,破阵。 三人都没仔细打量那门,而是看向空地中间,一人,一桌,一盘棋。 人,是个看上去比阿离还要小上几岁的黄口小儿;桌,花梨木质,单薄并不厚实,四脚短,离地不过三尺;棋,方格棋盘,黑白棋子,像是残局。 “破残局,过开门哦。”那穿戴整齐得体的孩童咧嘴而笑,天真无邪模样。“不过你们三人,只一人可以来破局,其他人若是帮忙,小天不依,开门便过不去了哦。” 说话时,眨眼间,孩童竟是自桌旁消失,出现在三人面前!莫无一惊,下意识向后一退,那孩童竟是再次不见,又回了桌边坐定。 三丈的距离,宛若儿戏,孩童的速度,当真已经出神入化,难以描述。 “谁来破局?”孩童依旧嘻嘻笑笑,没有半点严肃。 阿离呆了,彻底呆了,不因孩童的速度,而是那一双发着淡淡红光的眸子! “我来。” 自然是冷青翼,三人中,也唯有冷青翼可能破局。 莫无却不肯放手,死门、生门、休门那般危险重重,此处最后一门,又怎会如眼前这般波澜不惊?! “莫无……”冷青翼自然也是同样想法,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干耗着。他在莫无怀里,仰头轻笑,“孔武有力,却不如我这无用书生了吧?待我解了棋局,好好谢我就是。” “……”莫无蹙眉,思量半刻,终是抱着冷青翼迈步前行,至棋桌旁,将人放下,立于一侧,守护姿态,一览无遗。 “请吧。”那孩童竟也未再刁难,直接将残局献上,笑看着冷青翼和莫无,悠然自得,真正宛如一场饭后闲暇的对弈。棋面之上,黑子多,白子少,冷青翼执白子,只得放一子,救全局,看似简单,实则不然,处处陷阱,步步危机。 阿离也慢慢踱了过来,一瞬不瞬看着那孩童的眼睛。那双眼睛偏黑色,只微微一些红光,并不似阿离眼里的红,却仍是引得阿离心中七上八下,激动不已。 “请问,你的眼睛……”一忍再忍,阿离终是开了口,话到一半,半边脸颊一股大力拍打,顿时红肿而起! “观棋不语!”孩童目露凶光,一声呵斥。 莫无心惊,看着依旧坐在冷青翼对面的孩童,之前一个耳光,那般迅捷身形,连他都有些看不清楚。 “……”阿离捂着半边脸,泪水扑闪,再看冷青翼,咬着下唇,盯着棋盘,一脸肃然,唇边血沫渗出,也不理会,心下惭愧,生死关头,怎好这般不知轻重。 那孩童也在看,看得滴水不漏,三人间神色流转,尽收眼底。 如此,众人屏息不语,大约过了一刻钟,冷青翼倏然松了口气,笑着抬头,看向那孩童,说道:“此局已破,这处。” 白子落下,掷地有声,局势逆转,黑子翻转为白。 “太好了!很久没人来陪小天,也很久没人能解这残局了!”那孩童笑得开怀,无一丝芥蒂,哪里像是守门人,根本是一个等着人宠爱陪伴的小鬼。 那孩童像什么,对于莫无来说无半分意义,冷青翼落子的时候,他便已经出手了!伸手,要将冷青翼拉回怀里,全然而护。 念头动了,身子动了,却不如那孩童快!孩童手中一枚短匕,风一般,直取阿离项上人头! 不过一瞬间,所有情势局面变了又变! 阿离未死,冷青翼未被拉入莫无怀里。 生死关头,莫无拼尽全力,拉开了阿离,孩童一阵紧逼,不得已,莫无和阿离只得退,一退再退,退到了再也无力保护冷青翼的地方。 莫无下意识抬眼,看了冷青翼,看着他一脸担心,扶着桌角想要起身,却颓然弯下,哇得吐了一大口血来。 轰隆一声闷响,异变再生。 莫无倏然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黑白棋子颗颗粒粒,散落在地上,敲打在心上,穿出无数孔洞,透着刺骨的冰冷。耳边轰鸣,轰鸣后是极静,静得只能听到口鼻间缓慢喘息的声音。 冷青翼所坐之处,什么都没有了,只余一个深黑的洞口,宛如鬼怪之口,吞噬一切。 孩童见机关触动,笑着停了手。莫无放了阿离,疯了一般冲将过去,只见地面一个直径约两尺的洞,洞深不见底,洞口向下一寸开始,一圈圈有齿状刀锋沿壁突出,另设机关,刀锋时长时短,不间歇,落入洞中,则必然骨肉分离,鲜血四溅! “不——”一声悲痛怒吼,莫无挺身便要下洞,却被孩童迅速近身,一指点中穴位,动弹不得。 “且慢。”孩童看着莫无一双赤红眼睛,像是十分满意,手一伸一指,“门,已开。” 几乎呆掉的阿离,顺眼去看,果见红漆描金的大门陡然洞开,门外一派郁郁葱葱景象。 “滚……” “这才是开门之题,洞下相连七绝潭水,人先落,机关后启,你们的同伴大约未死……” “救,或者不救?门已开,你和那小子可出阵,我不会阻拦……” “此机关,沾身便见血,下洞救人,九死一生……” “滚开……” “洞下水中,无站立之处,入洞者,见得着洞口机关,多不信同伴出手相救,不消一会儿,几下扑腾,便会放弃沉入水中……何况,我见那位大哥哥好像身子很不好,说不定寒潭水下,已是一缕幽魂……” “这么辛苦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出阵么?同伴什么的,就算是至亲至爱之人,也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吧?” 孩童洋洋自得,说得喜笑颜开,哪有半分懂得生命珍贵,只讥笑人性丑陋。 莫无低沉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孩童喋喋不休的“好言相劝”之中,身侧手掌握拳,指入掌心,青筋暴突,骨骼嘎嘎作响,心底在哀嚎,目染汹涌狠绝,杀伐戾气,布满周身。 “滚开!!——” 穴道应着一声震天怒吼,被猛然冲开,孩童眼前一片绯红,杀气直冲面门,连退是退,才勉强躲开了莫无挥来雷霆万钧的一拳。 站在稍远地方的阿离,捂着嘴,泪水已是落了满面。她看着,看着莫无摇摇晃晃站起了身,逆光而站,目露寒光,垂落半空的红日在他身后,衬得他一身红黑,凄厉似鬼。 接着,在她一片泪眼朦胧中,决绝的、毫不犹豫地翻身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 “是么?棋局已破。”男子立于竹屋外的幽静院子里,一身暗紫色裘袄长袍,暗纹描金,高贵沉静,微微仰首,眯眼看着满眼的落霞,霞光映染在眼睛里,散着炽烈的红。“最后一道关卡了……” “主子,此三人不如招揽,引为我用……”男子身后伏跪一人,一袭黑衣,恭恭敬敬。 “如此连闯四门者,心怀若谷,智比天高,又岂肯屈居人下,更何况是异族之人。”男子轻咳几声,慢慢走到一棵盛开的白梅树之下,树下花瓣凌落,散了一地,想来昨夜大风,吹落了一树浓郁生机。 “主子,来七绝谷者,多为走投无路之人,说不定……”伏跪之人尚有反驳。 “我已让阿罕去了,他定能办得妥帖。”男子不欲多说,弯腰捡起一株断枝,几朵白梅伏于其上,像是记忆中那人纯白笑容,身子一震,白梅染血,红得刺目。 “主子!”伏跪之人一惊,起身相扶,却被挥手止住。 “无碍。”男子淡然抹去唇边血渍,看着“红”梅,微微笑起,“……去和他们说,既然非要我亲自换人,也未尝不可……” “主子!怎能去!狼子野心,如此昭彰,去了,便是一去不返……”相扶之人一脸愁容,再次伏跪于男子脚边,“主子切莫感情用事,当年……” “玉石俱焚,我这苟延残喘之躯,当是占了便宜。”男子出言打断,将手中“红”梅枝插入泥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塔达努,你该最懂得我心中所愿,那日暖暖粉身碎骨,月虹跟着离开,我便日饮鸠毒,为她们求死以赎罪,同时又按时服药,为族人苟活以大义……如今,也该有个头,做个了断,是也不是?” “殿下,老臣该死,老臣该死啊……”伏跪之人竟是语音颤抖,哽咽难言。 “欠下的终究要还……”男子已是缓步离开,向着竹屋走去,唇角带笑,温柔似水,“我去准备一下,明日见她最后一面……转眼,已是五年不见,这么久了啊……” 语音凄凉,孑孓而行。 生在帝王城,万般不由人,若笑痴红尘,千古空余恨。 第六十三回:一言为重 锋利的齿割裂着黑衣棉袍,能护住的只有头颈和身上几处重要血脉,无数伤口在身体上一个接着一个,绽放成花,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宛若凌迟。人随坠势而落,血花纷纷而洒,在那一潭碧水中迅速化去,腥气四溢间,只听得咚一声,莫无落入水中。 冰冷的水,涌向四肢百骸,勉力睁开眼,也是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一番焦急的胡乱摸索,喉间腥甜急冲而上,不得不张开口,冰冷的潭水涌入口里,温热的深红散在水中,手脚划动越发显得力不从心,窒息感渐重,莫无竭力探出水面,一阵猛烈呛咳,咳出许多血沫。 “咳咳咳咳……”仰头,果见洞口白光之下,那些机关看得清楚分明,心底一阵抽紧,不知那人,可是笨得……笨得不知挣扎…… 你可知,这般情深,我却给不起…… 我这身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生死有命,谁可奈何…… 心疾缠绵,苟延残喘,大抵活不过新年…… 我这残余半生,或许白驹过隙,活着痛苦,你又何必强求不死? 悬崖半壁,那一日的字字句句在耳边回响,活着痛苦…… 眼神不觉又暗了几分,身体的痛已是麻痹,只觉心口一阵紧似一阵,疼痛难忍,唇角忽然勾起笑来,不知,这般是否便似那人心疾发作时的苦楚…… “呃……”无声无息间,又呕出一口血来,强行冲开穴道,经脉已然逆行,这般泡在冷水中,大约也活不过半刻。 抹去唇边痕迹,深吸口气,便要再次入水,却忽觉身子一紧一重,直往水底沉去!所有昏沉的意识陡然清明,双臂打开回抱,眼前难以置信的一抹白,紧紧贴合着身子,用着那几乎感觉不到的力气,死命捱着。 哗啦—— 再次出水,深洞光线昏暗,怀里抱着的人看不清面色,只知道无助地抽搐痉挛,头无力靠在他的胸膛上,气若游丝。 “青……翼……”略带颤抖的声音,描绘着杀手的恐惧。 “右……前方……呃嗯……有……有……借力……之处……”冷青翼的声音细若蚊鸣,有气无力,含糊不清,断断续续,显是竭力为之。 莫无照着指示,全力而为,游到右前方的洞壁,摸索一阵,果触到一上一下两个小洞,恰好站得下两只脚,加之洞壁微微向外倾斜,如此省了许多保持浮于水面的力气。如此想来,大约之前冷青翼落入潭水,沿着洞壁辛苦摸索,找到此处,借力出水,贴墙而站,这才没有溺毙,坚持到了此刻。方才莫无落水,因洞内阴暗,心中焦急,并未见到贴着洞壁的冷青翼,而冷青翼虽是确定莫无落下,却也无力呼喊,见着莫无沉了一会儿浮上来,这才不管不顾,撑着最后的一股倔劲,直扑过来。 前后关联,莫无心中莫名升腾暖意,是不是信着,无论刀山火海,他定然下来救他,故而努力自救? “莫……无……”冷青翼半阖着眸子,除了冷,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青紫的唇边却是缓缓勾起了弧度,“我……我很……厉害……呃……心……疾……都没有……发作……你说的……你说的……唔……” “……”莫无低下头,抵上怀里那人极力扬起的冰冷额头,喉头发紧,声音莫名哽咽,“我知道……对不起……让你等得久了……” “嗯……呵呵……其实……我能……我能顾好……”冷青翼又是猛烈地痉挛了几下,鲜红在唇边延绵不绝,眼眸渐渐阖上,像是就要乖巧睡去,“我……累了……莫……无……其余的……呵呵……其余的交……给你了……” 你只当顾好自己……其余的,都交给我。 好,我答应你……我顾好自己,其余交给你。 暖意起,莫无所剩无几、拼了命不要的内息,暖了两人身子。 没什么好怕的,若是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 深洞里一片静谧,相拥的两个人,在绝路生死面前,都带着笑容,羡煞红尘众人的美好笑容。 “莫无哥哥!!莫无哥哥!!——” 直到阿离破音的嘶吼传入耳中,莫无撑起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看见一根不断下落的绳索,再探怀里人儿脉搏,虽是虚弱,却仍是努力跳着,心下不觉一阵狂喜。 “莫无哥哥!抓住绳索!快点抓住!!我们拉你上来!!——” “青……翼……”莫无勉力蓄积支撑着性命的最后一点力量,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够着了那绳索,费了许多时间,才用绳索将怀里的人绑好,上方有拉力,冷青翼自莫无怀里缓缓脱离开,向着上方的光亮而去,“活下去……” 绳索粗细,不足以支撑两人的重量,莫无淡然笑着,目送冷青翼一点点离开,直到什么也看不到了,黑得一如他们相遇那晚,只是心底再也抹不去那纯净的白。 无数的伤口早已安安静静流淌了全部生命的颜色,莫无身侧的潭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安心闭了眼,沉重的身子一分分没入潭水,笑意不散,脑海之中,画面交织,重重叠叠,都是那人,或喜悦,或悲伤,或期待,或绝望…… 那么许多的情感,却都是在笑。 觉得悲伤就哭,觉得开心才笑……这一句,似乎忘了告诉那人。 那个口不对心,总是莫名其妙的人。 那个吵吵嚷嚷,让他不得安宁的人。 那个…… 那个,他最在乎,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人。 耳边似乎又传来那悦耳笛音,断断续续,不过几个音节,根本不成曲,却是那般的美,那般的澈,那般的依依不舍,念念不忘…… 小河边,柳树下,那孩童已长大,回望他,笑轻洒,生命荼蘼成花…… ****** “殿下召了阿罕么……去了密室?” “恩……这样也好……赛先生,请……” “让他立刻醒来……老朽需要二十两银子……” “塔达努副将……如此不好吧,阿罕将军之前说……这是贵客……” “别废话!也不看看眼下局势!赛先生,银子记下,快快落针!” 昏昏沉沉间,耳边嘈杂不清,合谷穴上忽然一阵尖锐酸痛,意识一点点清楚,知觉一点点回归。痛,先是胃里翻江倒海般得剧痛,然后是头、咽喉、心口、四肢……像是被马车碾压而过,疼得差点再次厥过去。 “这位小兄弟,你现在胃脏破裂,心疾稍有发作,因为受了重寒,一直高热不退,所以浑身疼痛也属正常,不过,有人让你清醒过来,老朽拿了银两,自然不会再让你昏过去。”苍老的声音字字清楚的传到耳朵里,嘴巴里被强倒入苦涩的药水,落入喉间,却无比清凉舒坦,缓了稍许不适。 “……”勉力睁开眼,人影绰绰,光影交叠,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动着口唇,像是在叫喊他。 “冷公子……” “冷公子?” “唔……”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楚起来,苍老的声音应该是眼前这位医者打扮的老者发出,而床边站立数人,上前一步者,便应是老者口中所说“有人让你清醒过来”的那人。 没有莫无,也没有阿离。 睁开了眼,不是黑洞洞的陷阱,屋子很暖,人很多,却没有在意的,甚至认识的。 “冷公子,你醒了?”老者满意地让开,冷青翼见他拿过桌上一本册子,愉悦地写着什么。 “冷公子,如此迫你醒来,实属情非得已。”那中年男子,一身黑衣,利落短发,面如刀刻,浓眉黑眸,唇薄如线,隐隐带着战场上的那些杀伐之气,沧桑尽显。 “……”冷青翼吃力地抬手摁着剧痛的胃腹,急喘了几口气,额际汗水涔涔,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眸光散乱,张口却未能发出声音。 “冷公子?”那中年男子皱眉,转头看向桌边老者,刚想开口,老者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两银子,换他气力说话。” 若不是这几日早已习惯,中年男子恨不得上前扭了老者脖子。 “……”冷青翼不管老者怎样,中年男子怎样,他关心的不是这些,他着急的也不是这些,“……莫……无……呃……” “什么?”低弱模糊的声音,即使坐于冷青翼身侧的中年男子都听不清楚,转头又看向老者,“赛先生,记下吧,有什么都记下,赶紧让此人缓过劲来!” “真是笑话,这小兄弟是人,老朽也不是神,又是病又是伤,哪能说恢复就恢复了?”老者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后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瓷瓶来,“不过,我这里有一颗玉露反转丹,倒是可增一时气血,只是药材精贵得很……” “要多少银两,赛先生尽管记下!”中年男子最怕老者磨磨唧唧,夺过瓷瓶,倒出瓶中仅有的一粒药丸,塞进冷青翼嘴中,助他咽下。“冷公子,塔达努有一事相请!冷公子一路闯阵,机智过人,请冷公子助我主子,化解危难,度过劫数!……冷公子有所不知,跳下陷阱救冷公子之人,如今命在旦夕,若是赛先生再不出手相救,必然性命不保!” “……!”冷青翼双眸一瞠,心口一紧,昏迷前的记忆,并未忘却,心中惦记之人如今在哪处,伤势如何,一概不知,心中本是七上八下,如今这些话语一出,宛如掀起惊天巨浪,落下层层冰霜,幸得之前服下药物奇效,否则定是要吐血于当场,心疾发作而亡。 “冷公子,你也看到了,这位赛先生,人称赛华佗,医术无双,妙手回春,却是诊金奇贵,冷公子,救,还是不救,单看一个决定!”塔达努步步紧逼,一点不给冷青翼喘息机会,对于那些虚弱痛苦也是熟视无睹,只因心中为着自家主子,也是万分焦急,加上多年征战,心眼也实,这话语间不禁显得咄咄逼人,气势汹汹。 “我要……我要见他……呃……”冷青翼不知借着药物效用,还是靠着什么支撑,竟是手脚头并用,努力翻了身子,想要下床,这一番挣扎,虚弱不堪的身子怎能吃得消,张开口,一股热流落在淡青色单子上,殷红散开。 “冷公子……”塔达努一惊,眉头打了个死结,“难道你怕我骗你不成?!” “我要……见他……”冷青翼倔得很,看都不没看那床单上的血迹,继续挣扎不休。 “来人!”塔达努无奈,大喝道,“抱冷公子去隔壁间!” 桌上烛火摇曳,光影打在墙上,时长时短,暖炉点着,驱走了寒气。 莫无平躺在床上,安安静静,无知无觉,就连那鼻间的呼吸,似乎也眼见着就要散去。 “放我下来……你们出去……”倚靠着药物,冷青翼多少恢复了些力气,自别人怀里挣脱,扶着床栏,窝着身子,说的话语,却是不容拒绝。“一炷香……一炷香后,再进来。” “好。”塔达努也不罗嗦,挥了挥手,闲杂人等统统退下,门应声而关,屋子里只剩两人。 “……”冷青翼缓了缓胃腹里尖锐的痛楚,拧着眉,咬着唇,颤抖的手,轻轻掀开莫无身上盖着的软衾,目光一散,双腿发软,跪跌下来,撑着冰冷的地面,低垂着头,一手狠狠摁进了叫嚣的胃腹,“呃,疼……” 泪水急涌而出,一颗颗落在地面,刻印成痕。 莫无,是因为太疼了,我才会哭的…… 莫无,我不是因为你哭,你还没死,我哭什么…… 床上的莫无,身上几乎缠满了白色的纱布,这些紧急处置并不仔细周到,纱布上到处印染着鲜红,那一处处的伤口,像是隔着纱布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除了这些看到的,还有看不到的,那些隐在身子里,折磨着脏腑经脉的伤…… 他还记得昏迷前那丝丝缕缕的暖,他当然也不会忘记莫无无可救药的沉重内伤。 “……我这个不会武功的,都活着……你这个第一杀手,死什么死?” “呵呵……我知道相遇以来,你一直累得很,那……乘这次机会多睡睡也好……” “之后,可能会很忙……你睡着,也用不着我,我不来看你,你大约也不会太怪我……” “你顾好自己,其余的……都交给我……” “呐,就这么说好了……莫无,我们说好了……” 冷青翼坐在地上,背靠着床,眯着眼,勾着唇,不知看向何方,喃喃自语,仿佛身后那最在意的人,默默听着,守着,一如往常。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很快,门打开时,冷风灌进,冷青翼下意识地垂首缩了缩,再抬头时,虚弱还在,但一双眸子里,却透着尖锐的光芒。 莫无,其余的,都交给我。 第六十四回:百折不摧 屋子里,两人,冷青翼和塔达努,桌边对面而坐,桌上有茶,已冷。 “所有的事情,便是这样……” 所有的前因后果,身份关系,塔达努从头至尾,一字不隐瞒得说了半个时辰。冷青翼一直静静听着,坐在竹制的椅子上,按着胃腹间,窝着身子,这般姿态,一动未动,半个时辰。 “冷公子?”见冷青翼没有反应,塔达努站起身,想要走近,冷青翼的身子却是微微动了动,头未抬起,只是低低地说了句:“让赛先生……进来……” “……”塔达努知其身子状况,这般撑着已属不易,不作他想,吩咐了找来赛华佗。 “这茶不错,只可惜冷了。”老者入座,气定神闲,自斟一杯,悠悠然饮起。 “赛先生……生死不由命,先生主宰,可能做到?”冷青翼抬首相望,脸色灰败潮红,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眸光微散,却仍是撑着。 “能。”老者笑脸相向,一脸自信。 “无后遗之症,伤好则全……可能做到?”冷青翼轻笑,说话间粗喘不歇,语音发颤。 “……能。”老者微微思量,还是点头应道。 “……武功不减,独步之势不失……可能……做到……嗯……”冷青翼笑容更亮,身子却是窝得更深,最后一个字说完,隐忍不住一声低吟,整个人蜷成一团,兀自强忍。 “老朽尽力。”最后一问,即便赛华佗也未全然答应。 屋子里静了下来,塔达努和赛华佗看着冷青翼,看着他万般忍耐后,再次抬起了头。 “如此,需要多少……银两……” “大约十万两……黄金。” “需要几日……” “十日。” 短短四句,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冷青翼咬了咬下唇,转眸看向了塔达努。 “十万两黄金……”冷青翼急喘几声,缓和剧痛,竟是扶着桌面,缓缓站起了身子,他比塔达努矮一些,如今又有些佝偻,气势本该不足,却被那坚定的眸子和忍下了所有虚弱苦楚的笑容,弥补了去,“再加上锦被干燥清爽,暖炉一刻不歇……有人服侍,每半个时辰轻揉手脚关节……每日擦身,换干净衣物……” “你……”塔达努不可思议地看着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偏偏气势凌人,明明该处于弱势、却偏偏言辞灼灼的年轻男子。“十万两黄金岂是……” “当然,不能让大人难做……在下保证,若大人应了在下这些……”艳红的血,顺着干裂的唇角,一路滑到下颚,却被抬起的衣袖毫不在乎地抹去,冷青翼看着塔达努,恣意而笑,“今夜在下便说服此间主人,莫要妄然冒险……五日内救回此间重要之人……十日……嗯唔……十日后给予良策……对抗……扰你族逆我朝之乱臣贼子……大人,如此可值当了?”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里那般容易?!若你不过信口开河,我当如何?!”塔达努的眼睛瞪得越发的大,十日?怎可说得这般容易?!简直无稽之谈! “若不信在下……又何必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冷青翼掩下睫毛,唇角又有血线滑落,仍是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抹去,“在下若一日未能兑现……大人收回一切便是……”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塔达努看着冷青翼,赛华佗也看着。 眼前的年轻人,身形瘦削,饱受伤病折磨,却不轻哼、不示弱、不退缩,毅然而立,虽不挺直,却莫名高大,由不得人不信,由不得人拒绝。 “小兄弟,你可知自己状况?若不是老朽此前喂下的药物,你哪能死撑到此时,你那胃伤心疾,高热不退,本就是极需好好休息将养之病症,你却定下十日之期,劳心劳力,心力交瘁,伤重不治而亡,便是老朽救活隔壁间那人,又有何意义?”赛华佗依旧乐呵模样,又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精致瓷药瓶,“不过,老朽不问世间事,你既心甘情愿,则不必多说劝阻,这瓶子里有六粒你先前所服之药,醒时每个时辰一粒,若是不够,再向老朽取之,价不变,五十两银子一粒。” 一个时辰一粒,每日十二个时辰,十日便是六千两,绝非一个小数目。 “你!”塔达努看着赛华佗,怒气毫不遮掩,这般落井下石,哪有半点医者慈悲?! “……”冷青翼看着白色瓷瓶笑了,淡然说道:“赛先生……可听过《千方金》?” “千方金?!”赛华佗拍案而起,满脸惊讶,掩也掩不住的喜悦。 “在下可默写部分于赛先生……便抵了这六千两药钱可好?”冷青翼思及景阳常日里为他找来的各种珍贵书籍,未想这般用上了,“在下想来,先生应是不会拒绝。” “……”赛华佗掩下情绪,默默算计,咧嘴而笑,点头称道:“好,就这么说了。” ****** 阿罕推门而入时,正看到冷青翼执笔模样。桌面上铺了许多地形图纸,摆了几本名册。冷青翼一手压在胃腹间,一手握着毛笔圈圈画画,脸上半点不见人色,黑发黏在额际颊边,烛光下好不憔悴。 “……你来了……”听闻推门声,冷青翼抬头望去,记忆中有着一面之缘的人。依旧黑色短发,细碎刘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鼻梁高挺,嘴唇微薄。可如今再不似初见时张狂,双眼血丝,唇瓣干裂,蔫然无力,挫败难掩。 “……对不住。”阿罕走到桌边,一眼便见着冷青翼衣袖上暗红的颜色,“阿罕未想到塔达努会这般咄咄逼人,冷兄弟大可不必如此,阿罕是绝不会放着莫兄不管的……” “塔达努将军也不是恶意……十万两黄金于现在内忧外困的你们而言,也不是那般容易……”冷青翼丝毫不以为意,说到此处已然松开了按着胃腹的手,微微挺直,看着阿罕轻笑,“再说,小怡于我,也是重要的……” “对不住……”阿罕宛若斗败的公鸡,坐落桌边,头垂落,手握拳,满心自责。 你带她走,护她周全,我信你。 他当然还记得,当日莫无自作主张,一句沉重托付,也记得那日冷青翼信任目光,任由小怡随着他们走了,可是…… 瓷器磨着桌面的声音,阿罕微微抬头,不解地看着被冷青翼推到面前的茶盏,一杯温热清茶,微微冒着热气,熏得人眼眶发热。 “阿罕……”冷青翼微微叹息,“倘若,这还是当日那杯毒茶,你可敢再喝?” “……”阿罕浑身一震,看着那杯中淡黄色液体映着烛光荡漾,当真仿若回到了那一日,眼前风韵犹存的女子,带着掩不住的悲伤和嘲讽,一杯毒茶,是试探他,也是试探她自己。 “你若还敢喝,就不会这般裹足不前,万般沮丧,畏手畏脚,茫然分不清方向……你若还敢喝,便断然不会懦弱,不会低头,不会退缩,流血拼命也绝不会回头……你若还敢喝,便还是我初见时的阿罕,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生死无惧,只为了将红姑姑带到殿下身边,什么都管不了的阿罕!”冷青翼一番话语落下,来自塞北大漠的汉子,当真红了眼眶。 “冷兄弟!”阿罕一声大吼,拿起桌上的茶,仰首饮下,茶苦,却苦不过心头,这几日,度日如年,惶惶不知,神魂颠倒,无人责怪于他,他却连自刎的念头都生出了,如今想来真正不该,万般不该! “很好……”冷青翼笑了笑,身子一颤,脸上又黯淡几分,却是垂下眸子,掩饰干净。 恰巧敲门声起,门外传来塔达努声音:“冷公子,主子有请。” “知道了。”冷青翼像是缓了过来,应声答道,再看向阿罕:“听说你把阿离带走了,带去了哪里?” “那孩子的眼睛……”阿罕微微思量,还是决定全盘相告,“红瞳是我王族象征,越红则血脉越深,却从未见过一红一黑瞳色……而且,那孩子的年纪,与……暖暖相仿。” “暖暖?!”冷青翼一惊,万般没有想到,“你是说红姑姑和殿下的……” “不,还不确定……”阿罕摇了摇头,“暖暖是一双深红眸子,并没有黑眸,我让小天护着她,也未告知殿下,我怕不是,反而难受……” “……”冷青翼先是愣然,随即会心而笑,“阿罕,你可信天意?那孩子是谁,已不重要……我还有一问,莫无……你救起莫无时,他可有说什么……” “没有……殿下派我去探你俩虚实,我赶至开门时,你俩已落入陷阱,却也破了开门信义之局,小天依照规矩,关了洞口那些机关,落下绳索,拉将上来的是你……我听那孩童喊着莫无哥哥,又见拉上来的你,方知闯阵的是你们,赶紧再放绳索,洞下却毫无反应,心知不妥,便下了洞,莫兄已然失了知觉沉于潭水之中,好在沉得不深,被我救得……”阿罕说时平铺直叙,听者却知,若是差之毫厘,大约此时已是永生之憾。 “……是么……倒是命大……”冷青翼压下心口后生的恐惧,手在桌下暗自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而不自知,克制不让身子颤抖,看了眼污渍斑斑的白色棉袍,笑道:“请阿罕兄给我件干净袍子,我去见你们的殿下……” “殿下……我劝他多时,可是……”阿罕想起之前密室,他百般相劝都是无果,不禁叹气连连。 “我知道,塔达努将军都和我说过了……”冷青翼的笑,印染着火光,便像充满了希望。“我试试,说不定运气好……” “好,我去吩咐拿衣物给你。”阿罕起身,担忧地看了眼冷青翼,“你这般,身子……” “无碍,去吧。”冷青翼淡然微冷,拒绝一切关心模样。 阿罕无奈出门,却比起来时的颓然,显是多了几分活力。 门关上,冷青翼复又弯下身子,头抵着桌面,强忍着那胃里难熬的剧痛。脑中莫无沉下寒潭的景象不停反复,若不是阿罕……若是再晚上半刻……若是…… 眸子里的坚强冷硬破碎成片,阖上眼睑,只觉得累,累得想睡。 第六十五回:卓然不群 月近整圆,本应光泽如华,却遮掩于乌云之后,夜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落在幽静的谷中,显得格外喧闹,气温降了,本就是冷,更何况身侧还少了一人。 “冷兄弟……” 院落中,两人持伞而行,油布纸伞,灰黄颜色,雨水顺着伞骨伞面,落在身侧脚旁,在积水中荡漾出一圈圈涟漪,布靴已湿,沾着溅起的水花泥点,铁链拖着地面,哗啦作响,与那雨声交织在一起,无比苍凉。 呼呵间,一团团白色的气,自伞下飘散而出,没入黑夜里,消失不见。伞沿遮了面,看不清冷青翼的神情,踉跄的身子,走起每一步都显得万分辛苦,却不让扶。 拒绝所有关心,孤立一切援手,将自己逼入绝境,唯有这般,他方能挺立而站,迈步前行,唯有这般,他方能舍了所有脆弱无助,软弱无能,面对接下来的孤军奋战。 他的心里,想着莫无。 莫无未死,会好起来,与初遇时,并无二般。 所以,这一切忍耐和坚持,有了凭依。 阿罕在身侧,说着什么,他有些听不清,他得专心地走每一步,调整每一次呼吸,安抚每一刻心跳……这些都得靠他自己,甚至他还必须让那个即将面见之人,也相信于他,依靠于他,这般,莫无才能安好…… 自己还有些用处,这一点让他开心。 “冷兄弟,你怎地抖得这般厉害?!” “……”阿罕的声音终是大了些,冷青翼这才发现,浑身打着颤,从指尖蔓延开来的冰寒,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像是所有的温度都随着一口口呼呵出来的白气,离开身体,“只是……有,有点冷……” 不该冷的。阿罕给他穿了十分厚实的裘袄,而这谷里的温度也并不算太低,大约是因为高热……病了,自然会觉得冷,冷便会下意识地想到暖,那股萦绕心间、再难割舍的暖。 “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阿罕毫不掩饰眼中的焦急与不安,几次伸出欲扶的手都缩了回来,他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感觉,只觉得眼前这人自己站着,虽是不稳,却能站着,一旦他出手扶了,便会如坍塌般,轰然倒下。 “是么……”脚步虽慢,却不停,两人不再说话,一路艰难,终是到了殿下的竹屋前。 “冷兄弟……到了。”阿罕看着竹屋里的烛火,心中想着最在意的人,皆因他的无能…… “阿罕……你同小怡一般……唤我小冷吧……”冷青翼停下脚步,按着胃腹间急喘了几口气,“阿罕……你快变回原来的自己……红姑姑和小怡……在等着……” 语音落,冷青翼登上几级竹梯,叩门经允而入,伞立于门边,门开门关,恭然有礼。 阿罕呆立于雨中,手中伞落在一边,任冰冷的雨水砸在隐于衣物下的各处未愈伤口。 忽然很想痛饮一番,醉到不知生死,醒来后,天,俨然已晴。 ****** “见过殿下,在下冷青翼。”冷青翼入屋,见屋内一人,背手而立,面色苍白,儒雅清俊,倒不似塞外阳刚,两鬓略有苍色,目光沉黑炯然,贵气难掩,只立于屋内,便显得架势十足,满是威严。 冷青翼双膝跪下,行了稽首礼。 “……”赫连戗穹默默打量眼前俯首叩地的年轻人,目光越发深邃,耳闻种种,终不如一见,能过阵之人,果然不可小觑,“稽首,首至地,臣事君之礼。冷公子,开门见山,这一拜,直逼问本王可知身份地位,倒是锐气十足。” “身份地位,未得之时,费尽心机,翘首以盼,得到后方知,万般不如愿,苦楚自量。”冷青翼不否认,也不起身,这是一场攻心之战,没有硝烟厮杀,刀光剑影,却更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一生荣华富贵,不愁吃穿,不懂日下农耕苦,不沾世间阳春水,殿下若非贵为殿下,可能遇上右相掌上明珠南宫月虹,情投意合双宿双飞?殿下埋怨这身份地位,一身责任负担之时,可曾想过,一人苦,万人福?何人炕上一家和乐融融,何人草原上欢笑驰骋,何人撩弦清唱,歌功颂德……这些可比不过什么儿女私情?一代大漠枭雄,竟是如此小家子气吗!” 啪!上好青瓷茶壶,落于地面,茶水铺开,来不及闻到茶香,碎裂的瓷片便四溅开来,擦过冷青翼脸颊,划过一道血痕,不过那道血痕之上的眸子里,未被撼动分毫。 玁狁部落,是塞外最大的游牧部落,一直与中原交好,每年上供牛羊特产,恭敬有加。部落可汗有三子,大王子身形高大粗犷,骑术了得,性格豪爽,最爱驰骋草原无拘无束;二王子身形高壮,凡事爱争高低,刻苦努力,武艺了得,博览群书,野心勃勃已不遮掩;三王子较为特殊,因其母来自中原,故更似中原人的秀气俊儒,温文尔雅,平日少言寡语,却是最为通透。三位王子间关系,表面一团和气,私下却甚为微妙。 便是这以温润着称的玁狁三王子,也止不住暴躁,竟是数句话后,摔了茶盏。 只因,句句都落在了痛处。 “冷公子好大的胆子!这般自以为是,不识抬举!本王方才还以为冷公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原来不过一个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赫连戗穹连声呵斥,冷了脸,挥袖逐客,“本王如何选择,还轮不到冷公子评头论足,请回吧!” “殿下,为何不说,比不过……”冷青翼丝毫不为所动,那些难听的字眼和嫌恶,宛若未觉,“为何不说,这些根本统统比不过儿女情长?殿下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命抵命了么?那么便告诉在下一句比不过,在下二话不说,立刻就走!” “你!”赫连戗穹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因为……两者对殿下来说,都太过重要,没有谁能比得过谁。”冷青翼依旧安安静静跪伏在地上,这般分明低人一等的姿态,却偏偏生出万般傲气,“在下斗胆猜度,殿下这玉石俱焚之法,用自己一命,换南宫月虹和小怡,同时换回那与二王子暗中勾结的中原人讯息,便还得起心爱之人,也对得住一族子民,是否?” “不是……”赫连戗穹垂眸,手指微曲,按着侧腹,“本王已下了决心,只要救人,其余统统不管!” “若是……”稍稍的停顿后,冷青翼继续说着:“若是殿下去了,对方以南宫月虹之命相胁,殿下当如何?要什么给什么?!” “本王做了这样的决定,便是弃了身份,那么能给的,只这一条命,本就是欠着月虹的,给了又如何?”赫连戗穹向前几步,走到冷青翼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公子,若你能说的只有这些,那么不必多言,本王心意已决!” “当年……”冷青翼身子猛然一震,又顿了顿之后,接着说道:“当年殿下面对南宫月虹的哀求时,是不是也一句心意已决?然后眼睁睁看着暖暖,为国捐躯矢石间?” “你好大的胆子!!”随着一声呼喝,赫连戗穹被人踩踏在最为忌讳之处,狂怒暴躁之下,竟是抬起一脚,踹在冷青翼微微颤抖的肩膀之上,冷青翼一声闷哼,彻底倒了下去,“这是本王忌讳!塔达努没和你说吗?!就凭你这句话,本王便能立刻斩了你!” “所以……咳咳……殿下并没有心意已决……”冷青翼试着撑起身子,几次努力后,终是再次跪伏起来,依旧垂着头,掩着面目,看着又是狼狈了几分,可那话语间仍是不知好歹,不求饶不退缩,“殿下还是殿下,不过累了倦了乏了……也想要任性一回,荒唐一回……那些压在心口的,太苦,苦不堪言,无人知晓理会……不许别人提来……自己却是每日以鸠毒提醒自己不要忘却……殿下,眼下南宫月虹尚会说‘错过一时,或者就是一世’,可若殿下再次一意孤行,舍了民族大义,毙命于南宫月虹面前,在下敢说,以那南宫月虹的刚烈性子,定然不是一世,而是生生世世再不会原谅殿下!如此地狱黄泉,两缕孤魂兜兜转转,再不相遇……” “……”赫连戗穹以袖掩口,身子踉跄而退,退到桌椅边,颓然坐下,本性非烈,这些话语下来,情绪已是平复许多,袖口上又沾染了熟悉的红,眸子里满是落寞,“眼下已是僵局,对方抓住要害,除了本王亲去,无他法解救人质……难道还要本王再次眼睁睁看着,与五年前相同之事……” “人,一定要救……但不是明日。”冷青翼隐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松懈,唇角也勾起笑容,终是过了第一关。“事有巧合,当真太巧……那日,阿罕护送南宫月虹和小怡途中遇袭,本是击退了对方,可偏偏阿罕受小怡之托,原路返回,是道义使然……见到有人闯入红釉小筑,带走了在下,那些人,是景阳王府的人……这或许是个巧合,在下当时以为是景王爷得了消息,找到了在下藏匿之处,现在看来,便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话不必多说,已然到位。 “没有证据,不足以说任何事,在下也非三头六臂之神人,不可能一语道破纷繁复杂的关系,殿下要给在下时间……可是,南宫月虹和小怡,等不起。”冷青翼继续说着,思路清楚缜密,无任何破绽,“对方尚不敢伤人,除了对殿下有所图谋,多少也要顾及右相……即便两人已是断了父女关系,但血亲仍在,所以殿下暂时可以宽心……明日之约,必须要有人去……阿罕去,阿罕易容成殿下去,要做的事不是救人,而是见到人……见到人,跟踪而至关押之地……” “可本王与阿罕身形不似。”赫连戗穹顺着冷青翼思路去想,便像是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正主绝不可能出面,小喽啰哪有机会见过殿下本人?最多不过画像……”冷青翼像是不想再多说,又或者是累了乏了,不愿再多说,“想必殿下已是明了在下意思。” “……”赫连戗穹渐渐平静,看着眼前之人,心下又有了另一番评价。 屋子里静了下来,直到一双精致布靴再次来到眼前,赫连戗穹弯了腰伸了手,扶着冷青翼起身,“冷公子,多有得罪,还请……” 话说不下去,只因地面一滩深红血迹,被扶起的人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脸颊一道红痕,唇角血迹斑斑,胃腹间立着四根银针,虽不知何用,但定是强止伤情无疑,难怪分明伤重病疴,却全然不见颓势,咄咄逼人的势头锐然夺目。 “殿下言重了……”冷青翼吃力地笑了笑,努力稳住身形,“殿下宅心仁厚,是部落之福……在下竭力而为,却也是有求于人……那么,如今在下可好向塔达努将军交代了……” “你们十日之约,已有听闻,本王心有敬佩。”赫连戗穹面上不掩羞愧,“冷公子劳心劳力,本王还要拳脚相待……” “在下冒犯……殿下又何必自责……”冷青翼推开了赫连戗穹的搀扶,勉力作揖,“夜已深,殿下尚需部署……在下就不打扰了。” “……”赫连戗穹收回手来,也不婆妈勉强,还冷青翼坚强独立,“休息一夜吧。” “好。”冷青翼吃力缓行,推门而出,唇角一抹笑意,心中对赫连戗穹一番赞叹,有王若此,真正百姓之福。 风雨中,阿罕仍是站着,等着。 看着冷青翼出来,上前为他撑开了伞,想要去扶,半途还是收了手。 “扶我……去莫无的房里……”那一脚带着怒气和内力,也不知道左肩的骨头断了没,只觉生疼生疼,那胃腹间止痛的银针,之前倒地虽是下意识地让开,但仍是无可避免刺穴更深一寸,渐渐失了效用,此时更是收了去,免得碍事,“疼得厉害……怕是再逞能……也走不到……” “冷兄……小冷……”阿罕扶住冷青翼,感受着他因疼痛不适而不能抑制的颤抖,说不出半个字来。 “没事……”冷青翼笑着,像是今夜该有的月光,“我就是去看看……塔达努将军有没有……守约……” 第六十六回:五里云雾 莫无的门口守着小厮,屋内有婢女,赛华佗正欲离开。一切井然有序,热炉正暖,熏香淡淡,莫无仰躺于床上,锦被盖着,面上清爽,发丝整齐,一旁婢女正在收拾沾血的布条秽物,待婢女离开,屋子里整洁不染。 “小兄弟,你来了?”赛华佗正在收拾他的药箱,抬头见了被阿罕搀扶进来的冷青翼,微微皱眉,“你做了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刺穴止疼……左肩挨了一脚……”冷青翼已是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喘息间,被阿罕扶到桌边坐下,便用着拳头深深抵进胃腹里,额际冷汗层层而出,胃里犹如插入一柄钝刀,来回拉扯,一刻不停,刀锋磨砺着血肉,除了疼,还觉得恶心,翻涌的腥气一阵一阵,来时路上已是呕了两次血,赶紧拿了赛华佗的药吃了一粒,想来也和药效过了有些关联,“无碍……已服了……药物……” “真是自找的!刺穴止疼,穴位受损,只会伤上加伤,我来看看肩膀……”赛华佗上前,褪开冷青翼作肩衣物,眼前肌肤一片紫红,几处拿捏,还好骨头未断,随手覆了药物,整了衣物,赛华佗在药箱里翻了翻,拿出一粒淡黄色散着清香的药物,递到冷青翼面前,“止疼用的,这世上被活活疼死的,也不稀奇,还有,这脸上的伤又是哪里来的?” “无碍……”冷青翼不接,摇了摇头,勉力笑着,说道:“赛先生……药物金贵……在下……已无可交换之物……” “先记着,将来让床上那人来还。”赛华佗笑眯眯,一脸褶子纹路,早就心有盘算,半点不吃亏,“有一株珍贵药材在七绝崖半壁间,让那人为我摘来便成。” “这……倒是简单……”冷青翼伸手接过药物,想也未想,便吃了下去,只待药效发挥,“赛先生……要走……可有交代在下……” “老朽一把老骨头,休息不够自是不行,床上的让他睡着就成,你若无事,也去睡着,你若倒了,老朽无银两可赚,床上之人也无法治愈,三思。”赛华佗背上药箱,拉过阿罕一起向门外走去,“小兄弟,你这一身伤也没好,和老朽回屋子。” “不,赛先生,阿罕是请赛先生去看看殿下的……”阿罕虽是担心冷青翼,但仍是随着赛华佗走了出去,话语声渐行渐远,冷青翼早已无心多管,无力地趴伏在桌面,耐着疼痛,看着床上的人。 “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忙碌一阵的婢女,行礼于冷青翼面前,看起来也疲乏得很。 “没了……回去歇着吧……”冷青翼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赛华佗的药果然神奇,眼下不消半刻,绞痛已是去了许多,只隐隐闷痛,头晕目眩,想来脸色定是差得吓人。 “公子……多多保重。”婢女脸上微红,冷青翼和莫无闯阵的事情已在谷中传开,下人们各个说得吐沫横飞,而她时来运转,被安排过来服侍,见两人俊逸容貌,早已乐开了怀。 “谢谢……”冷青翼轻笑,像是见到了那些个曾经服侍过他的婢女,如此笑容关心,偏偏落得个惨死下场…… 景阳…… “那奴婢不打扰公子休息……”婢女匆匆行礼离开,见得如此绝色笑颜,若不离开,大约会昏倒在当场吧。 门关上,一室安静。 惊心动魄,生死一线,辛苦支撑,狼狈不堪的一天,眼见着,就要过去了。 冷青翼微微弯着腰,走到莫无床侧,坐下,也不看莫无,而是看着桌上的烛火发呆。 “……你睡得倒好,我就快累死了……” “恩……累得不想再动弹……” “咳咳……这床……看上去不错……而且也挺宽的……” “……” “以后每晚都让我抱着睡……什么的……也不能说忘了……” “好吧……反正,我也懒得再动弹了……” 冷青翼脸颊通红,也不知是高热还是什么,吃力地起身到桌前,灭了烛火,又挪到床边,脱了鞋袜外衣,小心翼翼钻进软被里,靠在莫无身侧,尽量不去碰莫无身上那些包扎妥当的伤处。躺下方觉浑身叫嚣的不适,酸痛难当,脑中斗争一番,拉过了莫无的手,按压在自己胃腹之上,半张脸遮在被子下不敢探出,一双眸子已经笑成了半月形。 “真暖……” “你上辈子……大约是个暖炉……” “其实我还好,不累的……见你孤伶伶躺着……想陪陪你而已……你别担心……” “明日得起早些……被人看到可不好……” “对了……门锁了没……算了……乏了,随它去吧……” “莫无……快点好起来……” 模模糊糊,喃喃自语之后,冷青翼终于放弃了所有的挣扎抵抗,昏昏睡去,惨白的脸上,分明满是憔悴,却带着淡淡的笑容,万般满足。 先前的犀利全然不见,只余虚软无力。那孱弱的肩膀,撑起的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重量。 莫无躺在他的身侧,面色好了些许,无知无觉,不见半分柔和,冷漠模样。 却也是,冷青翼喜爱的模样,支撑着他,毅然不倒的模样。 ****** 事情很顺利,阿罕顺利易容成了赫连戗穹,见到了红姑姑和小怡,一番迂回后,约定五日再见,以象征王子身份的玉扳指交换。隐卫在暗处跟着,今日早间回来,摸清了关人之处。 无惊无险,太顺利,反而不是好事。 昨日阿罕走后,冷青翼与殿下交谈两个时辰,后又向塔达努请教了几个问题,再来便是独坐屋中无人打扰,直至阿罕顺利归来,又是一番询问交谈,案前执笔,到了寅时,这才去了莫无屋子看看,歇到辰时,下人来报隐卫归来,便起了身,与隐卫见了面。 如今,已是午时,冷青翼坐在桌边,已坐了三个时辰,殿下来过,阿罕来过,隐卫也来过。不同的人,不同的对话,桌上的东西越堆越多,头绪也越来越多,冷青翼隐在桌面下的手压着胃里,也是越压越深,只面色不变,与人交谈,越谈越惊心,如今隐卫离去,冷青翼看了眼搁在椅子上早已冷了的膳食,胃里本就翻腾,哪有半点食欲。 一日里,只吃了早上一顿,还都吐了,如今却也不觉得饿。 拿过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温热茶水,像是安抚了一些胃里不适,继续拿了书册来看,玁狁部落所有渊源族规,二王子赫连若卜的种种,五年前的叛乱,五年来各个势力情况……一切看起来清楚明白,却又莫名透着古怪。 古怪的,就是太清楚明白。 所有的一切,都直指赫连若卜,便像是那恶名昭彰,丝毫不知避讳,兴风作浪,坏事做尽……可若是如此,可汗为何坐视不理?护短?或者有什么把柄…… 所有一切看似清楚的东西,其实乱成一团,冷青翼揉了揉额际,撑着桌子站起来,想要去院落里走走,理理混沌意识。屋子里很静,只听得冷青翼脚下铁链擦地的声音,倒也听得习惯了,虚软的身子半拖半就,踉踉跄跄走到门边,门推开,心中悚然一惊! 本该明亮怡人的屋外,唐突地立着一个高大黑影,遮去了所有难得的冬日暖阳,抽气般的诡异笑容,回荡在耳边,恶臭阵阵,冷青翼下意识地仰头而望,鬼一般的脸,惨白青紫狰狞扭曲,眼前一片红光,一击重拳捣进了身子里,身体窝起后飞,撞在了墙上,颓然下倒,却被一把拎住了衣领前襟,摁在墙上。 疼痛在身体里爆裂开来,意识瞬间变得分外清楚,眼前的该是个人,却散着鬼气!纠粘杂乱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髯须布面,露着满口黄黑牙齿,身上衣物褴褛,赤脚而立,裸露在衣物之外的手脚上有暗疮黑泥,指甲尖长。似寻常乞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但一双赤红的眼睛若隐若现于乱发之中,看得人心底直发毛! 是谁…… “呃……”又一拳,所有事物扭曲摇晃,眼前浓雾逐渐厚重,再也看不清楚,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得只字片语。 啊呜……坏东西……恶心…… 怎么不死……打死你…… 活该……死……嘻嘻…… 你死了……就都是我的了……都是我的…… 冷青翼分不清哪里疼,只觉得眼前黑盲,口鼻间都是血腥,昏沉间,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关键的什么。 “住手!” 呼喝再起,那怪物一样的九尺大汉,轰然倒下,冷青翼随之瘫软在地,无力地痉挛,口鼻间鲜血直冒,却未昏厥。 “小冷!”亏得阿罕听到下人惊慌来报,最快赶来,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你撑着!我带你去找赛先生!” “阿……罕……”冷青翼竭尽全力,死死抓着阿罕的衣物,强忍着身体里撕扯般的剧痛,满脸焦急,“唔……什么人……有没……呃……莫……莫无……危险……” “这疯子是谷中之人,不知是谁放了出来,胡乱伤人,莫兄应是不会有危险!你莫要担心,顾着自己!”阿罕说话间已是抱着冷青翼向赛华佗屋子里冲,一路鲜红点滴,没入泥土。 “……咳咳……阿罕……”冷青翼依旧死撑着,不管不顾那些冲口而出的腥热,“红瞳……那人……咳咳……是红瞳……” “怎么可能!小冷看错吧!”阿罕一惊,瞪大了眼睛,“我见过他多次,他不是……” “殿下……殿下的黑眸……药……恩呃……”有一大口血呕出,冷青翼眸光散乱,意识已是混乱不清,浑身抑制不住痉挛抽搐,“告诉……殿……下……别停……救莫无……别停……我……很快醒……很快……嗯……五日……呃……” “好了!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别说话了,快别说话了!”阿罕一步踏进赛华佗的屋子,赛华佗正在写药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赛先生快!快点!多少银两都成!快救他!” “放床上!”惊讶之后,赛华佗迅速镇定下来,指着床铺,动作无比迅速,把脉掀衣,落针喂药,与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毫不相仿。 “赛先生……”阿罕在一旁眼瞅着,干着急,却是半点帮不上忙。 “你用内力帮他护了心脉!”赛华佗一阵忙碌后,大声吩咐,阿罕不敢耽误,立刻按上冷青翼的胸口,掌下肌肤冰冷透骨,哪像活人,加上身子几处大块充血紫红,简直不忍视睹。 “没事。”大约三刻钟,赛华佗擦了擦额际的汗水,终是松了一口气,“主要还是之前的胃伤,之后拳脚虽重,但未伤到要害,只要心疾不发作,便只是皮肉之苦。” “多谢赛先生……”阿罕长舒一口气,床上之人痛苦之色渐渐缓和,心中也微微喜悦。 “发生什么事情了?怎地搞成这样?”赛华佗倒了杯参茶,自饮起来。 “此事一言难尽,赛先生可有办法让他多睡一日?”阿罕内力运行一个周天,赛华佗示意他收手,“这两日,他实在太过逞强。” “好,老朽也正有此意。”赛华佗呵呵笑着,“不过,银两半分不得少。” “……”阿罕嘴角略微抽搐,无可奈何点头称好。 床上,冷青翼低低呻吟,面色安宁,心口的暖,蔓向全身,像是那人守在身旁。 莫无…… 而另一间里,全然没有意识的莫无,指尖轻动。 第六十七回:权欲熏心 冷青翼睁开眼看着床侧的阿罕,心中微微失落。掩在被子下的手,轻轻握住胸前的晶石,那圆润的石头在掌心微微发暖,似那人。 “你刚醒来,喝点水。”阿罕端了温热的水过来,还有赛华佗叮嘱醒来便要吃的药。 “莫无……如何了……”干哑的喉咙,冒出难听的声音,冷青翼蹙眉。 “还未醒,赛先生说一切还算顺利。”阿罕如实而答,扶着冷青翼坐起,一旁的婢女赶忙拿了软垫塞在冷青翼身后,不过一番轻微挪动,冷青翼稍有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额际细汗直冒,却是默默隐忍,不出一声,“倒是你,这般能忍,哪像个娇贵公子?” “以前很怕疼的……”冷青翼靠着软垫,淡然而笑,话说一半不再说,眸子里闪过不易察觉的自嘲。 他的怕疼,曾经夺走了六人性命。 “把药吃了。”阿罕也不多问,递过药丸,略微踌躇后,说道:“你气色很差,再多睡一会儿吧。” “那人,确实是红瞳么?”冷青翼服下药物和水,按着痛处,虽然依旧疲惫困乏,但还是强打起了精神,“我既已睡了两日,那么离五日之约,只剩下一日有余,不好再休息了,阿罕不必担心顾忌。” “……”阿罕不语,立于床边,看着床上掩不住虚弱的人,便像是那上好的白瓷,看似坚硬,其实易碎。“那你靠着歇歇,我将知道的情形说与你听。” “……”冷青翼点头,唇边带笑,目露感激。 “你猜的不错,殿下每日服用我族秘药,遮掩眸色,保护身份,而那个疯子……也是。”阿罕拉过椅子,在床侧坐下,娓娓道来,“那疯子是塔达努带来,说是自家亲兄弟,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失了心智,求了殿下收留,殿下以不得胡乱伤人为前提应了,从此塔达努住在哪里,那人便在哪里,一直用铁链拴着,关在屋子里,从未伤人,前日……” “不是意外。”冷青翼睫毛轻颤,像是看着锦被上的银线钩花微微出神,“前日,是有人故意让他来找我,故意不让他按常日服下秘药显出红瞳……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 “殿下也是这般想的。”阿罕垂下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塔达努已被关押,什么都不肯说,被打了三十棍,依旧挺得笔直,无畏无惧,不见半点亏心,我……其实是他一手提拔训教,我不信他会做出背叛殿下之事。” “我也不信。”冷青翼笑着抬头,看着阿罕略显吃惊的模样,“他既然不肯说,倒有个办法,或可一试。” 健壮的“怪人”,被下了迷药,沉静地躺在地上,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狰狞戾气,冷青翼坐在赫连戗穹身侧看着,想到前日的经历,心下还是有些怕的,不过悄悄掩饰了去,强作镇定。 下人们一阵忙碌,乱发削去,髯须除去,软布沾水反复擦拭,前后约半个时辰,终是还了那人本来面目。一如冷青翼先前所想,所有赫连戗穹的人都白了脸。 那躺在地上,酣睡如孩童一般的男人,长着一张与赫连若卜十分相似的脸。 若是再加上一双深红的眸子,真相似乎就要呼之欲出。 “不是什么走火入魔,是毒药所致。”赛华佗的诊断,更是撕开了某些野心家的精心布局。 “来人!把塔达努带上来!”赫连戗穹一拍案几,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请等一下。”冷青翼出言相止,吃力地撑起身子,步到赫连戗穹的身前,作揖行礼,“殿下,可否给在下半日,与铁牢中的塔达努将军单独一谈?” “这……”赫连戗穹蹙眉,心下犹豫,眼前这事或许包藏部落惊天秘密,冷青翼虽已是搅入其中,但毕竟非本族人。 “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乃执政之道。”冷青翼自是知道赫连戗穹心中顾忌,“在下不为其他,只为莫无。” “殿下,阿罕恳请殿下准允!”阿罕单膝跪地,抱拳相求。 “殿下……” 紧接着,屋子里剩下的几人都跪了下来,其实不为冷青翼,而是为了塔达努。 “罢了。”赫连戗穹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起身,“便给你半日,若他还是不发一言,便以大逆之罪,处以极刑……” “在下明白了。”冷青翼看着赫连戗穹的眸子,惊讶悲伤疲惫……各种情绪充斥其间,落到最后是一丝挣扎,心腹之人,自然不愿信其背叛,“殿下顾好自己,明日与南宫月虹也许可以相见。” ****** “那人其实便是赫连若卜,不是双生子,是唯一的赫连若卜。” “……” “现在在部落里耀武扬威,处处作恶的,其实是他人假扮……” “……” “将军一直竭力护着二殿下,即使他已人不人鬼不鬼……” “……” “将军冒险放他出来见在下,是因在下前几日与将军说起许多对赫连若卜的疑惑,将军觉得终于遇到可以让真相水落石出之人,是么?” “……” “在下不知将军苦衷,何以不愿道明真相……不过,在下斗胆一猜,这一切都与大王子赫连掣云有关,对否?” “……” “或许,连你们的可汗都受制于赫连掣云,对不对?” “……” 所谓铁牢,不过一个不大的洞穴,塔达努手脚拴着铁链,面朝内侧卧着,隔着铁制栅栏,冷青翼席地而坐,一言一语,句句大不敬之言。 “按照中原规矩,长幼有序,赫连掣云作为长子,理应顺位,可你们部落却是但凭本领。赫连戗穹温和内敛,无心高位,可赫连若卜不同,天资聪颖,争强好胜,说起来有失谦逊,但对于马背上的民族来说,却是难得的傲气自成。”塔达努虽是一直未曾搭理,冷青翼却是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树大招风,招来杀身之祸,其间种种,在下不得而知,只知真的赫连若卜未死却疯,被将军救下保护,假的赫连若卜继续招摇过市,声东击西,帮着吸引了所有注意,如此,受益者仅一人,赫连掣云。将来,等到赫连掣云万事俱备之时,假的赫连若卜一死,神不知鬼不觉,便是那草原上受万人敬仰叩拜的可汗……” “……”塔达努宛如睡了,死了,动也不曾动一下。 “在下想,能让将军到了如斯地步,仍不吭声的,只有可汗本人……”冷青翼看着那僵直的身子微微颤了颤,“而可汗这么做……想必定是为了民族大义。” 塔达努啊,你四岁便跟着朕了吧,如今朕也老了…… 掣云是个好孩子,不过受了蛊惑,只怪朕察觉时,掣云已然壮大…… 朕若不忍下,手足相残,外人得利,受苦的却是无辜族人啊…… 塔达努,你帮朕好好看着若卜,让所有黑暗都掩埋起来吧,掣云会成为人人爱戴的可汗,还有戗穹支撑,至少……我族得以安居乐业,不至生灵涂炭…… 我塔达努起誓,死守秘密,否则天打雷劈! “……”多久没有尝到泪水的滋味?塞北的汉子,流血不流泪,唇边的咸涩,味苦,塔达努无言,当真无言。 可汗,您错了,错了啊,大殿下的眼中根本容不下任何人啊…… 二殿下之后,大殿下并未放过三殿下! 五年前那场祸事虽是未遂,却是重创了三殿下,五年间暗杀也从未间断…… 塔达努一直看着三殿下长大,是有私心偏颇的,再也看不下去了,即使遭受天打雷劈,也再不要忍耐下去了!! “将军,您和可汗,做了错误的抉择……”冷青翼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弯腰摁着胃腹间闭眸忍耐一刻,“你们该更相信三殿下,更相信部落里每一个勇士,纸包不住火,更何况是永无止境的欲望之火……” 铁链声声,冷青翼的声音随之渐渐远去不见。自始至终,塔达努未说半个字,但他的眼睛里,迷茫不断散开,隐在迷茫之后的,是属于勇者的无畏和决心。 铁牢之外,阿罕立于风中,见着冷青翼步履艰难,上前一步扶住,递过药物,什么都不问,却是一脸担心。 “我不知道……塔达努将军是否愿意说……他至始至终未和我说上一句……”冷青翼像是疼得厉害,弯腰吃力地说着。 “……”阿罕神情落寞,万般无法,只用内力想要帮着冷青翼缓解一些疼痛折磨。 “阿罕……你要好好歇着……明日一场硬仗……”冷青翼微微一愣,强撑着退开了些,“我吃了药,歇歇就好……你再去与将军说说……让下人扶我回去就可以了。” “微薄之力,不会影响明日……”阿罕却不肯放手,一掌贴在冷青翼后心,给着内力,“小冷,你不必如此逞能的。” “是么?”冷青翼也不好再拒绝,笑望着苍茫的天空,“是啊,真累……等到莫无醒了,我定要睡个昏天黑地……” “……”阿罕不言,风中心无所归依,无处话惆怅。 ****** 酉时,冷青翼蹙眉凝望手中图纸。那是一张根据隐卫描述画下的地形图,倒不复杂,一处寻常院落,守卫几方,机关如何,一一作了标识。可如此顺利便让隐卫摸清了虚实,反倒让冷青翼担心,这院落着实古怪,大有请君入瓮之感。 不似奇门遁甲,究竟有何古怪? 伏案埋首,脑中念头飞闪,又被一一否决,若是参不透,阿罕明日救人,必然九死一生。 “小翼哥哥!”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冷青翼抬头望去,正看到阿离推门而入。 微微愕然,接着笑开,撑着桌子站起,任由阿离扑了个满怀。 哪里还是那个乱糟糟的假小子,第一眼,黄昏下的阿离,冷青翼差点没认出来。 杂乱的刘海被剪成了齐眉,水蓝色的绸带将黑发挽成了可爱的双髻,剩下的散落在肩头,与发带相近颜色的合身锦缎棉裙,精致秀气,点缀着毛绒边角,衬得一张脸蛋越发水灵。洗去了脏污,修整了眉角,焕然一新的阿离,原是十分好看。 “小翼哥哥!我快要担心死了!他们不让我来,我急死了!”只是那熟悉的腔调一点未变,还是那个在马车里偷袭他,在火堆边拼命救他,在崖顶陪他演戏,在潭边搬着佛像,在阵里替他守着莫无的阿离,“你有没有怎么样?!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我都听说了!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么勉强你!莫无哥哥呢?莫无哥哥有没有好一点?!那日在开门,莫无哥哥被救上来的的时候,我以为……我以为……呜呜呜……” 哭得稀里哗啦,傻瓜一样的阿离,原是一点都没有变。 “阿离,别哭了,我和莫无都没事。”冷青翼温柔地笑着,递过一方帕子,抬头看着随后进来的阿罕,“怎么,打算带她去见殿下?” “恩。”阿罕微微点头,看着肩膀抖个不停阵阵抽泣的阿离,“我不该擅作主张,还是该由殿下决定……还有,塔达努什么都说了,谢谢你……” “不必客气,我只是找着将军胡扯了一番而已。”冷青翼见着阿离终于好了些,半蹲下身子,与阿离平视,“阿离,你马上要去见的人,也许是你的亲人……” “恩,阿罕哥哥和我说了,这个眼睛的事情……但,也有可能不是。”阿离用帕子胡乱擦着眼泪鼻涕,与那身衣物妆扮毫不搭调,“很奇怪,一直很想找到亲人,可是现在……又有点不想了……” “别怕,无论是不是,都不会太远了。”冷青翼笑着,用一只手遮住了阿离的黑眸,只露着另一只血红的眸子,“这可是王族的象征啊。” “小冷哥哥……你能陪阿离一起去么?”阿离绞着手指,一副不安模样,“我不是怕……好吧,我挺害怕的。” “我不能陪你去。”冷青翼换了手,遮住那只红色眸子,露出黑色的,笑意更浓,“是不是给找个眼罩,变回那个在马车里劫持我的阿离呢?勇敢点,你行的!” “恩,我是阿离,我还是我!”阿离想了想,用劲点了点头,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牙。 “阿罕,你带阿离过去后,就来这里,我要和你再研究下明日救人之事。”冷青翼站起身子,将阿离牵到阿罕身侧,“阿离,打起精神来!” “好!”阿离使劲挺了挺胸,昂首阔步也不等阿罕,便同手同脚地向屋外走去了。 “……”阿罕忍俊不禁,向着冷青翼点了点头,“我待会儿过来。” 门被阿罕轻轻关上,冷青翼却站在那里看着门一动未动,片刻后脑中灵光一闪,来到桌边再次拿过图纸,一阵圈画,终是找到了端倪。 不是奇门遁甲之术,却是兵法之阵。 鱼鳞阵。 机关处,加之守卫处,再加之院落里各个屋子的屋门,勾画出来,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是鱼鳞阵无疑。阵中大将位于阵型中后,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正是关押红姑姑和小怡的地方,若是阿罕带着人前去,不知阵型,必然直入阵中,兵力悬殊,定是死多活少! “……”唇边笑意又起,松懈下来方才感到身子的抗议,随意抹去额际的汗水,窝在椅子上,压着胃腹一阵艰难的喘息,颤抖着拿了赛华佗的药服下,垂首下去独自忍耐,心中却是喜悦。 莫无,你看吧,我其实挺厉害的。 第六十八回:没世穷年 这一次,伤得狠了。 五脏六腑之内,仿若烈火燎原,本就灼痛难当,偏偏经脉逆流,如滚油顺势浇灌,剧痛一刻不歇。寸寸肌肤之上,仿若千刀戳戮,凌迟剔骨,眼睁睁看着血肉分离,白骨断裂,却口不能言,挣扎不得,只觉得周身重似千斤,马车碾压而过,重物践踏不停,空气稀薄不够,意识泯灭不清。除此之外,还有刺骨严寒,自心口顺着血脉延伸至指尖,经脉里冰火两重天,宛如一场永世之劫。 意识混沌,眼前黑盲,力气消失殆尽,恍恍惚惚间,来到了那断魂桥边。垂垂老者,空洞笑容,人人有份,一碗孟婆汤置于眼前。描纹乌金碗,刻着彼岸花,液体浑浊不清,宛若今生红尘,丝丝缕缕的流连。 问,这一生还有如何牵绊? 笑,放下便是轮回,执着若此,何苦痴癫? 我不放心。 他说。 或许不是牵绊,也不是执着,只是不放心。有个人在心上,孱弱倔强,笑容似月华,苍白绝美,却凄厉感伤。 你若死了,我不会死……我会活着,尝尽所有苦楚……苟延残喘,便是让你在黄泉岸边等白了头发……也不遂你心愿…… 碗落地,汤撒开,心之所向,便是那没顶之苦,也甘之如饴。 地狱黄泉,漫漫长路,上刀山,下火海,灵魂之苦,刻骨之痛,他始终不曾停下。相信着,终究有一扇门,推开后滚滚红尘,那人立于身前,仰首而笑,口不对心,说上一句: “你再晚一点醒来,我就走了。” 垂首去望,说着要走的人,双脚与地面相接,已在他的身边,守望成石。 “莫兄!撑住啊!别放弃啊!” …… “你们手脚快点,把药粉洒在伤口上,然后布条裹紧一些……” …… “把这药吃下去,你的脉息已逆,这药吃下去,虽是剧痛,却可回转脉息……” …… “好了好了,小子,干得不错,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 “赛先生……莫兄如何了?” …… “小子,你当真好福气啊,老朽好久不曾这般全力而为了……” …… “唉,这是想累死老朽么?!小子,你赶紧醒醒吧,管管你那个小兄弟,真是不要命!” …… 意识不知何时开始断断续续,耳边声音渐渐大了,他虽沉在深渊之底,却已看得到头顶一片光明,嘈杂无序,听得清的,听不清的……知觉正在一点点复苏。 苦痛他不怕,怕生死。怕那近在咫尺,簇拥而眠的身子,越来越冷;怕他万般挣扎,睁眼已是太迟,那人笑颜如残花散落,等不及相守相知。 焦急、煎熬、挣扎,黑暗中,他犹如负伤的野兽,嘶吼哀嚎,却无人知晓。 直到那一刻,他连推门而开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直到那一刻,灌了铅一般沉重的眼皮,竟是掀起了一条缝隙,透进了微弱的光。 直到那一刻,模糊间看着那推门而入的一抹白,狼狈地扑倒在地上。 直到那一刻,与初遇时相似的一刻,却伸不出手,抱不住人,隔不开孤寂绝望。 等不了,再也等不了了。 ****** “呃……”冷青翼迷迷糊糊地睁开眸子,看着眼前黑灰的地面,这才想起,方才进屋兴许太累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觉,也不知这般趴着,睡了多久。 “嗯……”吃力地撑起身子,胃腹里大约受了地面的寒气,随着他的动作,猛然一阵剧烈的翻搅,腥气上冲,张口,地面落下一滩殷红,支撑的手臂又颓软下来,沉重的身子又跌落地面,蜷缩起来,压着胃腹的手几乎已是触到了脊椎骨,却压不住丝毫剧烈的绞痛。 破碎的下唇又被咬出了血丝,蹙眉闭眼,如今独自熬痛,似乎越发的得心应手了。如此捱了大约一刻钟,疼痛终于缓和了下去,待到力气恢复了些,冷青翼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撑到了莫无的床边,一如既往的在床侧坐下,背对着莫无,窝着身子,看着桌上的烛火,淡淡笑起。 “抱歉……今晚来迟了些……阿罕走后,忙着默写了《千金方》……对了,终于见着了阿离……那个笨蛋哭得丑死了……”如往日般的絮絮叨叨,烛火倒映在他眼中,散着暖意,“其实……我有两日没来……你着急了吧?没事……我没事……很好……” “……当不上状元,果真是天意吧……这几日,看着那些是是非非……权力之争……真是无聊透顶……” “阿罕今日黄昏,大约能把小怡给救回来……说不准又缠着我做桂花糕……你说小怡和阿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呵……” “莫无……今日见到阿离……我想起了许多事……分明本来忙得都已经忘了……我想起你一掌弄坏了马车,一拳打死了野猪,差点穿帮的拙劣演技……还有在半崖边、闯阵时说的那些话……原来,都记得……” “已经五日了……日子过得真快,你说是不是……” 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苍白的脸上映着烛光,染上一些红晕。不是那个计谋满心、运筹帷幄的冷青翼,不是那个侃侃而谈、胆大心细的冷青翼,也不是那个直立于人前、淡然沉着、仿佛无坚不摧的冷青翼。此刻的他,弯腰坐在床侧,按着痛处瑟瑟发抖,所有的苦,所有的伤,显露无疑。话语间不需要前思后想,随心而已,即便唐突,唠叨烦人,都不打紧,身后的人,也唯有身后的人,让他不用辛苦遮掩。 人前傲然精明的冷青翼,骨子里不过一个散漫的孩童,简简单单,真实易懂,渴望的是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安然自得于篱笆墙中。 “已经很晚了……今日大约只能睡一个时辰……不好再……”笑着转头去看,与往常并无二般,看看那人沉睡容颜,是否又添几分血色,用来抚平一日里所有的辛劳,记在脑中,然后安稳睡去……笑容凝结在唇边,脑子里一阵轰鸣,接着便是空白。那一双记忆中深邃沉静的眸子,丝毫未变,相视而望,像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这一眼,两人是盼了多少年华? “……”莫无动了动唇,依旧没能发出声音,初醒的身子还是太过虚弱,但无论有没有发出声音,那声呼唤已是传入了冷青翼的心中。 有什么碎裂开来,眼前所有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浑身止不住颤抖,双手握拳,别开头,摇晃着撑到了桌边,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屋内一黑,只余窗外射入的月光。 熟练地,就像是下意识一般回到床边,脱了外衣鞋袜,钻进被子,蒙住了头,没有声音,却是抖得越发厉害。 屋子里,忽然便静了下来,莫无看着眼前的漆黑,唇边带笑,果然不出半刻,闷闷的质问从被子底下传来,有气无力,有口无心。 “在陷阱之中……你是不是想着……就算是以命相救也无所谓?!” “不用想我的感受……春日百里坡之约,都是废话么……” “若不是遇上故人,世外高人……你现在不过一堆黄土,最多我帮你刻个木头,你那么多仇家……饶是我满腹才华,也只能帮你刻个‘此人已死,其名不详’……” “别以为先前那些话是说给你听的……自言自语而已,你不知道吧,我没事就爱自言自语……” “我告诉你,我气得要死,你不要和我说话!我一句都不想和你说!” “……” “……” “糟了,差点忘了!呃嗯……”沉默一阵,冷青翼忽然猛地坐起,胃腹处自是吃不住,疼得要死,却仍是不管不顾,挣扎着起身穿衣,就要下床。 赛先生说,莫无醒了,便要立刻施针用药…… 赛先生说,莫无醒了,定要知会于他…… 赛先生,还说…… 一片黑暗里,看不清莫无,也看不清冷青翼。 看不清莫无是如何一点点挣脱万千禁锢,终是伸出了无力的双臂。 看不清冷青翼是如何半点挣扎都没有,就落入了那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 看不清莫无什么都没说,眸子里溢满的柔情怜惜。 看不清冷青翼闭了嘴,眸子里掩不住的点点欣喜。 “青翼……” “……久等了……” “……” “我回来了……” 断断续续,咬字不清的言语,不是感谢,不是道歉,不是生离死别后的热切,也不是仿若隔世的炽烈。 “……”冷青翼一点点感受着那些渴望已久的暖,不会说,永远不会告诉莫无,这一刻,他的脸红心跳,缴械投降,一败涂地…… 屋子里又一次安静下来,并没有原先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觉得踏实,高悬的心,回到了该在的位置,脆弱席卷而来,冷青翼望着窗外的月光,咬了咬牙,轻轻挣脱了莫无虚弱无力的怀抱,不按疼痛交缠的胃腹,不弯腰,站立在床边,故作严肃: “我很好……你莫要心急逞能,离痊愈大约还早,我去找赛先生……你……撑着别睡。” 说完不等莫无出声,竭力稳着身子,走向门外。 关门,屋外凉风竟也不觉得冷,望着天空一轮明月,粲然而笑。 莫无…… 第六十九回:视如拱璧 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顺利。 纸上谈兵,时间仓促,敌方主动,我方被动,看似已有了万全的准备,但一步错,步步错,这不是棋局,也不是儿戏,错了便是生命的代价。 冷青翼坐在院落里的石桌边,吹着冷风,看着落寞的晚霞,一分分黯淡下去的天空。 兵分两路,一个赌局。赫连戗穹带着隐卫和几个心腹高手按约定去交换人质,阿罕带着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得力手下闯敌人阵营,赌得是,真的红姑姑和小怡在哪里。 冷青翼没想到,红姑姑和小怡被分开了。 对方全力部署、引人注意的鱼鳞阵,守住的不是红姑姑,只有小怡。阿罕带着人,一路拼杀,万般艰辛破阵,换来的,是假扮的红姑姑一刀深埋入身体。负伤的阿罕,杀了假扮之人,本打算撤退,却看了对方押着出来的小怡,真的小怡。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因为活着回来的只有小怡和阿罕,小怡抱着阿罕,染了一身的血,一双眸子空洞无光,阿罕身上多处重伤,撑着一口气指引着小怡走入七绝谷。赛华佗接下阿罕,嬉笑神色一点不见,称伤势过重,只能尽力,小怡一动不动守于门外,见了冷青翼,像是没有见到,被问了什么,也是一字不答。 赫连戗穹这一边,对方假意先交了小怡,假的小怡,立于赫连戗穹身后,见机行动,红姑姑被蒙了眼堵了嘴,虽然知道其中狠毒计谋,却只能徒劳挣扎。人质交换时,对方接过玉扳指,隐在暗处的人,射出一箭,直取红姑姑后心,赫连戗穹以身相救,箭入后腰,假扮的小怡乘机动手,众人措手不及,眼见赫连戗穹便要命毙于当场,幸得一路暗中随行的塔达努冲出护救!但塔达努刑伤未愈,只拼得了与对方同归于尽,安然闭眼于赫连戗穹怀中。赫连戗穹身心俱创,回到谷中草草处理了伤处之后,便将自己锁在竹屋内,不见任何人。红姑姑在竹屋前徘徊,前尘往事,心有千千结,裹足不前,却又做不到弃之不顾。 冷青翼想了许多,却不周全,红姑姑和小怡虽被拼死救回,代价却是太大。 莫无提前醒了,本是满心喜悦,如今,却是万般难受。 “不冷么?”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冷青翼愕然转身,看着坐在竹制轮椅上被下人推着的莫无。刚刚醒来,伤势不过稍好了些,却是胡乱下了床,出了屋,那张冷峻的脸上,惨白无色,额际汗湿涔涔,不必多问,也知这般强撑是多么吃力。 “起来做什么?!你那样的身子,吃得消你这样折腾么!快回去!”冷青翼掩不住焦急担心,扶着石桌站着,却未动半步。 “我都知道了。”莫无淡然地说着,再多的虚弱也遮不住他始终如一的坚定。 “我没事。”冷青翼微微垂首,看着地面,“这种事情……我,已经尽力了……” “你过来。”莫无的眸子始终看着冷青翼,虽有些模糊不清,但仍是将那颗自责不堪的心看得无比清晰透彻,“你在此坐了一个时辰,我来带你回屋。” “……”冷青翼轻咬着下唇,冷风吹了一个时辰,胃腹里早已剧痛滔天,此刻扶着石桌站着已是勉力,只要松了手多半走不了几步便会倒下,“我没事……只是想清醒一下……” “阿罕没死,有息转心法。”莫无微微蹙眉,唇角有血丝,用手背抹去。 “什么?!”冷青翼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看着莫无,“你……你用了息转心法?!” 莫无默然不语,只看着冷青翼,看着他终是妥协下来,深按着胃腹间,佝偻踉跄地走来,下人去扶,才没让他摔下来。 莫无一动未动,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虽然那人模样让他心疼不已。 “为什么?”冷青翼忍着抽绞的疼痛,却是更加担心莫无,不过口气不曾软下,“为什么这么做?你伤得还不够重么?!” “终于知道担心我了。”莫无的严肃悄悄散去,露出一抹轻笑,看着眼前被扶着的人,“你在这里,陪着阿罕一个时辰,已经够了。” 一语中的,总是可以轻易看得明白,那被层层隐藏起来的心。 冷青翼坐于此处吹风,自然知道不妥,但阿罕将死,只觉得胃腹里疼上一分,心头上就好过一分。 “……”冷青翼不知说什么好,只看着莫无,满脸担忧,“回屋吧,你的伤……” “用息转心法的不是我。”莫无示意下人推着自己向屋子而去,心情颇好地留了冷青翼在身后,“我只是背了心法。” “……”冷青翼一愣,这才发现被莫无戏耍了,面色微微带红,心口却不觉踏实了许多。 “还不回屋?”莫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冷青翼的前方,像是为他指明了方向,“你若倒下,息转心法,我绝不会假以他人之手。” “莫无……”冷青翼身子微微发颤,不知是冷的,疼的,还是其他什么,只知道有情愫在心底不断发酵,止也止不住。 “还没结束……”莫无一双冷然的眸子直视着前方,“不要低看了那些在大漠上驰骋的男子。” ******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 多久?她忘了。 那人在竹屋内,五年不见,两人不过隔了一扇门。 她是南宫月虹,曾经右相的掌上明珠,一生富贵,人人羡慕。偏偏执拗激烈性子,为了屋子里的男人,不惜舍了所有荣华,不惜与父亲断绝了关系,不惜孤身一人去了大漠…… 结果,结果呢…… 往事一幕幕,对对错错,是是非非,以为忘了,却还是记得那么清楚。 那人瘦了,苍白了,憔悴了,仿似也老了。 可又一次救了她,这一次,已是第五次了。 她是医者,看得真切,那一箭扎得如何……并不是简单的皮肉伤。 是不是太固执了?是不是太倔强了?是不是,太绝情了…… 回来的马车上,她与他同坐一辆,他抱着死去的塔达努,只字不语,她看着他,半字不言,如此沉默,宛若陌生之人,不,即便是陌生之人,见那渗血的伤口也多少会关心的吧。 塔达努于他,甚至与可汗无异,如今因他而死,那些旁人不懂的痛,她怎会不知? 知道,心口也跟着疼得直抽,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以为只剩恨和埋怨了。 现在看来,似乎还有担心。 竹屋的门开了,有隐卫进去,又出来,手中拿着什么,行色匆匆。 门未关,那人踉跄而行,看着她,笔直走来,鲜红的颜色点点滴滴,落了一地。 “月虹。”他看着她笑,那笑容和许多年前一般,丝毫未变。 “对不起。”他说,不知说着此刻还是那时。 “今生来世,我不会再扰你了。”他决绝转身,身后紫色的衣袍泛着黑色,自腰际一路沿至脚边,终于没入泥土之中,绽放成艳丽的红花。 那背影,一如记忆中高大,只是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她伸手摸着脸颊冰冷的液体,竟是哭了,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原来竟是这般的狠心。 竹屋外,她从站立到依着梅树抱膝而坐,不言不语,却也不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也不想知道,只想这样待着,好像除了这里,便无处可去。 许多人进进出出,有他的心腹手下,有隐卫高手,还有小厮婢女,唯独没有医者。谷中有一世外高人,来时便略有耳闻,不过此刻为了救治阿罕,大约已是分身乏术,力不从心,自然顾及不到此处。 阿罕与他,自然他更金贵些,想必又是下了什么舍生取义的命令。 其实,谷中此刻还有一名医者,坐于梅树之下,仰首而望,像是没心没肺,冷血无情。 无人找她。无一人来到她的面前,央求她,或者责备她,来来往往的,甚至无人看她,宛若她根本不存在,梅树之下,不过一个孤魂野鬼。 “您是……红姑姑么?”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微微侧头看去,水蓝色衣裙,整齐双发髻,一黑一红不同色的怪异眸子,却水灵扑闪,惹人喜爱。 与暖暖……一般的年华。 “您怎么哭了?”阿离问着,也不经同意,自顾自靠着红姑姑席地而坐,无论外表如何变化,还是那个野惯了的阿离。 “我没哭。”手指碰触脸颊,没有湿意,泪水已早被风吹干了。 “我听见了。”阿离也看向那竹屋,笑了笑,“您哭得厉害。” “……”她看向阿离,微微迷惑,懒得反驳,打算不再搭理。 “我昨晚见了殿下,阿罕哥哥说,我可能是殿下的……女儿。”阿离依旧笑着,却笑得很假,眼睛里面,莫名又闪出晶莹,分明昨日已是哭了许久,“殿下和我说,就算我是暖暖,他也不会认我……” “……”她听着,不明所以,目露震撼,打量着阿离,已是另一副神色。 “我当时很生气,赌气跑出了屋子,正巧撞到了赛先生。”阿离眼眶渐红,也转眸看向红姑姑,“赛先生说,殿下一直在服食一种毒,用至亲之血所下苗疆蛊毒,思念则毒发,毒发时剧痛难当,直至昏死。此毒可解,同样的血,每日一盅,七七四十九日。殿下服毒五年,毒已深入骨髓,加上几次遭遇刺杀伤势叠加,或许七七四十九日已是不够……赛先生还说,殿下不让说,只等到哪日……昏过去便再醒不过来,活活疼死。” “……”她无言,只是兀自睁着一双风韵犹存的眸子。 “服毒却不死,是用最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不认我,是因为……不想原谅自己。” “选了这种毒,有解等同没解……上次遇袭左腹的伤还未好,如今又伤,如此不管不顾……红姑姑,您猜,殿下想做什么?” “这一次,算不算殿下为了红姑姑,放弃了所有?看着死去的塔达努伯伯,不知红姑姑作何感想……不知殿下又是作何感想……” “听说红姑姑医术了得,听说红姑姑从回来就一直坐在此处……红姑姑,您说他疼不疼?您说这地上淹没的鲜红,是暖的,还是冷的?” “或者,红姑姑什么都没想,只是在这里等着看,有人走出来,满面泪水,说着他已然离世……然后笑着离开么?从此无牵无挂了么?!” “是……我是暖暖!我就是暖暖!在休门的时候,那些过去的事,我想起了一些!你知道么,那深埋在心底的影子,不是你,而是他!那个被你口口声声说害死我的他!” “过去的事,你不原谅他,我原谅!不但原谅,我还为有这样好的爹爹感到自豪!那么……娘!你没有责任么?看着坏人把我从身边掳走的你,没有半点责任么?!你怪他,一直怪他,不曾怪过自己么?!不曾么?!” 阿离不理红姑姑的惊讶,话是越说越大声,先前还有的尊称,也是扔得干净,眼泪再次决堤,这么许多年,累积下来,竟是这般的多。赫连戗穹一句暖暖证实了她的身世,赛华佗仗义执言让她看清了隐藏起来的所有苦痛,塔达努的字字句句,更是让她明白了当年的一切。 “暖暖……你是……暖暖?”同样哭得不能自已的还有南宫月虹,她的暖暖,暖暖…… “……”阿离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却是越抹越多,心中盼着等着,却见红姑姑只是哭泣模样,心中全是失望,万般不是滋味,扭头打算跑走。 “我……我有错!那一日若不是我的疏忽,怎么会让你被掳走?!我日日责怪着自己,不见他,逃得远远的……就是不能面对啊……一旦见了,就会崩溃……所有活下去的勇气就都没有了……暖暖……暖暖啊……我生了你便再没有孩子了……你是他的孩子啊……是我最爱的……唯一的孩子啊……”南宫月虹一把抱住了阿离,哭得歇斯底里,所有的苦楚,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汹涌而出,几乎淹没了所有,不再是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不再是那个淡然沉静的女子,不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女子,不过一个懦弱无助的可怜人儿。 “……”阿离僵直着身子,咬着唇瓣猛然回抱,嚎啕大哭起来,“娘,你救救爹好不好?我不要爹爹死掉……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啊……” 竹屋之中,赫连戗穹颓然于竹椅上靠坐着,什么都听不到了。地上一滩深红,还在不断扩散,桌上宣纸翻飞,该写的似乎都写完了。微微牵起不断渗血的唇角,看着墙上一幅挂画恍然出神,画中女子双眸清亮,巧笑嫣然,宛若一刻不曾离去。万分疲惫终是阖眼时,耳边像是又传来那魂萦梦牵的呼喊,真好。 塔达努…… 对不起,我没有后悔…… 给你惹了这么许多麻烦的我,竟是没有丝毫后悔…… 那,还像小时候那样吧,塔达努,罚我抄训诫一百遍,好不好? 第七十回:七返灵砂 风吹过,雨落下,淅淅沥沥。屋檐下,台阶上,缩着一团红色的身影,在灯笼的光晕下,瑟瑟发抖。 天已全黑,月不明,没有星光。 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下人,一盆盆鲜红色的水,一碗碗深褐色的药,不停传来赛华佗大吼的声音,带着莫名的焦躁。她想闭上眼,想捂住耳,想逃避眼前不停回放的一幕幕一声声。 “小怡……”被锁链束缚的双脚出现在眼前,向上望去,一袭白衣,灰黄油布伞,那人的笑,一如过往,“别太担心了,有息转心法,不会有事的。”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漫上晶莹,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却只有呜咽和满眼的恐惧不安,发不出声音,“呜呜……呜……” “……”冷青翼收了伞,与小怡并排坐下,静静的,递过一方白色的帕子。 “……”小怡紧紧揪着帕子,却忘了去擦满脸的泪水,浑身颤抖,看着前方没有边际的黑暗,所有场景再次一一浮现。 可以逃出去的众人,因她折返而回。 四方的院落,一层层的围困,人人持刀,刀尖所指,被围困的一十二人。 刀架在颈项间,她看着阿罕按着腹部,鲜血不停从指缝间涌出来,那张万般隐忍的俊逸脸庞,那双无比坚毅的沉黑眼眸,大约这一生都无法忘却了。 身后制住她的人,在洋洋自得地说着什么,她也在竭力喊着什么……可谁也没想到阿罕做了什么。 直冲而来的大漠男儿,像是看不到那些尖刀,大掌一把抓住了横在她颈项上的刀,几乎是同时,两柄剑刺入了他的身子!无知无觉,仿似不是他的身子,短刀挥舞着苍劲的痕迹,她大睁着眸子,口中“不要管我”四个字尚未说完,已被阿罕护在怀里。 没了人质,对峙消弭,厮杀一触即发。 她的手脚上套了千斤锁链,力气使不出,成了累赘。阿罕护着她,手中不过一柄短刀,原先还有另一柄,阿罕送她的那柄,在她的包袱里,大约已是……丢了。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许多人倒了又爬起来,还有更多的人,倒了便再也爬不起来。 一十二个人,利落的黑色短发,坚定勇猛的目光,那般与众不同,他们围成一团,阿罕护着她在中间,每当一人倒下,她就会听到阿罕轻轻说一声“兄弟,走好。” 边打边退,到了门口,一十二人只剩五人。 “将军!下辈子再相聚!” 明明是四声大吼,听着却像一个声音,她看着那用血肉之躯堵住的门,痛哭出声,阿罕抱不住她,半拖半拽,一路狂奔,跨上隐藏在不远处的骏马,策鞭而去,不曾犹豫,头也未回。 “阿罕……呜呜……不管他们了么……”她哭得不能自已。 “……” “对不起……对不起……”她呜咽不清地道歉。 “……” “阿罕……呜呜……阿罕……”她无助地颤抖,心如刀绞。 “……” 阿罕没有答话,他在驾马,用某种死撑的下意识,直到再也抓不住缰绳,直到再也控制不住身子,直到向后摔落在马下。 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落马,她也狼狈地扑了下来,任由马儿狂奔而去,只是这次,她的手脚受缚,甚至连扶起他都不能。只能哭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下的土地,贪婪地吸食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液。 “丫头……刀……”阿罕笑了,轻轻地,淡淡地,像是之前一切不过梦魇,只是那唇角不断蜿蜒而下的血,告诉她生命是如何流逝不见。 “刀……”她拿过那柄短刀,看似普普通通的刀,不过稍稍用力,便斩断了手脚的束缚,削铁如泥,竟是如此了不得的刀,她却搞丢了,如此珍贵的东西,搞丢了…… “我……带……你……回去……”依旧是笑,想让她安心的笑。 她浑身满是血迹,却毫发无损,她竟是,毫发无损的。 哭着将阿罕抱起,虽已是万分小心,可满身的伤,一定弄疼了他,一定是的,虽然他始终淡淡地笑着。往哪里跑,她不知道,怀里的人越来越沉,滚烫的液体渗进她的衣物,灼烫着她就快急疯了的心…… “别怕……你跑得……很快……很快就……能到了……” “阿罕……” “穿过……穿过林子……沿着小河……沿河向下游……” “阿罕……呜……” “呃……我……嗯……刚刚……睡了下……该转……转右了……” “呜呜……阿罕……” “你看到……了么……我有些看不清……我们……过河了么……向前……” “别死……别死啊……呜呜……阿罕……” “快到了么……看到竹林……没……到了……没……” “没有……没有到……阿罕……我还没有到……你别睡……别睡啊……” “丫头……你……不记……不记得……我了……是不是……” “不!我记得!我记得你的!!” “丫头……那日……天很蓝……草原之上……我说……我说……你是阿罕的丫头……你说……说……呵呵……你说你要吃……桂花糕……我逗你……说你做我的阏氏……就给你做桂花糕……你说好……咳咳……呵……于是我便当了真……” “阏氏……呵……是么……” “……不记得……也……好……咳咳……今日的一……一切……也快点……忘了……忘了吧……丫头……忘了……不是坏事……” 忘了……不是坏事么? “呜呜……呜呜呜……啊啊呜呜……”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小怡什么都没说。 冷青翼坐在一侧,什么都没做,不追问,不拥抱,不安慰,只陪着,陪着小怡走过生命里的一个坎,一个如此沉重的坎。 “鬼哭狼嚎,好大的本事,就快死的人都被你嚎醒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门开,赛华佗厉声说着,“快去看看,看看有什么要说的!” “……阿罕!”小怡噌得一下子跳了起来,风一般跑进了屋子里,扑到阿罕的床边,大声嘶吼着:“我很坏!我很坏!呜呜,我不但忘了阿罕,我还把阿罕的刀弄丢了!可是,阿罕,你给我机会改好不好?求求你……我会改的,真的……我不会再忘记了……不会再弄丢重要的东西了……呜呜……阿罕……我喜欢桂花糕……一直喜欢……我想吃你做的桂花糕……等你好了……做给我吃好不好……好不好啊……” “……” 一片泪水朦胧中,床上的人是不是动了动?是不是朝着她笑了笑?是不是和她说了……好?是不是?为何眼泪越抹越多,为何怎么也看不清,听不清…… “小怡……”冷青翼的声音像是划破了重重迷障,小怡回头去看,看着冷青翼的温柔,“阿罕说了好,你太吵了,所以没听到。” “好了好了,这下子阎王也别想从老朽这处要人了!出去吧,别打扰我了!特别是你,吵得我老人家都快聋了……”赛华佗捋起袖子赶人,冷青翼拉着小怡,出去屋子,不再打扰。 “小冷……小冷……” 小怡低垂着头,站在屋檐之下,仍是抖个不停,冷青翼微微叹息,挪步上前,轻揉小怡的发顶,“抬起头来,希望可不在地上,你守着他,他便走不了太远,你要信他。” “嗯……”小怡慢慢抬起头来,胡乱抹着脸,看着冷青翼勉强笑了笑,“小冷说得对。” ****** 屋子里漆黑一片,那人应该是睡了吧。蹑手蹑脚推开屋门,钻进屋子,又小心关上门,锁链裹了软布,消了声音,冷青翼一点点挪到床边,床上的人,看不清。 你守着他,他便走不了太远,你要信他。 唇角勾起笑容,有甜有苦,又酸又涩,这一路风雨飘摇,是对是错?伸手拿出衣物下的晶石,握在手心里,眸子里荡起一片柔情,无论对错,大约也就这般走下去了吧。 “莫无,快点好起来吧……说好了,看尽天下朝夕……”喃喃自语,低低的声音,宛如轻风划过。 屋子里很静,冷青翼疲惫地脱着外衣鞋袜,钻进被子里的时候,意识已有些昏沉。 “你去了哪里?” 陡然而出的声音,让冷青翼一惊,差点一个不稳,摔下床去。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这伤患怎地这般不好伺候?!”冷青翼努力掩去慌乱,也不知床上的人,何时醒来的。 “这句话,该我说。”莫无吃力地侧过身子,伸了手臂,环住冷青翼。“阿罕,没事了?” “……”冷青翼没有回答,这个似乎失了许久许久的怀抱,让他暖得直想睡。 “……”温热的大掌轻轻按着怀里之人那不断痉挛抽搐的胃腹,安抚着,关怀着,“疼的时候,要说。” “恩……疼……”冷青翼难得乖巧,低低呻吟了一声,莫无一愣,这才发现怀里的人已是睡着了。 “……”莫无无奈地牵了牵嘴角,也跟着阖上了眼睛,“明明这么累了。” 屋外风雨依旧,却阻不了屋里的暖意,肆意蔓延,无止无尽。 “……” “……” “不对!”冷不丁的,安静再次被打破,冷青翼猛然从梦中惊醒,“赛先生在救治阿罕,红姑姑顾着殿下,莫无……是不是自阿罕他们回来,便没人再来看过你?!” “……”莫无微微蹙眉,像是被惊扰了美梦,“无碍。” “怎么无碍?!你……不行,我得去问问赛先生!”冷青翼也蹙着眉,赛先生说的是十日,如今不过五日,若是看顾不当,落下病根或者废了武功,可如何是好?! “唔……”莫无看着怀里微微挣扎的身子,计上心来,黑眸轻闭,闷哼出声。 “怎……怎么了?”一招制胜,冷青翼乖乖就范,忐忑地问道:“我撞了你伤处?!” “嗯……”莫无仍是清淡口吻,环住的手臂却是收得越发的紧,“别动,我一直未睡着,累得很。” “你继续睡,我去去就回……”冷青翼做着最后的挣扎,言辞上的。 “或者,我陪你去。”莫无竟是松开了手臂,一副打算起身的样子。 “不去了!睡吧,我不去了……”冷青翼埋下脑袋,没了怀抱,心里止不住失落。 “……”莫无双臂张开,再次揽人入怀,喃喃道:“不是只有你在担心。” 不是只有你在担心…… 冷青翼先是一愣,随即眼眶微红,缓缓闭了眸子,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唇角带着笑,很快便沉入了一场美梦。 我知道了,莫无。 第七十一回:历久弥坚 宽敞奢华的马车停在景王府门外,下人端来马扎垫脚,一人锦衣玉袍,端着傲然姿态,缓缓而下,黑色靴子落地,靴面崭新,不沾半点尘土。景王府守门一人赶紧迎了过来,另一人入府通传。 “王爷在么?”那人站立笔直,面带盛气,头不低,下视面前单腿跪拜之人。 “肖大人,王爷刚刚回府不久。”守门之人中规中矩,只等通传之人出来。 “怎么?连我也要一起等着?”肖奕蹙眉,显得有些不耐烦,绕过半跪之人向王府走去。 “肖大人。”守门之人站起绕到肖奕面前复又跪下,“王爷有令,任何人不经通传,不得入内,还请肖大人不要为难小的。” “任何人?”肖奕挑了挑眉,看了眼紧闭的王府大门,“可也包括冷青翼?” “这……”跪着的人微微犹豫,不知该如何说,却也不敢不答。“公子……算是王府的人,自然不用通报……” “混账!”肖奕凤目一横,衣袖一挥,“掌嘴!” 肖奕身侧有人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啪一个耳光,无比响亮。 “肖大人!王爷有请!”幸好通传之人回来了,大门洞开,半跪于门边,请肖奕进入,姿态恭敬。 “哼!”肖奕冷哼一声,绕过地上的人,大步朝王府走去,门内早已有引路小厮等待,王府大门砰然关上。 “怎么又打人了?”通传之人见另一人缓缓走回当值的位置,看着那红肿的半边脸。 “老三……我可真想公子。”被打之人揉了揉火辣辣的脸颊,笔直站立,守于门边。 “你活得不耐烦了?!当心给王爷知道了!”通传之人做了个杀头的动作,“你这个呆头呆脑的,每次遇到肖大人都被打,下次你去通传好了。” “老三……你说公子还会回来么?”被打之人仍是不知死活地问着。 “你!”通传之人眼一瞪,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耸了耸肩,“谁知道?不过,还是别回来的好。” “……”被打之人侧头看了看湛蓝高远的天空,傻笑了几声,“是啊。” 景王府内,一景一物,一草一木,皆未变,假山小桥,潺潺流水,红梅飘香,青松林立,三步成画,五步成景,据说当年冷青翼一手设计打造,其间精妙绝伦连皇上都赞不绝口。 肖奕脸色并不好看,因为景阳竟是在冷青翼的屋子里。景阳已经很久未去那里,也不知今日发什么疯,不是说被背叛了,恨之入骨么? 可当他真的走到了冷青翼屋子前,脸上却是立刻换了副神色,推门而入,下人规矩退下。 “王爷。”面上带笑,温顺柔和,一双凤目顾盼生姿,随即却是一愣,“王爷?!” “如何?可还喜欢?”景阳坐在椅子上,悠哉品茶,满脸笑意,看着惊讶的肖奕。 “……”肖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屋子里,原先的淡雅简朴全然不见,换了他最喜欢的浅葱色,上等的花梨木桌椅柜子也是他喜欢的样式,金丝银缕勾勒床幔,蚕丝绸缎锦被铺陈,价值不菲的字画和摆设,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奢华,“王爷,这是……” “你喜欢就好。”景阳站起身子,走到肖奕面前,递过一个锦盒,盒中躺着一块通透的和田玉,“此次全靠你的计谋,本王才能赢得如此漂亮,这些权当奖赏。” “王爷……”肖奕接过锦盒,满目激动,“那事还是莫要提,当心隔墙有耳。” “本王得意忘形了,肖翰林说的是。”景阳哈哈笑起,像是心情很好,“翰林院可住得舒坦?肖奕如今已不同于往日,翰林之位虽为文官,但不可小觑,更何况本是人中龙凤,本王真乃如虎添翼。” “承蒙王爷抬爱,肖奕万分欣喜。”肖奕微微仰首,摆了最好看的角度,眸中含情,唇角带笑,“这个屋子,算是王爷送给我了?” “不是。”景阳微微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上一些的肖奕,笑容不减,“那人住过的地方,无论怎么改,恐怕都不讨喜,所以,本王为你置办了其他地方。” “王爷……”肖奕嬉笑颜看,自从七绝崖归来,景阳变了许多,“那……七绝潭还是过不去么?” “过去了,但过去的人,没有回来的。”景阳也不避讳自己一直不曾放弃的举动,直视着肖奕,不见半分心虚,气势凌厉起来,“是本王之物,生也好,死也罢,都得由本王决定!” “王爷说得没错。”肖奕脸上颜色半分不变,依旧温顺,“背叛者,决不可轻饶!王爷有没有想过,路有两端,一端不行,还有另一端……” “想过,只是日前那事布置安排,颇为费心,如今事情告一段落,我已派人去打探……这几日多亏了有你。”景阳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带你去看看为你置办的屋子可合心意,日后常来。” “好。”肖奕立于景阳身后,笑容渐冷,又扫了眼整间屋子,虽是改了模样,可墙上的清荷,屏风上的骏马,锦被上簇拥而开的白菊暗花,都不是他喜爱的,再看那案几上的茶,白毫银针……他肖奕只喝武夷红袍! ****** “殿下,当真明日便动身?这伤……” 竹屋内,暖炉烧得很旺,淡淡的梅香浮在半空中,沁人心扉。 “已经三日了,该布置安排的,都已妥当。”赫连戗穹在床上,身下垫着软垫,半卧着,脸色十分不好,但眼神却恁地清晰。“多谢冷公子这三日的全力相助,想起之前种种,不觉羞愧难当。” “闯阵之事,虽然生死一线,吃了许多苦痛,却也让在下明白了许多……大约也是一场缘分,殿下不必自责。”冷青翼一笑,便泯了许多恩仇,“殿下可知在下有心疾?原本一直以为这样弱不禁风的身子根本百无一用,可莫无倒下的那几日,虽是勉力支撑,却也好端端地度过了……当然要感谢赛先生的药,对心疾也有些功效,可在下更是明白了,使自己变得强大的或许不是自己本身……殿下,您觉得呢?” “……”赫连戗穹知道冷青翼话中有话,微微掩了眸子,“五年了,也不知道她……” “殿下……”冷青翼轻轻打断赫连戗穹的话语,笑着将一物放在他的手中,“红姑姑也好,暖暖也罢,都是你要保护的人,但同时,也是想要保护你的人。你们一家已是错过了许久,她们想要的,只有殿下能给,岁月如梭,则当珍惜。” “……”赫连戗穹看着手中只绣了一只鸳鸯的红色帕子,还有那用黑色的丝线绣着的十个字,“怕只怕……五年前的事再重演。” “人终有一死,好过活着一生遗憾。”冷青翼站起身来转身欲走,不着痕迹将手横在胃腹间,“红姑姑和暖暖,正在想办法解二殿下所中之毒,让他恢复过来,帮助殿下,帮助整个部落。这几日殿下与在下制定的计划,都是为了保住部落,不让我族野心之人有机可乘,若能成功,三兄弟齐心,固若金汤,哪里还有危机重重?” “……”赫连戗穹看着冷青翼的背影,心中触动良多,“不知该如何答谢冷公子危难之中,不吝伸出援手。” “说不定……”冷青翼推开门,面上带着笑容,“有朝一日,在下会去那大漠瞧上一瞧,到时候,还要劳烦殿下招待。” “请一定要来。”门关上前,赫连戗穹也笑了,那笑容温润柔和,碎了所有隔阂。 这一句约定,后来兑现成真,却不是游历,而是逃亡。 竹屋外,一人独立于风中,苍白的发,淡色的眸,蹉跎的年华。 “……”冷青翼一愣,倒是想不出洛月雅为何站在此处。 “冷青翼?”眼盲之人,必然耳力敏锐,听到脚步声交织着锁链哗啦,自然知道冷青翼走了出来。 “这是,在等着在下?”冷青翼走上前去,虽知洛月雅看不见,却还是放开了按压着胃腹的手臂,站得笔直。 “恩。”洛月雅伸出手来,递过一支翠绿的玉笛,“这个给你,作为谢礼,我做了几日,今日方成。” “这……”只见那玉笛,玉翠无暇,光滑笔直,雕刻精致,孔洞均匀,大小相近,哪怕是个外行之人,也能看出是件难得的珍品,“如此贵重……” “你识得小殇,是不是?”洛月雅摸索着拉过冷青翼的手,不由分说,将玉笛塞了进去,“小殇如何称呼你?” “小翼。”冷青翼心知不好再做推辞,便收了下来,那玉笛本就讨喜,冷青翼也是喜好音律之人,其实第一眼便已生了喜爱之心。 “小翼,你也和小殇一起喊我姐姐吧。”洛月雅笑了,整张脸都生动起来,红唇轻挑,双眸弯月,那笑容竟是那般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当不足。 “……谢谢……雅姐姐。”冷青翼微微面红,还好对方看不到。 “殿下说要废了此处,我打算去找小殇,小翼要和我同去么?”洛月雅依旧笑着,像是那满头霜发也渐渐有了光彩, “不了,大约会有再见时,但不是此时。”冷青翼并不多做解释,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大约明日就是各奔东西之时。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洛月雅向后退了一步,拿出了自己的竹笛,放于唇边,“小翼,和姐姐合奏一曲如何?也好试试这笛子。” “好。” 苍青色的竹笛,翠绿色的玉笛,润唇轻触,转气间,悠扬于小小一片天地之中。 赫连戗穹斜靠床栏,笛声中,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微微闭眼细听。 南宫月虹和暖暖在赫连若卜身侧施针解毒,笛声中,相视一笑。 守在阿罕床侧的小怡,笛声中,握起阿罕指尖微动的手,脸颊发烫。 厉学颜坐在树下,笛声中,望着树根雕琢的女子,轻轻笑起。 还有一人。 一袭黑衣,挺拔伟岸,手持长剑,挥舞间,身若展翅雄鹰,洒脱恣意。 虽然外伤并未痊愈,皮肤上被割裂的伤口刺痛阵阵;虽然内息尚不平稳,内力吞吐间五脏六腑闷痛难当……但他没有停下来,从昨日到今日,谁劝都不行。笛声入耳,冷漠肃杀的表情渐渐淡了,剑随心动,更加流畅,如行云流水,也似高高低低婉转如天籁般的音律。 那一日,配合默契的一首曲子,似是抚平了一切。 离别在即,无人感伤,只因还有相遇之日,再聚之时。 第七十二回:明日启程 自古知音难求,这一曲冷青翼虽是有些逞能,但只觉已是许久不曾这般畅快淋漓,一个意犹未尽的尾音之后,两人放下笛子,相“视”微笑。 “小翼献丑了……”吹笛,用丹田之气,实乃费力之事,胃腹里原先细细密密的疼痛,如今开始翻搅起来。赛华佗的药虽是贵,却是极好的,一连几日按时服药,如今胃伤已是好了大半,不过没能好好休息调理,这才一直疼痛不歇,倒有几分自找的意味。 “小翼,听闻你身上有伤,姐姐太久不曾这般恣意,显得有些任性,难为你了。”洛月雅虽是听出笛音里的勉强和间歇的气息不稳,却还是顺着心意,将曲子吹奏完了。 “不,小翼也畅快得很。”冷青翼看了看手中的玉笛,满眼喜爱,“这笛子,真是太好。” “玉,或可驱邪避灾……”耳力极好的洛月雅微微抬了头,然后轻轻笑道:“赛先生。” “赛先生?”冷青翼转头果见赛华佗匆匆而来,脸上微红,有着些许愠色。 “白小子,你说说,是不是答应过,让黑小子帮老朽采药?”赛华佗不由分说拉住冷青翼的胳膊,拖着便走,“黑小子,竟,竟然说不信!说非要你说了才算数!真是的!真是白救他了!” “一路保重……”冷青翼被半拖半拽,略显尴尬地看向仍在原地的洛月雅颔首道别。 “小翼珍重。”洛月雅仍是笑着,没有焦距的眸子“看”着冷青翼离去的方向,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暖洋洋的午后,在门外那排柳树下,与自己合奏,面带笑容的弟弟。 “赛先生……我想歇一下……再过去……”行至半途,冷青翼扶着身侧一棵梅树,弯着腰,深按在胃腹间,狼狈地喘息不停,疼得满额汗水,满脸青白,想来若是让那人看到这般模样,指不定会如何。 “……”赛华佗看着冷青翼的样子,医者望闻问切,自是看得与旁人不同,“之前那野人两拳,倒是厉害,要不然我那药药到病除,你早就好了。” “自然不是赛先生药的问题……”冷青翼索性靠在梅树上,耐过一阵阵绞痛,“若不是赛先生的药……早已心疾发作,哪里还容得我这般逞能……” “你知道就好,像你这样只心念着别人的,老朽可没见过多少。”赛华佗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花瓷药瓶,扔给了冷青翼,“老朽做人向来分明,既是听了曲子,自当给些酬劳,把药吃了,快随我去采药!磨磨蹭蹭,可不得到了晚上?!错过最佳采药时机,我找谁去?” “……”冷青翼揭开瓶塞,只闻淡淡的药香,瓶中仅一粒药,取了放入口中,苦涩难当,好不容易咽下,却觉得宛如一股清流顺着咽喉直落而下,到了胃腹之中,几乎是瞬时浇熄了那里的激烈灼痛。 “胃伤再调养几日,就该好了。你分明先天不足,也难得还能把身子搞得伤痕累累,伤疤处处,老朽这几日累得就要死了,下次别再遇上了,这样的银子不要也罢。”赛华佗嘟嘟囔囔先一步向前走去。 “……”冷青翼跟着,看着老者背影,不觉漾起温柔笑容。 走了大约一刻钟,莫无的身影渐渐落入视线所及之处。空地之上,翻飞的身影,矫捷有力,树枝为剑,扫过之处,莫不留下剑气痕迹,凌厉肃杀,无比认真。 “黑小子!”赛华佗像是一看到莫无就有气,吹胡子瞪眼得又拉起冷青翼,“人带来了,你问问,你问问老朽有没有胡说?!” “……”莫无敛神收气,面无表情的看向两人,眼光只在冷青翼脸上匆匆扫过,便看向赛华佗,“在哪里采药?” “嗄?不是说……”赛华佗一愣,搞不懂莫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走吧。”莫无上前,不着痕迹地将冷青翼从赛华佗手中拉到自己身旁,一副等着赛华佗带路的模样。 “哼,真是莫名其妙!”赛华佗衣袖一甩,在前带路。 “……”冷青翼与莫无并肩而行,不语。事实上,自昨日莫无坚持要练剑开始,冷青翼便冷了脸,半句话也不说。不过话虽不说,有些事情,他还是看得十分仔细的,比如莫无的脸色,此刻显然又比昨日苍白了些。 “我没事。”直视着前方,神色未变分毫,这两日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三个字。 这人真神了!想他这般不着痕迹的打量,都能发现?! 冷青翼心虚地扭过头去,仍是闭嘴不言,只心中不禁碎碎念着:没事没事,鬼才信没事! 很快,三人便走到一处峭壁前。石壁直入云端,犹如刀削,苍劲坚硬,可着力之处少之又少。一眼便知,若不是轻功极好,臂力极佳,绝不可能攀上。 “药草在壁间石缝中,九瓣黄花,连根拔,莫损根茎。”赛华佗仰着头,眯着眼,仿若已看到那心仪已久的药草在风中向他招手。 “好。”莫无极其简练,冷青翼尚来不及整理情绪,交代几句小心,莫无已是拔身而起,踏石而上,很快便蹿上数丈,转眼成了一个黑点。 “……”冷青翼仰头而望,心中止不住担心。 “白小子。”赛华佗却是收了目光看向冷青翼,“刚才一路走来,老朽才发现了一些不妥,你的脚……” “……”冷青翼也收回目光,看向赛华佗,微微惊讶,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 “老朽是医者。”赛华佗上前,冷青翼知道瞒不过去,便学着莫无的样子,说了句:“我没事。” “别人见你走路不稳,步伐缓慢,以为脚镣束缚,伤病在身,但若仔细看之,便知你脚上有伤,步行有碍。”赛华佗盯着冷青翼一双脚,还有那漆黑的脚镣,“脚镣就是脚镣,磨人血肉,你脚踝处是否有伤?” “已包扎上药,并无大碍。”冷青翼点头承认,面上带笑,丝毫不以为意,“还请先生保密,否则有些人大惊小怪起来,我大约连路都不能走了。” “怎么不去了脚镣?”赛华佗稍稍仔细打量,只见那锁住脚踝的铁圈宽约两指,箍着靴子,想必平日穿鞋袜也是吃力,如此行走拉扯,久而久之,哪有不伤之理? “大小利器都试过了,也不知是什么锻造的。”冷青翼无奈地笑了笑,不愿多谈,“有劳先生费心,我……” 话未说完,砰然一声重响,心口猛的一惊,冷青翼抬眼去望,傻了。 “黑,黑小子……”赛华佗也是吓得不轻,只见莫无摔落在地面,扬起的尘土尚未散去,冷青翼已是奔了过去。 “莫,莫无……”冷青翼惊慌失措得看着莫无侧卧着,一手按着侧腹外伤最重之处,指缝间殷红一片,脸色煞白,唇角也有血迹,真不知那些看不到的内伤如何了,“怎会摔下来?!” “……”莫无锋眉紧皱,睁开眼来,看着冷青翼一脸焦急,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又转眸看向走来的赛华佗,“药草……看到了……不过内力不继……歇会儿,我再试试。” “……”赛华佗仿若猫抓心一般,想着那药草就在眼前,偏偏此人之前重伤,后来只顾着阿罕那小子,确不知如今究竟恢复如何。 “不行!”冷青翼黑着脸,看向赛华佗,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莫无已是重伤,如今伤上加伤,再上去若是再摔下来,怎么办?!不行,绝不行!” “那……那……”赛华佗那了半天,心中激烈斗争着,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吞吐出来:“我屋子里有一药,治内伤极好,不过……不过……” “不行!”冷青翼又来一句不行,目光坚定,“赛先生的药都是极其金贵,我们要不起,还是慢慢恢复得好,我想大约三四日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再为先生取药草吧。” “……”明日小怡带着阿罕去药池,本来说好了他也随去见识见识,哪里还能等上三四日,可这崖上的药草只此处有,季节也十分恰当,无比珍贵,“行!你们在这里等着!” 一咬牙一跺脚,嗜钱如命的赛华佗前后权衡利弊,转身一路小跑走了。 “……”见人走远,莫无微微躺正了身子,笑了起来。 “……”冷青翼自不是好脸色,哪有心思笑,“这回演得倒是逼真,连着我一起算计!” “……”莫无但笑不语,仰躺着看着天空,心情极好模样。 “虽不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想到后来救治阿罕,此人又狮子大开口要了百两黄金,冷青翼终是笑了起来,按了按胃腹,那里疼痛已是好了许多,想起之前赠药和关心,“不过,也不是坏人。” “他是神医,怎会看不出我几分真几分假?”莫无依旧看着天空,未看冷青翼盯着腹侧的担心样子,“若开口要,定是要不来;而如此,他若还是不给,我便只好以武力……” “之前怎未见你对自己身子这般在意?”冷青翼打断了半真半假的话语,伸手想要去查看莫无腹侧伤口如何,却被莫无未沾血的手握住,动弹不得。 “……明日启程。”深邃眸子里藏着深刻的懊恼,话不必多说,一句足矣。 “……”冷青翼垂目,万千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心底泛甜,从未有过的踏实,仿佛所有伤痛疲惫都已烟消云散,“鬼狼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七十三回:坎坷不平 那一日,阴天。 路有两端,没有错。七绝谷另外一处出入口极为隐秘,悬崖峭壁终究是山,山中有洞,通进七绝谷。洞外是参天树林,洞口有灌木遮掩,有机关守护,故难以寻获。 那一日,天还未亮,雾霾漫天,有十几人入得林子里,后又出来,像是一无所获,实则不然,七绝谷已易主,狸猫换太子之计。 江湖之中,有许许多多帮派联盟,有门面大实力弱的,也有门面小实力强的,当然有两者兼具,也有两者兼不具的。冷青翼要找的,是门面小但实力强的,第一杀手莫无说,夜鹰帮。 夜鹰帮在江湖上,刚刚崛起不久,几乎没有名气,来历不明,也是杀人组织,谁都杀,只要给银子。夜鹰帮最厉害的不是帮主,而是副帮主,副帮主年方十八,在江湖上倒是有些名气,帮主与此人系父子关系。 “仅需守过年关?”十八岁的年轻男子,身形矫健,长得白净,抱剑于胸,立于中年男子身侧,每每抢着说话,半点规矩没有,“年关不过月余,天上掉馅饼么?!” “对方实力很强。”冷青翼待在景阳身侧时,也算识人百千,只消一眼,人品性格多少便有了数,“公子不得太过轻敌,时日虽不长,但一日破,则败,败则死。” “哼。”年轻男子冷哼一声,眼睛一瞟,出手如电,案几上的茶盏已夹带着内力直射冷青翼而去,其间茶水竟是半点不漏,直要给冷青翼一个难堪。 啪——剑光闪过,茶盏自中被切为两半,掉于地面,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莫无依旧立于冷青翼身侧,看着男子的目光森然,众人皆惊,竟是未见此人出手动作。 “呵呵,这位兄长好身手。”年轻男子虽惊,却无半点退缩之意,抱拳向莫无,“不知如何称呼,希望日后有机会可与兄长切磋。” “……”莫无不语,像是懒得理他,只看着他,带着警告的意味。 “哼……”又是一声轻哼,年轻男子瞥了眼文弱的冷青翼,心中想着大约是此人花重金请来的保镖之类,怎好落了面子,清了清嗓子,笑道:“三个月后,本人与冥城城主有一场对决,待那对决之后,再找兄长较量好了。” “所有事宜皆已说得清楚,不知帮主可有其他意见?”冷青翼自是不关心这些江湖决斗,如今离开此地,用这些人引了景阳注意,与莫无去最危险也是最安全之地,才是关键所在。 “没有。” “有!” 众人尴尬,虽是已多少习惯了。 “为何不告知我们对方情况?”年轻男子一副盛气凌人模样,“以我们为饵,告诉我们猫儿长什么样子也不为过吧?” “不可说。”冷青翼面不改色,始终带着淡然笑容,“若副帮主执意要问,我们也可找别人谈此事,毕竟这江湖上,帮派多得是。” “你!”年轻男子还想动手,偏偏顾忌莫无,只得狠狠瞪了眼冷青翼。 “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我帮定然遵守约定。”中年男子像是终于看不下去,清咳两声,做了决定,那年轻男子在两声清咳之后,终是消停了。 “好。”虽然年轻男子扎眼得很,但冷青翼自始至终关注的都是中年男子。庄重镇定,不动如山,面相憨实,目光深沉,此人为帮主,绝非是父辈这般简单,只是太过宠溺儿子,日后必然后悔。 “爹,咱以后别叫夜鹰帮了吧,我觉得七绝帮不错,和这七绝崖、七绝谷、七绝潭十分般配……哈哈哈,那我就叫七绝子好了……” 莫无和冷青翼一路出了屋子,听得身后一片欢腾,完全不以为意,屋外天空渐渐有些亮了,不过阴霾甚重,大有出谷后,前途未卜之感。 主分三路。 殿下一家三口,加上二殿下和其他隐卫手下,回大漠处理部落之争。 小怡带阿罕和赛华佗去红釉小筑,主要为了用药池医治阿罕,待阿罕好些了也去大漠。 莫无和冷青翼去鬼狼山,不落痕迹,避过风头。 其余人,则四散而去,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心结已解,殿下在红姑姑的悉心照料下,已是恢复了许多,又有暖暖这个开心果相伴,面上映出的光彩,让隐卫手下等吃惊不已。阿罕仍是伤重,身中一十七剑,其中四剑刺入内腑,伤了根本,又失血过多,如今昏睡较多,偶尔醒来也是无力说话,小怡一直相伴身旁关心照顾,只是稍嫌笨手笨脚,弄疼了伤患,阿罕笑笑了事,赛华佗则是不停摇头。莫无的内伤已是大好,外伤也基本结痂,只侧腹伤势稍重未愈,但也无大碍,冷青翼胃伤本已好了许多,如今又无须劳心伤神,再好好将养几日,自然不用担心了。 易容改装已做好,路线也做了最优安排,道别之言说得不多,马车向着不同方向而去,离愁别绪,已在笛声中化解,众人面上都带着笑容,或有不舍,但都相信着,有朝一日的重逢,其实不会太远。 ****** 莫无驾马,冷青翼相伴于驾座。出了谷,气温降了许多,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割。两人都易了容,乔装打扮,莫无现在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粗糙,络腮胡子满面,粗犷平实;冷青翼依着身形扮了瘦小老者,满脸皱纹,发须花白,身形佝偻。两人假扮父子,这一路,是孝顺儿子带爹爹去求医。 “冷的话,就进去。”莫无蹙眉看着身侧微微发抖,却兴致勃勃的人。 “还好。”冷青翼看着眼前急速向后的景象,像是把那些过往都抛却在脑后一般。 “你现在是老人家。”莫无提醒道,推了推冷青翼,“进去吧。” “……”冷青翼侧头看向莫无,看着那张陌生憨厚的脸,不禁笑了起来,“我是莫无的爹爹了。” “……”莫无无语地也侧头去看,看着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透着的,孩童一般的神色。 “……”不知为何,冷青翼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爹爹,那个书生气十足,比老夫子还要老夫子的爹爹,每日到镇子上替人写书信、对联之类的,也挣不到几两银子,偏偏砸锅卖铁、省吃俭用,也要让他上最好的私塾,每每与娘因此争执,从未让过半步。无用的爹爹,不会挣银子,却会伴着他一起诵读诗书,向他炫耀书法,讲些奇闻异事,说些理想抱负……虽是总不让他玩耍,只让读书,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自有黄金屋种种,惹得他十分不乐意,但如今想来,严厉的爹爹,其实无比温柔,也难怪娘虽总说着爹爹无用,却也未曾离开,直到他跟着景阳走了之后……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 没有如果。 “怎么了?”莫无的声音传来,破开了层层阴霾,显出光亮来。 “没事,有些倦乏而已。”冷青翼摇了摇头,甩去那些落寞,起身往马车里钻,“我去睡一会儿,你若累了就停停,我们可说好了,再胡来的,是小狗。” “知道了。”莫无看着冷青翼的背影,眸中划过温柔。 心照不宣,既是提到爹爹,想到自己的爹爹其实再自然不过。 他的爹爹…… 隐在易容之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莫无看着前方,皮鞭一甩,马儿踏蹄嘶鸣,奔驰而去。 从七绝谷到鬼狼山,大约五日路程,沿途尽可能找了树林野路。几日阴雨,两人掩人耳目,走走停停,不曾遭人注意或怀疑,一如计划般顺利。车厢外风风雨雨,车厢里空间狭小,坚硬的木板,钻风漏雨的板缝,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条件虽是恶劣,两人却是无比惬意,偶尔至人烟稀少处,吹笛舞剑,相得益彰,心意相通,其乐融融。冷青翼从莫无处学会了如何辨别果实有没有毒,如何更快得生起火堆,甚至如何在紧急关头尽可能的自保;莫无从冷青翼处学会了如何借用星象,如何用野果让食物更加美味,如何使用实用的兵法布阵等等。 平淡却充实的日子,过得也快,他们竭力避开城镇,但也有小镇是避不过的,比如东水镇,是去鬼狼山的必经之路。 “过了这个镇子,离鬼狼山就更近了,悠哉的日子看来也差不多到头了。”离鬼狼山越近,遇到景阳手下的可能性就越大,冷青翼透过马车窗,看着车外的镇子。 西北干旱,东南洪涝,收成全无,灾害接踵而至,尸横遍野…… 这句他曾在茶馆描述的乱世之象,如今就在眼前。 这个镇子应属受灾比较严重的,街市萧条,门户紧闭,乞讨者遍地,瘦骨嶙峋者比比皆是,冷风吹过,凄凄哀哀无法言说。 “你待在马车里,我很快回来。”莫无交代着。 “好。”冷青翼足上有锁链,不便现于人前。 莫无前去买些食物衣物,心想前后不会超过一炷香时间,马车里应是安全的。 马车里是安全的,若是冷青翼没有下去。 冷青翼是定然要下去的,因为他意外的见到了那个寻觅无数光阴也未找到的人。 谎言,说了十一年,藏匿在情深意重之下,几乎完美无缺。 却终究是谎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命定的劫数,谁可避开? 鲜血淋漓的真相,罪孽深重。 第七十四回:伯俞泣杖 “疯子!打疯子!!” “臭婆娘!臭婆娘!滚!滚!” “大家上!不要客气!!” 嘈杂的声音,在冷冷清清的镇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路而来,闻者侧目,却无人制止,各干各的,仿若未见。 一群小孩手中拿着树枝石子,追着头发散乱的妇人,又打又砸。那妇人左躲右闪,口中叨念着什么,乞丐模样。这般追逐,冷青翼透过马车的窗子看去,虽是蹙眉不满,却也没有唐突地下车阻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行侠仗义之举,最忌不自量力。 乱世欺辱,孩童不教,百姓之灾,国之悲哀。 冷青翼微微垂首,心中唏嘘,朝廷之中还有几人会为了百姓挺身而出,那些皇孙贵胄眼中是那孤伶伶的高位,还是博大宽广的天下江山?歌舞升平,不知民间疾苦,酒肉臭,哪管冻死骨…… 如此感叹半刻,冷青翼再抬首时,却见那妇人慌不择路,直冲马车跑来。 她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张瘦削不堪的蜡黄脸庞,还有左边眼角下那块宛如梅花般的暗红胎记,如此特别,如此深刻。 这一个照面,隔了十二年。 冷青翼还记得,十二年前那日的早上,同样的脸,虽是瘦削,但并不如此憔悴,为他整理行囊,为他拾掇衣物,将他拥在怀里,依依不舍说着好好照顾自己。 爹爹过世后,他起先对她抛弃爹爹的行为感到愤怒,过后不久,愤怒淡了,他开始找她,也不为什么,就只是想看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人海茫茫,找了许久也找不到,到了后来,便也就放弃了。 谁能想到,会在这个小镇上遇到? 这副模样,披头散发,衣着褴褛,脸沾污垢,眼神迷茫。 曾经,见不得屋子里半点灰尘的娘,每日都要把他和爹爹弄得干干净净的娘,喜欢对着铜镜微微涂抹胭脂水粉的娘…… 冷青翼下马车的时候,跌跌撞撞,几乎是从马车上直接摔下来的。 心里的感受说不上来,激动、喜悦、感伤、怜惜、心疼…… 这几年,如此动乱,灾祸连连,活下来已是不易,更遑论过得好? 冷青翼下车的时候,那妇人已是到了马车边上,孩子们忽然看到马车上落下一个老头来,都愣住了。 “……”冷青翼站在那里,看着妇人,一时间忘了脸上还有易容,忘了该开口说哪句话,忘了手脚该怎么放,忘了该笑还是该哭,五味杂陈,拘谨得浑身僵直。 那妇人见了冷青翼却是歪头打量了几眼,便嬉笑着凑了过去,一脸疯疯癫癫。 “呵呵呵,你知道么?我有个了不得的儿子……” “哈哈哈,你可知道他有多么了不得?哈哈……” “杀人,你敢不敢?呵呵……杀亲爹杀亲娘敢不敢?哈哈……” “哈哈,我儿子敢!厉不厉害?你说厉不厉害?!”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冷郎冷郎……好儿子啊……” “哈哈哈哈,我们的好儿子……嫌弃我们……哈哈,找人来杀我们……啊哈哈……” 那些疯言疯语,没有淹没在癫狂的笑声中,字字句句,清清楚楚,都传进了冷青翼的耳朵里,撞击在他心上。 笑容凝结在唇边,眸子里从喜悦到迷惑,再从迷惑到惊愕……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总是懂得太多,却是要吃苦的。 夫子曾这般对他说过,原来,竟是这般的苦。 刺耳的话语不停回旋回旋,冷青翼身形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宛如看到覆盖在腐烂伤口之上的白布被一把揭开,鲜血淋漓,腐臭恶心。 小翼,你听我说,你爹得了重病,没能熬过去…… 你娘和人跑了,因为实在不堪忍受所有重负,倒也说不得残忍…… 小翼,节哀顺变,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我会陪着你,度过这个难关…… 景阳…… 景阳…… 你骗我…… 骗了……我? 所以……所以…… 这才是真相么?才是真相么…… 脑海里,一幕幕过往还是那么清晰,跪在爹爹坟前的他,三指向上,说着什么,什么…… 我,冷青翼,将伴随辅佐景阳一生,不离不弃,永不分开! 嘴里发苦,四肢冰冷,心口漫开抽痛,眼前开始模糊不清。 “喂,老头小心!” “小心那个疯子!” “快躲开!喂!” “哈哈……死吧死吧……统统都死掉吧……死了好……一了百了……” “唔……”身子随着冲力撞在了身后的马车上,冷青翼睁着恍惚的眸子,垂头去看。 廉价的竹柄刀,翠绿的握柄,被双手交握,一只手帮着另一只手,将刀子送进了他的身子里,鲜红染上了翠绿,妖艳得吓人。 不疼。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妇人,鼻间分明嗅到了那一直属于娘的淡淡皂荚香,记忆中的香气,暖暖的,柔柔的。 替他梳发的娘,替他缝衣的娘,替他温饭的娘,替他守门的娘…… “娘……”含混着血沫的呼喊,隔了十二年,笑容不变,微微颤抖的手,抚上妇人凹陷的脸颊,“小翼……很想您……真……” 噗嗤—— 话未说完,血肉悲鸣,眼前血花飞溅,灼烧着寸寸肌肤,冷青翼瞠大了眸子,看着从妇人左胸穿出的箭端,抬首去望,远处屋顶上,一排持箭的弓兵,为首的男子,弓半垂,百步穿杨,洋洋自得。 “娘……”冷青翼努力撑着不断向地面滑去的妇人,没有哭泣,没有惊慌,空洞洞的眸子,掩不住的悲伤,生命消逝得很快,一如这十二年,不过也是弹指一挥间。 “冷……郎……”妇人无力地靠着冷青翼,像是靠着这一生最爱的男子,死前一刻,心沉静下来,笑容绽放,“小……翼……还是……孩子……我……我们……不怪他……好……好不好……” “……好。”冷青翼站立不住,顺着马车壁抱着妇人滑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得更紧了些,也跟着笑了起来,“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再也不让小翼离开我们……好不好……” “……嗯……我都……听你的……”妇人乖巧地点了点头,略显羞涩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冷青翼慢慢抬起眸子,看向呆立在不远处的一群孩童,眸子里一片深黑,“要你们把她赶到这里来的人……给了你们什么?” “……”几个小点的,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胆子稍微大点的,哆哆嗦嗦地答道:“每,每人十个馒头……” “……”冷青翼笑而不语,又垂下了头,看向怀里的妇人,十个馒头…… 这世上,有巧合,但巧合太巧,便绝不仅是巧合。 必经的镇子。 消失了十余年的人。 直冲着他的马车而来。 排列整齐的制裁者。 没能立时出现的莫无。 …… 一双黑布官靴走到他的面前,头顶上方传来了质问的声音:“你是冷青翼?” “你回去和你的主子说……”冷青翼不抬头,用衣袖轻轻抹去妇人脸上的血渍污迹,“谢谢他,把我的娘放了出来……在这镇子上等我……这份大礼我收了。” “……”男子惊愕,怎会如此清楚,环顾四周,究竟哪里暴露了那么许多讯息?! 这个女人十余日前来到这个镇子,他的主子交代,只要镇子来了外人,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就让孩子们赶了这女人过去,如果有外人被她伤了,仍是没有什么反应,就当场处决了那女人,再把那外人杀了。 “还有……你和他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人在做天在看……”冷青翼继续说着,耳边听到了抽剑的声音。 “还有么?”男子冷然问道。 “没了。”冷青翼抬起头来,看着男子,一字一句说道:“你的人,缠不住莫无太久……一路走好。” 话音落,颈间一凉,头颅落地,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和惊恐。 “……”人倒下,现了莫无黑衣沾血、剑上染红的修罗模样,他走到冷青翼的面前,双拳握紧,浑身僵直,“我们走。” “莫无……”冷青翼仰头望着莫无眸子里显而易见的自责,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看向莫无身后屋顶上的弓兵,“我想,杀了他们……之后再走……” “好。”不见丝毫犹豫,莫无一双黑眸早已溢满了杀气,转身,望向那屋顶,踏地而起,迎向那飞射而来的箭雨。 “娘……”冷青翼静静抱着已死去的人,看着四散逃走的孩童、乞丐、路人,看着在莫无面前纷纷断裂的箭羽,看着屋顶之上东倒西歪的弓兵,“下辈子……我还要做你和爹爹的孩子,说好了……” 拉起妇人的小指,与自己的小指勾在一起。 小翼,娘和你拉钩钩,明日,明日肯定带你去山上玩…… 好!说话算数!我们偷偷去,不告诉爹爹! 嗯,说话算数。 苍白的手握上那翠绿的刀柄,背靠马车,轻轻的笑,看着眼前一幕幕温暖的回忆,像是没有悲伤。 “娘……说话算数。” 手扬起,利刃撕咬着血肉离开了身子,带起一道美艳绝伦的痕迹,小腹随着力道挺了挺,紧咬着牙根生生受了,什么声音都没有,鲜血缓缓涌出,在白色的衣袍上蔓延绽放。 “景阳……”万分疲乏地垂下眸子,看着逝者容颜,“……此仇不共戴天。” 第七十五回:纡郁难释 机关扭转,地面应声而开,层层阶梯笔直向下,漆黑一片,不知延至何处。 景阳拿着火把,拾阶而下,火光跳跃,映在他的脸上,看不清神色。 石阶末了,一扇石门,又有机关,隆隆作响,石门开了,陡然一间密室。明珠嵌壁,荧荧而亮,素雅的布置,一床一桌一屏风,两处盆栽,三幅水墨,四张凳子。 赫然便是冷青翼的屋子,一般大小,相同模样。 “小翼……”唇畔带笑,景阳在桌边坐下,桌上有茶壶茶盏,没有茶水,他却还是优雅地翻过茶盏,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昨日,你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茶水的茶盏,没有人影的屋子,景阳却做得自然,极其自然,自然得无比怪异。 “不能怪我……”景阳对着空着的凳子,半垂眼眸,“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放下茶盏,站起修长的身子,迈步到屏风之前,微微僵立半刻,毅然走到屏风之后。屏风之后,被布置成了一间小小刑室,铁链、刑架、刑具、铁锈、血迹、脏污……样样逼真,除了没有气味。时光又一次倒转,眼前模模糊糊,十九岁的自己,被绑缚在刑架之上,先是皮鞭,再是烙铁,穿了琵琶骨,毁了十指甲,用铁锤生生敲碎的骨头嘎嘎作响,用匕首寸寸隔开的血肉咕咕流血,除此之外,还有凌辱,肮脏恶心不可言述…… 景阳抓着刑架上的锁链,止不住发抖,脸上却是笑,无比狰狞的笑。 他还记得,自己被救回来,冷青翼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照顾,即使心疾发作也是咬牙不理,像是眼中心中只有他。他以为自己万劫不复,堕入万丈深渊,却是冷青翼,用所有的温柔和关怀,让他活了下来。 “爹爹说有志者事竟成,景大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娘说,喝药的时候,若是怕苦,就把鼻子捏起来,像这样……” “景大哥,京城虽繁华,却不如镇子里那般温馨宁静,你说呢?” “景大哥,其实,其实我想带着你回去……” “这些日子……我无比想念过去的日子……” …… 冷青翼带着笑的声音,却让他的心一分分冷了下去,经历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一年,尝过了背叛伤痛辛酸苦楚的一年,冷青翼想着隐退归于平淡,而他则想着居于众人之上。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自小,他便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如何不惜一切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十九岁那年,他更是清楚,此生,只要两物,冷青翼和天下。 于是,他下了密令,用最激烈残酷的方式断了冷青翼的念想,用银两收买邻里人心,制造一场骗局,看着跪在坟前起誓的冷青翼,他以为,自此冷青翼的归宿便只有他景阳身边! 冷青翼的娘,因当时在地窖里取菜,逃过一劫,消去了踪影。 他花费了一年时间,将人给找到了,找到时,那女人已经疯了。 没有杀她。 这或许是个错误,但他纵容自己犯了。 是因为那一年他风生水起事事顺心,便觉得有些得意,生出见血忌讳的想法,又或者那时看着眼前的女人,满脑子冷青翼郁郁寡欢的脸,生出这个女人,或可以讨得冷青翼欢心,亦或可以牵制冷青翼离开的念头……种种原因,他已记的不甚清楚,只是终究没杀,关在了王府之外,极为隐秘之处。 一念成魔,一念成仁。 时日一长,竟有些忘了,未想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肖奕。 如今在翰林院,已是红人,暗地里时时助他,倒是忠心,就连那件大事,也是因他而少了许多麻烦……所以,他宠着他,让着他,甚至哄着他。 其实说不得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 肖奕这一步,走得极为精妙,不用耗费精力去辨别伪装,也不用派出许多人守株待兔,这个女人,好比试金石,小翼若是遇上,必败无疑。这种为达目的,便不择手段的卑鄙无耻,说到底,正是他看中肖奕的地方。 可,毕竟触到了他的底线。 石门轰然起落,密室里一切如常,一步步沿着阶梯走回现实的景阳,也一切如常。 “来人。”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拿过纸墨,落下字句。 “王爷。”心腹手下跪于身前。 “照了纸上的去办。”景阳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唇边带着冷酷笑容,“轻重拿捏好了,可别闹出人命来。” “是。”那人领命离去。 “小翼……”看着桌上的烛火,景阳俊雅的脸上,勾起一抹轻笑,“等我。” ****** “嗯……”眼前的黑暗渐渐散开,红黄跳跃的颜色,山洞里,火堆旁,冷青翼倚靠在莫无怀里,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莫无也跟着睁开了眼睛,制着怀里的人,不让动,“别乱动。” “……”冷青翼辛苦地喘息了几下,伸手覆上护着自己小腹伤处莫无的大掌,“我怎么睡着了……” “不是睡着了……”莫无掩下眸子,回忆着之前马上这人生生在怀里疼晕过去也未发出半点声音的模样,心口烦闷,“我说过,疼的时候要说。” “……我们赶时间。”冷青翼笑了笑,拉开莫无的大掌,自己按着伤处,挣扎着起身,“行踪暴露,这几日路不好行,你几次三番用息转心法,到时候得不偿失。” “去哪里?”莫无拉住冷青翼,看着他因扯动伤处而煞白的脸。 “透透气。”冷青翼回身相望,看着莫无因两日不眠不休而疲惫的脸。“胸口闷,怕心疾再犯。” “……”莫无皱眉沉默半刻,起身不由分说抱了冷青翼,几步便出了山洞。 洞外是片林子,风吹得树叶呜呜作响,显得阴森,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星光璀璨,倒是难得好天气。 寻了一棵大树,莫无将冷青翼小心放下,让他靠树而坐,站立于他的面前,背着光,看不清脸色。 “……” “……” 对望沉默,只有风声。 砰!狠狠的一拳砸在大树上,震得树干颤动,枯叶直落。冷青翼浑身跟着一颤,缓缓低下头去,仍是不语。 “我已忍了两日!”音落,转身,黑色的背影,掩不住怒气和落寞。 “莫无……” 身后一声虚弱的呼唤,让脚下生了根,再迈不动,回身去看,冷青翼扶着大树,压着伤处,佝偻站起。 “听我……吹支曲子吧……”玉笛握在手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冷青翼扯着不自然的笑容,在风中微微颤抖。 “……”莫无在原地不语不动,像是默许,又仿似不赞同。 “我,我吹了……”冷青翼将玉笛架在唇边,第一个音起,跟着的却是一连串的回忆。 他和爹爹,坐在河边柳树下,共同谱写的曲子。 抑扬顿挫,高低起伏,有金戈铁马的豪迈,也有潺潺细流的柔情。 这是一首绝妙的曲子,但他吹奏得无力,也无心。 情势所逼,他把娘埋在东水镇,孤孤单单,不是爹爹的坟边。 行迹暴露,他们一路策马狂奔,卸了易容,顾不得半点休憩。 心思郁结,往事真相半点不饶人,心疾时好时坏,伤势难愈。 沉默寡言,苦闷无处言说,惶惶无力,沉溺悲恸,伤己伤人。 两日了,虚假的笑,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更何况莫无。 莫无并不擅长音律,但也听得出来,这支曲子已是被吹得糟糕透顶。断断续续,音节不准,曲不成调,调不成律。但他没有阻止,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冷青翼忍耐着伤处的剧痛,不断运气吹送,磕磕绊绊,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好……听……么……”冷青翼急喘着粗气,湿了的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唇边溢出血沫,却还是勾着好看的弧度。 “我爹……” “我娘……” 往事太重太沉,卡在嗓子眼里,无论他如何努力,都说不出半个字来。小腹伤处一阵阵的抽绞,疼痛直直冲向心口,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向前一软,跌进那人温暖的怀抱。 “莫无……”冷青翼恹恹地喘息,按着伤处的手感受着印染的湿热,“对不起……我……说不出来……” “……”莫无抱着怀里的身子,息转心法默默运起,已是无比熟练,“我不要你说什么。” “……”冷青翼感受着那些涌进身子里的力量,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我在。”莫无用手将冷青翼的头按在胸前,眼中再多的冷漠也掩饰不住其间的担忧,“别再让我提醒你了。” “……”冷青翼身子一颤,像是听到喀拉一声轻响,什么碎裂开来,终于涌出了苦苦压抑的软弱,“……我知道……我记住了……” “我见过许多死人。”莫无紧紧搂着怀里无助颤抖的身子,前襟的衣物渐渐被打湿,“你娘,并没有感到痛苦。” “嗯……”冷青翼胡乱点了点头,声带哽咽,“是好事……可以和爹爹重聚……对娘来说,是好事……” “我带你回去。”息转心法告一段落,莫无又将冷青翼抱起,皱眉看着那衣物上沾染的血迹斑斑。 “莫无……”冷青翼窝在莫无怀里,埋着头,“我没哭……只是风大,眼睛里进了沙子。” “我知道。”莫无并未笑,而是将手臂收得更紧。 “爹爹最讨厌的……便是哭哭啼啼……的男孩子……所以……我没……哭……”冷青翼这般折腾自是到了极限,说着说着,便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嗯。”莫无轻哼一声,几个起落复又回到了洞里,火堆未灭,映着怀里的人,苍白倔强得令人心疼。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未到伤心处,软弱何辜? 第七十六回:春风风人 朴素的屋子,淡青色的布置,文竹成景,墨竹成画,屋子的主人喜爱竹子。 喜爱竹子的人,大多清雅淡薄。 屋子里,突兀的一抹桃红,极其鲜艳的颜色,窝坐在轮椅上,懒懒散散,手中把玩着青瓷茶盏,半杯清茶。 “……”屋子的主人此刻正躺在床上,好看的锋眉微微蹙起,从一场追逐的噩梦中醒来。 “哟,醒了?”那抹桃红婀娜娜地依了过来,往床边一坐,巧笑着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 “落花阁,关门大吉了?”淡雅的笑容浮上苍白的俊脸,眼前怒放的四季海棠铺天盖地,硬生生在一片黑暗中生出艳丽的色彩。 “嘻……”一声轻笑,女子动作熟练地俯下身子,柔软的红唇印上男子的薄唇。 “……”男子也不挣扎反抗,只微微眯起了眼,感受着茶香溢在唇齿间,清泉慢慢抚平喉间的灼烫。 “你们揽月楼的茶,真不怎么样,改日去我落花阁,沏壶好茶给你。”女子度了水,也不起身,而是顺势趴伏在男子胸前,云发散落,有些胭脂味儿混着淡淡的花香。 “我睡了多久?如今什么时辰?”男子不答反问,终是不给半句承诺。 “两日一夜,此刻大约寅时。”女子稍稍抬起头来,看着男子,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看,这道难看的皱纹,你得赔我。” “我没让你来。”男子未看眉心,而是笑着看向一双盈盈秋水下的青黑影子,说着没心没肺的话。 “你手下让我来的,你脱不了干系。”女子嘟囔着,像是累了倦了,又趴伏下来,感受着男子胸膛的起伏,“当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洛月殇,也会做些没脑子的荒唐事。” “芸娘谬赞,大名鼎鼎的,该是揽月楼,而非洛月殇。”洛月殇轻笑出声,那笑声清澈干净,是芸娘最喜爱的声音。 “洛月殇,我已见过雅。”芸娘半掩着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子里的心疼。 “……”笑声止住,深邃的眸子像是更深了,笑容还在,只有些自嘲,“吓到没?” “没。”芸娘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只手按在洛月殇的胸口,娇嗲道:“雅还是那么美,难怪你看不上我。” “芸娘很美。”自嘲渐渐淡去,洛月殇微微叹息,眸子里隐着温柔,“只是与洛月殇无关。” “有关的。”芸娘像是早就听惯了这些冷言冷语,丝毫不以为意,“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我救过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不曾让你救……”洛月殇扬了扬眉,心中想着,仿似每次都有这样的对话,“那次若不是你偏不让我的手下带走我,我怎会一直坐着轮椅?” “……”绝色的脸颊微红,眸子里闪烁着一些心虚,“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我就是想着,能和你多待几日,谁知道你有顽疾在身……等一下,说到轮椅!我还未问你,为何一直骗我?!” “……”洛月殇看着激动得支起身子的芸娘,笑着说:“你的手,按着我的伤处了。” “什么!”芸娘一惊,赶紧缩了手,坐直了身子,然后才发现不对,洛月殇伤在右胸,她分明格外小心地避开了。“不想说便不想说,何必吓我……” “掩人耳目而已,也不是要骗你。”洛月殇按着右胸,吃力地撑坐起来,芸娘赶紧拿了软垫放在他的身后,扶他靠着,“现在,外间如何?” “你说呢?皇上被刺杀,你说外间如何?”芸娘没好气地又拿来外衣给洛月殇披上。“我知你不愿欠那小子人情,但这次做得太过了,分明可以安排其他人去。” “……”洛月殇笑着挪开视线,看着软衾上的花纹,“好久没见那个老皇帝,莫名有点想念而已。” “说什么呢!分明是因为雅!”话一出口,就微微后悔,芸娘起身坐到桌边,替自己倒茶喝,脸上阴晴不定。 “……”洛月殇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喝茶的人儿,“芸娘,还是什么都未变。” “变了。”芸娘没好气地放下茶盏,撇头看向洛月殇,眸子里满满的无奈,却是笑得越发妖娆,“我变老了。” ****** “王爷……你来了……呃……”床上的人努力撑起身子,却是疼白了脸,无力地又落回了床第。 “别乱动,躺着就好。”景阳落座于肖奕床边,下人们规矩退下,门关上,只余两人。“好些没?那刺客已被捉了,也已交代,是有人嫉妒于你,这才花钱雇人杀你,好在你并无大碍。” “让王爷费心了……”肖奕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今日已好了许多,王爷不必太过挂心。” “前日夜里,皇上遇刺的事情,你可有耳闻?”景阳微微蹙眉,显得有些焦躁,“这几日封城,皇上下旨,每日诏见,估摸着刺客找到前,再难抽身。” “所以,冷公子那边……”肖奕自是知道景阳焦虑何事。 “所有官兵回守皇城,自然包括本王麾下的。”景阳揉了揉太阳穴,这几日皇上遇刺之事,搞得鸡飞狗跳,朝中人人不得安宁,他也两日未眠。 “王爷不必忧心。”肖奕笑着安慰道:“江湖草莽多得是,多给些银两就是。” “……肖奕已有了安排?”景阳看着床上因伤病而瘦了些的人。 “只是派人发了些悬赏令……”肖奕看着景阳,耐着疼痛,“王爷,冷公子的事可先放放……如今抓刺客才是要事……反正冷公子终有一日会自投罗网的。” “……”景阳沉默,像是在思虑,“肖奕说得对极,你好生休养,本王这几日忙碌,大约不会常来,你自己保重。” “好。”肖奕笑得乖巧,“待我好些,自当帮村着王爷。” “嗯,本王今日带了极好的人参,已交给下人,你到时定要记得服下。”景阳起身,挥了挥手,示意肖奕不用起来,“本王一有空闲便会来,你好好歇着。” 看着景阳离开的背影,肖奕按着受伤的小腹,一阵低弱的呻吟,眸子里一片阴沉。 怎会不知?分明与那人同样的伤! 什么嫉妒之人?编得好生生硬! 景阳,你可知我何以如此大胆,做到如此地步? 哼,因为我已了解你,眼下我这颗棋子,你是再舍不下的! 不过……你既纵容于我,就别怪我将生受的,统统记在你最在意的人身上! ****** “青翼,再忍忍。”疾驰的马儿左右躲避着身后射来的漫天暗器。 “呃……好……”冷青翼一手按着小腹,一手紧紧抱着莫无的腰身,努力稳着自己的身子,只是侧坐的姿势,在激烈的颠簸下,总也坐不稳,几次若不是莫无使力搂住,人便滑下马去了。 “抱紧我!”莫无眸子沉黑,肃杀之气满身,瞅准时机,抱着冷青翼弃马跃起,落地时暗器接踵而至,奈何抱着冷青翼,重心在前,只得就地抱着人一滚,避开暗器。 “……”冷青翼闭着眼睛,默默忍耐着伤处撕扯的剧痛,手下又感到了湿滑,“莫无……放下我……你去……我自己躲……一味逃……不是办法……” “不放。”莫无抱着冷青翼,左躲右闪,说得坚决。 “你要伤了……我们更……”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冷青翼白了脸,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过宵小之辈!”莫无始终看着前方,脚步不停半分,比起对付黑压压的官兵,这些江湖上不入流的角色,他还不会放在眼里,“你顾好自己!” “唔……疼……”冷青翼像是疼得有些迷糊,终是不小心泄露了出来。 “……”莫无的眸子一冷,足下一点一顿,身子竟是猛然折返,那些紧追不放的黑衣人一愣,再射飞镖,莫无已是飞窜到了眼皮子底下! 冷青翼双腿被放下,仍在莫无怀里,随着莫无的行动被拖拖拽拽,脚下铁链来回拉扯,好不狼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还有坐等渔翁之利之人,一直隐在暗处!突然发难,长臂挥舞,连发几枚闪着荧光的银针,直朝着莫无冷青翼射去! 前有猛虎后有恶狼,没有称手的武器,还要顾着冷青翼! 莫无气运丹田,人刀合一!七招瞬间迸发,如行云流水,让人看着眼花缭乱。暗器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面前的敌人死了,躲在树上的人也被掷出的长剑穿了心口! 一切,不过眨眼功夫。 “呕……”冷青翼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冲着地面呕出一口血来。 “……”一手贴着冷青翼心口,不顾眼下情境,不管身子虚耗,眼中只有那人,心中想的便去做,没什么好顾忌犹豫的! “别……”熟悉的动作,知道莫无又要用息转心法,冷青翼赶紧制止,“找隐蔽处……” 窸窸窣窣,还有人! 莫无杀气更甚,点了冷青翼伤处穴道,暂时止了流血,挺身护住,却已是赤手空拳。 抡刀的人又不知死活地冲将上来,莫无捡了根树枝,眸子里染上了嗜血的红光。 “以多欺少,乘人之危!” 不知从何处横插出两人,都是黑衣打扮,一男一女。隔开了冲杀上来的人,也未回头看莫无和冷青翼,只冷冷地说道:“冥城接了任务,护送二位上鬼狼山。” “多谢。”话不多说,莫无抱着冷青翼转身便走,几个起落已是去了很远。 “小七,你说今日要杀几人?”年轻女子冷冷一笑,长剑一阵挥舞,划过漂亮的轨迹。 “小九这里交给我,你跟上他们。”年轻男子也是冷然一张脸,长剑出鞘看着面前因为“冥城”两字而微微退缩的一群江湖乌合之众人。 “正合我意!”女子啪得收了剑,足尖点地,轻盈如蝶,翻飞而去。 “你们,还要追么?”男子站立挺直,剑染寒光,目露杀气,一袭黑衣衬得宛如修罗。 江湖传言,冥城要找的,没有找不到的;冥城要护的,也绝没有护不住的。 第七十七回:感慕缠怀 迂回于七绝崖,本就分散了景阳的力量,如今洛月殇出手,皇帝遇刺、冥城相助,几乎扫清了一切障碍。 鬼狼山,眼看着就在不远处了。 马儿不再疾驰,而是缓步踏行,沿途的风景变得清晰起来,青山绿水,松柏红梅,自然之美,美不胜收。 黄昏朝霞,日出日落,相依相守的两人,这一路难得的安宁清静。 似是很久不曾这般了。冷青翼侧坐在马上,无力地靠在莫无胸前,半垂着眼眸,不知所想。小腹刺入的那一刀,大约是割断了肠子,没什么好药可以用,只靠着莫无的内力和普通的外伤药,自然好不了。 “疼……” 轻轻的呻吟,莫无停了马,抱着人,稳当当落在地上,抬眼去望,才发现左侧不远处一片梅花林,各色的梅花开得正好,香气阵阵怡人。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一双眸子里闪着若隐若现的狡黠,注视着那片梅花林,满是向往。 “你喜欢梅花?” “莫无不喜欢?” “喜欢。”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种在冬日严寒里傲然而开的花儿,少有人不喜。 冷青翼却是特别喜欢。 “梅花可入药,可做食。”靠坐在梅花树下的冷青翼仰着头,看着纵横交织的树枝和朵朵五瓣花,带着孩童般的笑。“一般在二三月才会开……没想到可以提前看到……” “……”莫无立于一旁,不赏梅,只看人,如梅花一般的人。 “娘说……”笑容依旧,眸子里却染上了一些悲伤,“她与爹爹定情于梅花树下,那一日的梅花,绽放得无比绚烂,如同枝端跳跃的火苗……呵呵,心不同,则景不同,村子里分明只有白梅,哪里会如同火苗……” “我见过。”莫无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再等一刻钟。” “什么?”冷青翼微微困惑不知莫无在说着什么,“我不明白……” “风大。”莫无并不解释,而是脱了外褂,披在冷青翼身上,“你已有些发热。” “……”冷青翼没有拒绝,拢了拢那外褂,像是忽然就暖和了许多,低下头来,看着脚上的锁链,轻笑道:“我真没用……” “……”莫无看着冷青翼,像是直直看到了心底,“像个累赘,是吗?” “……”冷青翼心口一刺,浑身轻轻颤动,然后笑着扬起脸来,看向莫无,说:“是。” “在七绝谷时,我也这般觉得。”莫无不带一丝停顿,脸上也不带一丝温柔,直视着冷青翼的倔强逞强,黑瞳深不见底,“那时,你可有怨言?” “……”冷青翼一愣,目光里便动摇闪烁起来,“那不一样,你是因为我才……” “你可有怨言?”莫无一句打断,问得果断无比。 “没有……”冷青翼只得老实回答,撇开了视线,“你可想过,即使我们度过此劫,你顾着我,也再无法恣意闯荡,无拘无束……” 铁链除不掉,脚踝的伤总好不了,也不知哪一日这双脚便废了;天气一天天冷了,心疾发作的越发频繁,身上这些刀剑伤,也不知何时才会好全……死了倒也好,只怕半死不活,这般拖着。 这般拖着倒也不是最怕,最怕那人厌了、倦了,转身不再搭理。 “……”莫无不出声,像是思考,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我……”身侧的拳头已是握紧,冷青翼复又看向莫无,略显狼狈地笑了笑,“我不怕拖累你……你呢,你怕不怕?” “当真不怕?”莫无皱眉,看着靠坐在树下抖得更加厉害的冷青翼。 “……”冷青翼张了张口,看着莫无的黑眸,努力了半天,才逼着自己把略带颤音的两个字发出来:“不怕……” “我莫无在此对天起誓,若此生有负冷青翼,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风吹过,吹落一树花瓣,在空中飘零翻飞,划过两人眼前,美得宛若一场梦境。 三指向天,口是心不非,情真意深沉。 冷青翼傻了,彻底傻了。 唇上温暖柔软,被抬着的下颚,托着的后脑,让他仰着头,眼前满树的梅花,无论什么颜色,都成了跳跃的火苗,红成了一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夕阳之下的奇景,原是这般的美,美得让人想要落泪。 ****** “还有什么瞒着我?” “没了,真的没了。” 借宿的破庙里,莫无看着冷青翼脚踝处裹着的纱布上斑斑血迹,眉头越皱越深。 “我试过了,看到利器就试。”冷青翼看着莫无深锁的眉头,勉力笑了笑,“别担心,说不定哪日遇上神兵利器,就斩断了。” “可惜弯月刀不在。”莫无小心上药,重新包扎,然后扶着冷青翼躺下,“腹内疼得厉害,就别硬撑着,我去找辆马车。” “明日就到了,何必再生出事端?”冷青翼一把抓住莫无,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我还好,还耐得住。” “冥城的人在,不用担心……”莫无左右衡量,还是摇了摇头,“我得去一趟,顺便再买些药,很快回来。” “……”莫无句句在理,冷青翼也不好多做阻拦,只好看着莫无起身离去。 火堆边上,心烦意乱的人,从躺着到坐着,再到跌跌爬爬站起来,佝偻着挪到破庙门边,不过是在莫无离开之后一刻钟内。 “嗯……”小腹伤得重,这般走动,自是疼得要命,冷青翼依着破损门边坐下,按压着伤处,看着眼前的一片星夜,万里空旷。 天大地大,大不过心。 心再大,却只能装得一人。 一直这般安安静静坐着,看着,风大了,吹得他瑟瑟发抖,小腹抽疼得厉害,却舍不得回到火堆边上。 隐在暗处的小九推了推小七,指了指门口孱弱的人。 “那个当真是城主口中天下第一聪明人?我看笨得很。” “……” “带着伤,又有顽疾,还在一个劲吹风,真不知珍惜自己,回头大概要遭骂的。” “小九,看,回来了!” “什么?!此处去最近的城镇起码要……这么快?!” “……大概,因为有人等着吧。” 黑色的身影,隐在在暗夜里。 疾行,风割面颊,墨发直飞,一刻不停。 远远地,便见到了,那人倚在门边,面向着他离去的方向,却也是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 “你回来了……”吃力地抬起头,冷汗已被吹干,疼得发白的脸带着笑,“……我睡醒……刚出来不久……” “我不该去。”莫无伸手将人抱起,走进破庙,只觉怀里的人冷得像块冰,“没想到,竟是这般心神不宁。” “嗯……”心落地,疲惫虚弱席卷而来,小腹剧痛已觉麻木,窝在莫无怀里,冷青翼只觉得一阵阵难以抵挡的昏沉, “没事,睡吧。”莫无抱着冷青翼在火堆边上坐下,不得安宁的心终是平静下来,大掌轻轻按上那冷硬痉挛的小腹,息转心法起,目带怜惜。 “小七,这两人……真古怪。” “小九,你只是不懂……” 小九不懂,有一种情愫叫做牵绊。 世事变迁,牵绊未变。几年后,当小九带着奄奄一息的莫无,一路赶回冥城,看到同样撑着重伤立于门口翘首等待的冷青翼时,方才明白,这一日所见包含的全部情怀。 ****** 马车依着约定后到,铺了厚实的棉絮垫子,又软又暖,冷青翼躺在马车里,自是比骑马舒服许多,这几日强撑现了原形,一路昏昏沉沉,几乎未醒,直到了鬼狼山脚下。 冥城的人简单道别,便转身离去,莫无抱着冷青翼弃了马车,上山。 “……到了?”行至半途,冷青翼幽幽醒来,“说好了要布阵设陷阱,怎么不叫醒我?” “不急。”莫无看着怀里人不着痕迹按上了小腹,醒了自然受着疼,“别勉强。” “不勉强……”心口发暖,冷青翼笑了笑,“小心驶得万年船,按着说好的做吧……” “……”莫无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好,你说我做。” “嗯……”冷青翼示意莫无将自己放下,吃力地四处走了走,心中已大概有了草图,用着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莫无有不明之处,一一说明。 两人忙活了大约一个时辰,布好一处阵法,设好陷阱,便向山上行将一段,又是停下布置,如此停了三次,天色已是暗了下来。 “如此……该是没问题了……”冷青翼靠坐在树旁,看着走来的莫无,虽是疲累不堪,却还是打趣道:“杀手做些体力活……也是不错……” “睡吧,我抱你走。” 如此抱人,莫无已是抱得无比熟练,冷青翼像是也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相偎相依。 “莫无……的家……”恹恹的声音却带着笑意,“什么样的……” “一间小破屋子。”淡淡的声音,也带着笑意。 “暖和……么……”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腹的伤处又渗了血,逞强竟也成了习惯。 “暖和。”莫无答道,看着怀里支撑不住阖上眸子的憔悴人儿,轻轻叹息。 第七十八回:优游恬淡 肖奕倚在窗边,看着展翅飞走的鸽子,在广阔无垠的蓝天中渐渐消失了踪影,唇角勾起一抹笑容,转身轻压着小腹,坐到桌边,倒了杯参茶,细细喝着,一双凤目微微眯着,不知笑着什么。 小腹的刀口在极好的药物和医治之下,已经结痂,只剩下一些由于行动带来的细微刺痛。这次受伤,他索性将自己好生调理了一番,药物都用最好,补药更是不停,过往未平步青云时亏下的,如今像是都补了回来,这会儿只见脸色红润,气色极佳,心情也很不错的样子。 心情好是自然的,当所有事情都在朝着他期许的方向发展的时候。 昨日,他去面见了圣上。 这次行刺,虽是伤了龙体,但其实伤得不重,不过老皇帝吓得不轻,于是整日梦魇相困,休眠不好,自然恢复不佳,御医们束手无策,开了安神静气的药物,也是收效甚微。龙心大怒,下旨十日内捉不到刺客,官位居上者均要重罚,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肖奕面圣,一脸惨白,满额冷汗,虚按小腹,一步一颤,跪于皇上面前已是赢了个“同病相怜”。 “陛下,臣亦被刺客所伤,深知鼠辈龌龊,心中也是日日后怕……” “臣之贱命,不好与陛下相提并论,但人之畏死,皆是相通,更何况陛下身系黎明百姓天下苍生,是社稷之重,如此忧思重重,说明陛下心中有国,乃明君……” “眼下国难,百姓遭殃,或有天意,陛下身体力行,体味百姓之苦,与民同难,如此若祭天祈福,必得民心……” “至于那宵小之辈,胆大包天之人,微臣斗胆猜度,恐为乱臣贼子余孽,此刻定是藏匿极深,陛下紧逼捉人,不如以祭天之举,请君入瓮,陛下圣明,特赦众臣,自当得以忠心相待,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微臣多言,不知天高地厚,还请陛下开恩不罚……微臣偶得神药,可止血生肌,疗效甚好,臣不敢享用,特献给陛下……” 说话时,几番吸气隐忍,像是伤处疼痛难耐,说的话又句句好听,最后献药之时,老皇帝喜笑颜开,龙心大悦,郁结之气一散,那药无论是否神药,都不再重要。得赏赐许多,并钦赐旨意监督打理祭天之事,先前十日之令得以缓解,众臣松了口气,登门拜访送礼者,络绎不绝。 景阳对他这般举动,不置可否,他自然知道,备有后招,一招狠毒之计。 “这一计,可真狠,若是成了,小翼估计性命不保。”景阳微微笑着,心中暗自思量。 “不会,有药物就好。”肖奕始终打量景阳神情,步步为营。 “这药物,你从何得来?”景阳看着桌上的鲜红色小瓷瓶,“真的那般神奇?” “西域,真正神奇!王爷,冷公子如此背叛已是最糟,此计虽然狠毒,但对王爷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肖奕笑着将红瓷瓶推到景阳面前,“王爷不愿?” “我以为你一直容不下小翼,如此倒没有想到。”景阳摸了摸瓷瓶,冰冷透心。 “之前我是怕冷公子回来,王爷便会不再要我,不过……”肖奕娇笑着依进景阳怀里,“如今,我已是王爷的人,也得了圣上欢心,我想王爷不会不要我的,对吧?” “……”景阳看着怀里的人,心中一番计较,哈哈笑起,“失了肖奕,将是我景阳此生最大憾事,一切都按着肖奕计划来吧,我们静观其变。” “好。”肖奕一只手不安分地在景阳身上游走,“王爷今夜不走了吧?” “肖奕忘了,这里是本王的府邸,本王能走去哪里?”一夜春宵帐暖,肆情欢爱。 回忆消散,肖奕看着见底的参茶,眸子里混沌着许许多多的心思,看不清楚。 “冷青翼……”咬牙切齿念出这三个字,笑容越发灿烂起来。“等着,等着在我手上生不如死吧……” ****** 桂花糕。 蒸笼里,热气冉冉,香气四溢,桌边围坐三人。 冷青翼轻笑着,莫无黑着脸,陆天麒垂涎欲滴。 “真香啊,徒弟,我先吃了!”老者早已等得不耐烦,眼疾手快,取了一块,吹了吹,便整个放到了嘴里,“唔……嗯!好吃!果然好吃!” 啪!莫无一拍桌子,桌上所有物件跟着震了三震,却是看也未看,冷着脸起身出了门。 “……”冷青翼看着莫无的背影,不觉有些好笑。 “……徒弟,这是怎么了?”老者疑惑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嘴里塞着桂花糕,“真是有病,这么好吃的东西!” “前辈,慢吃,我去看看。”冷青翼按压着小腹,撑着桌子站起,铁链声声,吃力而行。 “嗯?”老者看着冷青翼的双脚,挑了挑眉,喝了口酒,继续大快朵颐,不管不顾。 门开,寒风吹过,冷青翼不禁微微瑟缩,预料之中,莫无就立于门外。 “你的身子倒比桂花糕重要?”冷冷开口,一脸郁结。 “不是你答应的?我不是你找来的厨子?”冷青翼笑着拉了莫无的手向伙房走,没走几步,便被莫无抱了起来。 “那是情急之言。”依旧黑着脸,略显木讷的解释,好像冷青翼真的误会了去。 “可你师父很当真。”冷青翼笑得更加惬意,指了指视线所及的伙房,“看,这么一间伙房,盖起来不容易。” “……”莫无无语,这伙房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当真未想到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师父,竟真是为了桂花糕,盖了座屋子,而且看起来比他们住的屋子还要大些、精致些。 “休息了两日,我好多了,你别大惊小怪。”说话间两人走进了伙房,冷青翼从莫无怀中落地,拿了另外的蒸笼,打开,梅花香气铺满了屋子,“我第一次做梅花糕,你试试。” “……”莫无拿过一个,轻咬一口,香糯爽口,清香宜人,甜而不腻,回味无穷。 “如何?”真没见过什么人,把一张脸整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丝毫不变的。 “好吃。”莫无淡淡说了句,便把剩下的塞进了嘴里。 “那我们……”冷青翼笑着,话未说完,却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已到了老者手里! “好啊!竟敢背着我偷吃!”老者一张脸通红,眼中浊光渐重,竟是抬起一掌,拍在冷青翼小腹伤处! “你做什么?!”莫无大骇,已是提拳而来。 “站住!否则马上让他死!”老者掌下用力,冷青翼早已白了脸,身子一窝一抖,忍不住呻吟出声。 “冷静点!”莫无停下,心乱如麻,神情肃杀,“放开他!” “哼……”老者不理,大掌在那柔软之处,猛然发力来回碾压! “唔……”冷青翼整个小腹已然凹陷下去,伤口裂开,鲜红染上了白衣,脸色煞白,疼得浑身直抖,汗水涔涔打湿了墨发,手脚无力地挣扎推拒,却是徒劳。 “住手!” “成了!” “呕……” 几乎是同时,冷青翼偏头呕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来,老者嘻嘻笑起随手一推,冷青翼便软软地落在了莫无怀里。 “徒弟,为师新学的奇术,用内劲气功使得肠脏上的断裂重生接上,淤血也已排出,只等着伤口长好便无碍了,这些梅花糕,就权当谢礼好了!”老者拿过蒸笼说得好不得意。 “……”莫无不言不语,一张脸冷得犹如万年冰窟,抱着冷青翼调头就走。 “莫无……”虽说是治疗,但毕竟激烈粗鲁,冷青翼像是又去了半条命,虽是感到疼痛缓解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抽绞不停,但也一时缓不过劲来,“原来……你的表情也不是万年不变的……呵呵……” “……”莫无不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你这是安慰我?” “那时……我下意识看着你……你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冷青翼淡淡笑着,对于莫无的问话,不置可否,“呵呵……你比你师父,还可怕……” “……”明知这人是撑着说笑安慰他,莫无虽不情愿,心下还是不自觉稍松,表情也柔和了一些,“累了就歇着。” “不累。”冷青翼摇了摇头,舒服地靠在莫无怀里,“连路都不用走,还有什么累的……” “……”莫无沉默,像是不欲再搭话,冷青翼又有些昏沉,以为就要睡去,却听莫无加了一句:“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轻饶他的!” 于是,被奇术治疗后的冷青翼吃了药、敷了伤口,昏昏沉沉睡了两日。清醒后,果见奇妙效果,小腹内已然不太疼痛,只剩伤口皮肉上残余一些刺痛。 当他高兴地推门而出,寻找那日夜为他担心之人时,抬眼所见,一片狼藉,树木歪斜,尘土飞扬,石块凌乱,稍远地方的伙房更是成了一堆废墟。 “莫无……” 看着依然在空中你来我往、拳脚相交的师徒俩,冷青翼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那笑容发自内心,便是凌越所说,真正的展颜欢笑。 冬日的风吹过,像是也不再冷冽,融融日光下的一张绝色面容,美得无以伦比。 第七十九回:情有独钟 印记着讯息的丝绢,凑近了跳跃的火苗,很快灰飞烟灭,唇角一抹冷笑,透着心,记下了所有讯息的心。 起身走至梳妆台边坐落,铜镜之中倒映的容颜已大不如从前,女子易老,终是防不住岁月蹉跎。黑发如瀑布般散落,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雕工精美的木盒子,盒子打开,淡淡的檀木香气散着,盒子里躺着各色的首饰簪子,看起来简简单单,但用材珍贵,手法细巧,无不独具匠心。 挑挑拣拣,避开了玉石珠宝金银,选了一套铁质的饰物,一一摆在台子上,看了看,又看了看,才将木盒关了起来收好。石黛画眉,胭脂抹面,点绛朱唇,手挽云鬓,铁质的如意簪子固定住了发髻,再戴好耳饰和颈饰,选了素白色的暗花衣裙,外罩裘袄,手提灯笼,出了门。 夜朗星稀,一轮明月当空,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一生,爱过,恨过,到了此刻,只觉得一颗心麻木不仁,凄凄冷冷。 到了剑庐,她第一次推开了厚重的门,厚实的布帘,走进他的世界。 耳边打铁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人们有些错愕的看着她,看着这位从未来过的庄主夫人。 “不要停!仔细废了好铁!”厚重响亮的声音自穆杰青口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复又响起,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穆杰青将打了一半的活计交给弟子,拿了布巾擦拭身上的汗水,接过下人递来的衣物穿上,拉着陆秋远微凉的手,出了剑庐。 “今日是怎么了?” 他亲手制的饰物,她不曾戴过;他最喜爱的素白颜色,她不曾穿过;他最愿意待的地方,她不曾进过。而今日,剑庐内,火光照耀下,她一脸嫣红,略施粉黛,一身淡雅的素白,配着精巧的铁质饰物,这幅画面他想了多年,未想此生竟然还能见着。 “我老了。”陆秋远笑了起来,虽然风韵犹存,但遮掩不住眼角的沧桑,女子半世年华,都给了仇恨,其实无比可笑。 “在我眼中,你不会老。”穆杰青也笑了起来,伸出粗造的大手,理了理女子被风吹乱的额前黑发。 “我一直这般待你,你不怨我?”陆秋远睁着一双翦水眸子,却从未真正看清这个看了近一生的男人。 “我只是想,或许有一天,你可以看得透了。”穆杰青睁着一双深邃眸子,看着的永远是那个跟在身后爱撒娇也爱发脾气的少女孩。 “也许……是今日。”陆秋远微微垂首,遮去眸子里的光芒。 “当真?”穆杰青难掩喜悦激动,声音竟有些微微发抖。 “当真。”陆秋远点了点头,依旧看着脚下,“待我们替儿子报了仇,便将这山庄交给可信之人,归隐山林,从此闲林野鹤可好?” “好,我本也觉得累了。” 铸剑用心,心无杂念,方成。 穆杰青其实心思直率,磊落耿直,对于尔虞我诈、纷扰不断的江湖,早已生出许多负累之感。他爱铸剑,却不得不处理许多庄内大小事务,穆方群之死,在他心中,除了痛,还有悔。回首点滴,作为父亲,却未多多相伴,悉心教导,如今人已入土,再无弥补机会。 只是,那个年轻人…… “你会怕他么?那个曾经赢了你的仇人?”陆秋远素手握拳,微微颤抖。 “不是怕……”穆杰青解了外衣,披在陆秋远身上,“是……欣赏。” “你竟欣赏一个仇人!”陆秋远猛然抬头,像是万般不可置信。 “他若不是仇人,我或许会引为忘年之交,赠送绝世好刀……”穆杰青并不遮掩隐瞒,笑容带着无奈,“可惜,他杀了群儿……好了,不说了,天气凉,我们回屋吧。” “你……”陆秋远被穆杰青揽着向屋子走去,脸上的神色微显困惑,“不会觉得我忽然这般……有些突兀?” “呵呵……”穆杰青爽朗的笑起,“我从未怀疑过你一刻,无论你是否骗我。” “是么……”陆秋远身子震了震,掩在睫毛下的眸子里,不知藏着什么。 “……”穆杰青看着前方的路,眸子里映着月光,流转着光华。“是。” ****** 同一轮明月之下,三人对酒畅饮。 “哈哈哈,徒弟啊徒弟,跟我比?你还差得远呢!哈哈哈……”老者喝得满面酡红,醉眼惺忪,“哇啊,好酒!痛快!还是有人陪着喝酒好啊!” “……”莫无仰头灌下一口琼浆,满脸郁色,只差了一招,差点就能赢了师父! “那屋子真不必修了,不如重建来得快,呵呵……”冷青翼也提着细长白瓷酒壶,面颊醺醺,与师徒俩不同,在莫无退了一万步之后,让他喝了梅子酿的清酒,酸甜微辣,虽不似烈酒刺喉,却也是带着酒劲的,“对了,让我想想,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说心疾不给喝的……所以好像很久以前了……咦?” “不给喝了。”莫无一把抢过白瓷酒壶,晃了晃,还剩小半壶,“伤还没全好。” “给我。”冷青翼伸手讨要,一双眸子晕着水气,迷迷蒙蒙,露着少见的憨态,“今晚,这壶酒是我的,说好了,是我的……” “不是我应的。”莫无索性一仰头,把小半壶酒直接给喝了,一脸淡定地看向冷青翼,说道:“没了。” “你以为……”冷青翼从地上摇摇晃晃起来,走到莫无面前蹲下,忽然将一张脸凑得极近,两人几乎撞到了鼻子,绝色面容带着蛊惑人心的笑容,一双动人眸子流光溢彩,呵呼间的气息拂面,呢喃的声音满是磁性,“你以为我会和你哭闹么……” “……”莫无沉黑的眸子里渐渐浮出异样的神色,鼻间淡淡的梅子香,当真醉人。 “呵呵呵……”冷青翼忽然大笑起来,向后一退,坐在地上,得意地晃着手中莫无的酒壶,一脸得逞模样。“呵呵,以牙还牙。” 话落松手,酒壶落地,洒了一滩琼浆玉露,酒香四溢。 “哎呦!这可是酒啊!酒啊!”老者一下子扑了过来,捧着碎了的瓷器里还盛着的些许液体喝个干净,“你们不喝给我好了!统统给我喝!” “不是还有许……”冷青翼话未说完,只觉身子一轻,便被人抱了起来。“莫无?要去哪?” “太晚了……”莫无抱着冷青翼,头也不回地向屋子走。 “……”冷青翼愣愣得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不是戌时刚过……” 进了屋子,莫无将冷青翼放在床上坐好,说道:“你哪也别去,在这等我一会儿。” “呵呵,好。”冷青翼半醉半醒,微微摇晃坐不正,“别太久,我厌烦等人,嗯……” “知道了。” 莫无推门而出,门关上,屋子里静了下来,冷青翼醉眼朦胧地看了看四周,简简单单的屋子,简陋朴素,明明到处漏风,却偏偏比王府的屋子要暖和,真是古怪。 “莫无……”低唤那人的名字,小小的屋子里,到处充斥了那人的味道,就好像他此刻枕着的软枕,淡淡的清冽气味,让人安心…… 莫无推了木桶进来,冷青翼已经睡着了,还不忘自己拉了一旁的棉被盖着,倒也开始懂得照顾自己了。 “青翼。”莫无走上前轻唤,“醒醒,待会再睡。” “嗯……什么……”冷青翼动了动,嘟囔了一句,像是醒了,又好像还睡着。 “……”莫无知他醉了,也不多想,便动手解他前襟衣扣。 “……”冷青翼微微惊了下,半睁开眸子,迷迷糊糊看着眼前的莫无,伸手捉了解扣子的手,“你,你干嘛……” “……”莫无看着那一脸羞红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伤口结痂可以碰水了,再不洗洗,人就臭了。” “……”冷青翼这才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个装着热水的大桶,脸上更红,支吾道:“你出去,我自己来……” “我来。”莫无笑意更浓,挥开并没有多少阻力的爪子,继续解着,“你醉了。” “我……我没醉……”冷青翼撇开眸子,恨不得找个洞钻一钻。 “……”莫无眯着眼,咬字清楚地说了句:“醉了。” “……”冷青翼又抓上莫无的手,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至少……衣服我自己脱……你,你先出去……” “……”莫无看着那张涨得通红的脸,退让了一步,收了手,起身出门,“好了喊我。” “……”冷青翼看着关上的门,又看着木桶发了会儿愣,心想着……发酒疯么? “好了没?” “好,好了。” 莫无推门进来,冷青翼已是泡在了木桶里,整个身子竭力缩在热水里,只露着头,头发自是挽了起来,只发梢沾了水。 “……”莫无看了看,便开始自行脱衣服。 “……你,你,你干什么?!”冷青翼蹭得一下,红透了脸,大声嚷嚷起来。 “和你一起洗。”莫无镇定无比,一件件脱着,手下不停。 “为,为什么要一起洗?!这桶又不大!”冷青翼转开眸子,盯着眼前的热水猛瞅。 “天气凉,水很快不热,我用内力暖着。”无懈可击的理由,让屋子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咚咚咚的心跳声。 “……”那人自身后入水,冷青翼尽力向前贴着,脸上已是红得充血。木桶确实不大,但也容得下两人,只不过紧贴着而已。 肌肤相碰,哪里还管得了这桶里的水热不热,冷青翼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青翼……” 热气随着呼唤吹在耳垂上,浑身如过电一般,一阵战栗,下腹燥热渐起。 “唔……” 分明已是咬牙忍耐了,偏偏那人还不放过他,生着茧子的大掌抚上了他小腹上刚刚结痂的伤疤,来回细细摩挲,惹得他身子阵阵发软,下腹像是生了火,心痒难耐,欲望抬头。 “莫……无……”声音发出,简直和呻吟无异,冷青翼已是羞得无地自容,一下子将头蒙进了热水里,只看到一个个泡泡浮出水面。 “给我……”莫无轻而易举便将冷青翼拉进了怀里,抬了下颚,吻上了唇瓣,一双眸子溢满了情欲,声线沙哑。 “……”冷青翼自然也是好不到哪里去,看着莫无,已是大脑缺氧,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便依着本能点了点头。 “好。”莫无满意地笑了笑,用软布细细替人擦拭身子,其实冷青翼每日打水清洁,根本也没有多脏。 “莫无……”冷青翼乖乖巧巧地一动不动,任由身后的人擦洗,“谁说你不擅谋略的……” “……”身后的杀手开怀而笑,哪里还有半分肃杀冷漠。 此情有独钟,只为一人。 月夜之下,老者独饮,乐此不彼,口中喃喃:“你这个笨蛋徒弟!自己赢了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哈哈哈……” 第八十回:俟河之清 “莫无……”脸上的红潮尚未消褪,冷青翼脱力地窝在莫无怀里,却是心事重重。 “嗯?”莫无闭着眸子,抱着怀里的身子,像是就要睡去。 “其实……脚镣,我已习惯。”冷青翼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脚踝立刻传来了刺痛。 “睡吧,别乱想。”莫无将头埋进冷青翼的肩窝,淡淡的清新气味,让他忍不住轻轻咬了口,“此事已定。” “莫无……”冷青翼低呼一声,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人不安分的手已是探到了胸前茱萸,轻轻揉捏,本就尚未消褪的情欲,又被撩拨上来,冷青翼轻咬下唇,忍不住低低哼了声,更是惹得身后之人不得安宁。 “你累么?”莫无的声音,沙哑低沉,满是抵挡不住的诱惑,说话间,大掌已是顺着胸口一路向下探去。 “唔……不累……”冷青翼哪有丝毫招架之力,乖乖缴械投降。“莫无……别去……” “别分心,信我。”莫无在冷青翼耳边低喃,爱意深沉浓烈,“一切都交给我……” “嗯……”冷青翼微微阖上眼眸,早已交付了身心,只是分离,终究带着不安。 那夜月下饮酒之后,转眼又过了十日。 这十日,白日里,因为没有称手武器的莫无,在老者处挑了本掌法来练,而冷青翼则是找了本心法来读,学着调气吐纳,用以更好地控制心疾;到了夜间,两人春宵暖帐,亲密无间,直到精疲力竭,方才心满意足相拥而眠。 这般日子,本该是再惬意不过,偏偏冷青翼满心的不安。 懂吃懂的苦,此话再次得以验证。 那日莫无师父说:此铁链,与弯月刀同质。 本以为需要苦苦寻觅方能得以解决的事情,瞬间豁然,迎刃而解,如此简单,却又带着无穷无尽的事端,哪里是表面那般容易。 “……”冷青翼坐在树下,看着脚上的铁链,轻轻摸着,指尖传来铁器的冰冷坚硬,竟是那人的刀。 莫无的刀,遗落于右相府邸,景阳的计。彼时刀已断了,他听得跟着景阳同去的侍卫说过,莫无的弯月刀转瞬间毁于穆杰青的流鸣刀。所以,莫无要去穆远山庄求刀,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决定,铁板钉钉,不容反对。 可莫无杀了穆方群,那穆远山庄岂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那流鸣刀又岂是他说要就能得到的东西…… “唉……”不禁叹息,这要是去了,重重危机,如何是好。 “不只是为了你。”肩上多了一件黑色的外褂,隔开了寒风,冷青翼仰头,看着靠树而立的莫无,“我与穆远山庄,必须有个了结。” “了结……”冷青翼垂下头,继续看着脚上的铁链,“你要如何了结?” “穆杰青和陆秋远是我的爹娘。” 莫无淡漠的口气,就好像说着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冷青翼却是心中一惊,满脸的愕然。 “我师父,是我的外公,真相是他所说。” 莫无继续揭秘,冷青翼根本来不及消化。 “这个身份,大约可以借刀一用。”莫无依着冷青翼坐下,自然而然地将他揽入怀里暖着,“你不用担心。” “……”冷青翼低垂着眸子,眸子里掩着心疼,“若不是为了流鸣刀,你又怎会低头。” “……”莫无一愣,随即轻轻笑起,满足地抱着怀里的人,“能屈方能伸。” “他们……或许不是丢弃你,其间或许有些什么误会……”冷青翼靠在莫无怀里,拿了莫无的大掌,看着那手掌上的纹路,“终究是爹娘……生时要珍惜……” “我知道。”莫无自是知道冷青翼想着什么,大掌捂上了他微微湿润的眼睛,“别难过,你还有我。” “嗯。”冷青翼轻扯嘴角,压下心中的悲伤,那些烙印的伤痛,无法弥补,他愿记着承受,来生再还。 莫无没说,没说陆秋远的恨,瞒着,只为求得爱乱想的人可以安心。 “我明日出发。”莫无轻轻地说,还是感到怀里的身子陡然一僵,“若是顺利,三日后回来,你安心等我。” “我等你……”冷青翼伸出小指勾住莫无的小指,“你一定记得,什么都没有性命重要。” “好。”莫无吻了吻冷青翼的面颊,“这句话,你也记得。” “……好。”冷青翼将莫无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之上,“会没事的,我等你回来。” 那一日,天气正好,风轻云淡,微微的寒,浓浓的暖,相交的手,缠绕的心,许下的诺言,铭记于心间。 翌日,莫无没有道别。 冷青翼醒来时,屋子里已只剩他一人。夜里一直睡不着的他,之后大约被点了睡穴,否则那人离开,又怎会不知。 离别愁苦,莫名孤独,那人不在的日子,难熬无比。 “前辈,我们重盖这伙房吧,我来帮着……” 他找了事做,与老者不辞辛劳盖屋子,白日里忙前忙后,忙得筋疲力尽,可倒在床上,仍是夜不能寐。 “前辈,你带我去看看莫无小时候待的地方吧,我有些好奇。” 他央求着,去了那个莫无与狼同住了五年的洞穴,也见着了鬼狼山的野狼,摸着冰冷的洞壁,思念更重,压在心口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前辈,还有酒么?我陪您喝酒吧?” 第二日晚间,他与老者喝着酒哼着曲,不胜酒力的他,很快就有些醉了,跌跌撞撞回了屋子,睡在床上盖了棉被,只觉得冷,冷得怎么都睡不着,酒劲上来,头晕目眩,无比难受,心中却想着,明日便是那人回来的日子,一分分耐着、熬着,直到天明。 那一日,他等在通往山顶唯一的那条小路前,从清晨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了次日清晨,吹了一日一夜的风,未等到那人。 “大概有些不顺利……” 他对老者笑着说,自然是在安慰自己,整日沉迷武学的老者,对于莫无的去留早已习惯。 “再等等,再等等……我去做些吃的吧。” 伙房已是重建,食材还有许多,他一个人在伙房里忙东忙西,做了满桌子的菜、点心、汤羹……依着老者的话,再来三五个人,都够吃。 三个碗,三双筷子,三只酒杯……两个人。 夜里睡不着,他又披了厚实的衣服去路口等,月光下的小径模模糊糊不知通向哪里,只觉得或许下一次眨眼时,那人便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笑,还有温暖的怀抱。 莫无离开后第六日,他病了,染了风寒,一直咳,高热来来回回,纠缠不去。他自己开了方子,拜托老者去抓了药来,自己熬了,自己喝,收效却不好。 第七日,老者看不下去,说是去穆远山庄看看什么个情况,便也下了山,山上独剩下他一人,越发显得孤苦伶仃。 又过了两日,心疾复发,雪上加霜。 “咳咳……唔……咳咳……”冷青翼按着阵阵刺痛的心口,撑起无力的四肢,吃力的穿好衣物,微显踉跄地走进伙房内,熬了清淡的粥,食之无味,却强迫着自己吃了下去,却因咳得太厉害,又呕了一些出来。 “咳咳……”打扫了地上的狼藉,他乖乖地坐在炉子边上熬药,浓浓的中药味儿刺鼻得很,惹得胃里一阵阵翻腾,待药熬好,皱眉灌下,苦涩的液体滚落喉间,稍稍压下了一些风寒,浑身暖了些。 灭了炉火,将伙房收拾干净,他便又按着心口向屋子走去,没走几步,心口骤然剧痛,眼前事物天翻地覆,模模糊糊间,只觉得又硬又冷,便失了知觉。再次醒来,天色已暗,不知今夕何夕,浑身都已冻僵,地面有些暗红颜色,想来之前心疾发作得狠了,竟是呕了血。 勉力支撑起身子,心口只余闷痛,倒是无碍,但寒气再次入侵,头痛欲裂,便支撑着又弄了些吃的和药,这才爬到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莫无离开第十二日,他开始只做三件事:吃饭、喝药和等待。 不睡觉了,睡也睡不着,睡着便是噩梦,梦由心生,心已缺损。 但他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无论吃了多少,又吐了多少。 莫无离开第十四日,食材半点不剩,药物也就剩下最后一顿。 喝下了最后一碗浓黑的药,他笑了笑,像是很久没笑了,嘴角都有些僵硬。 “咳咳……我等你……”喃喃一句低语,转身离开了再也不会踏足的伙房。 如今,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了。 风吹着毫无光泽的发,谁也没有回来,但他却依然在等,苍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不知想着什么,耐着什么。 第十五日,他苦苦支撑,终是等来了一个人,却不是要等的人。 “小翼,你出来了这么久,该玩够了,我带你回府。” 那人笑着,在他眼中显得无比狰狞,步伐不稳地退着,那人进一步,他便退一步,直到身后的树阻了去路,直到再也无处可退。 “怎么?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么?” 那人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捏着他的下颚,迫他抬头,他竭力挣扎,拳脚相加,却被那人一拳狠狠招呼进虚撑的身子里,剧痛蔓延开来,他无奈地软倒在那个冰冷刺骨的怀里。 “小翼,你总做些多余的事,若不是那些阵法机关碍事,这些天也不用过得这般不好。” 像是温柔,像是关心,字字句句里,真真假假其实他分得很清,索性闭上了眼,不愿再看,这般虚伪不堪的嘴脸。 “小翼,你不能这样对我……” 腹部又吃一拳,他下意识睁开了眸子,张了唇,一粒圆滑的物什塞入口中,直落入腹,无香无味,不知何物。 “来,我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风吹起,卷了满地枯黄,那日,他离开了鬼狼山,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你一定记得,什么都没有性命重要。 这句话,你也记得。 …… 莫无,你若忘了,我又何须记得? ——第二卷·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完—— 第三卷: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 第八十一回:目断魂销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多祭祀。 奢华宽敞的马车,威风凛凛的护卫,一路开道,簇拥而行。马蹄声不绝于耳,尘土飞扬,路过树林鸟兽惊散,经过城镇百姓避让,气势凌人,无物可挡。 马车内,发着高烧的冷青翼被禁锢在景阳的怀里,青白的脸上浮着潮红,唇角渗着血沫,眸子里黯淡灰败,像是模模糊糊不能视物,但其实他看得很清楚。内饰梨花木上雕刻的祥兽,镶嵌的翡翠珍珠,精致的青铜暖炉,华丽的锦衾裘毛,还有一侧红木案几上,上等的描金红瓷茶具。 这一切,与山上那座小破屋子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张牙舞爪般的炫耀。 “小翼,别这样,我不想伤你。”景阳笑着,话音还未落下,硕大的拳头就带着内劲砸进了还在竭力挣扎的身子里,怀里的身子深深弓起,包裹着他的拳头,一声压制不住的闷哼,马车里血腥味重了起来,所有徒劳的挣扎,终于消失殆尽。 “呃……”拳头离开身子的时候,冷青翼又呕了一口血出来,所剩无几的力气随着这口血,再也留不住分毫,身后的双臂箍得更紧,后背与胸膛贴合的部位,感受到的只有冷。 “小翼,你怎么不问?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去做什么?不问我对莫无做了什么,又给你吃了什么?这些,你都不想知道么?”景阳依旧笑着,怀里的身子软了,服帖乖巧,被他抱着,回归于他,属于他。 “……”不用问,冷青翼是心思通透之人。 想到的和没想到的,愿意接受的和不愿意接受的,见到景阳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已有了打算,最坏也是最好的打算。 “小翼,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景阳抬手替冷青翼拭去唇边的血水,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万般宝贵珍爱,“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是要仔细告诉你的。我带你去看穆远山庄的血祭,听说是剜心,杀人偿命,这些江湖恩怨,朝廷是不管的……小翼,我知道你不怕,你大约已想好了与那人生死共赴。可是我不许,我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让你吃了很妙的东西。再过不久,你便会忘了所有的一切,宛如初生,然后我可以和你重新开始,成为你最亲密的人,最离不开的人,最在乎的人,再不会有莫无或者其他人,和你一生偕老的,只有我。” “唔……”伴随着身子里脏器撕裂般的剧痛,冷青翼无助地向上挺了挺胸腹,然后如残花般凋谢一地,血水自唇角汩汩落下,惨白的脸上扯起淡淡的笑容,喃喃重复道:“一生偕老……” 最亲密的人。 最离不开的人。 最在乎的人。 不是莫无。 那人的笑,那人的背,那人的坚毅,那人的温暖……还记得,以为永远不会忘记。 “来,把药吃了,冬日可是心疾最容易发作的季节。”上好的药物强行塞进了冷青翼嘴里,景阳拿了茶盏喝了一口热茶,然后霸道地吻上冷青翼的唇,用茶水将治疗心疾的药物冲了下去。“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小翼,我们今后会很幸福。” “景阳……”冷青翼惨笑着闭上了眼睛,有软弱的液体自眼角滑落,带走了最后的希望,“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该后悔的是他,若不是自不量力招惹了你我,也不会死得这么惨,你说是不是?”景阳说得气定神闲,大掌在冷青翼的腹部轻轻按揉,温柔地哄着,“刚刚打疼你了,以后不会了。” “……”静静待了一会儿,冷青翼复又睁开眸子,对景阳所有的温柔熟视无睹,对身子里交缠的痛楚也置若罔闻,空茫茫地看着留也留不住的一切,笑出了声音,“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我愿身承万般苦,只为心系一个人!” 腹上的大掌又夹带了怒气,一分分摁进身体里。 却不疼,再也不会疼。 笑声溢满了马车,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大笑着的人,呕着血,承接了所有的残忍。 ****** 穆远山庄这一场血祭,已是晚了许久。 泥土下的亡者大约已经腐烂,生者的仇痛似乎也不如当初那般激烈。 此次血祭,穆远山庄邀请了几位有头有脸的正派人士,前来做个见证。血祭亡魂,本是自家的事,只因事隔已久,穆远山庄名声受损,需要以此契机重振,自然是陆秋远拿的主意。 除了那些正派人士,还有景阳和冷青翼。 作为出了兵力协助穆远山庄擒住杀人凶手的景王爷,自是上宾,坐于视线角度最好的位置。冷青翼一直被景阳抱在怀里,坐在腿上,其他人嘴上不说,可一双双眼里早就带上了鄙夷不屑,景阳不以为意,冷青翼更是毫无反应。 众人落座,面色严肃,只等血祭开始。 冷青翼恹恹地靠在景阳怀里,药效已是开始发作。意识昏昏沉沉,太阳穴处刺痛阵阵,无法言说的空虚和恍惚,就像陷入泥潭之中,越是拼命挣扎,便陷得越深,眼见着一点点没顶。从指尖开始蔓延的麻痹之感,慢慢传遍了全身,腹内的绞痛和心口的窒痛都渐渐淡去了,耳边静得吓人,只听得到喘息和心跳的声音,在一片空荡里回响。 “今日,劳烦各位大驾光临,穆远山庄血祭凶手,以慰小儿在天之灵,得以安息……”穆杰青的声音肃杀冰冷,隐隐带着悲痛,一步步走向祭台,不曾犹豫。 陆秋远坐在台下,众人之中,微微仰视,一双眼眸里掩埋着疯狂,手在衣袖中已是紧紧握成了拳,尖长的指甲,划破了掌心。 “带凶手!”走上了祭台,走到了那十字刑架边上,穆杰青深皱着双眉,大喝了一声,众人心中皆是一提,望向那凶手将被押出的地方。 “看好了,得罪我的人,最后的下场。”景阳在冷青翼耳边轻喃,稍稍扶起冷青翼虚软的身子,让他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躲也躲不过,听不到了,还能看得到,已是上苍对他的垂怜。 莫无不是被押出来的,而是被拖出来的,拖着他的,是景阳的人。黑色的衣物,破烂不堪,血肉模糊的身子,不知遭遇了多少刑具折磨,手脚已断,无力地耷拉着,穿透了肩胛骨的锁链哗啦作响,一路拖拽到祭台上,所过之处残留下一道渗人的鲜红痕迹。 十字刑架绑缚妥当,刑架上的人,被抬起了头。惨白的脸,满是血污,半阖的眸子,再也没有往日的锋芒星辉,喘息间,还有鲜红呕落唇角,落在深色残破的衣物上,消失不见。 那张脸,再如何狼狈颓败,都还是莫无。 “我特意让他们别伤那张脸,省得你认不出。”景阳笑着,无比满足地说着残酷的话,却不知冷青翼已是听不到。 听不到,但却看得到。 “莫无,你残杀我儿,今日剜心祭他,一命还一命,来生莫要再染杀戮!”穆杰青拿起静静放在托盘红布上的尖刀,刀尖微微勾起,专为剜心锻造。 “……”刑架上的人吃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像是寻找着什么,直到视线落到一处,再不离开,隐隐约约勾起了唇角,温柔的笑。 “群儿!为父替你报仇!”暴喝的声音响彻了云霄,尖刀猛然抬起,决然落下,瞬间埋进血肉里,只听得一声闷哼,刑架上的男人浑身一颤,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却还未死,残喘着一口气,体味着心口尖刀剜刮的剧痛。 时间一分分过去,每个人都屏息凝气,攥紧了拳头,一双双眼睛盯着那祭台之上被剜心的男人,忍不住浑身颤抖,有的人甚至已是忍不住站了起来! 鲜血淋漓的心,被生生剥离出了身体,鲜红的托盘上,似是还在不甘地跳动着。 曾经深邃的眸子缓缓阖上,心口位置曾经满满当当,如今空空如也,鲜血落了一地,漫天腥气,化为人间炼狱。 “阿弥陀佛,穆庄主,老僧愿为死者超度。” “穆庄主请节哀,如今大仇已报,是件好事。” “此次穆远山庄虽是报仇,却是为江湖除了一恶,值得敬佩传诵。” 血祭结束,众人纷纷上前围着一身是血的穆杰青,左一句右一句说着场面话。穆杰青满脸疲惫,难得丢了礼数,完全不搭不理,一路直走,走到了陆秋远的面前,张口说道:“如此,便为群儿报了仇。” “……”陆秋远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尖锐刺耳的笑,犹如疯子一般的笑,惹得众人一头雾水。穆杰青站在陆秋远的面前,看着她狰狞的笑,像是愕然,又像是无比的痛苦。 景阳坐着的地方,已经无人。 穆远山庄外,来时的马车缓缓行将起来,踏尘而去,前后簇拥,气势骇人。 “小翼,等你醒来,我们重新开始。”摇晃的马车内,冷青翼依旧被景阳抱着,闭着眼,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乌黑的发散落在肩上,生生瞠裂的眼角还残留着缕缕血丝,被拭去血污的唇角,留着淡淡的粉红,还有轻轻的、想让那人安心闭眼的微笑。 你若死了,我不会死……我会活着,尝尽所有苦楚……苟延残喘,便是让你在黄泉岸边等白了头发……也不遂你心愿…… 说话时不知,原是,一语成谶。 那一日,不该死的人死了,不该忘的人忘了。 冬至过后,便是三九,一年中最寒冷的时日。 第八十二回:立盹行眠 青翼…… 谁? 青翼…… 你是……谁? …… …… 莫无。 ****** 华服男子攥紧了拳头,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守在床侧,盯着那双缓缓睁开的黑眸,希冀着全新的开始,他费尽心思就要得到的一切。床上的男子,茫然地看着视线所及的一切,只一人守于床侧,一身贵气,满面欣喜,见他醒来,拉了他的手,柔情似水。 “小翼!你醒了?你可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 “……” “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要害怕,有我在,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你,是谁?” “我是景阳,你深爱着的人,也是深爱着你的人。小翼,我差点就失去你了……不过,以前的事情,忘了也好,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是不是倦了?都怪我,见你醒了太激动,御医说你身子还弱,需要好好休息,待你好了,我再慢慢和你说,让你一点一点记起来!” “……景阳……” “恩,怎么了?想说什么?我在这里……” “……莫无,是谁?” 现实永远不如想象美妙。 冬至过后第二日,冷青翼如御医所说那般醒来,景阳摒退了所有人,只希望那双睁开的眸子里,能映出的只有一人,从此往后,只有一人。闭合的屋门里,谋划好的一切,不知因何毁于一旦,御医匆匆被急召进去时,只见高高在上的王爷,如残兵败将般耷拉着脑袋坐在床侧,床上一片狼藉凌乱,刚刚醒来的人,迷惑地望着床顶,脸色发青,一口一口呕着血。 他本可以好好说,将编好的一切好好说出来,连哄带骗,一定可以编织出一幅美丽的画卷。可心魔早已根深蒂固,伪善的笑脸和虚幻的未来,只因诅咒般的两个字,瞬间崩裂。 极致的喜悦与极致的痛苦,落差成压抑不住的悲哀,一切皆有因果,谁能妄图改变? “小翼,对不起……我被嫉妒冲昏了头。” “那个恶人,欺骗了你,伤害了你,你却还要和我提起他,问起他……你连我都忘了,却还记得他,我太生气了,所以才……” “小翼,我太爱你了……爱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伤害已成,他满心悔恨,竭尽所能去弥补,甚至坐在床侧抑制不住地哭泣。 “……”床上的人吃力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头去看,看到毫无人色的一张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没怪你……没什么的……” 瞬间,他欣喜若狂,却是高兴得太早。 ******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天气一日日越发冷了起来,眼瞅着冬日的大雪就要来临,年关已至,新年将近。 景王府内另辟了一块地方,建了“翼景园”。不算十分大的园子里,开凿了池塘,架了精巧的石桥,树木成行,盆栽处处,花花草草更是不胜枚举。不过冬日里,花开的少,显得有些光秃残败,但也想得,到了那春暖时节,定是姹紫嫣红,满园芬芳,美艳不可方物。 在园子正中,有间屋子,双开的独门,并不大,也不显得多么贵气。淡雅别致,简单朴素,只正对一床一桌四张凳子,两边各一盆兰花一幅水墨一架屏风。香杉木为主材,大到主梁门柱,小到镂花椅凳,淡淡的褐黄色,配着淡白的墙,淡青的床褥纱幔,显得十分清爽干净。 屋子的后方,栽种了一片极好的梅花树,冬日里,景色独好。 一树的白梅,散着清香,香甜却不腻人,置身其间,不禁心旷神怡,迷离了心眼。 “公子,出来有一阵子了,我们回去吧?”少女轻盈的声音隐隐带着担心。 “……”无人应答,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像是倦了,累了,便睡了。 “公子?”少女蹲下身,替男子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毯子,看着男子半阖着的眼眸。 “嗯?”男子一惊,睁开了眼,看着少女的担心,略显抱歉地笑了笑,“怎么了?” 风吹起,白色的花瓣飞落在天地间。男子整齐束起的黑发随风轻动,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深黑的眸子里散着轻轻的柔,眼角的泪痣却显得悲伤,薄薄的唇边勾着好看的弧度,只是没有多少血色,多了几分病态。而蹲在他身侧的女子,却是一张如同鬼魅般的脸,鹅蛋般的脸庞,水灵的眸子,豆蔻年华,本该是一个美人胚子,却奈何烫伤了半边脸颊,落下了无法挽回的疤痕,自眼角一直到唇边,丑陋狰狞,再与美丽无缘。 “我是说,天气越来越冷,公子……不,是奴婢冷了,想回去。”少女略显羞涩地别开眸子,站起来,走到轮椅的后面。 “……好。”男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轻轻应道,伸手接了几瓣花瓣,捏在手心,任着少女推回屋子。 “公子,这几日可觉得好些了,腹内还疼么?”少女慢慢推着,尽量减少震动带给男子的负担。 “不疼。”男子像是又有些倦了,恹恹地半垂着眸子。 “公子,又胡说,怎么可能不疼?御医说了,这腹内的伤……”少女心里忽然一突,这几日的情景话语连到了一块儿,竟连成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少女停下了脚步,转到男子的面前,复又蹲了下来。 “怎么了?”男子撑着睁开眼睛,看着少女深深皱起的眉,笑着抬手,抚了抚,“皱着多不好看。” “公子,冒犯了……”少女眸子里一片焦急,小心翼翼地抬起手,隔着毯子,触进男子的腹里,“这样,疼么?” “……不疼。”男子摇了摇头,有些不解。 “这样还不疼么?”少女浑身止不住颤抖,微微仰首看着男子的脸,眼瞳一缩,眼眶开始泛红,“还是……不觉得疼么?” “不疼。”男子微微愕然,抬起手来,摸了摸唇角,竟是摸了一些湿红,然后看向少女,并不见得多少惊讶,只是困惑,“这些是什么?” “公子……”少女心口狠狠拧着,眼泪一个没忍住就夺了眶,“你真的……怎么会……” “恩欣……”男子看着手指上沾染的颜色,又看着少女颤抖着抽开了触进自己腹内的手,微微愣了愣,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轻柔地笑了笑,“有什么好哭的……” “……”被称作恩欣的少女胡乱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继续推了轮椅向屋子走去,一路沉默,再无言语。 “……”男子也不再说话,颠簸间,又沾染了睡意。 “公子……”开门,进门,关门,少女轻手轻脚,屋子里暖暖的,睡意更浓,“要是倦了,去床上睡吧。” “……”男子不掩困乏地笑了笑,摊开手来,手心里几瓣花瓣静静躺着。“这个,拿去放好。” “恩。”少女小心拿了花瓣,放到枕边一个红木小盒子里,里面已积了一些,淡淡的,将屋外的梅香带到了屋内。 “恩欣……”男子掩下长长的睫毛,看着脚上的铁链微微出了会儿神,“你晚些再将此事告诉王爷,我想多睡一会儿。” “好。”少女走来,将轮椅推到床边,小心翼翼扶起男子,服侍他躺下。 “别放心上,没什么的……”男子确是倦了,缓缓阖了眼睛,掩了剔透星辉,少女替他盖好被子时,男子已然睡着了。 少女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直看得眼泪又一次纷纷落下。 诺大的一张床,男子靠着里侧侧卧着,蜷缩着身子,身后留了大块空余地方。 ****** 椭圆的铜镜,映着一张狰狞的脸。 她不同下人们一起住,为了方便照顾,紧挨着“翼景园”,王爷特地给她弄了间小屋子。 她叫恩欣。 而曾经,她是景王府里的婢女小鸢。 那一日的景象她还记得,红漆描金大门轰然关上,冷青翼跪在地上,眸子里一片散乱的迷茫,说不出的痛,看不穿的苦。她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做不了,依着姐姐的安排,离了景王府,在隐秘之处暂避风头。渐渐的才发现,那人一笑一语,百般温柔万般坚毅,早已入了眼,进了心,挥之不去。 后来关于那人的事,多多少少从姐姐处知道了一些。 她一直暗暗担忧,不显于色,直到几日前姐姐喝得酩酊大醉,宛如疯子。 “恩欣,莫无死了……哈哈,简直鬼扯!莫无怎么会死?!所有人都死了,我也不信那个黑不溜秋的木头会死!哈哈,骗谁呢!莫无,你骗谁呢?!” 莫无死了,冷青翼呢? 冷青翼活着,被带回了景王府,景王亲自为他挑选奴婢:要机灵的、细心的、丑的。 丑的。 压下铜镜,恩欣起身,算算时辰,公子该吃药了。 “翼景园”内,那人依旧睡着,同样的姿势,一点未变,僵硬得宛如死了。 “公子,吃药了。”虽是不忍,还是上前轻推那人,“我已让守卫带话给王爷了,过会儿大概要来。” “……!”冷青翼一惊,醒了过来。总是这般惊醒的,每每愕然地望望四周,按着心口急喘几下,然后看着人,笑得莫名,“恩欣,是你……” “是啊,公子做了好梦么?”恩欣将药瓶里的药倒出来,递给冷青翼。 “大概吧,我忘了。”冷青翼接了药,便吞了下去,笑着应道。 这两句对答,恩欣在心中默默数着,第七次了。 她每次这般的问,他每次这般的答,就好像她问完之后就忘了,他答完之后也忘了。 “公子,过去的事儿,你为何不问?” “……问来的,不定是真的,又何必问呢……” “那公子不会觉得怕么?什么都不知道……” “……” “公子?” 床上的人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微微阖上的眸子,轻轻浅浅的呼吸,安安静静地睡了。 这一日,景阳火急火燎地从皇城赶回府邸,御医们,人人自危,跪了一地。 “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他的小翼,不但忘了所有的人和物,还忘了冷热疼痛,所有的感觉。 第八十三回:鸱鸮弄舌 “肖大人,公子睡了……” “无碍,我喊醒他便是。” “肖大人,奴婢受王爷之命照顾公子……” “我又不会吃了他,你去忙吧,有什么事我去和王爷说。” “可是……” “可是什么?一个小小奴婢哪来的这么多话?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是……” “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我没出声,不许别人进来。” “是。” 恩欣看着打开又关合的门,看着走进去的肖奕,还有守在门口的两个男人…… 要忍耐,为了守在公子身侧,一定要忍耐。 公子…… ****** 肖奕穿着官服,一步步走入冷青翼的屋子,眯着眼打量四处的布置。 一九已过,这几日翰林院有些忙碌,分身乏术,却一直惦念着这里,今日乘着景阳入宫,算好了时辰过来,自然来者不善。 要说的话,要达到的目的,一切皆已在心中成形,他是肖奕,步步为营,事事算计,方才一路走到今时今日的高位。 不过,还不够,远远不够。 屋角的暖炉烧得正旺,肖奕提着桌上的半壶冷茶,缓缓踱步过去,茶壶倾斜,浇在烧红的碳上,滋滋作响,化为缕缕白烟,灭得干净。没了暖炉,屋子里渐渐冷了下来,肖奕也不着急,耐心地坐在凳子上等着,等到屋里与屋外的温度相差无几时,他笑着走到床侧,缓缓掀开被子,暖被散了热气被堆在床角,冷青翼孤零零的蜷缩模样一览无遗。 白色单薄的里衣,光赤的脚,还有脚上玄黑冰冷的铁链,连睡姿都这般招人怜悯疼爱,也难怪几个大男人不要命地争着抢着! 时间一分分过去,冷青翼的身子微微抖着,二九的天气,自是冷的,却没有醒。 “……”肖奕挑了挑眉,勾起了唇,看来传闻不假,定了定心神,伸出手来,轻轻推了推床上那人的肩膀,低低唤着:“冷公子,冷公子。” “……”冷青翼身子一震,惊醒了过来,看着唤醒他的人并不识得,微微显得有些尴尬,再一看,自己竟是只穿着里衣,被子落在了床角,“怎么……” “屋子里的暖炉灭了,冷公子还踢了被子,这大冷天的,也太不小心了。”肖奕笑了笑,拉过被子,替冷青翼盖好,被子已冷,盖着也不见得暖和,“这小丫鬟也太粗心了,到时候王爷回来,定要治罪才行。” “还请大人莫要提及。”冷青翼拉拢了被子,不知冷,自然不是为了取暖,“劳烦大人取了床侧的外衣给在下,在下礼数不周,还请大人海涵。” “……”肖奕始终笑得无懈可击,站起身子,应了声好,走到屏风边上,取了白色的外衣,正见一侧铜镜里映出自己,发丝整齐,头带官帽,面色红润,一脸欣喜,石青色官服,圆领对襟,前后一对飞禽,身段尽显,气势压人。再看那床上吃力地撑坐起来的人,面目苍白憔悴,黑发凌乱枯暗,颓败狼狈,哪里还有当初的公子风华。 “多谢大人。”接过外衣,冷青翼仔细穿好,最初稍许的慌乱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着了外衣,靠坐在床上,虽是按压着心口喘息不定,脸上却是淡笑有礼,“大人,请坐,请讲。” 不请自来,自是有话要讲。 六个字,字字清楚,请坐是礼,请讲是兵,先礼后兵,肖奕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 并不似传闻那般……弱势。景王府里有他安插的人,早晚汇报情况,对于冷青翼的一举一动,他其实了若指掌,说失了知觉,说精神很差,说嗜睡少言,说恹恹不振…… “冷公子……不记得本官了?”肖奕拉了凳子,坐于床边,心思并不动摇,一肚子话慢慢说,“本官是新科状元,翰林院大学士肖奕。” “肖大人,与在下往日里很熟稔么?” “倒也不是。” “……在下不记得了,实在抱歉。” “本官是说,难道无人向冷公子提及在下么?” “没有……或者提了,但在下疏忽,未能记得。” 该有的,都没有。 肖奕眯着眼,打量着冷青翼,心里止不住翻腾起不信。冷静、沉着、淡然、镇定,面上神色分毫不变,能看得出吃力,却看不出软弱,话语间虽是有礼,但却暗藏尖锐的刺,并不和善,更别说虚软。 他忍不住怀疑,冷青翼是不是真的失了记忆,或者,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冷公子,听说你醒来时,最该记得的王爷不记得,却记得另一人的名字?”肖奕细细打量着冷青翼的神色,想要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莫无,是么?” “……”冷青翼并不回避肖奕的打量,只是掩不住倦怠,轻轻笑道:“是。” “王爷,可与冷公子说了莫无是谁?或者旁人为冷公子解惑?”肖奕继续问道。 “王爷说了,旁人未说。”冷青翼如实答道,声音弱了几分,嘴唇有些发紫,身子微微发颤,应是寒邪入侵,诱发了心疾。 “王爷说的,冷公子可信了?”肖奕哪管冷青翼什么病痛,这般模样反倒让他心中愉悦。 “……”冷青翼淡淡地看着肖奕,瞳光掩在睫毛下,看不清,不紧不慢地动了动唇,答了句:“不信。” “不信?呵呵,本官知道真相,冷公子可想知晓?”肖奕顿时爽朗而笑,那番激动,根本毫不掩饰,“你说,这什么都不记得了,偏偏记得一人,该是如何深入骨髓……” “……”冷青翼不置可否,看着肖奕的激动,依旧露着淡淡的笑,“肖大人既是特意来说此事,在下听着便是。” “……”肖奕看着冷青翼,眯了眼睛又是一番打量,这般不卑不亢,倒像是又回到了七绝崖上,两人的第一次交锋,“那人因为你,被王爷生生剜了心。” 话音落,缠绕于耳边,久久不散。 屋子里静了下来,肖奕看着冷青翼,看着他掩下了睫毛,面上仍是淡然,像是更倦了。 “原来,是这样……”轻轻的声音,像是喃昵,冷青翼抬眼复又看向肖奕,“大人,还有其他么……” “……”肖奕看着冷青翼的眸子,想要看到痛苦哀伤,可是一片沉黑之中只有淡漠和疲倦,再无其他。 屋子里很冷,却冷不过肖奕的心,如此一石二鸟,此人与王爷间隔阂再难消除。 肖奕在冷青翼的屋子里,待了一个多时辰,终是走了出来,迎面便见着在屋外焦急等待的恩欣。 “你家公子好生失礼,昏昏欲睡,根本不把本官放在眼里,还不快进去伺候着,出了差池,你可担待不起!”一顿呵斥,肖奕昂首阔步,领了门口的两人,渐行渐远。 “……”恩欣泫然欲泣,立于门口,使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换了笑脸,走了进去。 屋子里安安静静,冷青翼斜靠着床栏,果然阖眼睡着。 “公子……”进了屋子便觉不对,暖炉灭了,屋子里冰冷拔凉,而她的公子,只是穿了件单薄的外衣,斜斜靠着,唇边溢着血沫,睡得没有丝毫生气。 “公子……”嘴角的笑容定是别扭难看,恩欣走到床边,颤抖着拭去那苍白唇边的殷红,却是越拭越多,视线渐渐模糊,好不容易憋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镇定,跌跌撞撞跑到柜子里,拿了药瓶,仔细数着倒了药物,又跑回床边,助着冷青翼服下。手脚不敢停顿,扶了冷青翼,躺进被子里,又赶紧从橱子里搬出几床棉絮压在被子上,“公子,你再忍忍,恩欣这就去找人重新生暖炉……不冷了不冷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慌乱的动作,惊醒了昏沉的冷青翼,他吃力地撑开眸子,看着忍不住哭红了眼睛的少女,竭力扯了扯唇角,“恩欣……” “公子,那个坏人都对你做了什么?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恩欣……不,公子,我去找御医来,疼啊冷的,你都不知道……”恩欣使劲掖着被角,恨不能阻了所有的凉气钻进被子里,站起身子便要向外跑。 “恩欣……”冷青翼有气无力地唤道,吃力地拉了恩欣的衣袖,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心疾……吃了药……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公子你浑身上下冷得……”恩欣看着床上那人勉力而为的笑容,再说不出半个字,走回床边,跪了下来,头抵着床板,身子直颤,“公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恩欣没用……” “没事……”冷青翼笑着,失了感觉的身子倒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只是眼前黑雾蒙蒙,有些看不真切,“他说许多……但我,半句也不信的……” “公子……”恩欣的身子颤得更加厉害,“他都和你说了什么?你千万别信!他不是好人,说得肯定都不是好话!” “嗯……”冷青翼倦极,缓缓闭上了眼,最后一句叮嘱,“恩欣……什么都别说……照顾好自己……” 当夜,冷青翼发起了高热,无论如何也无法退热,心疾难平,呕血不止。四五个御医忙了整夜,终是在黎明时分退了热,保住了性命。 景阳勃然大怒,一一质问,甚至连夜把肖奕找了来。 恩欣跪在地上,谨记着冷青翼的交代,什么都没说。因为她什么都没说,肖奕便也什么都没说,否则被他反咬一口,落个照顾不周的罪责,必是难逃一死。 局面僵持不下,幸好有个御医机灵,说是这几日天气冷了,心疾者本就易染风寒,这才打了圆场,给各自找了台阶顺势而下。 “肖奕,今后即使是你,本王不在的时候,也不许单独再见小翼!” 景阳自是心知肚明,冷青翼此次遭罪与肖奕脱不了干系,但如今利益相关,也不好撕破了面皮,如此警告已是严苛。 “知道了,王爷。”依旧是乖顺的嘴脸。 可是,肖奕离去前,恩欣分明见到,那唇角得逞的笑。 第八十四回:世事弄人 那一日的折腾,冷青翼没死。 高热退了,心疾止了,他却更加倦乏了,常常一睡便是一日,唤不醒。 御医们焦头烂额,药吃了,针扎了,该用的方法都用了,却是毫无起色,只能眼睁睁看着床上的人,无声无息,日益衰竭。 没有人说,但都明白,府里这位绝世公子,大约什么时候,便会在睡梦中静静去了。 药石罔效,计无所施,到了后来,御医们一个个只剩下了摇头叹息,引颈待死。 景阳该是一直守着床侧,寸步不离。 却没有。 边疆连连捷报,西南边关的反叛势力忽然撤兵,无论是何原因,都是我中原将领士兵的功劳,吴浩天的追功圣旨,下了一道又一道,可说是眼下皇城最红的红人;右相南宫平按着早先冷青翼在茶楼里的那一番论述,加以修正,呈递皇上,辅以实施,收效甚好,百姓虽是深受天灾人祸所苦,却感皇恩浩荡,安心重建,右相自是因此深得君心。 这两件都是好事,但对于景阳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妙。 西南边关的叛乱,本就是景阳勾结玁狁部落大皇子赫连擎云的牵制之举,想借此引开皇城大半兵力,密谋造反。朝中种种皆已安排妥当,景玉封也正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眼看着便能夺得另一张兵符,借着国难当头,百姓动荡,起兵发难! 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切本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赫连擎云却是忽然失了联络,先前谋划的一切戛然而止,无异于釜底抽薪!同时勾结一事,边疆的吴浩天似是有所察觉,不日前收其一封来信,言辞灼灼,似有若无的撩拨。新年将至,惶惶人心已被右相安抚下来,几年的辛苦谋划,毁于一旦不说,身家性命也握在了别人手里,这人还不是别人,竟是之前以那些足以身败名裂的龌龊事相威胁的吴浩天! 事事相连,风水轮流转,谁因谁果,不好说。 所以,景阳这几日待得最多的地方,不是“翼景园”,而是肖奕府邸。 “王爷,这一计,或许是最后一计了。”肖奕看着对面而坐的景阳,微微笑着,“这一计,我想了许久,真正再好不过。” “……”景阳面色阴沉,端了茶盏,将茶仰头饮尽。 “我知你不舍得,又不是不去救他,不过就一日而已。”肖奕拿起桌上一封信札,看着上面张狂的楷书字迹,“他提了条件,我们便应了,然后反将一军,王爷可想想,其中利弊……若是不这般,倒也不要紧,我会陪着王爷,诛九族,灭满门,只是便宜了景玉封,是不是?” “一切可周密?”景阳的眸子里映着烛光,带着不顾一切,最后一搏的决定。 “计划我已全盘说了,若是王爷不信我,可自己一手安排。”肖奕的眸子里也映着烛光,红得发亮。“吴浩天两日后凯旋而归,我们要打点的事情还多,王爷,做或不做,若今日不决定,便权当放弃了吧。” “……”景阳看着那信札,握紧了拳头,咬牙说了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是,没办法的办法。”肖奕拿了信札放在火烛上,火焰高了起来,隐隐约约看到那些隐藏着怨恨的字句。 ****** “公子,今日是不是觉得好些了?这些梅花开得真好,昨日傍晚,我无意间见到了奇景,所以今日一定要带着公子也来瞧瞧。”少女的欢声笑语在风中飘散着,久久回荡。 黄昏将近,漫天花瓣下,恩欣愉悦地笑着,伸出双手,四处走着,直到花瓣积了满手,笑嘻嘻地回头走到轮椅面前,挥洒开来,落了冷青翼满头满身。 “别闹……”冷青翼吃力地笑了笑,瘫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像是没有半分力气,毫无血色的脸,更瘦了些,按着恩欣的话,这下巴尖得都可以戳死人了。 “嗯……”恩欣双手背后,围着冷青翼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嗯嗯,还是我们家公子美些,这些梅花遇上了公子,开得再好也是白搭。” “这是什么话……”冷青翼不觉又笑了,微微有些羞赧,苍白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粉色,在那些小巧的花瓣映衬之下,显出了些许孩子气。 “公子,别睡好不好?再等一会儿,好不好?”看着那双渐渐又散了光彩的眸子,恩欣赶紧上前,拉了拉毯子,推了推冷青翼的身子,“就一会儿,都等这么久了,错过了可惜,公子,我保证你喜欢,一定会喜欢的!” “……”冷青翼撑了撑身子,半阖的眸子,无论如何睁不开来,却是笑着应道:“好。” “公子……”恩欣依着冷青翼的双脚,蹲下,仰首望着。 她的公子,一边说着好,一边阖了眼,沉沉睡去。 那睡颜沉静祥和,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不染一丝红尘,睫毛轻颤,唇角依旧勾着淡淡的笑容,像是无比香甜,一场好梦。 这般的累,累得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睡去,即使还在说着话,即使正在喝着药…… “公子,你这般爱睡,当心睡成个大胖子!”恩欣笑着,眼眶又不争气地泛红,她守着他,会不会只能这般无力地守着他撒手人寰。 “公子,你睡着的时候很丑,比我还丑。” “公子,我就大度地让你睡一会儿!待会我一定摇醒你!就算你不肯醒我也不会客气!” “公子,你该庆幸,幸好有我,你看看,要是别人早不管你了……” “公子,这些日子我过得太好,这一辈子,大约就误在你这里了……” 絮絮叨叨的话语,她不嫌累,只觉得说得还不够多,不够响。 夕阳一点点铺洒开来,鲜艳的红,带着凄绝的美,染了满树的“红梅”,宛若跳跃的火苗。 “公子,如何?我没骗你吧?很美吧?!”恩欣已是站在了冷青翼的身后,笑声咯咯,无比甜美。 “……”真的被大力摇醒的冷青翼,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眼前瑰丽的景色,什么都没说,淡淡地看着,笑着。 笑着笑着,又睡了,睡梦中也有这般景象,景象里还有那个人,像是不曾离开。 我莫无在此对天起誓,若此生有负冷青翼,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有谁知道,剑庐里灭了火,竟是这般的冷。 门自外侧打开,男人缓步走入,脚步不稳,有些轻浮,径直走向女子所在的地方。 这一面已是隔了十六日,像是隔了十六年。 回想起来,他和她从不曾分开过如此多的时日。 “怎么,终于记起我来了?!”女子双手被铁链绑在墙上,样子凌乱狼狈,只唇角还是带着笑,一如十六日前,那般狰狞凄厉。 十六日前,穆杰青杀了莫无。 她想了一辈子的画面,原是如此血腥。 一切皆已如愿,该是大声告诉那个男人所有的真相,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笑,怎么也停不下来,笑到最后,便忘了缘何要笑。 穆杰青没有问她笑什么,在她的笑声里,那双深邃黑眸里的深情,一分分冰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他把她关在这里,一关关了十六日。 十六日后,两人再相见,映在眸子里对方的样子,都老了。 “山庄的事务基本都处理完了,该走的都走了,从今往后,江湖上,便没有穆远山庄了。”穆杰青老了,满头的发白了大半,原本矍铄的精神显得萎靡,原本挺直的腰背微微佝偻,眉眼旁皱纹新增了许多,微微凹陷的眼眶发着青黑颜色。他在旁侧找了张凳子坐下,目光在剑庐里绕了一圈,曾经热火朝天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 “与我何干?”陆秋远也老了,青丝染霜,面目苍白,皱起的纹路,替代了曾经的红颜,一双眸子黯淡无光,透着昏黄。她看着穆杰青,自他走进来开始,便一直看着他,心中想着,十六日前该说的话,今日无论如何要说出来! “莫无是我儿子,群儿不是。” 她还没来得及说,他代她说了。 “我若知道,你恨我竟是到了这般境地,我又何必强留你在身边……”穆杰青笑了,无比苍凉绝望。“虎毒不食子,最毒妇人心,若错在我,莫无何辜?” “没办法,谁让他是你的儿子?!你杀了我肚子里若桓的孩子,所以我也要杀了你的孩子!你逼死了若桓,所以我也要逼死你!”陆秋远激动得挣扎着,墙上的锁链哗啦作响,像是一声声哀鸣。 “……”穆杰青沉默,真相晚了这么许多年,其间的重重误解,如何说得清楚,又何必说得清楚,事已至此,万事皆休,爱了一生一世的女子,太过狠毒,再无法原谅。“我已写好休书,也派人告诉了羽明,大约明日便来接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无动于衷?!为什么你不痛苦?!手刃亲子的滋味不好受吧?!你是装得太好,还是根本就毫无感觉?!”陆秋远看着站起身子的穆杰青,目眦欲裂,“穆杰青!你不该这么淡然!你不该如此冷静!你……” “因为,莫无未死。”穆杰青背对着陆秋远,沙哑的声音敲打在陆秋远的心上,“他不会死,即便我死,我也不会让他死!” “怎……怎么会……”陆秋远的身子一瘫,挂在铁链上,一双眸子透着迷茫慌张。 “今后你好自为之吧。”穆杰青缓步走出剑庐,一如他走入时的模样,自始至终,他没有去看陆秋远,不敢看,也不想看。 “……”陆秋远任由铁链拉直了自己的手臂,垂首看着漆黑的地面,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未死……未死……” 那一夜,事隔十六日后的那一夜,她终于阖眼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一定是太累了,一定是的,她和自己这般说着。 世事弄人,任凭你千般算计,万般谋划。 不该死的人没死,不该忘的人没忘。 第八十五回:衣冠禽兽 三九的第一日清晨,人们打开门来,便见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冬季最冷的日子来了,却没人缩手缩脚躲在家里,都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争先恐后挤到城门口,欢声笑语,热闹得像是过年似的。 城门开,吴浩天率军班师回朝,凯旋而归,百姓夹道欢迎,称颂声阵阵,举国欢腾。皇城提前挂了大红的灯笼,圣驾出迎,那阵势不知有多风光。晚间皇上设宴,王孙贵胄一一列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直闹腾到子夜方散。 夜半三更,景阳一身酒气,到了“翼景园”。 他已两日未来,一切如旧,安排看着的人,一直和他汇报没有任何异常,却不知早已被恩欣打通了关系,拉拢到了冷青翼这一边。 在屋子里看顾的恩欣,自是拦不住景阳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微醺的景阳,将睡着的冷青翼一下子从床上拉起,紧紧抱在怀里。冷青翼一如往昔般被惊醒,扑鼻的酒气让他蹙起了眉,禁锢的怀抱,让他有些不能呼吸,却无力挣扎,只能顺从,瘫软在景阳的怀里。 “小翼,我是在乎你的,你不能想象,我的心里多么难受……” “我不会不要你,你是我的,别人伤害你,我不会饶他……” “等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了结了,我便全心全意地来陪你……” “小翼,我爱你,一定要记得我爱你……” “我不能没有你……不能……” 如此这般的反反复复,景阳一直说到了天亮。恩欣一直跪在屋子里,像是已被忘了,冷青翼在景阳怀里又沉沉睡去,像是也被忘了。 那么,这许多的话,一句句,究竟是说给谁听? 天亮之后,景阳出去梳洗了一番,便又回来,伴着冷青翼从日出到日落,一整日。屋外的雪一直未停,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着实是美。 恩欣站在屋檐下,眼中没有景色,只有着急。 景阳不让人进去,一个也不让,只是用膳的时候,她借着端食物的机会进去,又很快被赶了出来。看到的,是冷青翼掩也掩不住的疲倦,不如以往那般睡着,而是靠在景阳怀里,恹恹地睁着眸子,不知看着何方。 “一定是公子每每睡了就被喊醒!” “真是的!嘴上说的和做的根本不一样!” “这般陪着,还不如不陪!公子身子那么弱,怎么能这样耗着!” “气死了!气死了!” 小丫头在屋檐下挥着拳头,跺着脚,心中已是暗自骂了一整日。 一边骂着,一边担心,只恨自己势单力薄,丝毫办法也没有。 这般捱着、熬着,一直到晚膳时刻,景阳才开门出来,匆匆离开,不知去了哪里。恩欣跪地行礼,也懒得管他去哪里,见人走了,带着满脸的焦急,赶紧快步进了屋子。 床上的人,睡了。 轻手轻脚上前,将被子拉拉好,恩欣看着那蜷缩侧卧的身子,暗自叹息。 “公子……辛苦你了。” “恩欣真没用,什么都帮不上……” “公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对吧?” “公子,恩欣想带你离开这里……明知自不量力,但真的想带公子离开……” 少女站在床边,轻轻说着心里藏着的话,冷青翼缓缓睁开眸子,唇角的笑意染到了眸子里,漾着温柔,煞是好看。 “恩欣……”身子未动,冷青翼低低地说着,“我好不了了……” “……”站在床侧的恩欣身子一僵,眼眶一红,低头不语。 “我若离开,别记挂着……”冷青翼继续说着,“若是记挂着,我大约无法安心……” “公子……”声音里带上了鼻音,伴随着不自然的笑声,听着难受得紧,“你这是在强人所难……不过公子说的,恩欣就一定记得。” “恩欣……”冷青翼如同真的安了心,缓缓闭了眼睛,“你的脸……还疼么?” “小,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了……”恩欣微微惊讶,下意识抬手捂了脸上隐隐刺痛的疤。 做选择时,她依着心意并未想许多。都说对于女子,容貌便是这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她却觉得,比之容貌,天底下宝贵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比如眼前的男子。滚烫的水落在脸上时,疼得她眼泪直流,之后还忍着痛用了法子让疤痕看上去像是旧时的疤,这般折腾了,难道还是露出了什么破绽? “是么……”冷青翼的声音已如喃昵,恩欣以为他就要睡着了,却又听到一句: “我看着,觉得很疼。” 这些话语,敲击在心上,化为最美的涟漪。 若不是这些话语,她大概不会在短暂的一生中,感受到如此多的欢愉。 那一夜,本该如同之前的每一夜般,安安静静地度过,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咦,恩欣今日怎么没来?平日里,她总是第一个的。” “大概什么事给耽搁了吧,咱再等等。” 第二日清晨,婢女恩欣没有按时出现在伙房,下人等不到去找,只见“翼景园”里,屋门大敞,恩欣趴伏在地上,昏迷不醒。 而床上,软被凌乱,空空如也,病重的公子,不知去向。 我若离开,别记挂着。 若是记挂着,我大约无法安心。 公子,你是不是隐约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是不是也没打算活着回来? 所以……那时,你是在和我告别,是不是? ****** 是的,他隐约知道。 景阳的话语,重复而琐碎,说了一整日,他不得不听。絮絮叨叨间,昏昏沉沉里,琐碎的点连成了线,线和线勾勒起来,他无心去想,却还是懂了。 懂了,却也无所谓,这一片天地,到哪里,其实都一样。 冷青翼吃力地撑着眸子,视线并不清楚,双手上举被吊着,双脚离地,这般悬挂,并不好受。 啪! 皮鞭划破了空气,在白皙的身子上,又留下一道红痕,自胸前的敏感处直拉到纤瘦的侧腰,纵横交叠着其他红痕,微微渗着血丝。 身子在颤抖,却不疼,他看着眼前狰狞疯狂的人,想笑。 “真是太美了,你简直想象不出你现在有多美!” 吴浩天的将军府,将军府里的卧室,卧室里的暗牢。 冷青翼醒来时,便被这般吊在暗牢里,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想来是不是已经算是吴浩天的仁慈? 仁慈?这样的人,怎会有仁慈?人面兽心,猪狗不如。 “不过……”吴浩天上前一步,用鞭柄抬起冷青翼的下颚,满目的凶狠,“不管你有多美,我对你这个坏我名声的臭虫,都只有恨!” 啪啪啪啪—— “让你多事!让你自以为是!” “你可知我是谁?!怎敢这般诋毁?!若不是你!我何须低声下气,看别人脸色!” “告诉你!我不是好惹的!现在天皇老子也得给我几分薄面!你凭什么嚣张?!” “谁也护不了你!别想着有谁来救你!谁也不会来救你的!” 谁也不会来救你…… 不会来了。 皮鞭一刻不歇地挥舞着,落在柔软细腻的皮肉之上,带着身子来回摆动,口中堵着的破布,渐渐透出了殷红,眼前的事物忽明忽暗,汗水打湿了散落的乌发,空气变得稀薄,困倦袭来,像是又可以贪恋一刻的温暖。 想得太美! 瘦削的脸颊被大掌狠狠钳住,口中的破布被取出,有什么被强行灌了进去,一口一口,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呛咳。 “这是抑制心疾的药物,冷青翼,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生不如死!” 破布又被塞进了口中,咳嗽卡在嗓子眼里,闷闷的,勉力撑起眸子,想看看清楚,还能怎样生不如死…… 扰人清净的皮鞭声终于停了,手上的铐子未解,但锁链开了,身子没了拉扯支撑,便如同一滩烂泥般,摔在地上,还未回过神来,澄黄透明的液体便从上方直泻而下,浇得满头满身,浓烈的酒香漂浮在空气中,光闻着,便觉得要醉了。 烧刀子。 身上那些鲜红的鞭痕,遇到刺激,变得更红了,红得发紫!口中的破布吸饱了黄汤,渗进他的口里,落入胃腹,辛辣刺激着咽喉,他又开始咳嗽,咳得满脸通红。烧刀子酒劲厉害,对于他来说,沾上一点,都是要命的,更何况吞咽间,液体还在不断滚落腹内,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吃力,体会不到疼痛,只能任由身子无助地震动,徒劳地呕着,口中的破布不断吸着血腥,混着酒水,成了淡淡的粉色。 “酒里,我加了料,据说有酒助劲好得很!” 静静地等待,吴浩天宛如欣赏般,立于一侧看着,看着躺在地上浑身是酒、湿透了的冷青翼。再美的人,狼狈起来,还是狼狈。不知道冷,却在发抖,不知道疼,却在抽搐,失去了知觉,却还活着,这般活着,怎能不遭罪? 三九的天气,并不需要太久,那些酒慢慢浮出了霜,覆在冷青翼身上,衬托着皮肤上诡异的红,越发扎眼。 药效起了,京城最有名的春药“情欢”。 吴浩天无比满意,蹲下了身子,伸手将那口中的破布拉出,一大口血立刻涌了出来,落了吴浩天一手。厌恶地挥手一甩,便是一个狠厉的耳光,冷青翼偏过头去,瞬间肿了半边脸,却也微微清醒了过来。 “咳咳……”咳出了喉咙里的残血,冷青翼吃力地喘着气,努力看着吴浩天的脸,咬字不清地说了句:“尉迟……将……军……最大……的……败笔……呃……” 重重的一脚,踢进了他的身子里,夹带着内劲,直接将他残败的身子踢飞了出去,撞到墙壁,才复又摔落在地面,血水顺着唇角汩汩流下,他却笑了,笑得无比妖艳美丽。 莫无,我不疼。 比起那一刻,我再也不会疼了…… 第八十六回:惄焉如捣 是人,都会有痛处,有些人的痛处碰不得,碰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尉迟将军,无疑是吴浩天此生最大的痛处。 他曾是尉迟将军最得力的手下,骁勇善战,武艺了得,瞻前马后,得以重托。他对尉迟将军,有崇拜,有敬佩,有爱戴,有忠心,如果不是这样奇怪的嗜好被尉迟将军发现的话。 嗜好不可能与生俱来,他的嗜好缘于残破的童年,被虐待的那些岁月,他渐渐不怕了。喜欢,莫名疯狂地喜欢,喜欢手下柔软的触感,口中难掩的娇吟,还有撕心裂肺的哀嚎。这些让他愉悦的事物,让他忍不住,无论如何忍不住。 他本是一身本领,栋梁之材,偏偏毁在了这融入骨血里的龌龊嗜好上。 这样的他,再厉害,再优秀,也做不了将军。 尉迟将军纪律严明,并不是通融之人,况且这也不是可通融之事。被赶出军营的那一日,吴浩天万念俱灰,失去的不仅仅是前途,还有尉迟将军如父如师般的教诲和赏识。 伯乐识马,马儿恃宠而骄,又怎能接受这般待遇。 失去了,被遗弃了,丧家之犬,宛若疯状。 在“尉迟乱”一事中,吴浩天做了许多事,多得他自己都记不得了,栽赃、嫁祸、诬陷、挑拨……似是能做的都做了,直做到尉迟家满门抄斩,而他披着崭新的战袍,登上了“将军”这个一直朝思暮想的位置。 得不到欣赏认可,便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得到了欣赏认可,却再也不是尉迟将军的。 “尉迟!尉迟!你竟敢和我提尉迟!!” “有什么了不起?!死了那么久的老家伙!有什么了不起!!” “我比他不知强了多少!他才是败笔!最大的败笔!” “你也不是好东西!嘀嘀咕咕说什么!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让你说!让你说!” 吴浩天是一介武夫,孔武有力,冷青翼前前后后只说了一句,便达到了目的。 一脚又一脚,被烈酒和“情欢”折磨着的身子,紧贴着身后的墙,随着吴浩天的每一脚颤动,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寒冷,不知道折断的骨,也不知道呕出的血,只知道眼前那人的样子越来越清楚…… 白日之下,祭台之上,那人最后的轻笑。 柔情似水,温暖如光,想要厮守的终老。 厮守,终老…… 阖上眼睛的时候,冷青翼微微笑着。 够了,这大约已是最好的结局。 吴浩天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人。虚软破败的身子,在药物和烈酒的刺激下,无意识地抽搐着,犹如岸上濒死的鱼,无力而徒劳的挣扎。撒乱的发,遮住了脸,缝隙间露出的苍白和鲜红,交缠在一起,是死前的狰狞丑陋。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 吴浩天从衣襟里取出了药瓶,倒出一粒鲜红的药丸,含入口中,然后毫不怜惜地拽起冷青翼头顶的发,直到将失了意识的身子彻底拉起来,禁锢在墙上,粗暴的托起下颚,用湿滑的舌撬开那毫无血色的唇,鲜红的药物渡了进去,却不放开,肆意啃咬! 太过香甜,远比想象中柔软香甜! 那鲜红的药丸不知是什么,宛如在身子里燃起了烈火,唤醒了所有的倦怠,瞬间将枯竭摧毁。冷青翼猛然睁开了眸子,散落迷离的光,透了出来,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快感和空虚纠结在血液里,流遍身子的每一个角落,生生死死在游离,恍恍惚惚间,爱恨情仇一齐冲向心口,残破的画面不断地更替,一幅幅不断叠加在眼前,最后的最后,落在那鲜血淋漓的脏器之上,轻颤跳动,是什么……是什么…… “不!——” 凄厉的哀嚎冲口而出,满眼的血泪,什么都碎裂开来,一块一块再不完整。 景阳给他吃的药,抹去了他的记忆,却随着一次次的吐血,不断减退着药性,让他不断记起,在梦中,一场场梦,不愿醒来的梦! 如今梦醒了,彻底醒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身体里,疼痛也好,冷暖也好,悲伤也好,绝望也好,统统回来了,彻底回来了! “让我看看吧,哈哈哈,看看生命到了最后,能在我手上绽放得多美!” 吴浩天的脸近在咫尺,被摁在墙上的身子,无力抗拒,被拽拉着的发根,叫嚣着疼痛,他看着、闻着、体会着……所有所有让他恶心无比的事物! 肮脏的吻点燃了身子,从耳根,沿着颈子、肩膀、胸膛、腹部……一路向下,在那些交错横生的鞭痕上刻印出屈辱的地狱之花。 “看看,看看这些反应!哈哈哈,你的骄傲呢?你那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呢?!” 不用去看,不必看,这身子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你的身子在哀求!哈哈,听到没有?它在向我索要啊!啊哈哈!” 毁灭吧!还不够,还不够!来吧!彻底地毁了吧! “要么?来,张口和我说,要我,说啊说啊,让我来满足你,满足你所有的空虚!” 冷青翼拧着满眸的情欲,看着眼前得意叫嚣的吴浩天,唇角一勾,一抹悚然的笑容。 不是恐惧,不是羞愤,而是挑衅,比绝望更加黑暗的笑容。 魂落地狱,心入魔,苦痛悲恸,皆已破。 “呃!”嚣张作恶的男人忽然一震,身后一股力道射中了穴道,最美的花还在他的手中,却绝不是他可以宵想的东西! “……”冷青翼几乎就要随着吴浩天一起软倒,却落入一个怀抱,漆黑的怀抱。 “走。”对方冷冷的声音,冷冷的眼,像极了那人。 转眼间,身子被袄袍遮了,眼前豁然明亮,离开了折磨罪恶,像是奔向光明的未来。 冷青翼看着趴在地上被点了昏穴的吴浩天,眸子里散着阴沉的光,不知道是什么。 暗牢外面已是一片混乱,景阳的人倾巢闯入,将军府鸡飞狗跳,无一处安宁,打着找人的旗号,翻遍了每一处,要找的,自然是那勾结的罪证! 黑衣人抱着冷青翼,在院落里与景阳刚好打了个照面! 漫天的雪花,雪白地面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纯澈早已被破坏殆尽。 身子不受控制地腾了空,安安稳稳地落入了景阳的怀里,他就像是个物件,被扔了。 “哈哈……哈哈哈哈……”看着那匆匆离去的黑色身影,冷青翼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挣开了还在错愕的景阳怀抱,一直冲进了不远处的池塘里。池水没有结冰,不是很深,他在冻彻心扉的冰寒里,还在笑,笑出了一串串气泡,从口里,还有眼角。 “情欢”的热被彻底灭去,心底的希望也彻底灭去。 不是那人,那人已死…… 已死! ****** “唔……”床上的人猛然从梦中惊醒,扯了身上各处的伤,瞬间白了脸。 “怎么了?!别动!仔细伤处!”穆杰青快步走来,赶紧按住那人的身子,取了止疼的药物,让他服下。“好点没?” “……”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深黑的眸子里,瞬间的惊慌脆弱消失不见。 “我知道你着急,但也要把身子养好。”穆杰青在床边坐下,气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床上的男子不语,目光落在绑着夹板的手脚上,微微从前襟露出的白色纱布,狼狈得动弹不得分毫。 “你伤势太重,此刻强行而为,必然落下残疾,不得逞一时之勇胡来。”穆杰青休息一刻,复又站起,身形微晃,赶紧扶了一旁桌子。 “你本不必给我内力,不杀我,我已感激。” 冰冷淡漠的声音,简单直接,他是莫无,他未死。 来穆远山庄是为了借刀,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之后再归还,这是他的想法。 只是想不到穆远山庄竟是与景阳联手,布下了天罗地网,进得来,出不去。 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景阳,铸成了差点无法挽回的残局。 “留着也没什么用,给了你,我心里好过些。”几十年的功力,一朝间散的干干净净,再加上心里的打击,如今这身子自是大不如前。 “……”莫无不言,看着屋顶的某处,停顿半刻,问道:“为何不说?” “……”穆杰青身子僵了僵,然后笑起,带着自嘲,“不说,她恨我,说了,她恨自己,又何必说……” “要是我,就说。”莫无转眸看着那不再挺直如松的苍老背影。 “我担心她会……”穆杰青还想说什么,却被莫无一言打断。 “那是她的事。”莫无的斩钉截铁,听起来冷酷无情。 “……你,再让我想想。”穆杰青继续抬步前行,就要离开屋子。 “说开了,才有挽回的可能。”清清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微微带着不自在,不擅长说的话,因为想说,还是说了。 穆杰青一愣,随即笑弯了眼睛,打开门来,看着物是人非的穆远山庄,却也不再觉得清冷萧条,缓步而行,走到了剑庐,推门而入,看着空空荡荡的墙上悬挂着的锁链,微微出神。 挽回?是不是真的还能挽回…… 脸上的疲倦被笑容冲散了开,环顾四周冰冷的器具,心中却燃起了火焰,或许可以弥补的地方,还有很多。 穆杰青离开,屋子里静谧无声,莫无又看向了屋顶的某处,冷峻的脸上,蹙起了眉。 “你冷么?” “冷是什么?” …… “看,血是暖的,我不冷。” 孤孤单单的白色身影,一抹笑,透着冰冷绝美,然后狰狞的颜色狂涌而出……竟是做了与那日一模一样的梦! 出事了! 第八十七回:心若寒灰 哗啦—— 三九的天气,穿了厚实的衣袍都冻得人直抖,冷青翼落入水里的瞬间,景阳只觉得整颗心就要结成冰,几步迈得不稳,身侧护卫已识出冷青翼,几个起落,沾着水面,便将他从池塘中捞了出来。 “小翼……”怀里的人浑身痉挛,未着衣物的瘦弱身子惨白得和天地间的雪毫无二般,衬得那一道道鲜红和一块块青紫,清楚得渗人,景阳赶紧将自己的裘皮大氅脱下,把冷青翼紧紧裹住,带着绝望的声音微微发抖,低低唤着。 “咳咳……”冷青翼并未失去意识,相反,他从不曾像此刻这般清醒,身子如被撕扯成了碎片,无一处不叫嚣着剧痛,感觉回来了,让他感激,轻咳几声,艳红从口中疯狂涌出,酒劲未散,阴差阳错驱散了一些寒气,但如此下去,他必死无疑。 他在景阳的怀里,残喘间,只剩下一口气。 睫毛上凝了冰渣子,晕染着浑浊的眸子再也看不透彻,他努力扯动着唇角,用尽了所有残余的力气,笑了。 “景……大……哥……呃……”乌紫的唇打着颤,哆哆嗦嗦,伴随着血沫发出的音,没一个清楚的,“……救……我……” 苍白无助的,楚楚可怜的,娇弱绝美的……冷青翼。 景阳只觉得一股热流轰的一声冲进了心里,多少年前失落的称呼,竟在这一刻响彻耳畔,绝望和希望或许只隔一线,他激动得一下子将冷青翼拥进怀里,却觉怀里的身子猛然一阵哆嗦,抽气间呕出一大口血来。 “御医何在?!”心下一惊,再不敢动分毫,景阳大吼一声,早就在一侧待命的御医赶紧上前一步协助景阳将冷青翼平放。 “王爷!赶紧将冷公子抱到马车里!”御医一番简单触诊,大惊失色,“王爷还请仔细小心,冷公子断了肋骨,断骨大约刺入了内腑!” “小翼……”景阳再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将人抱在怀里,大步流星直往马车方向行去,“秦副将,剩下的交给你了!” 冷青翼靠在景阳的胸口,听着那有力跳动的声音,唇边的笑容越发大了,眸子里的光影更加黯淡,天地间的白,他已看不清,只余无尽的黑,他最爱的黑。 那一日,吴浩天将军的丑陋恶行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皇威受损,龙颜大怒! 冷青翼与景阳的亲密关系几乎天下皆知,如此遭遇,不禁让人唏嘘,加之景阳于大殿前长跪不起,漫天的飞雪,痴情的身影,无不让人动容。同时,右相于帝前直言,一切救灾抚民之策皆出于冷青翼之口,此人生性善良,心系天下,受此劫难,实在令人惋惜。 皇上纵有爱才之心,也再无法袒护半分,圣旨下:吴浩天罢免将军一职,交由刑部查实罪行,依律惩处,兵部速拟人选,补任将军空缺。 人选早已有,景阳的党羽。 如此,从将军凯旋到罢职关押,从朝中最红到阶下之囚,一切不过只发生在四日内,世事难料,高位者翻云覆雨,勾结算计,林林总总,生死不过朝夕间。 ****** “呃……”床上昏迷的人身子一震,唇角又落下鲜艳的颜色。 床边几个御医忙得团团转,许多珍贵的药材如破烂般堆放在桌上,丫鬟小厮也是一刻不停,来来回回,各自忙碌。屋子里暖如夏日,仔细打理不见半点污秽,干净整洁,血腥味儿也掩盖在熏香之下,虽是许多人,却十分安静,只有些脚步声和轻拿物件的声音。 冷青翼的情况,御医们还算清楚。 最为棘手的心疾,不知被什么药物控制得很好,对于这一点,御医们统统感激涕零,谢天谢地;身上一道道交错的鞭痕看着可怕,却只在表皮并不严重,涂了极好的药物,如今已转为了淡淡的粉色;比较头疼的就是内伤和寒症。 肋骨断了两根,其中一根刺伤了肺部,所幸不甚严重,景阳直接押了这方面颇有名气的民间医者,威逼利诱请其治疗,前后折腾了一个时辰,终是处理妥当,用白布紧紧固定住;遭外力内劲伤害的内腑,本来并不难治,却因寒症带来的高热,使得药效大打折扣,高热不退,呕血不停,所有人忙碌了一日一夜后,跪在景阳面前,实话实说: “王爷,冷公子伤势极重,本就虚弱的身子,不知能否挺得过去,全看明日夜间,高热是否能够退下。” 言下之意,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冷青翼自己,还有天意。 这样关键的时刻,景阳依旧无法在床侧陪着。 心情郁结烦躁的他,几乎毁了大半个景王府,这才亲吻了冷青翼的额头,依依不舍地去了皇城大殿,长跪于风雪中,继续所有的谋略计划。 景阳不能,肖奕可以。 这次景阳从将军府救回冷青翼,肖奕明显感到什么变了。说不上来,或许是眼神,或许是情绪……只觉得景阳变了,变得与从前不同。 冷青翼的屋子,不许任何人随意靠近。门口守着的是景阳的贴身侍卫,御医们统统被赶到恩欣的小屋子里随时待命,而待在里面服侍着的,只有恩欣。 恩欣的表现,可算是让景阳无比满意。 从冷青翼回屋开始,她就一直守在床边,看不出多少焦急担心,只是无比细致地尽着本分,交代她什么,她便做什么,擦汗、拭血,不时发现冷青翼面上一些细微神情变化,便叫了御医来看,一丝不苟,一日一夜没半点倦怠,就连眨眼的次数都可以数得过来,那尽心尽力的模样,直教人放心。 恩欣,是景阳一个心腹引荐来的,说家中遇水灾,死了只剩她,小时候不慎伤了脸,从小照顾弟弟妹妹,勤快细心,只是不爱说话,冷淡了些,景阳派人去查了,自然天衣无缝。 景阳是多疑的,但自从莫无出现后,景阳对女子倒是放松了许多。 “我告诉你,我到现在还是很生气的。” 屋子里的人都已退得干净,所有的伪装自是再无必要,床侧守候的少女,双臂伸直撑在双腿上,双手握拳,浑身打着颤。 “你知道会出事,却不和我说,和我说了,我……我会想办法的!” “那个坏人对你做了什么?你的性子就不能改改?这般遭罪……” “御医说了,能不能活,就看今夜了,你争点气,就不死,气死那些要你死的人!” “好吧,我不数落你了,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给你做好吃的,什么都成。” “你要是死了,我可亏大了……你看看我这张脸,一辈子也就毁了……” 少女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却是摸了一手的冰凉,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在身上,更是在心上,其实死了是不是才好?这般活着,有什么好? “活着……公子,恩欣不愿想太多,就当自私好了,不要死,好好活着。” 床上的人,苍白的脸上浮着潮红,轻蹙的眉,难掩的痛苦低吟,醒不来,魑魅魍魉死抓着他的身子,不断向着黑暗的地方沉去。 青翼…… 养好身子,我陪你看尽天下朝夕。 我也有一个愿望……愿病痛毋扰。 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我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曲子,能动我心者,唯眼前一人。 你只当顾好自己……其余的,都交给我。 若是顺利,三日后回来,你安心等我。 我在……别再让我提醒你了。 莫无,我知道,不需要提醒。 我知道,你在。 冷青翼吃力地撑开眸子,天色已开始有些泛白,恩欣说了一夜的话,几乎就要绝望。 “公子!公子!”太过激动,激动得除了喊这两个字,再说不出其他任何的话语。 “……”冷青翼转眸看向床侧一脸疲倦的少女,努力展颜,像是笑了一下。 “公子,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要不要喝点水?你先喝点水,我去找御医。”恩欣赶紧拿了温热的水,用棉布沾了小心润着冷青翼干裂淡色的唇。 “咳咳……”冷青翼轻轻咳了两声,抬手按着断骨处,忍痛不言,缓了一阵,吃力地问道:“我睡了几日……” “两日而已,公子你伤得很重,要好好调养。”恩欣拉了拉软被,站起身子,脸上带着难掩的欣喜,“王爷在皇宫,不在府内,不过门口有侍卫守着,没人可以进来再伤你。” “……”冷青翼看着恩欣,略微思量,唇角一勾,“……景阳不在,肖奕在?” “公子……”恩欣一愣,看着那抹陌生的冷笑,心底不禁打了个激灵,“你这是,怎么了……” “你去让御医来吧,我疼得厉害……”冷青翼阖上了眼,眉头又蹙起,话虽不是假话,却是恩欣无法适应的冷硬。 “公子……你忍忍,我这就去。”虽是觉得古怪,恩欣也不敢耽搁,赶紧出了屋子,去找御医。 冷青翼复又睁开眼来,看着淡青色的帐顶,眸子里的浑浊已彻底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黑。 三九已过去六日,离立春不过只余二十日。 二十日,大约够了。 第八十八回:不可或缺 “外间的传闻便是这样……” “他应是没死,连皇上都下了圣旨,无论如何救其性命。” “其实,你又何必要逼着我告诉你这些?告诉了你,你又能如何?” “何必执着于他不放?景阳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亲身体会过了,还是这么死心眼么?” “说到底,那个男子又有多好?不过命途坎坷,招人怜悯,你对他究竟是如何感情?” “休息吧,别想太多,眼下没有比养好身子更重要的事。” 穆杰青走后,屋子里静了下来,屋外天已黑,屋子里只有烛火摇摆不定。 穆杰青说了许多,莫无半句未说,只听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只那双深邃沉黑的眸子,越来越黑,黑得几乎吞噬了天地。 眼下没有比养好身子更重要的事。 没有血色的唇角一勾,带着冷嘲和狠厉。 啪—— 手中的瓷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汁散落了一地,苦涩的味道充斥了整间屋子,穆杰青身子微晃,扶着门框才稳住没有倒下,他已是垂垂暮年,还能守得住多少,还要失去多少? 床上,无人。暖被掀开,早已冰冷,凌乱的夹板和纱布丢得一床,沾染着刺目的鲜红,像是一个顽童的恶作剧。 他失而复得的儿子,终是失了相处的岁月,不够了解。 第一杀手,从不知心慈手软,无论是对别人,或者是自己。 ****** 街市、茶楼、客栈、饭馆、妓院……这些人来人往的地方,都是些匆匆擦肩的过客,有布衣百姓,有江湖侠客,也有达官贵人。新年将至,皇恩浩荡,朝廷撕了城墙上所有通缉令,愿一场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切皆好。置办年货的、赶路回家的、宴请友人的、结伴远行的……形形色色的人,在京城里交汇成一片繁华。 宣和居,依旧是繁华中最为热闹之处,说书的先生还是每日一场,场场精彩,引得满堂喝彩,让人流连忘返。但过年毕竟是过年,所有的茶楼酒肆妓院倌馆都要关门打烊,宣和居也不例外,告示已出,今日最后一日,明日关门。 今日,最后一日,仍是许多人,就好像宣和居只要打开门来,就断然不会没有生意。 “今日,先生终于要说那个……嗯,那个‘美人’?” “好像是,不过肯定很隐晦,那人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不过不好招惹的。” “切,不过一个制造事端的骚货,搞得天下大乱,吴将军在边疆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大好男儿偏偏毁在一个狐狸精手里,要我说,指不定是谁无耻勾引,又反咬一口!” “嘘!你不要命啦?!这话要是被人听去了,你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哎哟,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将军府做小厮,那日他可看到了,那个人可真是美得要死,雪白的身子,柔软得跟棉絮似的,那张脸就算肿了半边,也看得出绝色……啧啧,你说,这要不是美得要死,怎么能把那些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耍得团团转,为了他一个人要死要活的……” “你小声点,我还听说,他是故意被吴……捉去的,就是为了借刀杀人……你看看,眼下得利者是谁?不要被表面迷惑了,不值得同情的,都是计谋……才不是什么意外。” “听说,用了‘情欢’,你知道的吧,那可金贵的药,真想看看那小美人娇喘呻吟的模样,肯定迷死人了,难怪忍不住,是男人都忍不住吧,换做是我,也定是管不了许多……” “嘿嘿,那可是毒药毒药,再美也是毒药,碰不得,碰了要死人的,哈哈……” “知道知道,这不是就随便想想,你敢说你没想?全天下的人大约都想过了,呵呵……” 莫无,坐在角落里,一如那日。 斗笠遮住了脸,肃杀的黑,毫不掩饰的杀气,生人勿近。 “……”上等的白瓷茶盏,怡人的清茶又染上了艳丽的颜色,仰首喝下,和着血腥的苦涩清香,尝不出滋味。 出来已有三日,而原本他只需一日。 耳边听得再多,心也无法麻木,那人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位兄台,宣和居满了,不介意在下拼桌而坐吧。”温润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随即安然落座,像是完全看不出那拒人千里的寒气。 “这位爷,招呼不周,想要些什么?”小二赶紧过来,笑脸相迎,却又有些害怕的样子。 “一壶叶子青,一盘牛肉,几个招牌菜。”那人一袭银灰色锦袍,外罩金银线纱褂,黑发束得整齐,束冠上镶着宝珠,腰间悬挂玉佩,非富即贵,眸子里透着懒散,一张脸却显得枯黄暗淡,并不好看。 “好嘞,马上来!”小二看人自不是看脸,而是看穿着打扮,如此阔绰的人,自是招呼得满心欢喜,连一旁的黑衣人都给直接无视了去。 “你来了。”干涩沙哑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听不出情绪,不知喜悲。 “能不来么?接到消息,一宿没睡着,若不是替你安排这,安排那,我也不会比你晚到。”银灰衣服男子翻了个新茶盏,倒了杯清茶,在鼻间闻了闻,“嗯,这茶真是比我们落花阁的差远了,我看这宣和居能让我心动也就是叶子青了。” “芸娘……”莫无微微抬了眼,看着眼前陌生的脸,熟悉的眼,心下微松。 “你是要在这里听完这说书段子,还是回去听我说呢?不过,我可说好了,我说的定不会有这宣和居的先生来得精彩。”易了容的芸娘,瞥了眼莫无不像话的苍白,微微蹙了眉,却仍是本性不改,笑问着。 “等一会再走。”莫无早已习惯,此刻听着倒觉得从未这般亲切。 “嗯,我的叶子青还没来呢。”芸娘转头扫了眼四周的人,无不在小声讨论着,不时爆出一些粗鲁的笑声,“真是够了,没一个聪明人,一副副蠢相瞧着都烦。” “……”莫无微微有些惊讶,先前芸娘似是并不太待见冷青翼。 “怎么了,连你都是副不太讨喜的样子,你们帮了他,我自是要帮你们的。记得,这笔账记在他洛某人的头上,我是因为他才帮你的,其实我和你也没什么交情,是不?”芸娘笑了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唯有此刻,那双尽显风情的眸子里才会浮出青涩的纯净。 “我说不过你。”莫无也笑了,好久不笑,唇角显得有些僵硬。 “……”芸娘轻抿了一口茶,看着莫无的笑,微微掩下睫毛,低低地,宛如自语般说了句:“我不信的,说你死了,从未信。” 宣和居热热闹闹,身侧其他人或事,并无人太过注意,铜锣一敲,说书先生千呼万唤始出来,客套寒暄,惊木拍桌,侃侃而说,珠落玉盘,精彩纷呈,众望所归。 角落里的桌子,客人已走,美食半点未动,只少了一壶叶子青,多了一锭文银。 小二拿了银子收拾桌子,自不会多管,众人聚精会神台子上的说书先生,也不会有半点在意。至于说书先生说的什么,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与那离开的人,无丝毫关系。 ****** “莫无!你作死是不是?!”尖锐的女声,完全失了仪态形象。 知道莫无未死,她兴奋了一夜,见面时,那人虽是苍白,却不动如山,她觉得,不会那么糟,至少绝不会如眼前这般糟。 脱了黑色的棉衣,现出了鲜红的内里,伤口尽数裂开,肩胛骨上的血洞,左胸差之毫厘的剑口,数不清的鞭痕、烙伤,手脚关节处的青紫充血肿胀,这些是看得到的,还有那些看不到的掩藏在皮肤血肉之下的伤,究竟有多少? “你……怎么能这么狠……”忍不住发抖,那些被血浸透的纱布,粘在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根本无从下手,这具身子的主人还未死去,还有知觉。 是怎么来的?是怎么出现在她的面前的?这些伤痛是如何忍下的?为了什么? “你……竟如此在乎他……”芸娘抖着手,无论如何都停止不下颤抖,好不容易拿了桌上那壶叶子青,也不倒在杯子里,直接提壶仰灌,灌了半壶,终于冷静了些,“嫉妒死我了,要是有人也为我这般,那我真是死也无憾了……你这伤,我是处理不了了,你歇着,我去找人来。” “芸娘……”咽下喉间的腥甜,惨白的脸,满额的汗,可那双不曾屈服的眸子,依旧不见半分软弱,“我未死,先不要告诉冷青翼……” “为什么?”正欲离去的芸娘停下了脚步,有些吃惊。 “因为我伤得太重。”眸子里的光似是更暗了,这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 “……”芸娘愣了愣,转了几个弯,终是明白莫无在说什么。“你也不必太过逞强,我知你心里急得很,恩欣才飞鸽来说,他还不错……至少身子还不算太糟。” “……”莫无像是累了,不愿多说,只看着芸娘等她答应。 “好,我不让他知道。”芸娘走至门口,推开门就要离开,又留下一句:“你总想着他,也要想想自己,做到这样的地步,若他……到底值不值。” “……”莫无看着缓缓关合的门,淡淡笑起,身子一震,一口鲜红再也隐忍不住,直呕在洁白的床褥之上,眸子里的光,渐渐淡去。 青翼…… “是么……”长而卷的浓密睫毛颤了颤,沉黑的眸子掩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神色,唇角勾起,绝美的笑容瞬间绽放,床上的人虚按着伤处靠着软垫,面对一脸焦急担心的少女,连眼睛都懒得抬的样子,“便让他进来好了,反正我也一直在等着。” “公子……”少女深皱着眉,两侧的手死死攥着拳。 床上的人是谁…… 她的公子呢,去了哪里……她的公子,究竟去了哪里?! 第八十九回:一步一计 肖奕推门而入,一身官服,石青色。 屋子里很暖,肖奕带进了一身寒,落在肩头衣摆靴子上的雪很快化了去,那张年轻的脸上带着笑,镇定而自若。 恩欣依礼下跪,规规矩矩退出门外,关了屋门,外人面前,她有不得不戴着的面具。 肖奕几步便走到了床前,床上靠坐的人,透着掩不住的虚弱和苍白,一双眸子半掩,衣襟领口露出一些白纱绷带痕迹,想来不过三日,那般折腾过的身子,无论如何好不到哪里去。 “冷公子,托人邀约本官,该是记得本官了吧?”开门见山,肖奕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一双眼睛笑出了弧度。 “……”冷青翼缓缓抬起眼来,一片黑光中隐着淡淡的寒,唇角一扬,整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瞬间亮了起来,那眼角的泪痣黑得发红,仿若带着魅惑之力,勾人心魄,“肖大人,坐。” 床侧一张杉木镂花圆凳,早已摆好,像是屋子的主人迫不及待等着一场促膝长谈。 “既然什么都记起了,还活着,是为了复仇么?”肖奕依言坐下,面色不变,笑容不变。 “是啊,肖大人,怕么?”冷青翼笑得更加张扬,伸出五根白玉般的纤长手指,“五日后,肖大人便会脱下这身不算太旧的官服。” “哦?哈哈,冷公子是在白日发梦么?”肖奕微微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得身子直颤,“本官现在可是翰林院的大学士!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据说吴将军三日前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冷青翼放下手来,看着肖奕的笑,眸子里黑得怵人,“红人?算什么呢?” “……”肖奕不笑了,笑不出来了,他微微扬起眉来,坐直了身子,镇定七分情绪,三分心神,又摆了自若的笑,“冷公子是想借着王爷的力量吗?利用王爷吗?” “你怎么知道不是景大哥自己想除了你?”冷青翼按压着肋骨处的伤,向前挪了挪身子,凑近了肖奕一些,“我才是‘小翼’,而你,只是肖奕。” “……”三分心神乱了,即使瞬间掩饰了去,但还是乱了,“王爷杀了你爹娘,还有莫无,你会乖顺地回到他的身边,王爷不会信的……” “乖顺?我从不曾乖顺……”苍白脸上原本稀薄的淡粉消了去,额际豆大的汗珠浮了出来,单薄的身子轻轻颤抖,但神色丝毫未变,笑容依旧,甚至越发刺眼,“说起来,肖大人才乖顺得很……春宵帐暖,骑在身上的人喊着别人的名,都不在意呢……” “你!”七分情绪也开始动摇,肖奕噌的站了起来,床上的冷青翼并未仰头看他,反而微微低垂下头,好像笑出了声音。肖奕站起便觉不妥,双手握拳,复又坐下,维持着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当以为王爷不知我恨你入骨?我做的每一件事王爷都知道,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你的死活,抵不过王爷的大业……” “若我说,为了除去你,愿意和景大哥携手大业,你可信?”冷青翼的笑容终于让肖奕打起颤来,“你还差得远,若论学识才智,就你肖奕,我还看不上眼……对了,你自作聪明让吴浩天给我喂了解药,是要我在痛苦中死去么?可曾想到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肖奕身子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冷青翼竟是知晓了,那么…… “药物相生相克,这世上哪有那么许多巧合?”冷青翼笑得越发恣意,直笑得唇角滑落了嫣红,也不自知,倒不像是他的血,而是吃喝了别人的,狰狞可怖,“不过,你放心,我并未告诉景大哥你与吴浩天暗中勾结……” “你,你没有证据,血口喷人!什么解药!我根本不知道!”三分心神彻底乱了,七分情绪已不受控制,脑海里不停翻涌寻找着对策,若是冷青翼当真归顺了景阳,若是冷青翼当真以此要求景阳除了他……不怕!不用怕!手中还有景阳造反的罪证,不用怕!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量。”冷青翼用手背随意抹去唇边的猩红,那笑容在肖奕眼中已觉得恶心,“让你一直有恃无恐的,究竟是些什么……是不是景大哥一些罪证在你手中,可以用来威胁?” “……”肖奕脸色已煞白,笑容也早已僵在唇边,这种每一脚都被踩在痛处之上,却毫无招架之力的滋味,自是万分不好受。 “我问了景大哥……”冷青翼看着肖奕变得铁青的脸,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景大哥和我说……” “他说什么?”肖奕再也装不出冷静,已是走进了死胡同里。 “他说,吴浩天或许可以在边疆发现点什么,而你,是绝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的,呵呵……”说话间,两人已是凑得很近,愉悦的笑声,无比刺耳。 肖奕努力自持,只是掩不住双目圆睁,额边青筋暴突,呼吸越发急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别上当!别上当!别上当! 冷静!冷静!冷静! 到了这般地步,尚能自持,其实已属不易。 “肖奕……”冷青翼掩了满眸的深黑,又向着肖奕靠近了些,那魅惑众生的容颜,依旧带着笑,不顾一切、玉石俱焚的笑,“眼下,唯有一个挽救的法子,就是……杀了我。” 杀了我……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脑子里,魔怔已出,双目开始赤红,唯一的办法!最后的办法! 噗—— 轻轻的响声,却在耳边轰鸣,肖奕难以置信地垂首去看,自己的手被冷青翼握着,而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时塞进了一把精致冰冷的匕首。 “肖奕……”冷青翼的面上,忽然所有的冷冽碎裂开来,变得柔和,无比柔和,一如很久以前的冷青翼,分毫未变,却也是笑,不再咄咄逼人,带着某种让人无法理解的神色,“我骗你的,我绝不会和景阳携手什么大业,绝不会……” “……”肖奕浑身发抖,看着冷青翼松开的手,向后软倒的身子,还有那刺在小腹里鲜血淋漓的匕首,“不……不,不!!!!——” 大门应声而开,一直守着的恩欣一步蹿入,两个守卫也鱼贯而入! “公子!!”脸上的血色急速退去,恩欣不顾一切地冲到床侧,推开了还在发愣的肖奕。 “……”两个守卫傻了眼,无论如何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还愣着干嘛?!快去找御医!快去啊!”恩欣不敢拔出匕首,鲜红在淡青色的床褥上一路蔓延,像是无止无尽。 “是!”其中一个守卫应了声,赶紧冲了出去,跑不远几步,迎面却撞上两人。 “怎么了,这么慌张?”景阳皱眉,扫了眼不远处大敞的门,赶紧向身侧另一人致歉道:“下属鲁莽,冲撞了孙大人,还请见谅。” “回王爷,肖大人伤了公子!”那守卫见了王爷,赶紧跪下,语气间满是慌张。 “什么?!”景阳和刑部尚书孙京皆是一惊,几乎异口同声,互望一眼,景阳暗自镇定,“伤在何处,伤得如何?” “属下见伤在腹部,不知伤得如何,这就要去请御医!”下跪之人如实答道。 “去吧!”景阳袖子一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先一步向屋子走去,孙京也不介意,紧随其后。 “……”床上的冷青翼并未昏厥,他看着满手是血的肖奕,还是带着笑。 “小翼!” 肖奕愣愣地看向冷青翼,刚想说什么,忽听一声大喝,转眼看向门口,便见一脸焦急的景阳直冲进来,再看景阳身后之人,整颗心直坠入冰窖之中。 “你,你竟然……”终于明白了一切,步步为营,一环套一环,他竟被算计至斯! “小翼,你怎么样?”景阳直冲到床侧,恩欣自觉让开,看向后一步走入的人,她并不识得,但官服在身,应该也是了不得的人。 “……肖大人……要杀我……”冷青翼早已掩了笑,半阖着眸子,说话间,唇边已是涌出血沫。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肖奕只不过一个翰林院的大学士! “不!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肖奕差点从地上弹起来,说话间凶神恶煞,一副就要冲过去杀人的样子。 “来人!还不拿下!”孙京一声怒喝,屋子里虽是景阳的人,还是依命上前一把将肖奕制住。 “放开我!我没杀他!是他自己!相信我!不是我!我没有!”整齐的发乱了,挺直的官服皱了,歇斯底里的嘶吼挣扎,肖奕哪里还有半点样子。 “王爷,治伤要紧,吴浩天的案子,下官还是改日再来询问冷公子,容下官先将肖大人带走,今日之事,下官必然查个清楚!”孙京微微行礼,刑部本就职责所在。 “多谢孙大人。”景阳起身回礼,看了眼肖奕,眼色暗淡。 “不,王爷!你信我!你信我!不是我!不是!”肖奕像是就要溺水的人,央求着景阳。 “带走!”孙京又一声喝令,先一步出门。 “不!不是我!冷青翼!你不要得意!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肖奕挣扎的叫嚣渐渐消失在屋外,听不见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无比安静,静得让人窒息。 “小翼……让我约了孙大人来,便是为了看这出戏,是不是?”景阳依着床侧坐下,将冷青翼小心抱入怀里,脸上带了笑容,也交缠着怒气寒意。 “王爷,还是先给公子治伤要紧。”恩欣跪在地上,头叩着地面,嘴唇已被咬出了血印,她见过景阳如何对待她的公子,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看着那样的事情了。 “御医不是还没来么?”景阳淡淡地回了,大掌慢慢落在那还插在小腹上的匕首,“小翼,你想做什么?肖奕之后,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冷青翼不答,垂着眸子,看着那握着匕首的大掌,又笑了。 “小翼,你真的太出色了,可是为何你不属于我?为什么……”景阳笑着用下巴蹭着冷青翼的发顶,满目的憧憬,“不过不要紧,那人已死,而你还在我的怀里,不要紧,不要紧……” “呃……”匕首离开了身子,带起无比残酷的鲜红轨迹,冷青翼跟着微微挺了挺小腹,轻轻低吟,唇畔还是笑,温柔的、纯净的笑。 莫无,还有十七日…… ****** 小剧场: 小冷:甩葱,甩葱,甩葱……——\\(≧▽≦)/—— 莫无:你干嘛?-_- 小冷:偶在卖萌——╭(╯^╰)╮ 莫无:干嘛卖萌?!-_-# 小冷:听说卖萌能挣收藏!(>^ω^<)喵 莫无:【刷刷!】(╰_╯)# 小冷:你干嘛?!快赔我大葱!!快!( ⊙ o ⊙ )! 第九十回:歇斯底里 床上的人,微微轻颤,蹙起的眉,终是泄露了醒时掩藏的不适。 未着上衣的身子,宛如上等的白瓷,细腻柔和,纤细修长,浮着细细密密的点点汗珠,汇集在锁骨凹陷处,又顺着优美的颈项滑落,没入棉絮之中。鞭痕已经淡了,那些肮脏的痕迹也消失不见,所有羞辱却成了记忆,再也不会忘记。块块青紫还未完全消去,默默述说着掩在皮肉之下的痛,胸前的白纱紧紧裹着,固定着断裂的骨,小腹上新缠的绷带染着淡淡的红,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这些,穿上了衣物,盖上了被子,掩在淡漠之下,是不是就不要紧了? 那一刀,刺得如此深……不是作戏么?作戏为何做得那般狠厉? 公子,这个身子,你是不是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恩欣帮衬着御医,忙前忙后,没有哭。 因为还有外人在。 “王爷,小腹内无重要脏器,不会致死,只是……”御医下跪于景阳脚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景阳立于床侧,始终看着冷青翼,一如屋子里的其他人,只是那居高临下的眼神里,看不清怎样的情绪。 “只是公子之前服下的毒物药物,几乎完全毁了身子,如今心疾又隐隐发作,小腹的伤口大约不易复原,必须全然静养,若再出差池……只怕即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御医微微发抖,怕景阳迁怒殃及。 “……”景阳静默不言,不知所想。 “……”恩欣垂首不语,心中默默祈求。 “不行。”就这般沉默了许久,景阳终于出声,“他现在不能静养,本王会小心护着他,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者,你们若是无能,本王便找了其他人来!等过了这阵子,本王自会安排最好的地方,陪着他,安然养好身子。” “……是。”御医仁至义尽,自是不好再多说。 “……”恩欣依旧不语,低垂的头,冷笑,手指抠着地面,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们都下去吧,我要和小翼单独待一会儿。”景阳在床侧坐下,锦被已盖上,只露了苍白的睡颜,不再有任何冷漠反抗,是他的小翼。 “是。” 屋子里的人,很快退得干净,恩欣关门时,最后看了眼床上的人,心痛难当。 “小翼,你是我的。”景阳低头,吻上冷青翼毫无温度的唇,沙哑的声音低喃道:“我一直未要你的身子,是因五年前那次,你差点死在我的面前,不过现在看来,我真是太傻了,你看看你的身子,已经如此不干净了……不过,我不会嫌弃你的,那些玷污你的人,都会死的,会死得很惨……” 唇上的绝妙触感,点燃了一直的压抑,一双透着浓重情欲的眸子,像是再也看不到那一身的伤,如此荒唐,如此忘乎所以。锦被掀开,肆虐的吻开始蔓延,大掌在柔软的身子上游移,力道一分分加重,折磨着,毁灭着,纱布上的红开始荼蘼,虚弱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 看不到。 被欲望占满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或许有情有爱,但更多的是那不容半点质疑的占有。 “呃……”一口血呕了出来,冷青翼在一片剧痛中生生醒来,模模糊糊间,看着身上的人,一分分吞噬着自己,吻痕在每一寸皮肤上烙下印记,所属物的宣告。 没有力气,疼得没有丝毫力气,残喘间,唇边溢出的是红,眸子里印染的却是黑,无边无际的黑。 “莫无……”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像是很久未唤,如今唤了,只觉胸口铁锤重重落下,疼得他想大笑。 身上的人僵住了,这两个字,想必比那屋子外池塘里的水更加冰凉吧? 情欲,大约可以消了去吧…… “身子……你要……便拿去……” “我……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 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每一字却无比清晰,他不挣扎,但他要说。 什么都能拿走,唯独心。 诡异的静。 仿似一切皆已死去,床上的两人,对视着,他的倔强和他的疯狂,碰撞在一处,注定了枯萎凋零,往事一幕幕,再难回首,咫尺天涯的距离。 “不,小翼,你是我的。”景阳并未发怒发狂,他带着笑,狰狞而凶残,将头埋在冷青翼的肩窝,在小巧的耳边轻轻说着:“莫无已经死了,我用最慢的速度折断了他的手和脚,亲手将铁钩插进他的肩胛骨里,摩擦着骨头,穿了过去,对了,还有烙铁,烧得通红的烙铁,放在皮肉上,滋滋作响,你能不能想象那幅令人痴迷的画面,我每每想起,就觉得畅快淋漓,无比愉悦……这是下场,这是要把你带离我身边的下场,所以,小翼,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没人能将你带走,谁都不能……” “……”冷青翼睁着眸子,细细地听着,想要记下那人受过的每一分苦楚,瞳孔越发的黑,黑却不亮,黯然无光,然后他笑,笑着问道:“景阳……你可知那日……在将军府……我为何要喊你……景大哥……” “……”景阳一愣,那一日,那一声景大哥…… “因为……那时你觉得我脏了……”冷青翼直直望着帐顶,笑得越发妖艳,“黑衣人把我扔给你的时候……你下意识缩了手……我才能冲的进池塘……那时……我忽然很怕你不救我……你又知道我为何要你救么……” “不要说了……”景阳的声音变了,那呼之欲出的最不愿的答案,要阻止!一定要阻止! “因为……莫无死了……我要你们一个个陪葬……唔呃……只要我活着……就能告诉你……嗯……哈哈……告诉你……我是莫无的……不是你……永远不是你的……” “不要说了!” “你得不到……这一生……还有来生……生生世世……” “不许说了!给我闭嘴闭嘴!” “景阳……我不恨你……你不配……不配……” “闭嘴!闭嘴!” “得不……到……我……是莫……莫无……的……” 恩欣永远不会忘了那一日。 屋门开了,景阳一身血,满脸空洞诡异的笑,像是铺天盖地开满了令人窒息的曼陀罗。 “治好他!他死你们也统统死!”他对御医说。 “不许他跨出屋子一步!谁让他出来谁就得死!”他对守卫说。 “你看着他,有什么不妥立刻和我说!否则,死!”他对她说。 她听不到,她只看到床上的人,那么凌乱,那么脏污,怵人的白,淋漓的红,还是她的公子么?她那整齐墨发,干净白衣,揉着她的头,轻轻笑着的公子…… 公子,你去吧,别再醒来了…… 那里有能温暖你的人,所以,你去吧…… …… 是御医们不想死,还是公子你不想死? 这是恩欣看着冷青翼缓缓睁开眸子时,最想问的问题。 屋子里,没了外人,只剩下她和他。 再也不需要伪装,她却哭不出来,心口很疼,疼得她无法正常呼吸,眼眶却干涩得没有半滴眼泪。 “公子,我并不希望你醒来。”她记得自己冷冷淡淡,说着最残酷的话语。 “……” 他的公子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让她捂着嘴哭了起来,哭得不能自已,那些不能被屋外守卫察觉的声音,闷在衣袖里,让她做了此生最差劲也最庆幸的选择。 “小鸢……帮我……” 爹娘所受的苦。 莫无所受的苦。 他自己所受的苦。 这些苦,不可以白白受了,不可以。 ****** 落花阁重建之后,生意更好了,可就算生意再好,过年毕竟萧条。 姑娘们多是无父无母,芸娘给了笔银两,让她们四处走走散散心,小厮打杂也得了红包,各自回家。对比着往日的熙熙攘攘,莺莺燕燕,落花阁显得无比冷清。 “不知道洛月殇那处是何景象。”芸娘半倚在二楼栏杆上,依旧半杯清酒,懒懒散散,穿了大红的牡丹绣花衣裙,落花阁独剩她一人。 莫无走了。 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能做的都做了,龙潭虎穴,生死一线,剩下的,但看两人的造化了。 姐姐,我不疼,真的不疼,我只是想去,想待在他的身边照顾他。 我不是可怜他,他没什么需要可怜的,姐姐不了解,公子比谁都坚强…… 我陪着他,我机灵些,一定可以帮上什么的…… 本来就长得不美,这么毁了也未觉得可惜,姐姐别难过,我其实挺开心的…… …… “傻丫头。”仰头喝了半杯清酒,芸娘随手扔了青瓷酒杯,转身离去,口中轻轻吟唱:“痴人梦,梦痴人,何人度,度何人,花白了发,谁携手,不余恨,万事不争……” 莫无走的时候,和她说什么来着的? “你不了解他。” “我死了,他反而不会死。” “我去接他,已是迟了许久。” 笨蛋啊,这世间,怎会这么许多的笨蛋都给她遇上了呢? 洛月殇,你说,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大红的身影几个起落,离开了落花阁,落花有意,揽月可有情? ****** 小剧场: 小冷:哦吧港南斯戴尔——【跳跳跳】\\(≧▽≦)/ 莫无:你又干嘛?!(#‵′) 小冷:卖萌啊,昨天只有一个见到我卖萌了,莫无你也来,一起跳一起跳——(╯3╰) 莫无:……(#‵′)靠 小冷:(⊙_⊙)莫无……你爆粗口……这不科学…… 莫无:谁让你卖萌的?(╰_╯)# 小冷:…… 坑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此处省略一万字】 第九十一回:棋高一着 一步棋,落了棋盘,对弈者的优劣,满盘的输赢,便端看这一步棋预见了几步。 明黄锦布,黑牛角轴,祥云瑞鹤,银龙飞腾,洗练行文,玺印加盖。 圣旨。 景阳再强势厉害,一道道命令不许冷青翼出翼景园,一道圣旨下,统统化为乌有。 自吴将军之后,翰林院新秀肖大人也落入牢狱之中,是是非非皆因一人。 坊间传闻:此人男生女相绝色容颜,妖惑众生,无论男女,见者则痴迷不能自持;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出口成章,无论黑白,闻者则真假不能分辨。 这样一人,皇上自是要好奇的,是神仙,还是妖孽? 这日大早,一辆官家马车停在景王府外,一人下得马车。 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皇宫内侍也。 蓝灰色的蟒服,前后绣莽纹补白鹇纹饰,长至脚踝,包裹着松弛微曲的身形,扭捏做作之下,偏偏目不低视,昂首踱步,闻人行礼,往往哼哼鼻子,当是知道,下人一路带引入得府内,景阳阔步相迎。 “王公公来了,里面请,本王已泡了上好的龙井。”即便是景阳,对待这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王爷客气,新年将至,咱家许多事务,不宜耽搁太久,宣了旨便回了。”王公公皮笑肉不笑,尖细的声音虽是客套,却也隐隐带着不屑和隔阂。 “既然公公繁忙,本王不好叨扰,这边请。”景阳抬手示路,随其身侧,一并前行,脸色并不好看。 “多谢王爷。”王公公一路向前,身后小太监们微微弓着身子,紧随其后。 去的地方,是翼景园。 自上次离开,景阳已有两日未踏足翼景园,只听闻下人汇报,小翼恢复的并不好。御医说,这般伤势反复,就算整日服食灵丹妙药,也大约拖不了一个月。这般可笑的说法,景阳半点不信,他的小翼不会死,之前经历了那么多都没死,这会儿也定然不会。御医不行,他就找江湖上的游医,如此两日,他已知晓赛华佗的名号,并派人去寻。 本觉一切皆在掌握之中,谁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按理说,皇上虽会好奇,但不至兴师动众单独召见,且先前与他并无半点风声,定是有人从中安排教唆,不知是何人,有何目的。 思量间,一行人已走到了翼景园。只见曲道小桥,石亭池塘,覆着厚厚的积雪,满眼的洁白无瑕,清静淡雅,剔透晶莹,别致秀美。 通报的人,已先一步到了,屋门敞着,恩欣和守卫跪于门口相迎,冷青翼尚在屋内床上。 王公公等人,跨过门槛,未看门口几人,直接进了屋子。 门敞着,屋子里暖意散开,已冷。床上的人,靠坐着,被盖半身,面色极差,半阖的眼眸,恹恹然,透着死气沉沉。 “庶民冷青翼,速速上前下跪听旨。”王公公瞥了眼床上之人,并无半点怜悯,尖利的声音带着咄咄逼人,显然对这闹腾处许多事端的人,无甚好感。 “小翼,我扶你。”景阳上前一步,扶了床上的冷青翼,借他力量起身下床。 “唔……”冷青翼一手压着胸前断骨,一手按着小腹伤处,完全靠着景阳的支撑,这才勉强起了身子,一番折腾下来已是脸色煞白,虚汗满额,待到双脚落地,玄黑的铁链露了出来,王公公微微惊讶,却见那人身子紧跟着一软,直直向前栽去,幸亏景阳扶着,才不至栽倒地上,原是传言不假,翩翩佳公子,大约命不久矣。 “……”冷眼旁观,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王公公待到冷青翼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这才展开圣旨,阴阳怪气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庶民冷青翼明日巳时进宫面圣,不得有误,钦此……冷青翼,还不速速接旨?” “草民……冷青翼……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冷青翼自是无法接旨,谢恩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像是眼见着就要厥过去了。 “小翼身子不适,本王代其接旨,有劳王公公。”景阳接过圣旨,使了眼色,招呼恩欣和小厮进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冷青翼,来到王公公身侧,“本王前些日子正好得了些奇珍异宝,不知王公公是否赏脸与本王一同前去看看?” “奇珍异宝?”王公公抬了眉眼,看着景阳,“既然王爷开口,咱家恭敬不如从命。” “王公公,请。”景阳做了手势,命了下人带路,对着恩欣交代道:“小心伺候着。” “是。”恩欣规规矩矩应答,眸子里的担心掩饰得干干净净。 待一干人等走后,恩欣和小厮合力,万般小心地将冷青翼扶回床上,只见小腹缠裹的白纱上已是浸湿鲜红,本就未好的伤口如此这般,自是没有不裂的道理。恩欣交代了小厮去找御医,然后自己赶紧关了屋门,加了炭火,想让屋子里快点暖和起来。 “公子,把药吃了,是不是疼得厉害?冷不冷?”一阵忙碌,恩欣又找来药物喂冷青翼服下,脸上情绪已是不掩,“这又是唱得哪出?明日去面见圣上?!公子,就你现在这样,如何经得起一路颠簸,去面见圣上?!” “……”冷青翼躺在床上,并不答,身子里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虽难耐,却也激得他无比清醒,棋局已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明日巳时……应是来得及。 “公子,你在想什么?你可是猜到皇上见你何事?”恩欣看着冷青翼丝毫不觉得意外的沉着冷静,忽然灵光一闪,“公子……难道……不会是你让姐姐安排的吧?!” “……”冷青翼不置可否,声音沙哑虚弱,眸子里的光却是亮的,“待御医走后……再取文房四宝来……” “公子……”恩欣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几步,扶着桌子,触到了桌上的冷茶,拿起仰首直灌了杯,这才镇定下来,“公子!我虽答应帮你……可,可是……” “……”失了血色的唇勾起了好看的弧度,那般轻松自在的笑容,“吾命不长,能做不多,恩欣,你若不帮我,我唯有默默等死,死不瞑目……” “……”恩欣咬着唇,听着那些残酷却无从反驳的话语,看着那个许久不见的笑容,“公子,我不愿看你这般胡来,你的身子,受不住的……” “……”冷青翼笑而不言,过了一阵,轻轻说道:“但愿死前,可了我心愿……” 御医来了,拆开冷青翼小腹处染血的纱布,只见白皙平坦的小腹上,一处狰狞刀口,窄而深,皮肉尚未收口,仍在隐隐冒着血。淡黄色的止血药粉洒了几层,终是止了血,重新拿了纱布仔细包扎,针灸熬药,重固断骨,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时辰。 冷青翼一直闭着眸子,默不作声,对于所有的治疗,置若罔闻,隐忍间,让人不觉又想起那时不知疼痛的模样。 “恩欣姑娘,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唉,你好生照顾公子。”御医摇头叹息,对于这不停来来回回的折腾,像是也已习惯,只叹命途多桀,人间生受地狱之苦。 “陈御医,公子明日去见皇上,这般的身子恐要惊扰陛下,冲撞龙颜,能否劳请您去太子殿下处,告知刘御医,据说他有一药物,可暂时缓了伤痛,此事万不可让王爷知晓,否则公子又要遭罪。”恩欣对陈御医其人自有一番评断,敢说这番话,自是信得过。 “唉唉,那药也有耳闻,若不是逼不得已……”陈御医本就悲天悯人,照顾冷青翼以来,万事皆看在眼里,心中早已唏嘘不已,“老夫尽力就是,能让冷公子少遭点罪便好。” “恩欣代公子多谢陈御医。”恩欣并不觉得多么欢喜,那药物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药。 不过,圣旨已下,再无退路。 她决定了要帮公子,也不知是对是错。 之前一声小鸢,彻底破了她和公子间的隔阂。公子让她帮,那般情状之下,她当真拒无可拒。备了笔墨纸砚,眼睁睁看着重伤在身的公子,勉力支撑,用了半个时辰,写了两封信笺,宣纸上的字不多,本应灵动流逸铁画银钩,却因握不稳笔杆而写的像鬼画符一般,交代了她,一封给洛公子,一封给姐姐。交代完了,像是死撑的一股力也用完了,虚弱的身子直接软倒下去,轻轻震动,便呕出一口血来。那时她真的后悔,恨不能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刮子解气,却看到公子在笑,再不是那种绝望自伤的笑,而是隐隐带着生气和活力。 不知对错,却为了那一抹笑,她缴械投降,全然照办。 作为下人本就自由,加之一直与姐姐未断联系,这传递信笺的事,倒是一点不难。只可惜她识字不多,不知公子写了什么,问了,公子也不多说。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公子说。 别着急,一件件慢慢做,她说。 慢慢做,公子……好好活下去,一件件的做。 明亮的月光下,她怀里揣了又一封墨迹未干的信笺,走在雪地里,有着迷惑,却坚定向前。这一切,也许是错的,她却不怕一直错下去,若是可以一直看到那样笑容的话。 到了约定的隐秘地点,帮着她和姐姐传递讯息的人不在,等待她的竟是姐姐本人。 夜行衣的黑,勾勒着那凹凸有致的曲线,卸下了万紫千红的姐姐,像是换了一个人。 “莫无未死,但伤势未愈,暂时带不走冷青翼。” “不可透露给冷青翼,否则其会为了不牵连莫无而求死。” “我已安排了莫无进府,需要你从中打点。” “景阳眼皮子底下,其实万分危险。” “你我虽非血亲,但我视你比血亲更亲,看你这副神情,便知动了不该动的心。” 那夜,她的眸子定然比天际的月还要亮了许多,姐姐说着话,而她只是在傻笑。 莫无未死。 世间还有比这更加动听的语句么? “姐姐,我该怎么做?” 该不该动,都已经动了,只要她的公子可以幸福,让她怎么样都可以。 ****** 小剧场: 小冷:莫无无,快来来——(*^◎^*) 莫无:O__O\“…… 小冷:阿坑坑说,不卖萌萌,就不让偶和乃见面面—— (——ˇ——) 莫无:说人话!(#‵′) 小冷:嘤嘤嘤,莫无无,乃凶偶——≧△≦ 莫无:擦!我特么去砍了她!!(╰_╯)# 小冷:腹黑黑,木坑坑木偶们……╮(╯_╰)╭ 第九十二回:苍松翠柏 次日清晨,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漫天的雪花,温度又低了些,分明立春不过十余日,却无半点大地回春的气象。 还有五日,便是大年三十,景王府内已经开始张罗布置,喜气洋洋的灯笼,红颜朱墨的对联,裁缝赶制的新衣,伙房置办的年货……这些热闹闹仿似都与翼景园无关,它依旧沉静地坐落在景王府的一隅,淡然清透,不染红尘。 “公子……” 她的公子,一夜未眠。 送出去的信笺,换回了几册书卷,她用食盒装了过来,未被察觉。公子上半夜反复研读思虑,下半夜便由她扶着在屋子里,缓慢而吃力地来回走动。转眼间天外泛白,已是要准备准备出门,可不能耽搁了时辰。 “嗯?” 昨日黄昏,陈御医带来了药,在药物的作用下,冷青翼明显精神好了许多,不过都是假象,反而让人看着揪心。 “等你回来,定要睡个三日三夜才成!”恩欣笑了笑,改了想说的话,不愿公子烦心。 “……”冷青翼微微愣了下,笑着应了声好,显得乖巧温顺。 “公子,我按你说的做,弄疼你的话,你要和我说。”恩欣拿过身侧经过改良的硬质皮革,面上虽笑着,却掩不住担心。 “好。”冷青翼吃力地撑起身子,扶着床栏在床侧努力坐直,“来吧。” “……好。” 硬质的皮革隔着里衣,围裹在冷青翼胸口至小腹整个上半身,剪裁的尺寸自是度量之后,不大不小,搭扣扣上,便服服帖帖盖住了肋骨和小腹两处伤。恩欣接着拿来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内里松软棉质,外缝锦缎布料,袖口领口祥云图案滚边,束月白暗纹宽腰带,再系挂一块古朴白玉,外罩软皮夹棉大氅,最后又在颈边围了兔毛束领。因着脚上铁链绑缚,裤子靴子无法太过厚实,好在袍子够长,终是盖住一些腿脚,遮住寒风。 穿戴整齐后,恩欣扶着冷青翼,慢慢站起,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桌边坐下。经过昨夜的辛苦练习,今日已是走得相当平稳,不过伤处定然还是疼的,只是他不说罢了。恩欣拿了木梳,细细梳好那一头失了光泽的发,用玉簪挑起一束贯在发顶成髻,其余整整齐齐散落在肩上。 “要是面色再红润些,就更好了。”恩欣上下打量着,面上微微发红。 “……”冷青翼微微垂首看着一身锦衣华服,淡淡笑起,“他曾说,美丑要看心……” “公子的心,自是顶好的!”恩欣脱口而出,看着那悲伤的笑,万般心疼,却又想着姐姐说的话,不觉又充满了希望,“公子,你可答应了恩欣,会完好无损地回来。” “恩,答应了。”冷青翼看着眼前的少女,冬季里最后一抹温暖。“景阳为何一直未来?” “昨日和王公公一并进了宫里,一夜未归,不知何事。”恩欣转到桌子另一边,开始收拾瓶瓶罐罐的药物。 “是么……”冷青翼微微掩眸思量,不知所想。 “公子,这些药,你收好,该如何服用,昨日已和你说了。”恩欣拿了这几日偷偷缝制的香囊软袋,将药物放入其内,递给冷青翼,并未多说,软袋上绣了荷叶、龟和鱼,这些手艺都是姐姐教的,还好当初姐姐严格,学得还算不错。 “……”冷青翼接过袋子,看了看上面的图案花纹,又抬眼看了看满面通红的恩欣,将软袋小心放在腰间扣好,笑着说:“龟为万年长寿,锦鲤可跃龙门,唯不可缺水,有荷便有水,小小的袋子,却是了不得的心意,多谢恩欣。” “才……才没有那么厉害,我只求公子可以平安归来……”恩欣捂着发烫的脸颊,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去,“公子学识渊博,莫要取笑于我。” “……”冷青翼始终淡淡笑着,停顿一刻,忽然略显突兀地说道:“恩欣,今日若无事,帮我缝件新衣吧。” ****** 到了辰时,宫里来了马车,景阳依旧未回。 恩欣让冷青翼坐着竹制的轮椅,一路推出景王府,尽量不让他费力伤身。宫里来的是辆普通马车,恩欣早已猜到,给随行的官差递了银两,找人帮忙又加摆两床软褥、一个暖炉到马车里,这才小心翼翼扶着冷青翼上了马车。 没有多余的话,这么许多外人面前,恩欣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奴婢。 “官爷,我们家公子身子不好,这时辰也尚早,还劳烦官爷行慢些。” 她能为公子做的,其实很少。 “不知到了皇城,可有软轿?我家公子走得慢,若没有软轿,恐会误了时辰。” 那望尘莫及的皇城,等待公子的究竟是什么? “官爷,回来时,可是由王府的马车接回?” 不能相随,唯有等待,公子,你让恩欣缝衣,是否忧心等得焦急? “恩欣,走了,回府了。” “恩,好。” 马车缓缓而行,渐渐离开了视线所及,看不到了。送行的下人纷纷回府,恩欣也不例外,转身关门时,心随人走,空落落的,一座王府,宛如无人。 人群渐走渐散,各忙各的去了,恩欣似是无心,缓缓踱着步子,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走到了王府最北侧角落,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木屋。所谓小,便是只放得下一张床,零零碎碎的物什堆在角落里,显得简陋凌乱,住在此处的,是“送鬼人”。王府里送到此处的死人,多是景阳暴虐之后不可为外人知晓的死人,“送鬼人”也不填埋,直接一把火烧了,所以木屋前的地面寸草不生,黑乎乎的,看着都觉得恶心不吉利。 此处鲜有人来,拖了死人来的下人们,也是放了死人就走,逃命似的,就怕沾上一点晦气,倒是无意间,给了这里一片安宁。 世间本无鬼神,端看心开身正。 屋前没有草,屋后却有竹。小木屋的后面便是景王府的院墙,不知何时,由谁栽种了一排排凤尾竹,四季常青,枝叶挺秀细长,自成一道怡人风景。有人说是那“送鬼人”平日里无事,便偷偷在屋后摆弄些花草,也有人说,那是死人血肉为肥,所以长得特别鲜翠…… 无论如何,这番景象,无人愿意前来欣赏,沾了阴魂的东西,哪有什么好东西。 恩欣来,自然不是看竹子的,她来找“送鬼人”。 之前凌越的事,那个贪财的“送鬼人”已是被景阳处死,如今换了新的人,听来过的下人说,好像是个哑巴,什么都不说,脸上僵硬得像打了石膏,几次见了,总觉得比拖来的死人更像死人。据说此人没来王府前,一直待在别处的义庄,满身的鬼气阴气,十步外已让人不寒而栗,哪里还有人敢上前接触,每每放下尸体,交代几句,便赶紧离去,只怕多看一眼,便看到了不好的东西,小命不保。 恩欣猛然与那“送鬼人”照了个面,也生出了转身落荒而逃的想法。 “送鬼人”推门而出,乱七八糟的半长枯发,惨白惨白的四方脸面,眼眶一圈乌黑,神色怵人僵硬,高瘦的身子穿着沾满灰尘的黑布棉衣,并不合身,总觉得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那个……”恩欣咽了咽口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话,身子止不住打颤,可以肯定的,她不是冻得打颤。 “……”“送鬼人”见了她,从屋子里走出来,步伐略微显得不稳,雪花飘落,黏在身上,却无半分美感。 “……”恩欣又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耳闻不如目见,真得吓人。 “送鬼人”见她退,便停了脚步不再前行,两人间约莫隔了六七步,已是可以把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他去皇宫了?” 风雪中,“送鬼人”问她。 ****** 官差收了钱财,果然行得稳当,从景王府到皇城,距离并不算远,却是行了两刻钟。马车停将在城门口,王公公亲自于门边相迎,像是已等候多时。 “怎地如此慢?”尖细的声音还是那般锐利,眯着眼睛里,透着不悦。 “公公赎罪,冰雪天气,路不好行。”官差下马跪于王公公面前,已想好的辩解之词。 “恩。”王公公哼了哼鼻子,使了眼色,让身侧的小太监,去扶马车上的人下来,昨日见他那般模样,可不好在这半途昏了,误了圣旨,可是谁也担待不起。 很快,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冷青翼下了马车,缓步上前。 王公公一愣,只觉眼前之人与昨日所见,简直判若两人。依旧是瘦削纤弱的身子,却是挺得笔直,发丝整齐,华服衬托,再无半点狼狈,宛如月华初落人间,纯澈无暇,淡然优雅,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这才是传闻中的公子,惊扰得皇上都兴致勃勃的公子。 “草民冷青翼,拜见公公。” 行至面前,那人有礼有节,行拜礼,像是见不到那地面的积雪,双膝落地,又露出衣摆下遮着的脚镣,沾了一身雪水。 “恩,起来吧。”王公公敛了敛神色,依旧端着架子,却见地上的人努力几次未能站起,竟是身子一俯,冲着地面呕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印染在洁白的雪上,万般扎眼,王公公惊喝道:“怎么回事?!” “无碍……草民无能,还要劳烦公公命人搀扶一把。” 那声音听着当真以为无碍,若不是地上的殷红还在,众人皆以为之前所有不过自己幻觉。王公公点了点头,小太监们赶紧扶了冷青翼起来,只见那绝美的脸比雪还白上几分,想来马车就算缓了,也是颠簸,此人身子当真差到如此地步,又怎能挺得笔直? 自然是那硬质皮革。去见皇上,他需要准备的很多,当然包括这挺直的脊梁,胸腹的伤,让他只能佝偻,佝偻着如何说话,说的话又如何让人信服?可以下跪,可以低头,可以顺服,却不能弯腰,不能谄媚,不能示弱。 “知你伤病在身,咱家为你备了软轿。”王公公转身步向皇城,小太监扶着冷青翼紧随其后,“动作快些,莫要耽搁。” 两杆四人抬,木质的轿骨,铺了垫子,加了篷子,显了内侍的细心周到。 “王公公尚且步行,草民怎敢坐轿……” “……若不是见你身子不好,咱家怎会让你坐轿?别在这边矫情,快快上了轿子!” “时辰有余,草民也已服药,应随王公公身后行,方才见礼,否则便为不尊。” “……这般懂得礼仪,那咱家就看看这一路,你如何行得!” 城门洞开,与城门垂直,宽阔约十余丈的皇城主道,直铺向前,无比壮观。 苍白的砖石地面,鲜红的坚硬宫墙,一座座精致宏伟的宫殿,排列井然有序,斜飞的宫殿顶角,站立着走兽,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象征着权势,地位,纷争,还有百年孤寂。 “这条主道,常人大约行走两刻钟,不知你要走多久?” “至多三刻钟……” “好!咱家便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身子硬!” 礼不可废,内侍最重礼仪,最见不得的,便是不尊。 王公公嘴上不说,心中所想,已然映在了一双眯起的眼睛里,鄙夷不屑渐渐淡去,转而代之的,是一抹称心。 ****** 小剧场: 小冷:阴沉阴沉阴沉……(╯﹏╰)b 莫无:怎么了?=_= 小冷:木收藏,不美丽。╭(╯^╰)╮ 莫无:今日怎么不卖萌了?(╰_╯) 小冷:卖萌无效,坑妈说要改吐血——╮(╯_╰)╭ 莫无:吐血?!吐什么血?!(#‵′) 小冷:偶也不知道哎——(⊙v⊙) 莫无:……坑妈在哪里?( ˇ?ˇ ) 小冷:乃要做咩?(╯▽╰) 莫无:肯定没好事,先下手为强!-_-# 小冷:( ⊙ o ⊙ ) 第九十三回:风云不测 偌大的皇城,主分南北两宫,南宫为帝王后宫,北宫为帝王政宫。四方形的宫围,开凿十二扇弓形红漆描金大门,正对东西南北方向,以四方之神相称,即南为朱雀门,北为玄武门,东为苍龙门,西为白虎门。城中宫殿排列出二十四条相互交错的道路,其中自东门向内延伸一条主道,苍龙之道。 冷青翼跟随王公公而行,步伐缓慢,尚算稳当。 皇城,他第一次来,周遭的景观雄壮美丽,精雕细琢,难得一见,叹为观止,他却没有东张西望,一直低眉掩目;前方的王公公,乃内侍总管,与皇上十分亲近,总是众人巴结谄媚的对象,哪怕说上几句好听的话,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也是好的,他却半个字未说,轻轻浅浅的呼吸,规规矩矩地默默前行。 倒是王公公时不时回头望他两眼,每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经历无数明争暗斗,参透万千人情世故,王公公能走到今时今日的位置,自然不同于凡人。经他带着走过这条苍龙之道去见皇上的,至少有百把号人,无一人像身后之人这般淡然沉默,而身后之人此时是什么情况,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先天心疾,冬季易发,最怕激烈情绪,吴浩天却用了“情欢”和烧刀子,加上皮鞭抽打、拳打脚踢……据说从将军府救出时,此人肋骨断裂、内腑出血,心疾发作、重染风寒,只撑着一口气未死。景王爷倒是尽了全力医治,跪在大殿前也让皇上动了恻隐之心,想那千年血参还是他亲自从内务府领出,交由底下人送去了景王府,就算如此活了下来,也该是半死不活模样,更何况三日前,又被肖奕重创。刑部尚未结案,是是非非暂时说不清,但这身子肉长,总知疼痛,却有轿子不坐,死撑着步行,难道只为了谨守礼仪? “这条路,咱家带人走了许多次,记得不久前,便是带着肖翰林。满面笑容,百灵舌,说出的话句句讨人喜欢,对这皇城也是下足了功夫,每到一处都能说出些话来,这两刻钟的路,倒也走得不知不觉。”王公公忽然放缓一步,与冷青翼并肩同行,尖细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是对肖奕印象深刻,好感十足。 “肖翰林一路仕途,宫中人,自是满心向往,用心了解。而草民不过世间尘埃,转瞬即逝,又何必沾染一身本不相属的尊荣华贵。”冷青翼张口即答,分明是突然的对话,应对间却无半点无措,也无半点不妥,不趁机嚼舌,不搬弄是非,不冷嘲热讽,不卑也不亢,说的只是事实,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参透的事实。 这世间最难做的,其实是最简单的事,便是认得清自己究竟是谁。 “可咱家听闻,今年的殿试,你也在名单之列,不过未能按期参考,怎好说不相属,无所求?”王公公继续问道,字字句句,都在刁难。 “一介书生,百无一用,能出人头地的不过一条路。”冷青翼始终带着微笑,在雪花飘零间,显出一种莫名的淡然清透,“此乃家父遗训,草民谨遵,却无此命数,又何必相求?草民命不长久,若来日见了家父,赔个不是,便也了了。” “哦,如此倒是可惜,右相在皇上面前对你赞赏有加,景王爷对你似乎也是无比珍视,坊间听闻你的才学绝世无双,万事皆能说出一二,真知灼见,令人耳目一新,若为朝廷所用,定有一番作为,造福天下百姓,却是无此命数么?”王公公唏嘘扼腕,半分真半分假。 “辍耕壠上鸿鹄志,长啸山中鸾凤音。有志之人,有学之才,遍地皆是,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何来可惜?王公公,我们到了。”冷青翼微微停下脚步,发已湿,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脸上白得没有丝毫血色,从腰间软袋里取出药物的手微微发抖。 王公公愕然,竟是到了? 眼前正是北宫正殿,呈长方形,地势高出附近丈余,门阙高峻,气势磅礴,脊兽十样俱全。殿前三处台阶,当中有陛石,雕龙刻凤,装饰以水浪之气。九十九级台阶步步高扬,层层基石,载荷着雄伟的宫殿,显示着威严和霸气。“九”是阳数中最吉利、最高位的数字,是吉祥如意的象征,且有“长久、永久”之意,在位之人,自是无不希冀国运长久,寿享万年的。 用时,三刻钟不到。 这一路,说的话并不多,多在思量,他竟为一个庶民,思量了一路。 真的想了许多。此人为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遭遇的是非,经历的坎坷,是他想见皇上,还是皇上想见他,见面之前如何,见面之后又如何,皇上让先行观察,这一路观察得如何,伤势怎样,逞强为何,万一途中不支如何处理,如何奚落,如何责备等等。 那日与肖奕一路絮絮叨叨无知无觉,今日这般沉默思量也是无知无觉。 不,相比之下,三句对话远比先前一路的话要深刻许多。像是仅这一路走来,便让他看懂了肖奕和冷青翼的不同,太过不同,一人浮华于表面,一人深沉于内里,涵养差了许多。说实话,那日他虽与肖奕谈笑风生,却多是看在状元翰林的名号上,若无此名号,他定是懒得搭理,毕竟那些溜须拍马的话,早已听得耳内生茧,而那些对皇城的赞赏叙述,也是就事论事,多为书册记载,鲜有独到的见解,只能说是个熟读书卷、有备而来、胆大心细的人。可这样的人,虽不见得有多大才能,却圆滑世故,懂得笼络人心,轻易便能在朝堂风生水起,前途无量,反之,眼前这人,倒不一定。 “并不在正殿,而是偏殿,尚须行将一段。”王公公收敛心思,见着冷青翼拿了药物来吃,原本萎顿的精神,很快又好了几分,不觉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竟有这般神奇功效?” “使精神振奋,使伤痛无觉,助草民今日前来面圣。”冷青翼答得轻描淡写,微微仰首看那金碧辉煌的正殿,笑着打趣道:“幸好是在偏殿,否则草民残破之躯,不定能登得上这九十九级台阶。” “……”王公公习惯性眯了眼睛,那张笑脸当真纯粹。谁不愿登上这高高在上的殿宇?没有失落倒也罢了,怎地会是庆幸? “王公公,请带路。”冷青翼却是淡然转身,没有丝毫犹豫眷恋,像是无论那殿宇有多高贵,在他眼中,也不过一座屋子,只是建的高了些。 “可需重新包扎伤处?若是见红,可是冲撞龙颜。”王公公掩下满眼思绪,上前一步打量,只见那一袭白衣,依旧洁白,只是沾了雪花,微微打湿,“还有,之前宫门前吐了血……” “王公公请放心,此药还可凝血,药效消除前,绝不会见红。”冷青翼轻轻笑道,终是不枉这一路走得辛苦。 “……”王公公顿了顿,倒也坦然,“冷公子用三刻钟来说服咱家,咱家被‘说’的心服口服,也算冷公子没有白白受苦,不知咱家在冷公子眼中……” “皇上得王公公,天下之幸。”冷青翼的笑意自唇角到了眼里,说的真诚。 “……”这话,自然不是第一次听,却第一次听得这般舒心,王公公笑起,瞬间也像洗尽铅华,“咱家做的还远远不够。” 两人对望而笑,那一刻,引为知己,相见恨晚。感觉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而对于在皇宫之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王公公来说,感觉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冷公子请上轿,见了皇上,若有精神不济,咱家担待不起。” “草民叩谢公公。” “免礼,来人,扶冷公子上轿!” 坐在软轿上,冷青翼微微松了口气,这一步,走得还算顺利。 ****** “这竹子,真好看。” 恩欣与“送鬼人”并肩靠坐在小木屋的后面,看着沾着雪花的凤尾竹,笑得灿烂。 “……”“送鬼人”不语,不知想着什么。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公子过得太苦了,将来你带公子走,一定要好好补偿他!”恩欣笑着转头,看向身侧假扮“送鬼人”的莫无。 “我知道。”莫无仰头而望,片片雪花飘落,那人所有的苦楚,烙印在心上。 “姐姐说,公子让她安排我离开。此次见皇上,景阳大约会有所猜忌,我和那些个守卫可能会遭殃,姐姐会安排人假扮成我,死了之后送到你这里来,公子随行来看,便是顺理成章,到时候我不在,你可要想尽办法照顾着公子!我可不管你能不能透露身份!”恩欣一副凶巴巴的模样,随即莞尔一笑,“还有些事要打点安排,我不能和你待太久,对了,我不会离开很久的,我一定会想着法子再回到公子身边的,你不知道,那些人笨手笨脚,根本伺候不好公子的!” “诸事小心。”莫无看着站起身子欲走的恩欣,也跟着站起身来,目露担心。 “没事,放心吧。”恩欣拍了拍身子上沾着的雪花,拉过莫无的手,塞进去一个物件,“这东西虽然被景阳摔裂了,但我还是偷偷捡回来了,一直没敢给公子……交给你了,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莫无低头,鲜红剔透的晶石,躺在掌心之上,布满了裂痕,白色的丝细细密密缠绕成绳,绳环成圈,沾染着洗不干净的血渍。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却是经历了劫难,破碎不堪。 需要打点的事情并不多,做得也顺利,准备停当一切,她去了冷青翼的屋子。 暖炉未灭,这样公子回来,屋子里便是暖的;地面、桌面、床面都十分干净整洁,其实公子微微有些洁癖;崭新的衣物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少了一件她亲手缝制的,不过很快就会有的。 相处的日日夜夜都在眼前,她笑得幸福,带着脸上那块疤痕也变得美丽起来。 推门而出,本该明亮的天地,却显得阴暗。 一人立于门前,景阳。 “王爷……”微微惊愕,微微慌张,赶紧俯身下跪,遮掩。 “恩欣,还好本王回来得及时,否则让你跑了,可不好。”景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阴阴恻恻,冷得渗人。 “恩欣不知王爷何意……”惊愕和慌张渐渐消散,化为悲伤,不因自己的命运,而是那人即将因自己所遭受的伤害。 “是本王眼拙,差点又被你骗了去!现在想想,当初那个逃走的婢女,也是如你这般,在本王面前让本王无比满意,在本王背后,让本王恨不能抽筋剥皮……逃过一次,若再逃第二次,本王未免太过无能!”景阳拉了恩欣的头发,迫她抬头对视。“说!你身后之人是不是落花阁的上官箬芸?!” 景阳的愤怒和得意丝毫不掩,张牙舞爪像是就要吃人。 恩欣却是笑了,摆脱了所有的恐惧不安,笑得怡然大方。 “王爷,当初那个婢女,叫做小鸢,这两个婢女似乎都是王爷亲自选的呢。” 公子,其实这样也好。 姐姐和莫公子一直苦恼着如何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经常去找“送鬼人”。 这样,你不就有去的理由了么,是不是? 公子,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好的,一定会,只要你能幸福。 ****** 小剧场: 小冷:莫无莫无,下雪了!——\\(≧▽≦)/—— 莫无:……( ˇ?ˇ ) 小冷:下雪了,莫无你带伞了没?【拿伞撑起】(>^ω^<)喵 莫无:……没有。( ˇ?ˇ )【咻——】 小冷:刚,刚扔出去的是什么?!( ⊙ _ ⊙ ) 莫无:没什么。( ˇ?ˇ ) 小冷:( ⊙ o ⊙ )! 莫无:走吧,我来拿伞。( ˇ?ˇ ) 小冷:好。(*^__^*) …… 某坑:哎哟!是谁?!是谁乱丢垃……伞?!(⊙v⊙) 第九十四回:帝王将相 皇帝,已入不惑之年。 明黄色的龙袍,盘锈九龙,前后身各三条、左右肩各一条,襟里藏一条,正面背面各五条,称“九五至尊”。 偏殿虽不似主殿雄伟壮观,却也不小,殿宇内三十六根楠木圆柱对称而立,梁枋上饰以祥云彩画,门窗上部为精致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地面石砖大而整齐,四四方方拼接散开,透着冷硬。皇上坐于殿宇正中高位之上,六级阶梯而上,红木雕琢的龙椅,宝座前两侧有宝象、角端、仙鹤和香亭四对陈设,寓意国泰民安。 冷青翼双膝跪地,已行礼,并受御赐“平身”,此时跪得笔直,静静等待问话。王公公拾级而上,立于皇帝身侧,附耳而语,不知说着什么,只知大约不是坏话。 皇帝,没有一双澄明的眼睛。 这是冷青翼冒大不韪,不着痕迹打量后,得出的结论。身形臃肿,微微懒散,雍容华贵之下,显出霸气,却没显出精明。看人看眼,那一双眼不大,稍稍有些耷拉,便不精神,眼里有些浊光,看物件和事端,自是不可能看得清明。一人治天下,人声嘈杂,大臣将领,你一言我一语,便混淆了视听,难以分清是非黑白。若有贤臣辅佐,替其分忧,有主将忠心,替其卫国,则为天子之幸,社稷之福。但眼下,忠奸参半,百姓受恩安于灾祸之中,外敌退却免于兵马之乱,可冤假错案并不见少,贼子野心也不见灭。 一命救苍生,一令亡天下,治理二字,谈何容易。 “冷青翼,今日朕诏见你,有几事相问。” 思量间,王公公已退至一侧,规矩站好,高位上的天子听得王公公描述,已将殿前跪着的男子上下打量个仔细,果如传闻一般,仙人妖孽之姿,难怪招惹事端。 “草民惶恐。”冷青翼俯身,这个动作并不容易,硬质的皮革助力身子挺直,如此便也阻碍了身子的弯曲,每每弯曲,都要使些气力,那坚硬的皮革边缘陷进小腹里,挤压着伤处,自是不好受。 “前将军吴浩天一案,人证物证俱在,作为受害者的你,可还有话要说?”中气十足的声音,多少带着威慑,低眉睥睨,下跪之人并不摆在眼里。 “草民有话,不敢说。”冷青翼满脸镇定,低垂的眸子里掩着精光。 “诏你来,便是问话的,有何不敢说?说!朕免你逾矩之罪。”要的,就是这一个免罪。 “是。”冷青翼深深吸了口气,如今情势,犹如立于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愿这残破的身子,支撑得下来,“草民以为,吴将军战功显赫,保家卫国有忠心,虽殿前失颜,有损国体,但罪不至死,若因此斩吴将军,恐有乱军心,若贬为庶民发配,倒显得皇上功过皆虑、赏罚分明。” “哦?”皇帝和王公公对望一眼,颇显意外,竟是这样一番言论,“吴浩天所做之事,朕也有所耳闻,倒不知你如此大度,是宅心仁厚,万般慈悲,还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 “草民,不是慈悲,亦无所图。人皆有嗜好,有人喜酒,有人好赌,有人喜好音律,有人独爱诗歌……吴将军的嗜好乃童年阴影所致,可恨之人,有可怜之处,但与律法抵触,便不可姑息!可除此之外,吴将军领兵打仗,长期为国留守边疆,一干士兵,甘苦与共,情谊深厚,斩立决,大约要寒了人心。”冷青翼一字一句,言辞凿凿,双目诚然,不见污浊。 “这……”皇帝又习惯性望向王公公,王公公点了点头,双唇轻启并未发出声音,皇帝却是神色一变,转为沉默。 殿宇里,倏然沉静,冷青翼垂首,唇角有着不明显的勾起痕迹。 尉迟乱。 当年一场“尉迟乱”,将领士兵纷纷讨要说法,皇城几乎大乱,唯稳两年,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所幸两年间,边疆已被尉迟将军固守,未发生大规模的异族侵略,否则当真中原气数颠覆于朝夕之间。 吴浩天只要与那“尉迟乱”系起丝毫联想,这人就保住了。冷青翼保吴浩天,确实另有所图,并非言辞间那般大义凛然。吴浩天不能死,他是当年“尉迟乱”唯一一条明线,是洛月殇伺机而待的猎物,发配之后,便再无人问及,或有人谋害之,那便是洛月殇一直查不到的背后之人! “尉迟乱”时,洛月殇尚小,事隔多年,回头去查,困难重重,线索极少,当年参与之人又各个谨言慎行,毫无破绽。吴浩天确有忠心,所有的背叛,缘于得不到,这么多年他处处小心,谨小慎微,持剑而眠,将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若不是冷青翼揭穿了真相,当真无懈可击。如今,天意也好,人祸也罢,景阳阴差阳错助力其间,吴浩天终于落得个悲惨下场。这条明线的动摇,必然牵起“尉迟乱”内里所有暗线,可说是洛月殇复仇的最佳时机!皇帝不分忠奸、听信谗言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隐而不宣、口蜜腹剑的始作俑者! 冷青翼与洛月殇联手,各取所需,各有所图,各自行事,各显神通。 “此事稍后再议。”皇帝轻咳两声,打破大殿里的凝重,“朕再问你,肖翰林一事。据刑部审理,肖翰林一口咬定你陷害于他,用的是苦肉之计,只因你嫉妒他,觉得他才华不如你,却身居高位,可有此事?” “今年殿试,有些蹊跷,皇上可有察觉?”冷青翼不答反问,沉着冷静,一副处变不惊之态,“年年殿试,或都有人缺考,今年缺考了三人,礼部尚书定然禀报,皇上,此三人一人是草民,一人已死,一人半残。” “这倒是不知。”皇帝微微疑惑,不知冷青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殿试又与肖翰林伤人一案又有何关系? “皇上可问询刑部,有失踪者两人,名林安云和谢斌,至今仍为悬案,此两人皆未参加殿试,殿试结束数日后同乡报其两人失踪。草民与林安云曾有一面之缘,此人才华横溢,小有名气,虽只是简单交谈,便觉得四书五经,了然于胸,见解造诣,颇为独到,而那谢斌,草民并未见过,只知普普通通,并无太大建树。”冷青翼顿了顿,像是身子不适需要缓和,又像是留了时间出来,让人沉思,“草民无缘殿试,此事可暂且可不提,但林安云若参加殿试,便绝不可能让肖翰林技压群雄,拔得头筹!” “你是说……”皇帝已然明白,但终究一国之君,如此是非早已见多,自是不觉得多么惊讶。 “大胆冷青翼!无凭无据,竟敢于御前搬弄是非!该当何罪!”王公公汗颜,这般胆大妄为,眼前的男子难道不怕小命不保?! “关键的人不是林安云,而是谢斌。”冷青翼不为所动,面上依旧无波,“因为林安云已死,死无对证,而谢斌,乃半残者,大难不死,隐于市,草民已知晓此人线索,交予刑部,必然有所收获。” “你是说,肖奕杀林安云,无意间被谢斌察觉,灭口时,谢斌侥幸存活?”皇帝抬了抬眼,睥睨的目光里,出现了冷青翼的样子,那柔弱的外表之下竟是这般犀利。“这些人和事,你足不出户,又如何知晓?” “江湖上,有冥城,此事于他们,并不困难。”冷青翼并不避讳提及江湖之事,朝廷对冥城大约也是了解得很,再一次俯身叩地,“草民未说肖翰林有罪,只求陛下查明,还死者一个说法。” “……”王公公微微思量,有些事情便前后贯通了。那下跪之人,自导自演一出戏,并不是天真的想以此绊倒肖翰林,而是借此牵制,更容易去碰触那些刻意被掩埋的真相。没有肖翰林从中阻碍,许多卷宗、案理想要得到便容易得多,也避免了打草惊蛇,被先下手为强了去……步步为营,心思缜密,前后贯通,连环计谋。 也不知肖翰林如何得罪了此人,落得这般下场。 又是沉默,冷青翼伏叩于地面,药效一分分减弱,疼痛已铺天盖地而来,强忍之下,已有些晕眩,只希望早点离开。 “朕再问你最后一事。”沉默之后,皇帝又换了话题,问话的分明是他,可每每到了最后,需要解答的,也成了他,对于冷青翼的认知,已是全然不似最初。“上月,朕遇刺,此事你如何看?” 同样的问题,高高在上的天子忽然想到了肖奕。 那一日,肖奕也是跪于此处,歪歪斜斜一副勉力支撑的模样,但据说伤势并不严重。而眼前这人,跪得如此端正笔直,却据说是满身伤病…… 未时过半。 冷青翼在其他内侍的搀扶下,踏出了偏殿,据说景阳亲自来接,已在殿外候了一会儿。 时已过了正午,药效像是散尽,冷青翼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虚软无力,胸腹间痛无可痛,痛到最后,只觉得麻,麻得连呼吸心跳都快忘了。 风雪未停,景阳立于台阶之下,宫人执伞替他撑着,人影小而模糊,却知道定是笑脸相迎的,那世间最虚伪的笑,不看也罢。 三十六级台阶,一步一步踩下,无比沉重,每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痛,到了最后已是抑制不住呕血,相扶的内侍惊呼,景阳适时上前接过,拿了药物助他服下,退了惊慌的内侍。 “小翼,你又不乖。” “你们的人中也有胆小怕死的,说出来的实情,真是让我吃惊。” “我再不许你背叛我。” “这是你最后一次离开景王府,再不会有下一次。” 温柔的声音,总是比这风雪还冷,喃喃的耳语,却没有怜悯爱意。冷青翼无力地任由景阳抱着,仰首看着自天空飘零的雪花,如孩童般笑了。 “……春日……快到了吧……” 哪也不去了,该做的事都做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只等着因果报应就好。 “王公公,你怎么看?此人可是奇才?可应重用?” 偏殿里,那万人之上的男子,轻轻笑着,显出了几分精光。 “陛下,咱家觉得此人不能辅佐朝纲,实为本朝之憾……可天妒英才,此人大约命不久矣。”王公公跪于天子脚下,忍不住唏嘘。 “是么,如此倒真是可惜。”皇帝看着空荡的偏殿,仿若还能听得见那人的声音在其间回荡: 陛下遇刺,乃古今常事,刺客出,则说天象有乱。陛下此时与其忧心刺客,不如忧心众臣。君用人,最怕不是庸才,而是奸佞;万金之躯,最怕不是刺客,而是……谋逆! ****** 小剧场: 莫无:皇上欺负你没?(——。——) 小冷:木! Y(^_^)Y 莫无:你欺负皇上没?(——。——) 小冷:……有。(((o(*?▽?*)o))) 莫无:……(——。——) 小冷:有问题么?(——Д——)? 莫无:……【转身走】=_= 小冷:(=?ω?)? 莫无:【练武去,准备扛御林军……】-_-# 第九十五回:涸辙之鲋 宽敞厚实的马车隔着风雪,自皇城缓缓行离,两匹棕马并排拉车,呼哧间白气缕缕,微微打滑。雪地上,一长串黑乎乎的蹄印,被车轮碾过,延伸向前。 “唔……” 马车里,冷青翼平躺在软垫上,脱了大氅和外衣,显出胸腹间缠裹的硬质皮革。景阳带着温柔的笑,用温暖的手指,缓缓解着搭扣,伴随着最后一颗扣子的脱落,紧束的皮革兀自一松,冷青翼抑制不住一声轻哼,身子跟着颤抖,像是痛极。 白色的里衣,小腹处已印染出鲜红的痕迹,湿润腥黏,还在不断向外渗透。 那药,实则比毒药更可怕。 使精神振奋,使伤痛无觉,使血液凝结,却不是治愈。这些违逆常理的药效,透支着本就稀薄的生命,如今药效彻底散去,身上最后的桎梏也完全松开,所有伤痛仿似洪水猛兽,直冲而来,将他瞬间淹没…… 一切皆在预料之中,自食其果。 归路虚无,一日内前后服食六粒“逆神丹”,神已逆,奈若何? “小翼,和我说说,都和皇上说了什么?”景阳揭开那薄薄的里衣,露出小腹处的绷带,取过一旁备好的剪子和药物,不疾不徐地处理撕裂的伤处。 “噗……”一口血雾喷洒在空气中,枯竭的身子,迎来了心疾不可避免的发作,抽搐、颤抖、痉挛,生命泯灭前,像是还在做着挣扎。伴随着这些无意义的挣扎,血水一刻不停地呕出,顺着精致的下颚落入软垫里,那是黄泉彼岸花,阎王催魂曲。 此时的冷青翼,哪里还有半点皇城内笑谈风声、抒怀天下的气魄,奄奄一息,狼狈萎靡,犹如路边的枯草烂泥,摧朽拉枯,不堪一击。 前一刻的英姿飒爽,这一刻的命丧黄泉,也是因果,是为了得到,而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说说自昨日起,我都做了什么。”景阳依旧笑着,红润的面容淡然优雅,不见丝毫惊慌,宛如看不到眼前生者将逝,落花凋零。剪子断了纱布,染血的绷带散开,露出鲜血淋漓、皮肉外翻的伤口,狰狞地篆刻在柔软细腻的小腹之上,随着若有似无的呼吸,微微起伏,汩汩向外渗着血,生命悄然枯竭。景阳伸手拿了一侧的瓷瓶,微微倾倒,淡黄色的粉末纷纷落下,落在伤口上血液里,竟是滋滋作响,冒起了白烟! “嗯呃……” 已是弥留之际的冷青翼猛然一颤,本已虚软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上挺起,却是逃脱不掉这般痛苦折磨,一切皆成徒劳,如何方能解脱…… 景阳随手扔了瓷瓶,大掌按压上冷青翼挺起的小腹,同时另一只手揽过冷青翼的后背,伴随着低弱的闷哼,冷青翼被强行扶坐起来,靠在景阳怀里。小腹上力道一加,毫无血色的唇瓣一张,便被掠夺了去。苦涩的药混着浓重的腥甜,被咽了下去,一颗、两颗、三颗……景阳的唇沾染了血,如此这般,转瞬间,喂下九粒丹药!药物喂完,景阳却不放开,依旧纠缠舌吻,感受着那柔软腥甜,无比喜悦享受。 药,一共有十粒。 第一粒药物,在偏殿前已让冷青翼服下,那一粒药,用于抵消“逆神丹”的所有效用,神医说服药后等待,等着心疾发作的第一口血喷出,即为“逆神丹”全然化解。“逆神丹”化解后,是死相,身体败落,所有器官衰竭,无半分抵抗之力,流血则不止,故止血为先,再喂九粒丹药,以内力护住心脉,大约有救。 确实有救!随着时间的推移,冷青翼的身子渐渐安稳下来,紊乱的呼吸也开始绵长,那花了千万两黄金换来的药物,果然未让人失望。 “小翼,只要能救你,花多少银两都值得,你是我的,谁也带不走你,就算是阎王爷……” 冷青翼浓密的睫毛颤动着,踏入鬼门关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黄泉彼岸越来越远,恍惚间,那人独立于奈何桥前,苦苦等待的身影,再也不见。 他安排了许多,包括自己的终结,只是,天不遂人愿。 “我去见了吴浩天,还有肖奕,知道了你做的许多事情……” “刑部那边我的人说,有人查了殿试时的失踪案……” “我猜是你在查,看着你的人一直和我说,你没有异常,那么有异常的便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呢?没有了么?我用了大半夜时间招呼他,终于是招了啊,原来,还有你的婢女恩欣……” “小翼,那些都是坏人,都是唆使你离开我的坏人,我不会放过,一定不会放过……” “睡吧,睡醒了,你便再也不会离开我,再也不会了……” 马车里,喃喃自语的声音,一路不停,说也说不完,不知说与谁听? ****** 冷青翼醒来时,不在马车里,也不在屋子里。 四周的景象十分熟悉,是翼景园的院落。他窝在景阳的怀里,棉袍大氅,并不觉得太冷。风雪未停,景阳身后有人替他们撑着伞,除了撑伞的人,还有十几个黑衣暗卫一字排成行,站得笔直。 微微的愕然之后,他垂眸而笑,渴望的解脱,解脱不了。 “小翼,你醒了?看,那是谁……” 景阳的声音,抬起的手,他顺势去看,那是谁…… 是谁? 那一瞬只觉得,雪下的,还不够大。 院落里的空地上,少女仰躺着,无一物遮蔽的身子,露出的却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细腻光滑。啃咬痕迹透着青紫,黄浊污秽遍布全身,大张的腿骨已然断裂,鲜红落了满地,无声无息的身体,僵硬成世间最丑陋的姿势。 那是谁? 挣脱了景阳的怀抱,或者是景阳放开了他。 “嗯……”伤似乎还不够重,腿脚竭力支撑着所有的疼痛和虚软,还能走,一步一步,无比艰难而缓慢地向前走去,向着那雪地里孤伶伶的少女走去。 “我给了她许多男人,可她的模样还是显得这么空虚不够……” “小翼,不知道这样的事,要发生多少次,你才真的能学乖……” “我以为你已经怕了,却不知你的忘性如此大,只好再来提醒一下……” “对了,那张脸你认得吧,不是易容,我检查过了……” “小翼,我也不想这么做,是你逼我……” 他的世界,其实很静,景阳的声音,传入不了分毫。眼前纷飞的雪花,晶莹剔透,落在少女身上,不丑,美得绚烂夺目。那张亲切柔和的脸上,没有圆睁的控诉,虽因痛苦而有些扭曲,却轻阖着眼。 合着的眼睑遮掩着什么?是恐惧、痛苦、不安、悲伤、无助……还是什么? 无论什么,公子,我都不想让你看见。 短短的距离,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少女的身边,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跪跌下来,靠得那么近,却又离得那么远。吃力地解了身上的皮毛大氅,铺盖在少女赤裸的身上,想着的,却是清晨少女替他穿上大氅时的娇笑模样。 “恩欣……” 难过时会下意识地咬着唇,握起的拳,四指包裹拇指,小指还微微有些翘起的少女,露着如出一辙的小动作,真真假假,其实很容易分辨,只端看是否用心,何须许许多多的证明? 少女手边的雪地上,歪歪斜斜写着什么字,已被新下的雪微微覆盖,他握着少女的手,轻轻掰开僵硬的手指,顺着那歪扭的痕迹,描清那一笔一划,她最爱的字。 公子,这个字真难写,怎么能写得这么好看?太厉害了! 翼,翅膀之意……对!公子,你本就该如此,像那云间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飞…… “女子,最在乎的,一为容颜,二为贞洁,如此,她便一样也不剩了。”景阳踱步而来,立于他的身后,居高临下,像是唯恐他不知,眼前的女子为了他,究竟失了什么。 哪里? 哪里失了容颜贞洁…… 冷青翼笑了起来,看着那张毁了半边的脸庞,沉黑的眸子里,漾着醉人的温柔。 对于他来说,过去将来都再不会有比她更美,更纯净的女子了。 伸出手,轻轻理了理少女额前脸颊凌乱的发丝,然后一点点将少女抱入怀里,万分珍贵,无比小心。 “恩欣……” 柔柔的笑,轻轻的呼唤,那些在乎的人,都已远去。 公子,凌越等着公子真正展颜欢笑那一日…… 公子,恩欣想带你离开这里……明知自不量力,但真的想带公子离开…… 我莫无在此对天起誓,若此生有负冷青翼,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你让凌越成了你的伤……他最不愿的事,你做了。 …… 你们安心的去,别担心…… 最不愿的事……我不做便是。 “烧了,留她全尸,带走!” 冰冷的声音,带着可笑的仁慈,守卫上前,却无论如何夺不走。 “小翼……”景阳看了眼为难的守卫,走到冷青翼面前蹲下,温柔低唤,“人已死了,你抱着又能如何?” “……”冷青翼慢慢抬起头来,没有笑容,没有眼泪,空洞的脸上,没有丝毫称之为情绪的东西,“我抱她去。” “你连自己都走成这般,如何抱得动人?乖,别闹,你的身子还差得很,需要好好休息。”怜惜的笑容绽放得如此虚假,所谓的关心,是这天下最大的笑话。 “……我能。”冷青翼垂首,不值得看的东西,再不需要多看一眼。 “这样,我让下人带她去,然后我抱你去,就依你,送她最后一程,如何?”放下了身段,如此的讨好,是否又变成了他的不识好歹? “……”慢慢地,一点点地,吃力而艰难地,他抱着她,站了起来,胸前的骨又挪动了位置,小腹的伤又一次崩裂,白色的衣物,一路向下染湿出一条艳丽的红线,却再也不会疼。 冬日里最后的暖已然消去,除了冷,便只有冷。 “小翼……”景阳眯着眼,看着那决然的身影,举步维艰,笑容更大,带着某种得逞的意味,“我允你再这般任性一次,但从此,你的心里眼里只许有我,如何?” “……随便。” 想要什么都随便,反正什么都不剩了。 ****** 小剧场: 坑坑:莫无……你你你你要冷静!!!(——◇——;) 莫无:冷毛静!!(╰_╯)# 坑坑:其实吧……那个啥吧……我是非常非常疼爱小冷那孩子的!(☆_☆) 莫无:鬼扯淡!【砍!】 (#‵′) 坑坑:【左躲】是真的!【右闪】乃们会幸福的!【扑倒】相信偶!!——o(>_<)o —— 莫无:走好。(╰_╯) 坑坑:不要啊!!!!!!!!来人啊!!!!!!!!!!救命啊!!!!!!!!!!!!!!/(ㄒoㄒ)/ 小冷:莫无无好帅!﹌○﹌ 众:……【冷眼旁观,冷眼旁观,幸灾乐祸,幸灾乐祸。】(——▽——) 坑坑:停!我知道错了!是我的错!下更让你们见面!一定让你们见面!(——^——)ゞ 众:☆*:。?。 o(≥▽≤)o .?。:*☆ 第九十六回:以日为年 “送鬼人”已收了指令,准备妥当。小木屋前积雪已被扫开,露出光秃的地面,临时拱起的棉絮垛子,浇了油腻腻的“死人油”,散着刺鼻的味道。 以火焚尸,生者已逝。据说,残余的肉身不能入土为安,随着大火灰飞烟灭,除了一地的黑黢,半点痕迹不会剩下。无处祭拜,无法缅怀,死去的人很快遭人忘却,只余孤魂野鬼,飘零世间,独自徘徊。 一切准备就绪,“送鬼人”立于一侧,看上去像是在耐心等待。 易容是死的,那僵硬的面皮遮盖了太多情绪,谁也看不清楚。佝偻的身子,低垂的头,让人觉得卑微懦弱,却只为遮住一双眼,深邃凌厉,满是焦急。 伤势虽重,听力未衰,纷扰杂乱的脚步声近了,那人一定在其间,带着死撑的倔强。 思量间,众人已入了视线。 景阳抱着冷青翼。 从翼景园到这里,大约一刻钟路程,冷青翼抱着恩欣,摔了五次。反反复复地摔倒爬起,直到第五次,他再也爬不起来。棉袍湿了结出许多冰渣子,鲜红染了一地,唇边开始呕血,景阳在一旁,再也不能容忍。 小腹的伤处又用那如铁烙一般的药物止了血,冷青翼轻轻用手压着,一双眸子始终没有离开恩欣。那抱着恩欣的守卫还算规矩得当,被大氅包裹的恩欣,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动作利索点,公子伤得很重,莫要耽搁。”守卫走到“送鬼人”的跟前,将恩欣递到他怀里,厉声交代了几句,便迫不及待避开了去。 “送鬼人”看了眼怀里香消玉殒的女子,只觉如同在看一根木桩子般淡然,便抱了放在棉絮里面,用火折子点燃了准备好的火把。 冷青翼很安静,也很乖巧,被景阳抱着没有挣扎,一双眼依旧看着恩欣,却也不觉得多么悲伤,只看得到苍白的空洞,像是无知无觉,没有反应。 “小翼,别难过,那是该死之人,不是好人。” 景阳的声音,带着蛊惑,是非曲直,乱了评判的标准。 冷青翼默然,略显呆滞地看着棉絮间燃起的火苗,很快将少女的身子包裹,再也看不真切。雪未停,遇火瞬间消融,化成的水,却浇不熄所有的悲伤绝望。 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恩欣,只愿,来生莫要再看错了人,许错了心。 这般大约烧了一刻钟,火渐渐灭了,鲜活的回忆化为尘埃,豆蔻年华的少女,随风散落,银铃般的笑声宛如还在耳畔,举手投足间的娇憨,还在心里。 所有人都静默站立,没有发出声音,各自想着什么,无人清楚。 生无可恋的人还活着,满心未来的人却死了。 “送鬼人”伏跪下来,双腿弯曲,双臂触地,额头埋于双臂间。 这是规矩,人已烧完,他的职责已清。 “小翼,你累了吧,我们走吧。”怀里冷青翼的乖巧,倒是让景阳颇为吃惊,他以为还会有挣扎,甚至会寻死觅活,却没有。安安静静的冷青翼,只那般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尸体烧完后,目光再也无所追寻,半阖下来,无声无息,无笑无泪,空洞得一如木雕的人偶。 “……”冷青翼循着声音的来源,微微仰头,轻轻唤了声,“莫无……” 那声音分明低若蚊吟,却让所有人僵住了欲离开的脚步,几十道视线都射在冷青翼的身上,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小,小翼……”景阳的脸色瞬间铁青,这两个字如附骨之疽,听着便觉得心烦意乱,怒意横生,“你别这样,我不想再伤害你……这是激将之法,对不对?你想惹怒我,让我亲手杀了你,是不是?你做梦!我绝不会上当的!绝不会!” “莫无……恩欣死了……”景阳的话语,在风雪中飘散,分明带着咆哮,却仿似传不入怀里那人的耳里,虚弱无力的声音再次响起,低低地诉说,像是寻求着安慰。 “我不是莫无!我是景阳!我是你的景大哥!小翼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很生气,你想把我逼疯吗?!”景阳失了仪态,呼喝间,不停摇晃着怀里的身子。 想要什么? 想要的,得不到。 “莫无……”千疮百孔的身子在激烈的摇晃下,又显出颓败,殷红从口中滑落在衣襟上,如火焰般耀眼,“……我疼。” “王爷!可不是要冷公子死在此处?!”暗卫中一头领般的男子忽然大喝,如当头一棒,敲醒了愤怒中的景阳。 “……”微微惊愕后,景阳深皱起眉,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转身离去,暗卫紧随其后。 偌大的空地,只余伏跪的“送鬼人”,散落在风中的少女,还有沙沙作响的凤尾竹。 通红的眼被低垂的头所掩饰,惨白的脸被僵硬的易容遮盖,用力的手指已经抠进了雪下的土石里,指甲撕裂开来,流淌着丝丝缕缕的鲜红。卑微屈服的姿态,很好地藏住了所有情绪,思念成狂也好,心如刀绞也罢,谁也没有注意,跪在那里的人,滔天的情怀。 疼的时候,要说。 恩……疼…… 回忆如潮涌,止也止不住,翻卷的巨浪,让人窒息。 “呃……”一口苦苦吞咽的腥甜,终是呕在雪地上,那是心头的一口热血,与满身的伤,皆是无关。 没世难忘,满心悲凉,影不成对,人不成双。 那一日,景王府的下人们小心翼翼,窃窃私语。 冷青翼疯了,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成了莫无;景阳也疯了,冷酷的囚禁,歇斯底里的手段,谁也阻拦不住。 雪下了一日一夜,一刻未停,新年还有四日,立春还有十日。 ****** “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写联对,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馒头,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儿包饺子。初一初二磕头儿,初三初四耍球儿,初五初六跳猴儿……” 雪下了一日一夜后,便停了,到处的积雪,洁白无暇,一眼望去,素裹银装,美不甚收。“落雪不冷,融雪冷”,今日比昨日似乎又冷了一些,只是人们都觉得,待到这地上的雪消融了去,便是到了春回大地时。 清晨,人们打开屋门,各自忙碌,地上突兀的黑色脚印,一串串一排排,伸向不同的地方,轻轻说着每个普通的日子,简单而平凡。屋檐下结起的冰棱,长而剔透,男孩子们吵着闹着取下,握在手中,当做宝剑,肆意挥舞,煞是好看;小女娃们则围着堆好的雪人,欢快地拍着手,哼唱着年节歌。虽然新年只余四日,但聚首赏梅者络绎不绝。雪后的梅花,愈加傲然,挺立于枝头,开得鲜艳夺目,不畏严寒风雪,独绽人间。花间闹雪,淡香阵阵,引来无数文人骚客,聚于树下,或曰形态,或言寓意,诗词歌赋,历历于宣纸之上,句句于传诵之中。 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件大事,渐渐被年味儿盖过,皇帝的特赦令在前,便不会审判出什么结果,只知道这大将军吴浩天和翰林院大学士肖奕,大约要在皇城天牢里过年了。寻常百姓不知,在朝为官者却有些惶恐,皇帝下旨拟新政,年后即发,新政条条款款,意在清君侧,收兵权。有狼子野心者几乎坐立不安,即便想要做那最后一搏,却也知道时机不对,皇帝似是察觉什么,皇城严防死守,固若金汤。 这个年,注定有些人是过不好了。 “王德,那人现下如何?听说那日离开偏殿便呕血不止,朕命人送去的补药可已送到?” “回皇上,补药一点不少,皆已送去景王府,问了景王爷,说身子好了许多,不过还要好好休养调理,便送去了乡下老家。” “是么?” “奴才并未细究。那日面圣,见得那人脸色青灰,死气满面,大约是活不了多久的。” “如此当真可惜,再追赏一些宫内珍稀药材吧,毕竟有功。” “皇上圣明,奴才遵旨。” 巍峨大殿,至尊君王,看似无为庸碌,实则心如明镜。 皇帝御赐的药物,自然极为珍贵,有些是番外进贡,中原难寻。景阳叩谢隆恩,便将药物统统给了赛华佗。如今赛华佗在景王府是贵宾,极为尊重,好吃好喝,好生伺候,倒不见得轻松愉悦,自个儿的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喜怒无常的王爷难伺候得很。 翼景园已经成了荒园,冷青翼究竟在哪里,无人知晓,全府上上下下,除了景阳,便只有赛华佗能够见得到他。无人敢多问一句,冷青翼成了景王府的禁忌,议论者若被景阳知道,立即斩杀,毫不留情。 赛华佗来景王府,除了收景阳的金银治冷青翼,还收了洛月殇的好处,治莫无。 这赚得多,冒得风险也就大。好在景阳被政事缠身,忙碌非凡,进进出出皇城各处,要不夜不归宿,归来也在冷青翼身侧。于是夜间,他在洛月殇安插守卫的安排下,偷偷摸摸去见莫无,倒也神不知鬼不觉。 “唉,为了你们俩,这条老命起码折寿十年……” 摇曳的烛光,莫无赤裸着上身,端坐于桌前,赛华佗细细看过每一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动作流畅灵活,一气呵成,哪里显出半分老态。 “如何?”包扎好了,莫无便穿了衣物,易容不在,露着一贯的淡漠冷厉,问着这几日相同的问题。 “还不行,至少还要三日,否则必落下残疾。”赛华佗洗净了手,坐在桌旁,摆出三根指头晃了晃,事态情状,无人比他更加清楚,自然不会错估。 “……”莫无蹙眉沉默半刻,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这就奇怪了,怎么老朽每次来,你都不问那小子怎么样了?”赛华佗起身欲走,终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莫无低着头,阴影笼罩,看不清神色,“问了,我便再等不了半刻。” 洒脱不难,忍字刀穿。 第九十七回:难言之苦 “赛先生去了哪里?怎地这般磨磨蹭蹭?!”景阳端坐在屋子里,带着怒意焦躁。 “老朽在茅厕,让王爷久候。”赛华佗拱了拱手,笑容显得卑微讨好,却不觉得慌张。 “赛先生既为神医,怎会几日下来,小翼身子仍不见起色?!”景阳站起身,穿戴已整齐,门口有人候着,一副急着要离开的样子。“本王急着去宫里,回来再找你算账!” “王爷慢走。”赛华佗微微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蒙混过去了。 景阳匆匆而去,屋子里独留赛华佗。 关了屋门,不去别处,这里是景阳的屋子,屋里有机关,机关后是密道,九级台阶通向一间密室,那密室布置得十分诡异,入门先是一间清雅精致的普通屋子,温馨明亮,可几步回转,在那屏风之后,隔着的却是一间残迹斑斑的刑室,凶残阴暗。 冷青翼便关在这间密室里,与世隔绝。 机关转动,石门轰然作响,密室打开,眼前景象已然熟悉,赛华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侧,不禁再次叹息,看着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双手越过头顶被铁链绑缚在床头,苍白的指尖蔓延出青紫色,手腕上磨着红痕,僵硬别扭的姿势,每每让赛华佗觉得是不是断了;脚踝上玄黑的铁链依旧如故,如今加绑了重物,落在床上,只允许双脚微微移动,但那双脚却是不动,只无力地摆着,像是无知无觉的物件。 枯萎的发铺散于枕上,苍白的脸虽精致绝美,却全然不见半分生气,半阖着的眸子黯淡无光,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口中塞着一团锦布,不让说话,也防了咬舌,合不拢的口角,无法避免地落下丝丝缕缕的唾液,混着血沫,残留在下颚,看上去不洁不雅,狼狈不堪。 “唉,造的什么孽!这样子反复折腾,别说什么神医,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治不好!”赛华佗掀开了软衾,虽是早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无法习以为常,破口大骂发着牢骚,“小子,你别怕,再忍忍,至多三天,定要救你出去!” 满身铜臭,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赛华佗,也动了恻隐之心。 人生万般苦,生不如死最苦。 冷青翼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半阖的眸子微微张开,一潭死水中倒映不出赛华佗的样子,那木然空洞的僵硬显得有些惊悚骇人。 赛华佗未看冷青翼的脸,只看着他的身子,不是初见,怕也不是最后一次,可除了咒骂几句,赶紧补救,便再无其他办法。 被子下,单薄的里衣凌乱大敞,胸前固定着断骨的绷带又松散开来,瘦削的身子无法抑制地颤抖,瓷器一般白得透明的细腻皮肤上,茱萸挺立鲜红,宛若滴血,残留着的情欲痕迹和脏乱污渍令人目不忍视,小腹下陷泛红,伤口又在渗血,一看便知是遭了外力反复揉摁…… 若一定要说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便是那里裤只是松了腰带,并未完全褪下…… 王爷,公子的心疾已是十分严重,禁不住房事,还请王爷先忍一忍,给老朽一些时日。 “小子,老朽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是赛华佗第一次多管了闲事,未收银两。 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物和棉纱。先用银针刺穴,护住心脉,点中昏睡穴,让人睡去,接着拿出塞在口中的锦布,果见几口暗色的残血纷涌出口角,触目惊心,赶紧将药物助服下去,手法麻利地又刺下几处重穴,待药效作用。 手边并无温水棉布,赛华佗也是娇惯的主,这下人们做的事,他自然不知如何做好,只得硬着头皮,从箱子里取出三套干净里衣,一套胡乱地当做布巾,拭去冷青翼身上的污渍,另两套备在一边待用。 时过三刻,药效彻底起了,冷青翼似是万分痛苦,下意识想要窝起身子,奈何手脚受制,不得心愿,只挣得铁链哗啦作响。赛华佗一手稳住那断骨位置,另一只手在其胃腹间有规律地按揉,却是引来了更大的不适。 万般折磨,冷青翼想躲躲不开,本能地挣扎了约莫一刻钟,身子猛然绷直,伴随着一声有气无力地闷哼,侧头呕出几口深褐色的血来,血中结块,大小不一,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赛华佗额际生汗,面目凝重,手下不敢耽搁,来不及处理污秽,拔了银针,落在别的穴位,又取出丹药,强行让冷青翼服下。 没有所谓灵丹妙药,神医,不过对症下药。 丹药落腹,便开始发挥效用,两刻钟后,冷青翼的痛苦彻底得到了缓解,呼吸变得绵长,总算安稳睡去。赛华佗舒了口气,除了银针,再次拿了干净里衣当软布,擦去那些身上脸上的汗水血污,先给小腹伤处重新上药包扎,然后小心按压着伤处,扶着冷青翼靠坐起来,用绷带重新固定胸前断骨,床头还剩一套干净衣物,正好穿上。 一切停当,新的软衾盖上,睡去的人安静乖巧,神色淡然,半点不像尝尽人间苦楚之人。 赛华佗又把先前的血块清理了下,这些被景阳强灌下去的食物,成了胃腹里的毒药。几番叮嘱,只能喝些水,不得进米食,偏偏拿来当做了惩罚的手段。 这人也恁是倔强,不肯屈服,若是稍稍服软,想必也少吃些苦头。 赛华佗摇头叹息,这样的日子,却还要再熬三日。 ****** 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心观自在。 凝心静气,周天轮回,息随脉走,逆滞渐得通达。 景王府北隅,小木屋后,凤尾竹下,一人打坐。 入神入定,万物不可扰,乾坤不可逆。 修炼之法,为息转心法。 息转心法的绝妙之处有二:一为自伤救人,一为伤者自救。 莫无假扮“送鬼人”的日子,转眼已过了两日,无人察觉异样。倒不是莫无擅于做戏遮掩,只是新年将至,此处鲜有人来,来者也多是行色匆匆,连个照面都不打,遑论发现端倪。 穆杰青倾囊相授的功力加上息转心法反复的调理,他的内伤已基本痊愈,内力自是大有增补,只奈何外伤过重,特别是手脚断骨之伤,短时间内难以复原。 “……”睁开的眼,深邃沉黑,心法已结,又有体悟精进。 不起身,静坐原地,未愈的伤,疼痛不知,化雪的冷,丝毫不觉。像是深思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未想,易了容的面上只有一双眼是他的,却还冷冽得不见半分流转。 昨夜,他去了翼景园,本就是荒园禁地,潜入并不困难。 满园寂寥,月光下说不出的悲戚。 屋门敞着,白光散落满屋,那人住过的屋子,简单素雅。 走近床侧,平整的床上,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目光扫过,忽觉枕边靠里侧褥子下微微有些不平,伸手掀了,一叠宣纸。 两个人的字,一者笔乱而无章法,字大而无结构,似是初学者,反反复复几张,只写一个“翼”字;一者笔颤而有锋回,字抖而有勾转,零零落落几页“莫无”。 生死两茫茫,相思何处放?梦回几次伤,愁苦欲断肠。 宣纸在手中皱了起来,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欲望在身子里焚烧,那最激烈的情绪,盛放在深黑的眸子里,却一点一点,随着唇角溢出的血水化去。 他胡乱抹了嘴角,抿唇冷脸,坐于床侧,默不作声,坐了一晚,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低垂的头,情绪依旧掩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恍惚间觉得,那纤瘦的人便在他的身后,侧卧向里,蜷缩而眠,手探出被子,摆放在那枕边的褥上,压着他和他的名,微微浅笑,小心翼翼的满足。 翅膀扑腾的声音,打断了纷扰的思绪,有信鸽落于身旁,白羽赤瞳,足上绑着小袋,小袋中有丹药一颗,薄纸一张。 安排妥当,后日亥时。 简简单单八个字,他皱眉运力,薄纸在掌中化为灰烬,掌心摊开,风吹而散。 等,依旧是等。 站起离开,白鸽自飞,两者皆是很快消去了踪影,不见丝毫拖沓。 小木屋里,阴暗的木质墙壁,用炭灰画着短短的竖线,并列成排,是困着野兽的栅栏。 “十六……” 低沉的声音,宛若梦呓般,并不十分清楚,随声而落,又多一条竖线。 一竖一时辰,如今已过了十六个时辰,却还有十九个时辰要等。 并不多看几眼,也不多愁感伤,转身两步,坐于床侧,弯腰,自床下拿出一柄长刀。 绝世好刀,流鸣。 刀半离了鞘,立刻染了杀气,银光流转,嗡嗡低鸣,映射出一双眼,凌厉凶狠,冷冽肃杀,那其实是心,就快入魔,决然成疯! 啪!刀鞘合上,流鸣呜呜作响,像是不解,又似不甘。 莫无不理,取了半碗清水,将先前的丹药放入水中,那褐色的丹药入水化开,用树枝搅拌几下,便成了药膏。捋高了衣袖裤腿,露出敷着药物的断骨之处,去了纱布,将药膏一点点涂抹上去,皮肤瞬间宛若烫伤,红得骇人,却是不管不顾,继续均匀覆在各处断骨,直到药膏半点不剩。 蚁虫啃噬,跗骨之痛,或许比之那断骨时的剧烈,有过之而无不及。 坐在床上,靠着木屋,双手无力垂落,双脚平放,均是抑制不住微微颤抖,汗水已渗出,易容遮了脸,遮不住的依然是那双眼,深邃沉黑,丝毫未变。 若不是芸娘给的这苗疆秘制药膏,想来赛华佗要说的便不是三日,而是三十日。 一日三次,每次半个时辰,与那人同受的苦,半点不苦。 看了眼身侧躺着的流鸣,人与刀合二为一,隐隐然,都在悲鸣。 第九十八回:峰回路转 两日后,是大年三十前一日,宫中有令,酉时前皇亲国戚聚首皇城迎新年。 王爷只是地位象征,并不是官衔,宫中律法有云:皇亲先为四品官,之后各凭本事。 十几年的步步为营,处处算计,谋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的景阳,是王爷,同时也是太尉,正一品武官,管的便是军事大权。与左右相平级,却又因为身份地位,高出许多,自是不把左右相放在眼里,唯一称得上势均力敌的,便是景玉封。景玉封是封王,本来并不如他高贵,却深得皇上喜爱,如今任职御史大夫,虽为一品文官,却被皇上用来牵制左右相和他,其间种种利害关系,不可小觑。 申时过半,景阳冠发整齐,纯红珊瑚顶戴,九蟒五爪蟒袍,前后补服祥云麒麟,挺立卓然,容光焕发,只眸子里掩藏不住愁绪烦扰,皆因今日早间上朝时,那一旨诏书。 几步向下,转眼便来到石门前,一日里都在忙着尽力补救,临行前再来看看,寻求慰藉。 那人还在床上,温顺地躺着,像是每日都等着他,安安静静,乖巧可人。 在赛华佗的极力说服下,他找来了婢女。一日一换,在他眼皮子底下,帮着把他的小翼打理干净。 他的小翼喜欢干净,而他也喜欢干净的小翼。 “小翼……”亲昵的呼唤,景阳落坐于床侧,伸手轻轻抚摸那人瘦削脸颊的轮廓,“你可知皇上下了诏书,一切宛如又回到了原地,我是多么需要你……” 温柔地笑着,将那团塞在口中的锦布拿出。 惨白精致的脸上,睫毛轻轻颤动,微张的柔软唇瓣,因重获空气,而抑制不住地闭合喘息,唇角的晶莹垂涎,看着不雅,也莫名添了几分淫靡。景阳只觉下腹一热,低头便掠夺了上去,肆意吮吻啃咬,情欲似是被压抑了太久,总是这般轻易便会被挑起。 “……”冷青翼的眸子半阖半睁,似是醒了,又或者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不曾睡去。 他无法挣扎,安静地承受着,却不是逆来顺受。 身子就要枯竭殆尽,但思绪却越发清晰,力气所剩无几,全部用来报复,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黄泉岸边,或许还在傻傻等他的那人。 吻终是要停的,话终是能说的。 他渴望已久的时刻,到了。 “莫无……” 景阳的唇瓣刚刚抽离,不到半秒,低弱的声音,便像是早已准备好一般,冲口而出。原本苍白的唇,在蹂躏之后,微微红肿,发出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温柔。 最痛之处,一脚踩下去,他痛快地想笑,又痛苦地想哭。 “终于……等到了……” “……”景阳握拳镇定,眯起了眼,细细打量那张忽然散出光彩的脸,不知又是怎样的花招,等到了什么? 冷青翼努力抬了抬眸,极力聚拢着精神,端看着景阳,轻轻地笑起来。 “兵权上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兵权上收一半,扩充御林军…… “用兵……需经皇权……” 凡各级官员,领兵前,先禀报,由皇上亲授兵符,方可调动…… “皇亲……一年内不得……出京城……” 因太子即位事宜,事关重大,皇亲国戚,一年内不得擅自离京。 低弱的声音和王公公尖细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景阳唇角的笑渐渐僵硬,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然后是暴怒! “是你那日向皇上提的这些谏策?!” 难以置信的震怒和理所当然的愉悦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对于景阳来说,比之这些谏策,莫无转眼成了沙砾。 “……”冷青翼不答,只那笑容越发的大,大得发出了声音。 爹娘,凌越,恩欣,还有莫无…… ……你们看到没? 那笑声回荡在密室里,很快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闷哼,还有…… 他终于等到的解脱。 赛华佗打开石门时,看到的正是这无比惊险的一幕。 景阳立起了身子,一脚直立,一脚跪于床上,一手握着冷青翼被锁链捆绑在床头的手,另一只手成拳眼见着就要夹带着内力击打在冷青翼心口之上! “王爷!时辰已过了!”赛华佗意图阻止的银针已攥在手中,比他更快的是一黑衣暗卫,眨眼间出现在密室里,沉声说道:“若是被血污了官服,怕是要赶不及酉时!” 这两句话,如此平淡,却有着出乎意料的作用。紧握的拳头没有落下,景阳看了看那张布满痛苦的脸,又看了看被铁链绑在床头被他捏碎的纤细手腕,面上显出的冷酷,让人心惊胆寒。 “小翼,无论你怎么任性,甚至背叛我爱上其他人,我都可以原谅你……但你不能如此对我,你可知我为了这一日筹划了多久?!付出了多少?!你分明知道!没人比你更加清楚!你却毁了一切!毁了我辛苦经营的一切!!!”景阳怒喝着,盯着冷青翼,像是盯着此生最大的仇人,恨不能撕成碎片,生吞活剥。 “……”冷青翼对于那些愤怒、质问和仇恨置若罔闻,他没有看景阳,而是看着那高高举起的拳头,然后转首看向跪在地上垂着头的暗卫,是巧合,芸娘,还是洛月殇…… 手腕上钻心的痛渐渐被麻木取代,眸子里的失落无法遮掩,还要苟活于世么? 有什么是比放弃更容易的事情…… 原来错了,原来想要放弃也是不易的。 “王爷,时辰已过。”在两人的僵持中,暗卫再次催促,赛华佗也进了密室,跪于地上,焦急地等待景阳的离去。 “赛先生,你来得正好,在本王回来前,什么都不要做,让他生受着,他活该。”景阳直起了身子,离开了床侧,居高临下的甩了甩衣袖,“若是你多管闲事,不但没银两,你那颗脑袋也别想要了!” “是是是,老朽从不做划不来的买卖。”赛华佗尽显唯唯诺诺,唯利是图模样。 “小翼!你逼我至此,便休要怪我无情!” 冷厉的声音,哪里还有丝毫的柔情,这般决绝,才是他和他的关系。 做绝了所有的事情,孰是孰非,已经没有分辨的意义。 石门落下,密室里空空荡荡,独剩床上的人。 口中复又塞了锦布,眼眸慢慢合上,面容舒缓放松,心事已了,死不死都已无所谓,这个身子,便随它去吧。 折断了手骨,原是这般的疼。 莫无,那一刻你有没有示弱痛呼? ……没有吧,连我都没有…… ****** “因为人在这里,所以守卫最多。” “我们会掩护你,你进了屋子,机关在此处,石门的机关是门边的火把架子,救了人赶紧走。” “这是为你们安排的路线,另两人乔装打扮引追兵往关外跑。” “赛神医已离开,会在药池等你们,他说冷公子已快到极限,赶过去越快越好。” “芸娘因为恩欣姑娘的事,已说了绝不会放过景阳,有她牵制着,这般安排下,你们的处境并不算艰险,不必太过担心。” “对了,这是路上冷公子救命的药,还有什么问题么?” 小小的木屋里,火烛摇曳的光,床上铺着图纸,什么都已安排好,一切看似无比妥帖。 一身肃杀的黑衣,乌发束起,碎发凌厉,俊颜冰冷,紧抿的唇,不带一丝笑意,深黑的眸子里苦苦压抑的情绪一分分泄露,就要燃烧。流鸣刀贴在腰侧,带着不可思议地轻颤,嗡嗡声宛如蚊吟,还有刀鞘困着,所有的杀气欲望,还没有全然地喷发。 “这个,你找人捧着,等在后门。” 一个小小的白色瓷坛,递到接头那人的手中,郑重其事的嘱托。 “这是什么?”那人不免有些好奇。 不说。 所有的安排都了然于胸,不会有分毫差错,风过门开,再不见肃杀的黑影。屋子里外的十几个人皆是有些错愕,却也很快了然而笑,哪里还等得了,紧跟其后,瞬间消失在黑夜里。 小木屋的门在风中来回摆动,烛火熄灭前,映照着木质的墙上,黑色的竖线已画了三十四根! 月光反射着白雪,越发得亮,月光下,他依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鬼。 遇人杀人遇鬼杀鬼,不眨眼,不停留,宛如黑夜里的流光,瞬间划过,带起飞溅的血花,越过阻着的亡魂!九级台阶不过扎眼功夫,石门在前,他抬手放在其上,深吸了一口气,一道耀眼的白光,流鸣欢唱,石门拦腰而断,轰轰然,露出夜明珠照亮的密室! 巨大的响声,自是惊得床上的人蹙眉睁眼,恍惚间看到的床前人影,断然不会觉得自己已经醒来。 锵一声,手上的铁链松开,碎裂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耷拉下来,疼白了他的脸,他却如同被点了穴,僵直颤抖,看着眼前肃杀的黑影,瞪大了一双散乱的眸。 口中的锦布被拿开,他却连呼吸都不敢,是不是梦? 不要醒!绝对不要再醒了!这般不可思议的梦,多一刻!再多一刻!不,不够!多多少刻也不够! “对不起。” 眼前,那放大了的熟悉面容是什么?唇上,那温柔温暖的触感是什么? 对不起……什么? “莫……莫无……” 他试图呼吸,却呼吸不了,残破的心,疯狂地跳着,像是就要从口中跳出! 那人的唇微微离开,他刚想拼命挽留,却听到耳边那宛若澎湃的声音: “我在。” 紧跟而来的,是心口上久违的暖,势如破竹般,一路横行,轻而易举击碎了所有凝结不散的冰寒。 “唔……”他如笨蛋般,强行甩动了手腕,剧痛袭来,痛得他落下了泪,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与那无数次午夜梦回一般,是不是就要散去? “不,不要……” “你做什么?!”大声的斥责传来,那人竟是没有散去,剧痛难当的手腕被小心握住,绑了赛华佗事先准备好的竹板,“这不是梦,我来带你离开。” 真的,不是梦? 第九十九回:生死不离 他希望这是一场梦,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是他的梦,都是他希冀的模样,万般美好,无以伦比。 莫无来了,带他离开。 去黄泉边,观赏一岸酴醾;去奈何桥,携手凭栏相依;去三生石,刻下不离不弃;去轮回里,相约相守相惜…… 而不是这空乏阴暗的熟悉屋子,疼痛交缠奄奄一息的颓败身体。 不是掀开的软衾下,里衣大敞,裹着的绷带也遮不干净的紫红印记。 不是脚上的枷锁,应声断了,却仍觉得沉重,没有半点力气。 不是莫无小心地抱着他,替他穿衣,怕他冷,怕他疼,怕他还以为是在梦里。 其实,多希望,是在梦里。 “莫无……”冷青翼无助地颤抖,低低地呼唤,眼底承载的重量,就要决堤。 莫无,你没有死,还会不会死……因我而死。 没有问,不敢问。残破的心本就痛,如今被死死捏在一处,痛得他无法呼吸。 “青翼……” 这一声心心念念了不知多久的呼唤,让他战栗难安。莫无替他穿好了衣,捧起了他的脸,看着他的眸子,像是直直看进了他的心。 “跟着我说。”室内的光影并不清明,莫无眼里掩藏的神色,看不透彻,只觉得冷冽,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说,我会活下去。” “……”冷青翼浑身一僵,碎裂的手无法揪住窒闷的心,只能艰难地喘息,这一句略显冷硬的话语直击在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我会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 “……”莫无见那满脸的悲恸,只觉胸口伤处或者哪里,剧痛难当,一把将人揽入怀里,无声叹息,肃杀的气息稍许缓和,调整了位置,抱得仔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活着。” 从不想来世,只要这一生。 话音落,身已动,离开了床侧,离开了密室,离开了所有的空乏阴暗。 深色的粗布棉袍棉裤,没有锦缎,没有绣纹,简陋难看,不同于他以往穿过的任何一件衣物,却比任何一件衣物都要暖和。 冷青翼偎依在莫无怀里,感受着所有的熟悉和耳边胸口处那一下一下平稳的心跳,仍是觉得不真实,直到屋外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直到一个凶狠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天地。 “给本王放开他!” ****** 本该在皇城的景阳,出现在了院落内,还有许多的守卫。 月光下的景阳,依旧官袍加身,高高在上,那运筹帷幄的模样,在看到抱着冷青翼出现的莫无时,开始动摇。 这世上死人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而被活活剜心的人,是不可能不死的。 景阳并不信牛鬼蛇神之说,他觉得惊愕,万万没有想到,却并非那般的难以置信。 “你竟没有死?!看来那个是非不分、真假不辨的老东西终是被你给说动了!合着帮你演了一出戏给大家看?!” 他亲手施了重刑,一直让亲信守着,到了最后,拖着莫无上刑台的也是他的人,这些都不会假……但毕竟那颗心不是他亲手剜出的,为了得到陆秋远的相助,他不得不将这最想做的事情交给穆杰青去做,而穆杰青用了什么手段,骗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即便再不信,也不得不信莫无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不过,这样也好!哈哈哈!这样本王可以亲手杀了你,倒是求之不得!” 景阳的镇定,源于他身后的人。他身后有许多人,最为贴近的是五个暗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再向后与洛月殇派出的人缠斗的,是守卫,武功虽不见得高超,却胜在人多,双拳难敌四手,不过时间问题。 而莫无有什么?莫无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累赘和一身短短几日绝不可能痊愈的重伤。 景阳只觉得天助,万事皆成! “你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不是赛老头逃得太快,本王又如何察觉得出端倪?同样的伎俩一次又一次,早就被识破了却不自知,哼,真是自不量力!不过,小翼,本王还要感谢你,若不是你留了那般好的印象给皇上,本王又怎能在太子百般挽留下,以你重病需要人照顾为由赶回来呢?” 得意、鄙视、嘲讽、唾弃……还有愤怒。 所有的所有,在莫无眼中,一文不值。 “别怕。”双臂收得更紧,声音不大,语气一如这冰冷的夜,沉静淡然,不见分毫慌张,“没什么可怕的。” 怀里的人却在颤抖,抑制不住。 不得不怕。 那鲜血淋淋的过往,一幕幕,一层层,铺天盖地般压下来,压在心口上,尖锐的痛,引得断骨、小腹都痛,痛得他拼命吞咽口里的腥甜,寒意冲向四肢百骸,所有曾经的冷静镇定、无畏无惧消失得干干净净,只能抖,没骨气地抖个不停。 像是对峙凝固,又仿似一触即发。 敌强我弱,不该有的顾忌,偏偏挥之不去,只因那人半分不见慌张,半点没有恐惧。 僵持中,莫无先动了,动得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他放下了冷青翼,是放下,不是放开。 “唔……”双脚已经有些时日未曾落地,虚弱的身子方才直起,立刻涌起翻天覆地的不适,心口绞痛,肋骨阵阵激痛,小腹抽绞不歇,伤处撕扯,冷青翼瞬间白了脸,粗喘间冷汗淋漓,一口腥甜再也忍不住,呕在了雪地上,鲜艳刺目。支撑不住的身子直往前栽,自是栽不下去,莫无的左手搂着他,撑着他,守着他。 “能撑得住么?不用太久。”莫无轻轻地问,用指腹拭去他额际的冷汗和唇边的残血。 “……能。”他虚弱地回应,断腕垂在身侧,连按压住疼痛都不能,却轻轻笑了起来。 “好。”莫无说了声好,便不再看他,右手流鸣出鞘,嗡嗡然,寒光乍现,杀气四溢。 所有人都不懂。 怎地可以这般的狠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奄奄一息的人,根本就站不住,站不得,更遑论跟着那杀手的身形去厮杀! 本就不需要他们懂! 流鸣刀已经出鞘,“人刀合一”最适当的神器,活了。 一招十招,十招一招,没人见识过“人刀合一”的极致精髓,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也一定会发生。 月很亮,白色的雪地里,染满了鲜红,可怖的是,一点哀嚎声都没有。 五个暗卫已死,所谓一等一的高手,死得无声无息,莫名其妙。 景阳向后退了一步,心中发怵,眼前的究竟是人是鬼,怎么可能这般厉害?!若是这般厉害,之前又怎会被他轻易击败?! 之前不是侥幸,也不是巧合,莫无自始至终输给的都不是他,而是亲情。 所以,从一开始,恐惧的人就不是莫无。 不会恐惧,因为冷青翼在他怀里。 冷青翼颤抖着,身子一震,又呕了一口血出来,却是笑了,笑得景阳头皮发麻。 “他这般不知怜惜你!你竟还死心塌地喜欢他?!”景阳大吼着,像是不甘不懂,“我给你锦衣玉食,最好的书,最好的药,小心呵护,万般包容!你却不知好歹,非要喜欢这个连你的身子都不顾的莽夫!” “我不是负累……”冷青翼看着景阳,一双眸子印染着月光,绝望的壁垒开始崩塌,露出原本的清亮。“你觉得我会是他的负累,我也这么觉得……但原来,我不是……” 双脚落地,本是难受至极,他却莫名心中一松。阖上了眼,任由身子在风中摆动,不知莫无如何做到,本该是极为剧烈的动作,却轻柔如风,搂着腰侧的手,用臂膀支撑了他所有的重量,手掌轻轻按压在小腹伤处,温暖小心的内力一直不曾断过。 那厮杀往生的一瞬,莫无在他耳边轻喃:“此生绝不放手,生亦然,死亦然。” 生老病死,疾病灾祸,最怕不过分离之后的天人永隔。 既然无论生死,都不会分离,哪里还有可怕之处? “你为何不怕了?!你是觉得他赢了!我杀不了他了,所以你不怕了,是不是?!”景阳显得有些歇斯底里,那让他头皮发的笑,源自于冷青翼眸子里恐惧的消散。 怎会如此轻易就散了,他用了那么多的手段和办法,那么多年沉淀下来的恐惧,何以说散就散了呢?分明前一刻还那般明显,那般无法控制,不是吗?! 明白一个道理,可能需要一辈子,也可能只需要转瞬一思。 “小翼!你我二十年的情谊,当真你半点不顾?就为了个认识不到……” 景阳的话断了,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地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他蹲下了身子,躲过了莫无的刀。 第二件事,他穷凶极恶地触动了袖子里的机关,射出了漫天的牛毛针。 莫无抱着冷青翼急退,景阳乘机拔地而起,仓皇逃去。 顶冠红缨已被削去一半,长发散落下来,黑夜里,那般的狼狈不堪。 守卫和洛月殇的人之间的厮杀停了下来,死伤一地,显得毫无意义。 “别难过,他不配。” “我没难过……只是有点难受……” 牛毛针落在地上,发着荧荧的光,附着致命的毒。两人都看着,一人心中后怕,一人只觉荒唐。 二十年光阴似箭,最美好的年华,何以散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第一百回:眷眷之心 “疼么?” “……还好……” “冷么?” “……不冷……” “青翼……” “……恩?” “别睡。” “……好。” 大年三十,乃岁末,黑夜如幕,悬挂其间的,是一轮残月。 阴晴圆缺月,悲欢离合人。 残缺的晴月,仍是亮的,地上的白雪,反射着光,人便仿若行于云端之上。 十几匹快马,四蹄交替,踏地飞溅起许多冰渣子,马蹄上安了防滑的铁钉,倒也还算稳当。行至一处分行三两匹,再至一处,再分行,直到广阔的大地上,一马独行。 马上有两人,一前一后,背贴着胸,亲密无间。 冷青翼强撑着半阖的眸子,眼前一片漆黑,身子里的痛渐渐不觉得了,只觉得倦,想要睡,却又答应了那人,不睡。 莫无真的带着他,离开了二十年的悲喜,不是亡魂,不是梦境。 此刻他们紧紧相依,天地之间,再无旁人,一路前行,只可惜,行不了太远。 “恩……” 又一口血,没忍住,落到了衣襟上。 感觉到搂在胸腹间的手又收紧了些,那一缕缕毫无保留的暖进了身子,很快便散开,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只觉得怎好这般浪费,却也无力开口阻止。 不能开口,若是开了口,怕是再也阻止不了微弱的生命最后的流逝。 冬季,本就是他最难熬的季节,可在这样的季节里,他的身子并没有被好好爱惜。 所有的伤病叠加、自不量力、不计后果,都沉淀在枯竭坏死的内腑里。莫无没死,带他离开,他的心得以重生,可他的身子已是无法挽回。 莫无说:去药池,赛华佗在那里等着,一定可以活下去。 他笑着应和,像是满心的期盼,可莫无随后又说…… “别怕,就算我们赶不及,我也陪着你。” 原来,那人什么都知道,不管他说还是不说,都知道。 ******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 马儿停了,苍白的空地,只零星几棵枯树,不知是哪里。莫无抱着冷青翼从马上下来,喂了颗药给他服下,内力助药挥散,药效很快起来,冷青翼微微清醒了些。身子太弱,下不了地,只好缩在莫无怀里,轻轻问了句:“……怎么……不找个……漂亮点的地方……” “那日,我在这里遇到了你。” 莫无淡淡的声音,冲进耳里,心口一麻,眼眶紧跟着就是一热,吃力地抬眼打量四周,冷青翼不禁笑了,原来他们相识的地方,竟是这般的荒凉。 “……早知会惹来……那么许多事……”冷青翼仰首,看着莫无,笑得有些娇嗔憨蛮,“我当时……不定会救你……” “早知会惹来那么许多事……”莫无垂首,看着怀里人孩子般的笑,深邃的眸子里染着的却是悲伤,“我定不会让你救我。” “……我这人……性子不好……你若不让救……我可能非要救……”笑意更浓,冷青翼又看向四周,情景再现,一如昨日般清晰,“怎么能……让你死在……这么丑的荒地……”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你就救过我,你肩膀上的旧疤,还是我咬的。”他说。 “……原来那个……恩将仇报的……是你……呵呵……那你可还记得……曾救过一个被强盗凌虐的孩子……那孩子是我……”他说。 在七绝谷未说的话,如今说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缠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缘聚缘散,兜兜转转,生死两端,相望成岸。 “莫无……”冷青翼闷咳了两声,又溅出一些血沫,脸上的神情却淡然释怀,头靠着莫无的胸膛,笑着说:“生死有命……” “别怕。”莫无抬高臂弯,俯身吻上冷青翼的唇,轻轻的点触,并不深沉。 “……我怕什么……难道……怕的那个……不是你……”冷青翼舔了舔唇,感受唇瓣上的余温,一双眸子半阖半睁,睫毛轻颤,显得有些诱人。 “……”莫无忍不住又俯身吻下,这一次不是唇,而是冷青翼光洁的额头,湿湿的冷汗,带来些许咸涩,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夺人心魂,“我知你舍不下。” “……”冷青翼动了动手,想要去摸一摸那近在咫尺的脸庞,因为看不清,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可一切都是徒劳,除了手腕剧烈的痛,什么都没有,唇角掀起,只余美好的笑,“……谁说……我舍不下……” 风吹过,呜呜然作响,宛如低泣。 “冷么?”莫无抱紧了怀里颤抖的人,挡着深夜的风寒,“我们走吧。” 走到马前,只见马鞍边上用麻绳编织的袋子里,装着白色的瓷坛。 “下面……是去百里坡么……”冷青翼看了眼那个小小的瓷坛,心中交缠着悲喜,“你自作主张……不怕芸娘……怪你……” “不怕。”莫无抱着冷青翼,一个漂亮的翻身,上了马,小心调整了位置,这才夹了马腹,让马缓缓而行,“芸娘不如我了解恩欣。” “……”冷青翼看着眼前少女如花般明媚的笑脸,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与恩欣……很熟稔么……” “不,一面之缘。”莫无用下颚蹭了蹭冷青翼散着淡香的发顶,眸子里层层冷漠之下,藏着的是宠溺,“是因为你。” “……”冷青翼眸子里淡淡的愕然,淡淡的明了,淡淡的哀伤,淡淡的羞涩,“你可知……恩欣未读过书……却和我说过……这世上最动人的话……” 公子公子,“重要”的意思……是不是说不管多重,都要? 公子,你笑什么啊?我说错了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么…… “她说了什么?”手背上又落下一阵湿热,那药的效用,已是越来越弱。 “……”冷青翼闭起了眼,唇角有鲜红,陪着漂亮的弧度,“我忘了……” ****** 去百里坡之前,莫无寻了一处山洞。 升起了柴火,冷青翼昏睡着,发着高热,不停颤抖,似是做着噩梦。 “呃……不要……” 喃喃的梦呓一刻不停,莫无试着唤醒他,却唤不醒。 处理伤口要紧。 棉袍掀起,小腹处的白纱染满了血。赛华佗之前说过,这伤处反复裂开,如今身子太弱,估计无论如何不能愈合,所有的药和纱布,只能用来抑制流血。 手脚麻利地处理了伤口,莫无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被人欺凌的紫红印记上…… 那时,他似乎也在景王府,躲在小木屋里,无能地画着竖线。 手握成拳,一拳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洞,也是在心上,眸子里肃杀的黑,黑得发红,那是心底嗜血的魔,拼命挣扎,苦苦压抑。 洛月殇,把吴浩天留给我,我替你杀一人,无论谁。 就不怕我让你去杀小翼? 那我会先杀了你。 有些人,他一定不会放过,有些债,他一定是要追讨! 只不过那一刻,抱着冷青翼的他,不会去追景阳,纵使有一千一万个必须要去追的理由。 “放……开我……” 痛苦的梦,不必问梦到了什么。 莫无又喂冷青翼吃了颗药,将他揽入怀里,轻按着小腹的伤处,放成最舒服的姿势,内力起,息转心法。 如今内力精进,再用息转心法,其实轻松了许多。 时过不知多久,只见冷青翼脸颊上的潮红渐渐褪去,眉眼间的挣扎渐渐舒缓,喘息间也渐渐绵长,莫无才收了心法,将人放在用自己衣物垫起的地方,看了眼自己身上撕裂的伤口。 冷青翼轻轻睁开眸子,看着火光跳跃的洞壁,不禁喜悦,未死。 转过头,看到的是莫无赤裸宽阔的后背和铺满整个背部的疤痕。 肩胛骨上的两个血洞应是与前面的锁骨处相通,交织着的渗血鞭痕,应是被裹着倒刺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造成,几处形状不一的黑块,是焦黑的血肉,像是听到了那滋滋的声音,闻到了那令人恶心的气味。 “……”动不了,如今的他,连撑起身子都不能了,只轻微的挣扎,动了动,便疼出了一身的虚汗,分明觉得好像好些了。 轻微的声响,惊动了莫无,转身,手中拿着淡绿色的药膏,露出胸前狰狞染血的刀口。 “莫无……”冷青翼直直看着那胸前的刀口,眼睛一瞬不瞬,“……疼么?” “避开了心脉,不碍事。”镇定自若地将一旁的里衣套上,手上的药也放在一边,拿过包袱里的水袋,走到冷青翼的身侧,“喝点水。” “……”冷青翼掩下睫毛,沉默一阵,再抬眸时,微微带着狡黠,“怎么喝?” “……”莫无看着那抹恶作剧般的笑,仰头灌下一口水,轻抬冷青翼的上身,一点一点缓缓渡进他的口中。 冷青翼柔柔地笑着,喉间的水宛如甘露,带着那人一般的清冽。 所有的伤痛,他不愿他承担,他便默默承担好了。 “……你都这么……让人喝水的么……”苍白的面容浮起淡淡的粉,那渡水的人,渡完了水也不放开,逗弄着他的舌,交缠成了浓情蜜意。 “我从不管别人喝不喝水。”火光应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让人沉醉。 “……我累了……继续抹你的药去吧……”闭起眼,遮去眼里所有的贪恋,他没有舍不下,只觉得太短。 谁应了谁的劫,谁度了谁的业,苍苍人海匆匆一瞥,从此情深永世不灭。 第一百零一回:色厉内荏 天牢,设在皇城的北隅,直归刑部管辖,四方的殿宇,凶煞的门神彩绘,门口有人把守,暗红官袍,持刀直立,双脚分开与肩同宽,面色肃然,不苟言笑。 今儿个是大年三十,九尺大汗在此守卫十余年,从未见有人大年三十一大早,跑到天牢来触霉头的。只见那轿子奢华厚重,八人抬着,好不威风,心想如此排场,至少得是二品以上的大官。果然,轿子上走下一人,挺身卓然,目空一切,腰际令牌一亮,众人下跪,便如无旁人般被侍卫引了进去。 “王爷,这边请,小心台阶。” 入了殿门,是宽阔的穿堂,仅四根楠木大圆柱直立,撑着殿顶,十八罗汉的巨大铜像贴着墙壁,两侧对放,无不圆瞪着双目,狰狞凶恶。地面黑灰的石头,平整铺陈,据说总共九九八十一块,代表地狱里无限轮回。 有罪者,诸神灭之,轮回者,洗心革面。 过了穿堂,走入一方不算太大的铁门,方才真正入了天牢。 四十四间牢房,一间挨着一间,钢铁栅栏,岩石隔断,阴冷潮湿,终日不见日光,铁链撞击和低低哼吟声,不绝于耳,只觉得阴森可怖,一刻不愿多待。 “王爷,这边请。” 景阳一夜未眠,脸色不若昔日里红润,步伐倒是稳健,双目也算炯炯有神。 一路走过许多牢狱,囚犯们有些好奇地扒着铁栅栏看他,有些伸出带着沉重铁链的手呼救,还有些无动于衷躺在草堆上宛如死人……不过如肖奕般,一身整齐立于牢房正中的,倒是不多。 肖奕一身脏污的囚服,再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是头发梳得整齐,囚服也穿的端正,这才遮掩了几分狼狈,却也已经一文不值。 “我知道你会来。”看到来人,肖奕半眯着眼笑了起来,“我一直在等你。” “大胆!见了王爷还不下跪?!”侍卫见肖奕那嚣张模样,想要冲上前去一顿教训,却被景阳拦住。 “你们先下去,本王要和肖翰林单独待一会儿。”景阳挥了挥手,看着手下行礼退出牢房,扫了一眼巴掌大的地方,除了杂草,就是一张石床,薄薄的褥子,发霉的被子,如此地方,肖奕仍能摆出这样一副模样,想必心中定是觉得不日便可出去,重整旗鼓。 “说说看,我为什么一定会来?”景阳轻咳两声,虚掩一番,直接问道。 “因为,王爷需要肖奕。”侍卫都走了,肖奕的神色忽然一变,双膝下跪,如往日般乖顺听话,“王爷,肖奕受那人陷害,这都是计谋,那人的目标不是肖奕,而是王爷啊!” “……”景阳不语,像是认同,看着脚下的肖奕,略微沉思。 “肖奕死,于王爷半点好处没有,只少了肯为王爷掏心挖肺的人!肖奕知道之前对那人所做种种惹得王爷不高兴了,可那也是因为肖奕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肖奕全心为王爷,可王爷的眼中只有那人,肖奕不服,这才一次次胆大妄为,想要除了那人代替之……王爷不也是知道肖奕这份歹心,除此之外,肖奕可还做过对不起王爷的事情?!”言辞灼灼,半点不假,肖奕跪于杂草间,声泪俱下,他求的并不是同情可怜,他求的是自己尚有一丝可利用的价值。 “肖奕……”景阳也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思,忽然话题一转,叹了一句:“你可知,莫无未死。” “……”肖奕忍不住浑身一颤,先是惊惧,紧跟而来的是喜悦,连老天都助他么?! “那厮又卑鄙的从我手中夺走了小翼!”说到莫无,景阳自是怒火中烧,想到夜间那两人相拥相抱的模样,就恨不能毁天灭地,杀光了所有人! “王爷,肖奕以为那厮每每都能得手,只因他身无所系,不似王爷还要顾及国事身份。”肖奕已是心中暗笑,世事轮回,真不好说,是福是祸,“不过王爷,眼下肖奕失了所有,却是最合适之人,可于暗中助力王爷!” “我并不想小翼死于你手中。”景阳眯起了眼,放眼四周的阴暗,一如他的内心。 “如今肖奕只想活命,哪里还想得争宠,再说肖奕手无缚鸡之力,王爷若再发现肖奕擅做主张,胡乱而为,杀了也不难。”肖奕脑门碰地,双手抓着杂草,眼底满是阴沉。 “……”景阳不语,铁牢里一阵沉默。沉默一刻后,景阳宽袖一甩,转身出了牢门,出门前丢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 春日未到,百里坡依旧不见秀丽茂盛,不过覆了白雪,显出另外一番景致。 小小的坟堆被压在厚厚的白雪下,刻着字的木头整个被雪掩埋,莫无用手拂去,渐渐的,木头上的刻字便清楚了起来。 吾之挚友凌越。 莫无停了下来,回身去望,那人斜靠着不远处一棵大树,盖着他的外衣,一动不动。 若能醒着,此刻那人一定不会睡着。 晨曦的光打在冷青翼沉静的脸上,透着瓷器般的光泽,几缕黑发无力地耷拉在脸上,遮住了眼角的泪痣,此时的睡颜却是在心疾猛烈发作之后,再也掩不住那吹不散的死气。 莫无的身上染着冷青翼先前呕出的血,已成褐色,隐在黑色的衣物里,并不能看得分明,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直直地穿透衣物、皮肉,烙印在骨血里。 手下未停,很快紧邻着凌越的墓,又多了一处坟坑。 莫无站起身,走到冷青翼面前蹲下,伸手替他拂开脸颊上的发,盯着那张睡颜沉默半刻,取了放于冷青翼身侧的瓷坛,复又回到新挖好的坟坑旁边。 放了瓷坛,填实泥土,堆积成墓,刻下碑文。 “走好。” 淡淡冷漠的话语,飘散在风中,隐隐带着的祝福,发自于心底。 这些曾经带给那人温暖的人,他自是感激不尽。 起身离开,黑色的背影,像是不带丝毫情感,半分眷恋,身后两座并排的坟,不再孤单,同样的木头上,刻了同样的字:吾之挚友恩欣。 走到大树下,看到那人已醒,脸上不觉柔和了几分,蹲下与那人平视,唇角微微勾着,似乎是在笑着。 “醒了?还疼么?” “……还好。” 冷青翼醒来有一会儿了,不过身子里的疼痛一刻不歇,夺走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并不挣扎,默默地耐着疼,默默地看着那人的“忙碌”。 看着看着,眼睛里就莫名蒙上了一层水气。慌张地仰起头来,让那水气又落回眼里,唇畔牵起好看的弧度,心底却蔓延着无止无尽的苦楚。 会不会…… 再过几日,那人便是在此孤独地帮他堆着坟…… 那时,坟前的那人,会是怎样的神情? ……无论是怎样的神情,他都再也不能替他抚平。 “……”莫无双手撑地,前倾身子吻了吻那睫毛上残留的痕迹,将盖在冷青翼身上的外衣,替他披上,小心将人抱起,向马匹走去,“我们走吧。” “莫无……”清浅沙哑的声音,微微打颤,冷青翼靠在莫无的怀里,轻轻地笑道:“凌越……大约乐坏了……有恩欣在……一定不会寂寞的……” “清明时,我带你回来踏青扫墓。”莫无走到马前,垂首看着怀里的人,总是看不够的,“无论生死,我都带你来。” “……”冷青翼浑身一颤,眼底浮起点点晶莹,硬扯着僵硬的笑,强迫自己精神点,镇定点,淡然点…… “……你真煞风景……说什么生……” “死”字还未说出,眼泪便稀里哗啦落了满脸,有一些惊慌,还有一些无措,原本想好了,在这最后的时日里,留下的一定都是笑容,怎么就哭了?还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手动不了,抹不去满脸的狼狈,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冷青翼微微觉得窘迫,却又抑制不住,索性头一偏,将脸埋进莫无的胸膛,任由那些软弱渗透进黑色的棉布里。 莫无不言不语,不安慰,抱着冷青翼上马,驾马而行。 毕竟身子弱,一番难受之后,冷青翼又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莫无收紧了手臂,为怀里人度着内息,虽如泥牛入海,却也一刻不曾放弃。 生死有命…… 沉黑的一双眸子看着前方的路,怀里人曾经说过的话语,在耳边萦绕,久久不能散去,面色冷然,似雪如冰,像是不为所动,早已看开了生死。 颠簸中,冷青翼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中,他走进了一个洞穴,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有光,光在身后,他不知为何背光而走,越走越黑。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不停向下坠去,底下漆黑一片,像是无止无尽的深渊。 青翼…… ……青翼。 “青翼!” “呃……”身子猛然一挺,喉间一松,呕出一大口血来,带着寒意的空气吸进鼻腔,有些刺痛,刺痛之后,变成全身各处激烈的痛,痛得他差点再次厥过去。 “青翼……” 莫无的声音终于真实起来,冷青翼吃力地撑开眼,白花花的光无比刺眼,挣到一半的眸子不得已又阖上,剧痛难当的身子痉挛般颤了颤,他呛咳了几声,动了动唇,想回应,却回应不了。 身子猛然一动,被人紧紧抱在怀里,那力道如此之大,如同忘了他还一身的伤,那些翻涌的情绪丝毫不掩,瞬间将他淹没,他略显迷惑地半睁着眼,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青翼,别丢下我……” 差点没认出,那是莫无的声音。 吃力地勾起笑,他心中想着,说些什么吧,打破这凝重的气氛。 莫无,我这不是还没死么…… 莫无,喂,你不是哭了吧…… 莫无,你看,是你怕,不是我…… 莫无,我没事,就睡着了一下而已…… 莫无…… 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呜咽,眼泪不停落下,泛滥成河。 原来,他差点就丢下他,去了。 原来,他和他,都不如想象中那般坚强。 第一百零二回:日暮西山 “莫……无……你别……这样……” 不喜多想的莫无,似乎每次多想,都是错的。 这一次,他为冷青翼想了许多。 他想着,所有的内息都要用来为冷青翼疗伤,护其心脉,保其性命。 他想着,自己外伤未愈,手脚断骨尚需休养,为了冷青翼,不应勉强。 他想着,未来的路还很长,冷青翼需要保护,不可落了残疾,反让其照顾。 他想着…… 想了许多,如今只觉想的太多。 那一刻,冷青翼呕血不止,激烈的痛楚几乎在他眼前活生生撕裂了怀里的瘦弱身子,一口气未上来,所有的挣扎戛然而止,一如断了线的风筝,无论如何焦急呼唤,也只能看着越飞越远,再也寻不回来。 那一刻的痛,刻骨铭心。掌下带着内力,一下一下摁压着过于安静的心口,这是赛华佗教他的急救法,唯一的,最后的办法。 若是这人就此去了…… 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没有下一句。 如此“若是”之后,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只余空白,一片渗人的空白。 “莫……无……不要……” 若论快,普天之下大约没有几人快得过莫无。 而此时的莫无,终其一生都未曾这般快过。 不顾一切,再也不想任何事物,脚下一刻不停,疼也好,痛也罢,流血也好,落泪也罢,荆棘铺路也好,山崩地裂也罢,他只看着前方,想着药池,起起落落间不带一丝拖沓犹豫,抱着怀里的人一路飞奔。 转眼,已飞奔了整整三个时辰。 间或停下,只是给冷青翼服药,用息转心法疗伤,包扎伤口……然后继续运气飞奔,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差,唇角已有血沫,却不停,一刻不停,宛如疯魔。 冷青翼心急如焚。 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心底本有后怕,而如今,只余焦急。 他一直信奉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下才明白人有近忧必无远虑。 天下第一聪明人,脑子打了结,惊慌失措地看着莫无的不顾一切,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之前说好的生死与共,想象中无比美好的携手黄泉,此刻只觉无比荒谬。 看不得那些苍白,那些硬撑,那些疲惫,那些憔悴! 看不得,一点都看不得,像是看着看着,身子里的痛也不觉得了,只提着心,着急。 干着急。无力地窝在那人渐渐失了暖意的怀抱,苦苦的哀求,却阻止不了。 终究是第一杀手,有着这世上最凌厉骇人的灵魂。 “莫……无……疼……嗯……” 终是用了最笨的办法,大约要被骂了,但莫无停了下来。 “……” 一脸铁青,掩不住喘息,盯着冷青翼故意用了断腕上的竹板顶上的小腹伤处,莫无心口的窒痛,无法言说。 “……” 小心翼翼地打量那双深黑的眸子,看到里面的怒气、心疼、责备,还有怜惜。这般任性的伤人伤己,冷青翼也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依旧什么也不说,莫无环顾四周,找了一处稍稍可以避风的大石后面,将冷青翼小心放下,掀开衣物,看着那伤处应外力而荼蘼印染的鲜红,想要拿药处理,却被扑了满怀。 “莫……无……”辛苦聚集起来的力量竟是那般的微弱,这般扑了过去,却抱不住,身子不断往下滑,冷青翼可怜兮兮地看着莫无,直到莫无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托了他一把,这才让他得以如愿以偿环住那人的颈项,将头靠在那人的肩膀。 “我很生气,你竟伤了自己。” 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毫不掩饰的怒气。 “我……也……我也……很生气……” 一直被抱着的他,终于展臂反抱,竭尽所能,用所有的所有,换一次他对他的保护。 微不足道的,奄奄一息的,却也是倔强的,固执的。 “再坚持一日一夜,我们便可到药池。”他说。 “……我……可以……坚持的……更长……”他说。 寒风吹过,带起一些地上的雪,莫无下意识收紧了双臂,两人紧紧相贴,彼此温暖,各有各的坚持。 两人身旁不远,有一条小溪,溪水冻结,覆着冰雪,不再流淌,但愿如他和他之间强留的时间,别再流淌。 “你是骗我,还是骗自己。” 这一句话,太过沧桑凄凉,从莫无口中说出,似是又多了一份绝望。辛苦耐着剧痛的冷青翼忍不住打了个颤,吃力地支撑着仰起了头,看着莫无,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信……就……试试……” 莫无不语,扶着他的身子让他靠在大石上,不再让他胡作非为。 除去染血的纱布,看着那小腹伤口附近肉眼都能清晰看到的肠脏痉挛,心头一紧,抬头去看仍是一张带着淡淡笑容的苍白面庞,像是昙花绽放的最后一刻,美到了极致,转眼却要凋零。 “疼……分不清……哪里都疼……”冷青翼老老实实地交代,说话间气喘不定,呕出的血越来越少,“……你……的伤……疼么……” “……”莫无未答,答不答都没有意义,只低头专心处理小腹伤口。 “……我却……不在乎……疼……嗯……”药粉洒落在伤口上,灼烧一般,冷青翼难以抑制地挺了挺小腹,难受地挣扎了几下,死扯着笑,含糊不清地说着:“……心疾……呃……你不知……心疾……不可焦心……唔……” 莫无堵住了冷青翼的唇,不让再说,不让这拼命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还想着法子来讨好安慰他。 “好好歇着,我答应你。”依依不舍地离开冷青翼的唇,看着汗湿的发和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凝眸问道:“十四个时辰,我间或休息两个时辰调理,你……可坚持得住……” “……”冷青翼涣散的眸子吃力地睁了睁,看着眼前的一片模糊,笑着应道:“……嗯……说……好了……” “莫……无……” 处理了伤处,莫无复又抱起冷青翼,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怀里散出: “……我……不会……照顾……人……说了……好些次……别再……忘了……” 心口发紧,眼眶发酸,人影跃动,瞬间消失在原地。 那冰冻的小溪忽然喀拉一声,裂了,溪水丝丝缕缕的,自高处往下,遵循着地势,开始流淌。春日,就快到了,到时候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到处定是一片生机。 ****** “什么?!又不是他们?!”景阳拍案而起,下跪之人微微发抖,也只能唯唯应是。 “这都是第三次了!我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桌上几个青瓷茶盏被一扫落地,碎裂开来,呜呼哀哉。“再去追!小翼的如意算盘!不许本王出京城!他们一定往关外跑!顺着去追!所有药铺统统不许开门!就说要救人就回来!不回来就死在外面!” “是,王爷!”暗卫刚想退下,又被景阳止住。 “等一下,肖奕那边有什么消息?”景阳按捺心中滔天怒气,脸色已是极差。 “按照王爷吩咐,刑部那里一直在用大刑,今早传来消息,说人就快不行了,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暗卫如实汇报,似是对肖奕又有了新的认识。 “……”景阳眯起眼,双手背后,略微思量,说道:“你下去吧,安排一下,让刑部休停两日,再对肖奕用刑,若是仍不说于本王不利的事,就按计划办吧。” “是。” 一人退下,一人入,跪于地面,递过帖子,张口禀报: “王爷,太子殿下邀您入宫。” 明黄的帖子上,只有时日地点,并无叙述何事。 “知道了,下去吧。”景阳将帖子放在桌上,看着地上的碎渣,心中思量。 太子与落花阁芸娘关系非同一般,此去怕是鸿门之宴,得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 太子偏殿。 一曲汉江韵,余音袅袅,仙乐飘飘,弹者风情万种,听者如痴如醉。 “芸娘,说是不爱此曲,却偏偏弹奏得最好。”面目清秀的太子,长身而立,身着银丝锦缎滚纹便服,却也高贵不凡,举手投足间王者气概不掩。 “太子谬赞了,芸娘不敢当。”纤纤玉指,蔻丹花红,伏于琴弦之上,一曲已了。 红色的扶桑花在衣裙上朵朵绽放,散落簇拥,少了几分妖艳,多了几分清淡;素雅的淡妆衬出几许羞涩,红唇笑颜,宛如忘了风尘。 “洛月殇不帮你?你竟这般委曲求全找本太子帮忙?”太子虽年轻,却是长于宫廷,心计所长,思虑所周,自不可与常人同日而语。一双凤目流转打量,欣赏多过倾慕,眼前这女子,一生传奇,偶遇结为红颜知己,只可惜心有所系,不能全然得到。 “是芸娘不屑找他。”状似无聊地拨了拨琴弦,拨出几个尖锐刺耳的音,“不想再与那人有所瓜葛。” “哦?此话怎讲?你二人怎么了?”太子挑眉,自是不信,如此女子,又怎会说弃就弃? “太子不必试探,芸娘要么不说,说了便是一定会做的。”芸娘展颜而笑,笑不入眼,眼角似有疲倦的细纹,遮掩不住,“认识太子,是芸娘的福分,一介风尘女子,太子倒不怕些风言风语。” “太子荒淫些才好,你我也不过互相利用。”太子上前几步,走到芸娘面前,站立下望,看着芸娘突兀有致的姣好身形,“我与那人争了三年,终是等到你不要那人了吗?” “太子,您说笑么?”芸娘缓缓起身,衣裙徐徐展开,如花般绽放的人儿,只一双眼太过清明,唇角的笑太过刺眼,“您与何人争了三年?芸娘不过一粒浮尘,谁人入眼?” “是么……”太子笑,手指轻抬芸娘下颚,看着那最爱的韵味儿,“那么此次本太子帮了芸娘,芸娘便从了本太子如何?” “太子抬举。”芸娘依旧笑得绚烂夺目,精致的面容,让人心动,“只要替恩欣报了仇,芸娘任凭太子处置好了。” “那好,一言为定。”太子看着那双千娇百媚的眸子,落上了那红色的唇。 第一百零三回:难舍难分 书中有云:是药三分毒。 药分属性和效用,天下无包治百病之药,对症下药,治其症,却免不了伤其身。 药性之毒乃衡量利弊后无奈之举,不可深究。 与事有轻重缓急相似,人之疾病,心脑为上,气血为重,其余亏损,可视为取其轻。 伤患救治,先保其命,再去其痛。痛者,乃知觉也,知觉乃意志生。 药中七分效,三分毒,医者救死扶伤,只靠七分药效,其余三分靠患者意志支撑。 药多为苦,治疗时多为痛,苦痛之后,方能重生。 此乃医理。 时辰到了,阎王索命,妄图逆天者,自当生受其罪。 十四个时辰,从天亮到天黑,时间过半,路途过半,希望和绝望却不是一半一半。 “呃嗯——” 莫无抱着冷青翼,跑了七个时辰,其中间断休整,耗费了近一个时辰。如今,天已全黑,只剩漫天星斗,一轮残月。 一开始还会说些话儿的两人,到了此刻,只余默默无言,拼尽全力聚集的力量,轻而易举便伴随着伤痛流失殚尽,剩下的七个时辰,变得愈发难熬。 冷青翼在莫无怀里,像是失了意识,呻吟闷哼的声音渐渐频繁,瘦削的身子剧烈颤抖,窝起蜷缩之态再也无法掩饰,抽喘间几次咳血,血量不多,似是已然枯竭。 偏生脚下的路,渴望的救赎,遥遥不知何处。 半毁的地奘庙,菩萨坐落案上,裂痕处处,残缺不全,灰尘蛛网,世人不尊。 生了火堆,铺了外衣大氅,将人小心放下,取药。 药,是赛华佗给的,交代四个时辰一粒,若是紧急情况,可加服一粒。 此药主抑制心疾,极有效的药。 心疾不发,则其余衰竭尚可抵抗,所谓抵抗,却是一场浩劫。 “唔——” 躺在地上的人,痛苦地弓起了身子,那竭力而怪异的姿势,维持不到一瞬,便又力竭恢复成原样,软绵绵的手臂抬不起来,痉挛的身子无助地扭动,轻微的几下后便是用力的一撑,僵直数秒,咳出残血,像是舒服了些,还没来得及眨眼,便又开始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般。 莫无在看,在用息转心法,在努力坚持。 息转心法护着的,也是心。那个脆弱残缺的脏器,被小心翼翼地全力护着,可身体里所有其他被忽略的事物,又怎会坐以待毙? 绝色的脸,已不能用惨白来形容,汗水一层又一层,刚擦完便又涌出,湿哒哒的发黏在脸上,紧皱的眉,半阖的眼,扭曲的神情,毫无血色泛着绛紫色的唇。 “嗯唔——” 息转心法运行一周天后,莫无收气调息,怀里的人却是猛地弓起,像虾子般竭力蜷缩起来,半阖的眸子大瞠,痛苦的粗喘伴随着口中断断续续的音,一时听不清楚。 “青翼!” 调息间不敢分心出岔子,耽搁的时间并不长,莫无极其小心地抚平冷青翼蜷缩的身子,抬起他低垂的头,看到的是一双涣散的眸子,一张惊慌失措的脸,还有落了满脸的泪水。 “青翼……” 缘何流泪,是因为疼,还是因为苦? “莫……无……” 微微的迟疑后,冷青翼露出了这辈子最难看的笑容,他问: “……我……没死……对不对……” 莫无垂眸,无声地看着怀里的人又痉挛成了一团,淡淡地应了声: “对。” 两个固执的灵魂,终究是人,不是神。 ****** 路还很长,腿脚却开始变得沉重,怀里抱着比生命更重要的人,可无论抱得多紧,他们依旧是两个人。 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眸子里失了星辉,执着地抱着、跑着,所过之地,猩红处处,映衬着白雪,格外的刺目。 身子再痛,痛不过心里,心里再痛,痛不过怀中之人。 如此,又跑了三个时辰,两人停歇在一处避风的山洞。 或许,不是停歇。 “……莫……无……” 怀里紧紧抱着的人,抖得犹如风中残烛,疼痛消耗着体力,最后,连挣扎的力气也用完了。身子不会再弓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不见,只偶尔含糊不清地念叨“莫无”两字,像是还在逞能证明着什么。唇瓣早被咬出了血口子,偶尔随着身子的痉挛呕出的血,很快渗进深色的衣物里消失不见,无力垂落的手臂,手掌耷拉在地上,微微摊开,露着掌心里深陷的道道血痕。 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忍了,只因,他和他之间的约定。 莫无用手掌轻轻压在冷青翼胃腹间,暖暖的内力,却安抚不了那些受着药性刺激激烈翻搅的脏器,掌下本该柔软的地方,坚硬如石,分明坚硬如石,却又不停跳突,顶着他的掌心,分外的有力。 冷青翼未死,苟延残喘着一口气,在他怀里。 十个时辰已经过去,剩下的还有四个。 “青翼,还有四个时辰。”莫无抬高了臂弯,换了冷青翼在怀里的姿势,垂下头,将脸埋在冷青翼的肩窝,鼻息间淡淡的清香混杂在血腥味里,还是闻得出来,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已喊了很久。 “嗯……”竭力地回应,冷青翼将头靠着莫无的头,半撑着的眸子,似是依旧盛着希望。 “……我们不会分开。”莫无的声音闷在冷青翼的肩窝,听起来无比的疲惫。 “嗯……”冷青翼轻扯唇角,俊美的容颜在月光下,浮着一层淡金色。 “青翼……睡吧。” 耳边呐喊的声音越来越响,宛若轰鸣,莫无握紧了拳头,绷紧了全身,那一瞬的痛苦永生难忘,那一刻的决绝满是悲怆。 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洞外寒风呼号,怀里的人不再颤抖,不再挣扎,软软得倚靠着他的臂膀,不再出声。 垂落的发,苍白的颜,阖上的眸,落寞的唇角。 “呃……” 一口血呕在地上,忽然想起那一日木屋前,那一刻以为的痛极,原来根本微不足道。 莫无…… 耳边轻轻的呼唤还在,莫无睁着干涩的黑眸,没有泪。 ****** 赛华佗焦急地在山脚下张望,山上的药池已然被他用特殊的药物调理好了,若是那两个小子活着赶来,哪怕都只剩下一口气,也定是有希望的。 只是谈何容易,医者最知,两人的身体都是到了怎样的状况。 算算时辰,应是还早,赛华佗搓了搓手,转身欲走,回红釉小筑,却是忽然老眼一眯,看着急速而来的一抹黑影。 莫无。 “我的老天爷!”赛华佗深谙望闻问切,只消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莫无依旧抱着冷青翼,颓败青灰的脸上,带着令人心惊的木然,只看了赛华佗一眼,人便已上了山,腿脚有些蹒跚,速度稍减,却还是快,快得宛如眨眼。 “喂!等等老朽!!”赛华佗一愣,就看着人影消失一空,哪里还敢耽搁,脚下生力,上山而行,不见半分老态龙钟,步伐稳健矫捷,若不是那花白发须,怎知是个垂垂老者。 莫无一口气到了山顶,见了药池。 所有兀自强撑的力量反噬着身子,脚下一软,便笔直栽了下去,不忘空中翻转,将那人小心护在怀里,落地时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口间早已习惯了的腥甜,毫不放在心上。 “青翼,我们到了。” 终是到了,裹着所有希望绝望,到了约定的终点。 说好了的终点。 一只大掌始终在那人的心口之上,深深摁着,送着枯竭的内力,手掌下还有没有跳动,那人有没有离去,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小子!喂!小子!哎哟,这一把老骨头!” 四个时辰的路,他只用了两个半时辰,减了休息调理的时辰,加了舍弃一切的飞奔。 “小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眼睁睁看着那人在昏厥与清醒之间疼了近十个时辰后,他亲手点了几处重穴,夺去了那人所有的知觉。 “可真够狠的!让老朽看看……喂!放手放手!” 没了知觉,没了心智,没了抵抗,没了坚持。 “……” 所有的约定戛然而止,所有的结局宛若已定。 “真是神了!真是神了!” “喂!你别这么绝望啊,这人不是没死吗?!还没死啊!” …… 飞奔的人还在飞奔,停留的人还在停留,说好了的约定,谁也没有放弃。 我可以坚持的更长…… 不信……就试试…… ……嗯,说好了…… 满眼那人的笑,笑得那么美,那么醉人。 他可以软弱么?就此一次。 ****** “老朽的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一共给了你十粒,每粒十两黄金。” 赛华佗面色凝重,几处重穴数根银针,甚至直接在心脉处入了沾着药粉的针,前前后后忙活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瘫软在一边,看着满脸笑意的莫无。 “笑什么笑,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等我再治了你,这个数得翻倍!” 无一处伤口没有撕裂,手脚断骨裂纹又重,无度虚耗之外,他还以血救人。血为药引,息转心法功效翻倍,之前就做过的事,现下做来自然得心应手,哪里还计较什么得失后果? 这一次,亏得穆杰青几十年的功力,否则照着赛华佗的话来说,莫无大约会死在冷青翼前头。 生生死死,难舍难分,命运几番捉弄,岔口几次抉择,终是没有迷途,没有错过。 “这药池,老朽用药物改了药性。先前小怡丫头为了阿罕那小子没少出力气,如今再不同以往,你有心法内息护体,先下去。起初或许伤处碰药剧痛难当,后面慢慢适应,才能让这小子下水。你的问题在于气血极亏,内耗极损,而他的问题在于脏器衰竭。待他入水,衰竭的脏器会受到极大的刺激,药性侵蚀而入,虽不至于重生,却可使衰竭再现出活力,之后再用药物好好调理,好好休息,过个十年八年,总好得了七七八八,你放心……” 赛华佗在絮絮叨叨,莫无其实听得的不多。 “我没有银两。” 无力地仰躺在地上,伤处洒了药粉,缠了纱布,止了血,虽是筋脉冲撞,内息不稳,断骨处酸痛交缠,心里却是松了。一直偏着头去看,躺在身侧的那人,清浅的呼吸,沉静的睡颜,吃了许多苦的模样。 心系一人,终其一生,与君偕老,与世无争。 第一百零四回:一往情深 尤记那一日,一轮满月。 池水微黄,桂花飘香,背贴着石,心中惆怅。 微恙的情愫如同药池上浮起的一层单薄热气,似是轻易便可挥开,但其实短暂的散开之后,很快连成一片,愈发的浓郁。 那一日花前月下,相见恨晚。 他说:“我会永远记得这一日的。” 他说:“我也是。” 永远,是一句誓言。 风起云涌,沧海桑田,历劫般的重重考验,偏生执着两颗心间,是苦,亦是甜。 寒意掩了秋的金黄,白皑皑的雪色铺广。 桂花飘零一季,只剩光秃;香气犹在舌尖,不及思量。 往事五味掺杂,酸甜苦辣咸,一生遭遇一人,几世修得的福分? 莫无脱了衣物,在赛华佗的叮咛下,一步步向池中大石走去。 有一种体格,叫做伟岸。 并不是高大、健壮或是无所不能的人;而是纯粹、淡然,不顾一切的灵魂。 先苦痛,再重生。 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伤,在温热的池水中,冲击成剧烈的灼痛,饶是莫无,也忍不住颤抖不停,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艰难而缓慢,缓慢却不停。 身后岸边,冷青翼静静躺着,无知无觉,面目青灰,死气逗留,久久不散。 却知道,那看似脆弱无力的人,大约在牛头马面前,抑制着恐惧,谈笑风生,沉重的枷锁套住了手脚,套不住心。如同生根,半步不离,最脆弱的脏器,却蕴育着不可思议的坚强。 不会死,说好了不会,便是不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寸皮肤都翻卷着滚烫,从心头到指尖,无一处不痛,宛如沐浴烈火之中。额际的汗顺着青白的脸颊滑落入池水,隐忍的神情中,一双深邃的眸子黑得发亮,眸光凌厉坚定,像是无论什么,都无法动摇半分。 药池的镇石就在几步开外,已然不远,若是触及,便是无止无尽的希望。 身上缠裹的纱布,渐渐松开,赤裸修长的身子烙满了这一路走来的代价。紧致匀称的肌理,勾勒着矫健的身躯,宽阔的肩胛,有力的臂膀,结实的胸膛,劲瘦的腰腹。隐没在水下的双腿不停迈着力所能及的步子,断骨支持的身子,无法稳当,却一直没有倒下。 药池中的镇石,是药池的神奇所在。双掌贴于其上,双目微闭,内功心法自小腹丹田处而发,顺着脉络而行,掌心发烫,镇石的药性慢慢渗透,与池水的冲击相溶,几处重穴如同针扎,咬牙忍耐一刻,便有极限冲破。 伤口本不宜碰水,遇水则染,染则烂。但药池之中,水系药,药系水,渗透布满,无处不在,去腐生肌,故而治愈。 转眼过去两刻钟,莫无再睁眼时,顿觉不同。 转身几步,如鱼得水,伤未痊愈,内息却稳。有热气自体内外散,皮肤微微发红,浮着汗珠,精神已振,万事俱备,满心满眼的那人,迫不及待。 “天气太冷,这小子不可脱衣冻着,你先带他入水,用内息稳住药性缓慢渗透,待到热力聚拢,再替其除衣。” 依着赛华佗的嘱咐,莫无万分小心地抱着冷青翼,进入了池水。他的内息里已有了药性,循循而入,抵御着池水自外向内对内腑的刺激。 穴道已解,冷青翼在莫无怀里轻轻颤抖,知觉一点点复苏,自然还是痛苦。 “唔嗯……” 挣扎着睁眼,却未醒来,黑色的眸里,散乱的瞳光,迷迷茫茫,一片空乏。紧紧皱着的眉,死死咬着的唇,低弱清浅的呻吟,竭力缩着的身子,无不昭示着难耐的不适。 “青翼……” 脆弱似不堪一击,坚强如铜墙铁壁。 皆因一人。 “……莫……无……” 沉重的黑暗中透出一缕光明,颤抖着询问,带着几许不信。 铅华落定,生死看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在。” 清冽的眸光中漾着千丝柔情,紧紧地拥抱,带着太多庆幸。 无刻不在,未曾离开;情深似海,世人何猜。 “……” “……”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痴情不倦两缠绵,此时无声胜有声。 ****** 身子里在沸腾,冷青翼默默忍耐着所有衰竭脏器的重生。 缓慢而尖锐,只觉得身子里布满了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所有脏器之上,伴随着他每一次吐纳,生出难以忍受的疼痛。 好在,隐隐中有一股柔和而温暖的气息,不断拂过那些痛楚,给了他些许力气,让他还能抑制,还能抵抗,还能忍耐下去。 “再忍半个时辰,若是痛极,便咬着我的肩。” 他和他已经坚持了十四个时辰。 不,其实更久。 “呃……热……” 除了疼,还有燥热。 身上的衣物湿了水,黏裹着,内里的热气散不出去,堵在身子里,仿似人闷在蒸笼里,燥热难耐,几乎不能呼吸。 莫无不敢耽搁,三下两下便除去了深色的棉袍和里衣,露出那人一身纤瘦白皙。 淡淡的粉色和着汗珠浮在细腻的皮肤上,墨色的长发丝丝缕缕散开,欣长的颈线微微仰着,瘦弱的肩膀无助颤抖,精致美好的锁骨随着轻微的挣扎而滑动,因为难受而撑着的胸膛稍稍上挺,两点在池水中若隐若现的茱萸,红得剔透晶莹,隐没在水下的腰腹因着病弱,而清瘦得盈盈不堪一握。莫无小心翼翼解着小腹上的纱布,指腹摩挲,柔软无骨的感触,带来了莫名的空虚和躁动。 纱布解开,莫无一手稳着冷青翼的身子,一手帮他脱去厚重潮湿的棉裤。大手在下腹腰间解着束带,拖拉间免不了摩擦碰触,单薄的里裤与棉裤纠缠不开,几次努力不行,莫无索性手带内力,直接将裤子毁成了碎布。 “嗯……” 衣物裤子一除,身子顿觉一轻,燥闷散开……却好像更热了。 不知何故,无力的身子变得异常敏感,贪恋着那略带茧子的粗糙,一路触碰,紧随着那些碰触的痕迹,火势燎原得一发不可收拾。柔软的腹部,在解纱布时如同被轻柔的抚按,贴近下腹腿根,本就是极为敏感之处,加之如今古怪的反应,冷青翼只觉小腹一阵阵发紧,欲望不受控制得抬起,竟是擦碰间,撞到了那人的手掌。 “唔……”脸上迅速浮满了红晕,那人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愣然地看着他,可以想见他那样子,定是窘迫到了极点。 “……”不言不语,宛如定格,莫无的眼眸越发的黑,黑得微微发红。 “我……其实……唔……”艰涩的辩解,还没开始,就淹没在那人汹涌的激吻之中,湿滑的舌长驱直入,撬开了唇齿,与他的舌交缠在一起,带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辗转间,晶莹的垂涎顺着唇角滑落,浓密的情欲冉冉而生。 “……哈……哈……嗯……” 一吻完结,冷青翼急喘着,呼吸不畅,脸色更红,迷离的眸子半睁半阖,睫毛轻颤,口微张,喘息间掩不住低低地呻吟,赤裸的身子紧贴着莫无,还不安分地扭动着,磨蹭着。 越发的热,越发的空虚难受,心底莫名渴望那人的手,那人的碰触,还有那人的进入。 “青翼?”莫无渐渐察觉冷青翼的不对,按理此刻该是疼痛交加,虚弱无力,怎会这般欲求不满模样?白皙的身子彻底镀上了嫩粉色,挺立的两点樱红鲜艳得宛如就要滴血,欲望膨胀而起,滚烫的温度,不安分的挣扎,撕扯着莫无极力忍耐。 “呃……嗯……是……是情欢……”羞涩的咬着唇,想要抑制一些口中的喘息,可惜无能为力,那些沉积在衰败内腑里的春药,趁着药池的功效,一并被诱发出来,这种疼痛和空虚的交缠折磨,冷青翼只觉就要发疯。 “情欢?!”莫无僵直的身子已是直得不能再直,沉黑的眸子染满了情欲,还要拼了命地抑制,怀里的身子太过诱人,猛吸一口气,紧紧把人抱住,将头埋下,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满满当当的痛苦,“你的身子不行……” “唔……嗯……我……知道……”冷青翼已是面红耳赤,莫无说话间喷洒的热气,吹拂在耳畔,激起阵阵酥麻,绝色的面容,已被情欢染上绯红的媚色,一双眸子瞅着莫无,秋波荡漾,顾盼生辉。 “……”莫无僵硬的神色忽然一松,唇角勾起,俯身吻下,低低地叹道:“你知道什么啊……” “……呵……什么……都知道……”冷青翼也勾起了笑,在那炽烈的吻下绽放光华。 轻柔的吻也带着霸道,一寸寸占据着柔软的身体,落下一团团如花似锦的粉色印记。忍耐已久的渴望,已被点燃,如火如荼,就要将自己焚烧殆尽,却被极力压抑着,小心翼翼地呵护,顾着那虚弱的身子,硬是将狂热的火变成了柔情的水。 今生甘愿委曲求全,只为一人。 “嗯……莫无……”手指缓慢地探入,带着异样的感触,虚软的身子一阵战栗紧绷,空虚稍稍充实,却又要得更多,疼痛和快感并存,情欢之下,爱意更浓,冷青翼急喘着,双手无力地搭在莫无的肩上,整个身子倚靠着轻轻颤抖,双眸雾水朦胧,似是就要落泪,口中喃喃着那人的名,带着最浓烈的情怀。 “放松,交给我。” “……嗯。” 交给我。 万世浮华,一生浮夸,爱恨情长,与君结发。 第一百零五回:早出暮归 波光粼粼,宛若碎银,弦月落影,何处诉心? 莫无背靠大石,冷青翼背靠莫无。 双脚虚浮于地,依旧全靠身后人支撑,几番云雨,羞涩之余,不知今夕何夕。 若为梦…… 梦醒万事休,绑缚于床不可动,羞辱、愤怒、扭曲……嫉妒与恨的永世折磨。 气随心而走,心随意而动,意扰则心乱,心乱则气堵,堵则不通,不通则痛。 痛,却不敢挣扎,只怕身后一切皆是痴心妄想,梦回断肠。 “青翼?”体内异样自是瞒不过身后的人,莫无皱眉,按着心口输着内力的手不放,另一只手沿着冷青翼腰际探到脐下,轻轻按压,果然指下几处硬块,有气凝滞于穴,旋而不散。 “嗯……”冷青翼忍不住低吟,这疼痛他已忍了一会儿,如此按压,似是更疼了些。 “凝心静气,别胡乱思量,我替你揉开。” 带着暖意的大掌,在小腹处顺着郁结的气,轻轻按揉。 奈何心结不解,气不散。 忽而笼罩的懦弱,不知何起,不知何去。 冷青翼咬牙忍着,低垂的头,看着水里模模糊糊的倒影,汗水滴落,荡漾成涟漪,视线更加不清,猛然间抽息,眼前鲜血淋漓跳动的心,暗室里生不如死的承情。 嗔痴贪欲,幽怨戚虑,一念成祛,一念成惧。 “青翼?”掌下不但未有好转,反而痉挛更甚,莫无放缓内息,只怕内力冲撞于冷青翼体内,更加糟糕,只是不知缘何,异变又起。 “呃……”冷青翼眸光混乱,梦境现实交替不清,原先的红润消散,又变得无比苍白,浑身颤抖,是疼更是惧,光影疏离,孤立于黑暗之中,荆棘紧紧缠绕,不死不休。 “赛华佗!”莫无惊骇,怀中之人竟是又呕血出口,体内气息震荡,如堕深渊,摇唤不醒,焦急间,莫无赶紧抱了人向岸边去。 赛华佗本是半眯眼打着盹儿,听到呼喝也是一惊,见着莫无就要抱着冷青翼上岸,赶紧大喝一声:“不可!” 不可上岸,时辰未到,上岸万事休。 “怎会如此?” 两人未上岸,依旧在池中,只冷青翼伸长一条手臂,让岸上的赛华佗号脉。赛华佗医者入定,凝眉思量,指下脉象因何而起。莫无抱着冷青翼,只护心脉,见人喃喃低哼,凑近细听,全是“莫无”其名。 “原来如此!”大约一刻,赛华佗茅塞顿开模样,随即又是一阵唏嘘,看着莫无,如实相告,此人所受之苦,苦不堪言。 “先是‘忘忧’,再是‘回魂’,这两种药皆产自南疆,南疆之药多带毒性,好在这两种药毒性相消,故‘回魂’乃‘忘忧’解药。”赛华佗翻着药箱,找着什么。 “何为‘忘忧’,何为‘回魂’?”莫无紧搂怀中之人,皱眉问道。 “‘忘忧’旨在忘字,服药之人,毒入经络,麻痹心智,多是失去记忆,有甚者还会失去知觉;而‘回魂’则为解药,消除毒性,还回所失。但毒药解药即便同时服用,也有毒素残留,更何况,依着脉象来看,两者间大约隔了近一个月,故而毒素残留不清,经药池诱发而出。”赛华佗翻找一遍,寻出一药瓶,拨开塞子,倒出一粒白色的药丸,“此药丸价值三百两银子,我知道你无银两,不可白送,应我采摘三处药物。” “可知‘忘忧’何时下的?”莫无点头而应,拿了药,助冷青翼服下,继而再问。 “大约冬至前后。”赛华佗轻捻胡须,医术了得,果真名不虚传。 “之前他说‘情欢’……也是先前的药性……”莫无黑眸深凝,这一句已不是问话。 “老朽未见未见,一直打盹未见你们年轻人的轻狂行径。”药物下腹,又有内力助解,手下脉象缓和,应是中和了毒性,赛华佗神色微松,便有了玩笑之意。 “……”莫无却未笑,无法笑,心似重锤敲击,沉重不堪。 他本不是笨人。 抱着冷青翼复又走向镇石,药物作用下,冷青翼终于安稳下来,疲倦虚弱,恹恹而眠。 冬至,是冷青翼看着他被人剜心的日子。 近一个月后,是冷青翼被吴浩天捋去的日子。 忘忧,回魂,情欢…… “……”看着那人瘦削憔悴的脸,莫无一言不发,深邃的眸子里,淡漠龟裂。 记忆中此人不曾说过苦,只笑着说甜。 甜? 肩臂收紧,手握成拳,身如凌迟,心如刀割。 镇石在前,若不是有所用途,此刻定然已在他的拳下,化为一堆碎石。 ****** “……”过时一刻,冷青翼幽然醒来,黑夜、月光、药池,那人环抱的手臂,清清楚楚,真真实实,都在。 “醒了?还疼么?”身后淡淡的声音里,若有似无缠绕了什么,分辨不清。 体内只余一些闷痛,并不多么难忍,冷青翼不知如何解释之前魔障缠心,胡乱瞎想,只知定然费了那人许多心力,这才换来如今这般神清气爽。 说到底,其实有些自找苦吃,还累人跟着吃苦。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莫无眸子一沉,冷青翼微微一呆。 “让你吃了许多苦。”不等人问,莫无淡然开口,语气淡而情意浓,“忘忧,回魂,情欢……还有其他什么,你不说,我便不问。但我不喜你忍着这些苦,对着我笑,是非曲直,该哭的人不许笑。” 该哭的人不许笑。 “……”冷青翼心下并无准备,这样直击心扉的话语,让他身子一抖,就莫名软弱起来。 景阳、肖奕、吴浩天…… 禁锢、凌虐、羞辱…… 恐惧、无助、绝望…… 往事一幕幕倒灌回心里,苦得要命,涩得要死。 “我一直欠了你一句。”莫无拥着冷青翼,将他抱转,背贴着镇石小心靠好,“你能自己支撑一会儿吗?” “嗯。”冷青翼双脚立于软土里,池水没在肩膀稍下一些,背靠着镇石,努力想要站好。 莫无松开了手,松开了所有的支撑。 松开后,才知道是多么的依赖。 冷青翼心中一空,周身一寒,只觉身子猛然一沉,重若千斤,双脚哪里支撑得住,颤抖间,若不是身后的大石,大概就要直接栽入水里。 “我回来了,对不起,有点晚。” 正在慌张不知所措时,耳边那人的声音,夹带着夜风,传入了耳里。 “……”冷青翼心口紧紧一缩,吃力地抬起头,看着只离了自己一步之遥的莫无,并不上前来扶摇摇欲坠的自己,而是带着那独有的冷漠清冽温柔温暖,立于原地,笑望着他。 今日何时,此处何地。 唇角勾起绝美的笑,上翘的弧度,接住了落下的晶莹。 身子再重,腿脚再软,身后的大石再不可或缺,都抑制不了他向前跨出一步的渴望。 眼前所有景物匆匆而变,鬼狼山顶,那条上山唯一的小径前,他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冻结的时间再次流转,相互的约定继续延续。 这一段分离的苦痛悲伤,合拢在时间的缝隙里,宛如那日他离去,今日他回来,中间一切不过噩梦一场,如今灰飞烟灭,花谢花开,再无彷徨。 “我不知道要等这么久……” 虚软无力的身子在那一步间没有落入池水,而是落入一双臂弯。冷青翼缩着身子颤抖,不是疼而是苦,那一场梦太苦,而这个怀抱太甜,抽泣间,一边哭一边笑,宛若成疯。 “我知道,对不起。” 看着最后的勉力逞强也土崩瓦解,莫无虽笑,却是无比心酸,唯庆幸怀里的人那般坚强,若不是如斯坚强,他们大约早已错过一生一世,或者生生世世。 “莫无……”冷青翼将脸蒙在莫无胸前,贴着那滚烫的皮肤,发着嗡嗡的鼻音,“谢谢。” 要谢的有很多,最关键的,是要谢谢你与我相遇…… “好了。”莫无抬起冷青翼的脸,看着那满脸的泪水,掩下心疼,淡然笑着说道:“现在,可以笑了。” 笑颜一展,万物失色,羡煞红尘,独染君心。 那一笑太美,美得莫无失了心魂,恍惚间再一次交合的身子,每一下撞击都许了最深的情怀,月光下迷离的神色,仰起的颈项优美得惊心,汗液池水精华,两人再没有隔阂间隙,直到虚弱承载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爱恋,直到那人不甘心地在怀里沉沉睡去,幸福却不止,一路向着远方蔓延。 “时间差不多了,他这会儿睡了正好。”赛华佗在岸上眯着眼,怪笑着看着莫无。 “我……不会伤了他的身子……”莫无难得的窘迫,抱着昏睡的冷青翼,不得不硬着头皮问。 “这会儿才问,不觉得晚么,哈哈……”赛华佗摸着胡须哈哈大笑,却是看着莫无如刀子般的眼神后戛然而止,“哈呃,咳咳,应该无事,这药池本有催情之效,你俩如此,也属正常。” “衣物。”莫无抱着冷青翼仍在水中,看着站立在岸边不动的赛华佗,冷冷说了两字。 “喏,在这里,好吧,我先离开。”赛华佗悻悻摊手,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走得远了,才敢鼻子哼哼,咕哝道:“哼,谁稀罕,早看光了。” 莫无帮着冷青翼赶紧擦干了身子和发,穿好衣物,自己也穿戴整齐,一路去了“红釉小筑”,只见赛华佗已经准备妥当,桌上一排银针闪闪发亮,刺眼得很。 “把人放床上,今日施针后,明日再去池水里,如此重复三日,可恢复大半。” 莫无将冷青翼小心放在床上,又看了眼那一排银针,终是忍不住问了句:“明知没有银两,你何以如此帮我们?” 第一百零六回:和合双全 “也就是说,你师父去了穆远山庄,被景阳用几本秘籍,便打发走了?” 两日下来,冷青翼的精神和气色都明显好了许多,如今虽仍是虚弱无力,但已不是恹恹之态,白日里醒着的时间多了,两人长久不见,自然许多话说。 “具体我也不知,都是听穆杰青说的。” 冷青翼一袭白衣,坐于桌前凳上,第一杀手莫无立于其身后,替其束发。 此情此景略显怪异,可情景之中的两人,却是自然而然,不见丝毫造作扭捏。 柔顺的黑发在木梳下整齐如瀑,握剑的手拿着木梳,取过檀木簪子,摆弄几下,挽了男子发髻。发髻简单,与莫无自己的相差不多,想来杀手剑法会得多,挽发只此一种。 三千烦恼丝,一梳解参差,挽落安定辞,纵情逍遥恣。 一双手,可杀尽天下人,亦可画眉挽发点绛唇,端看何事何人。 “多亏穆庄主最后一刻信了你。”冷青翼微微垂首,不禁后怕,那无可挽回的一刻,终是侥幸于亲情之间,“那剜心的模样,当真骇人。” “人多不敢看杀人,下意识回避。刀入胸口便血肉模糊,穆杰青借身形遮挡,加之众人下意识回避视线,这才偷天换日,用了猪心。”莫无淡漠如水,说着刀入胸口,便像是谈论着天气,却是目露怜惜,看人发顶,“那日,最痛之人,当属你。” “这不正是景阳所求,如此倒也好,否则刑罚之下,景阳亲自动手,你断然没有生机可言。”冷青翼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心口,此事终是落下阴影,每每想起,虽说有惊无险,却仍是窒痛难当,无法言说。 “……”莫无不言,不知如此是否是好,只知若换位处之,自己定然成魔,杀尽在场所有人,一个不剩。 “你爹娘的误会……”不再多做回忆,冷青翼转了话题,撑着桌子,虚按着小腹伤处,站了起来。先前小腹伤口连愈合都不行,如今两日下来已是好了许多,伤处虽痛,但已收口,赛华佗说,再休养月余,便可痊愈。 “误会因我师父而起,自当因他而终。”莫无伸手直接抱了冷青翼于怀里,动作一气呵成,万般熟练,“穆杰青和陆秋远之事,我不想多说。” “……”忽然包裹而来的清冽气息,让冷青翼不由思及药池中的翻云覆雨,脸上微红,手上推拒,“不说便不说,抱我作甚,不过走到床边,我可以的。” “习惯了。”莫无几步一跨,便到了床边,将人放下,拿了软垫垫着冷青翼后腰,让他坐靠在床上,“你休息一下,我去准备。” 看着莫无离开屋子,冷青翼靠着软垫,看着床顶轻纱帐幔。虽说身子好了许多,但还是虚弱不堪,之前不过在凳子上坐了半刻,便觉得身重如铅,酸痛不止,此时半靠床上,才觉好了些。说来这身子本就不好,冬日里如此折腾还能活下来已属万幸,眼下这点难受,当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那人还在身边。 抬手轻触发髻,小心呵护,温柔体贴,说什么第一杀手,谁会信? 想着想着,不觉莞尔,甜蜜自心而发,一发不可收拾。 莫无收拾好衣物用品,再进屋子,看到的便是冷青翼独自傻笑模样,不觉有些愣然。 一直以来,他认为,人不分美丑,美丑看心。 可床上那人,白衣柔软服帖,勾勒着纤瘦病弱的身子,乌黑的发整齐而束,弯眉柔和,睫毛似蝶,眸光如水,唇角生辉。 眼下一颗泪痣,隐隐而诉,所有的倔强骄傲,所有的淡然坚韧。 他深爱的人,那般的美,美得令人心醉。 下腹不觉收紧,不过一眼打量,便又起了情欲。 “好了,我们走吧。”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莫无背了简单的包袱,走到冷青翼床边,自上而下垂首望着,望着那隐在领口处的秀丽锁骨。 “塞先生还没起身?”冷青翼仰首望着,修长劲瘦的身形,其实刑伤内伤交缠,莫无也瘦了不少。 “昨日问了,最后一次去药池,你我即可。”莫无弯腰,又将冷青翼抱起,怀里的人太轻,轻得让人心疼。 “对了,你我分文没有,赛先生如何这般尽心尽力?”冷青翼窝在莫无怀里,微微低着头,掩着面红。 “据说是小怡将药池给了赛华佗,作为报酬,让他医治你我。”莫无抱人出门,门开风大,寒意一激,冷青翼止不住打起颤来,莫无收紧双臂,内力起,暖意四溢。 “所以,小怡已让他帮我们,他却还收了洛月殇、芸娘,还有景阳的好处?”冷青翼默默按着因为寒气而掀起绞痛的腹部,在莫无怀里笑了起来,“倒是尽显本性。” “内腑新生,所以娇弱,你别硬忍着,疼痛和我说。”莫无大掌握着冷青翼的手,一起按压在腹上,带着内力的暖,抚平一些抽绞的痉挛。 “说什么说,你不是什么都看得到……”冷青翼面色更红,小声嘀咕,这人太神,疼痛才起便被发觉,哪里能瞒住分毫? “我看不到的时候,你要说。”莫无低头看怀里人嘀嘀咕咕红了脸,不觉好笑,这性子其实真如孩童一般模样。 “顾好你自个儿,差点落了残疾,怎么不说?”冷青翼的断腕已接好,如今固定着竹板,小心移动并不会太疼,终是可以压着某些痛处,稍稍缓解。想来那人手脚皆断,该是怎样剧痛,又是如何隐忍,始终抱着他,承担着他所有的重量。 “……”不说,莫无笑而不说,提气运起轻功,向着后山而去。 通常若是激起了这般话茬,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怀中之人的。 所以不如不说,任其憋闷。 ****** 上山的路,覆盖了白雪,又是另一番精致景象。雪水初融,露出些许黑褐色泥石,斑驳成块,不见满目白皑皑,显得美中不足,但看在两人眼中,却只觉春日将近,万物复苏。 “莫无,今早芸娘的鸽子都传来了什么?” 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终是要说。 莫无一路上山,阴湿寒冷,冷青翼内腑虚,身子弱,每每上山下山都要吃一番苦头,偏偏赛华佗说了此间不可昏睡,否则易染风寒,故而每每找来话题,引开一些注意。 “说她能做的都做了。”莫无加快脚程,面上不见半分情绪,只想着早入药池,替人缓了不适。 “虽说是为了恩欣,但确实帮了我们许多。”冷青翼缓了缓身子里的疼痛,迎风笑了起来,“这么说,我们又得靠自己了。” “……”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莫无与冷青翼许多不同,却也许多相似,比如不愿承情于别人,若能独自承担,绝不劳烦他人。“别怕,没事。” “嗯。”冷青翼无力地垂着头,将脸埋在莫无的胸膛,低低的哼了一声,那蜷缩的身子,微微抖着,想来已是万般克制,可还是克制不住,“莫无……停一下……” “怎么了?疼得厉害?!”莫无脚步缓下,几步之后停了下来,赶紧打量怀里的人,冷青翼却是眨巴着略微带狡黠的眸子,笑得灿烂。 “是有点难受,但不厉害。”冷青翼动了动身子,示意莫无让他下来,莫无犹豫一番,还是让他落了地面。 “好冷……”离了怀抱,果真是冷,冷青翼打了个寒颤,微微佝偻,努力站好。 “你的身子才好了点,这是要做什么?”莫无凝眉,似是不悦。 “有些地方,停一下无妨。”冷青翼试着脱离了莫无的搀扶,颤巍巍地向后走了一步,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喘几下后,倔强地站直了身子,轻轻抬头,望着莫无,展颜而笑,笑得宛若大雪纷飞中,怒放枝头的红梅。“几次三番和我纠缠不清……你不欠我什么,我说过吧,我只是顺路,顺路而已……” “……”莫无一愣,随即一清,环顾四下,唇角不觉扬起,眸子里的深邃倒映着那人的笑,荼蘼在心底,荡漾成美好的追忆。 跨前一步,一手搂人后腰,两人便紧贴在一起,人既邀约,怎好不应,垂首落吻,一片柔软香甜。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同样的落吻,不同样的认真。 “……味道如何?还要不要?”激吻之后,冷青翼微喘,薄唇稍肿,却是扬了扬眉,笑出了声,“说说看,那日怎么会就吻了一个并不太相熟的男子?” “不知。”莫无简单精炼,毫不犹豫再吻下去,只是这次蜻蜓点水,转眼又将人抱在怀中,“那日你问我要不要,我已答了,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冷青翼窝在莫无怀里,汲取着源源不断的暖意,倦怠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停顿半刻,轻轻说道:“莫无,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的。” “……”莫无双臂一紧,脚下速度更快,不到一刻,药池已在眼前,“我再不丢下你。” 前路漫漫不清,心绪纷纷不宁,是是非非不尽,生生死死不泯。 心中却不见半点惧怕烦恼,两人紧紧相依,笑容不散,淡定从容。 前尘万事忧,悲欢几世愁,但愿心相守,与君共白头。 第一百零七回:万物复苏 冷青翼静静看着。 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盘旋在眼前,纠结着肌肉皮肤,撕裂成不规则的形状,交汇叠加于匀称的肌理之间,显得狰狞。 两人对面而立,莫无上身衣物已脱去,正在替冷青翼解着衣扣。 “冷么?”衣扣不多,有力的手指拨弄几下,便替冷青翼脱了大氅和棉袍,现出单薄的里衣和单薄的身子。 “……”冷青翼不答,只看着那些痕迹,似是陷在无止无尽的回忆里,一双眸子微带水气,晕染着难以言说的情怀。 “……”莫无顺着冷青翼目光去看,看一身伤痕累累,暗忖此人大约又胡思乱想,便放轻了语调,如实而说:“我内力深厚,都是些皮肉伤,如今已好。” “好了伤疤……”冷青翼挪开视线,微微抬首看着高出一些的莫无,稍许恢复一些血色的脸上,笑得美好,“我替你记着疼。” “……”莫无抱了他缓缓走进药池,淡淡的声音自头顶飘下,“顾好自己就行。” “……”冷青翼笑了笑,如今再也不似过往那般沉重,生生死死之后,内心平静许多。 逝者已矣,生者当懂珍惜。 “这两日赛华佗以针封住药性,只待你的身子好些,可以受得住。”池水已及腰,莫无凝眸收臂,心下其实不忍,“今日药池之中,药效全然而发,大约比前两日难受,但忍过了,会好许多。” “我知道。”冷青翼抬首,看着莫无略显僵硬的下颚,不觉心生逗弄,“不是昨夜赛先生当着你我面说的话?我可没睡着,都听到的。” “别闹。”莫无的担心溢于言表,并不掩饰,略微皱眉,看着怀里那张笑脸,沉声说道:“并不好笑。” “放松点,没事的。”冷青翼却依旧笑,像是对即将遭遇的苦痛,没有半点觉悟。 “这话该我说。”莫无皱眉,缓缓将冷青翼放下,两人站立池中,已是最深处。 水至莫无前胸,至冷青翼肩膀。 自身后将人环住,莫无的眸子里已掩不住心疼,低低说道:“会很痛苦。” “……”孱弱的身子轻轻发抖,冷青翼紧紧靠着莫无,竭力放松,“之前说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的……” “……”莫无俯首吻了吻怀中之人的额头,唯有收紧双臂,再也无话可说。 ****** 一手于心脉之处,一手于丹田之上,双手为气之两端,一手生,一手合,周而复始,息转而存。恣意冲撞的药性,随气收拢,伴气而行,落入腑脏,蕴育生机活力。 此为莫无需尽力而为之事。 而冷青翼要做的,便是竭力承受。 先前只觉内腑之上扎满了银针,刺痛不已。如今却觉得,那些银针一根根慢慢刺进腑脏深处,在其内翻搅不歇,尖锐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宛如要将他自内而外撕裂一般。 他却咬唇,不肯示弱。 莫无不能分心,分心则气岔,只会给怀里的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冷青翼不言不语,连颤抖都是极力克制,自是体谅莫无不能分心。 能做的不多,做一点是一点,两人皆是如此想法。 百般苦痛之下,冷青翼抬头仰望。淡蓝色的天空,微微发白,薄薄的云,轻浮其上,有种异样的宁静在内心深处,恍惚间,似是听到鸟儿脆鸣,蔓延不止的绿,春日来临。 回忆,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一夜的初遇,初遇后的算计,算计后的相聚分离。 那日,在石云亭遭到误解,他以为他不在意,却诱发了心疾…… 后来,他带他走,他却不识好歹又回去,兜兜转转,好不折腾…… 为他做的桂花糕,孤零零放在石桌上,他便小心眼地记下了…… 密道里忽然出现的身影,让他差点又忘了,还身在王府里…… 逃亡的日子,根本不觉得苦,在村子里那一夜……药不是他煎的,他不会煎药…… 七绝崖,看尽天下朝夕,如熠熠,真的太美太美…… 还有鬼狼山,一起喝酒,一起洗澡一起睡…… “呵……呵呵……”陷在回忆里的冷青翼,像是忘了一切的苦痛,无比幸福。想着想着,竟是莫名笑出了声音,低吟虚喘间,两人一路走过坎坷不平。 “唔……”不知过了多久,身子痛极,一声低吟,隐忍半刻,望着天空的眼,转看向莫无的脸,一张沉醉般的笑颜。 “莫无……这几日醒来……我都想……这个难熬的冬日,我们是如何一起熬过来的……”他说,说不完的感激。 “凌越,恩欣……要是还在,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开心……”绑着竹板的手,吃力地抬起,放在前胸位置。 “……莫无,我把……你给我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虚握的手,仿似那晶石还在,这般自然的动作,也不知做了多少回,又失落了多少回。 “……不如……你再送我一个……好不……嗯呃……”略显死皮赖脸的笑,终结在一声抑制不住的闷哼之中,心口小腹被莫无按着的地方,宛如瞬间洞穿,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再也笑不出来。 莫无一直看着他,认真仔细,没有一丝分心。 弥足珍贵,深入骨髓。 直到冷青翼再也笑不出,说不出,紧闭着眸子,弓着身子,默默忍耐。 莫无也在忍耐,只会多,不会少。 一个时辰,药效经气所引,凝聚在身体各衰竭之处,腐烂坏死的部分化为血水,引至心口和丹田两处。莫无察觉掌下两处发热顶起跳突的硬块,心知赛华佗所说最佳时机已到,眸中一狠,掌下带了两分内力,用力一按,冷青翼又一声压抑的闷哼,身子剧烈颤抖,一阵阵干呕,呕不出来。莫无满额汗水,不敢耽搁,掌下再加一分力,冷青翼痛苦地窝起身子,猛然抽息,终是呕出几口深色血来,内带许多凝结不散的血块,自是体内残余毒血,如今终于排除彻底。 “把药吃了。” 怀中之人如此遭罪,虽知是治疗,但觉与受刑无异。莫无脸色不比冷青翼好到哪里去,赶紧拿出缓解不适的药物,恨不能替其承受所有。 “……”冷青翼满脸苍白疲惫,虚弱不堪,但其实身子里舒坦了许多,见莫无担心焦急模样,努力扯了扯唇角,笑起问道:“……如何……吃……” 风起云涌,两人发丝交缠,迷离深情的眼,柔软勾起的唇。 若是在一起,甜自心间,哪来的苦? 笑饮琼浆事事醺,半世彷徨半世君。池水白云声声韵,鸳鸯成双雁成群。 ****** “如何?”屋子里,冷青翼沉沉睡去,莫无见赛华佗忙活一阵停了下来,上前一步问道。 “极好。”赛华佗笑了满脸褶子,收拾着瓶瓶罐罐,纱布银针,“这一觉睡醒,慢慢调理便成,心疾也会比之前好一些,以后不会太易发作,说来这药池真是神奇,神奇啊,哈哈。” “……”莫无神色一松,唇角微抿,好在没有白吃了苦头。 “你呢?你小子情况如何?”赛华佗收拾好了,走到莫无面前,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脚,“断骨尚未痊愈,还要多加休息,那苗疆的秘药你还在用?” “是,应无大碍。”莫无一语带过,似是不愿多说,看着赛华佗问道:“你之前说三处采药,是何药,在哪里?” “你马上便替我去采?!”赛华佗眼睛顿时发亮,一副迫不及待模样。 “不是,你今日要走,我先问着,之后与青翼同行,顺路采摘。”莫无淡然应道,对于赛华佗的失望之色,熟视无睹。 “好吧,我写于纸上,你若都搞齐了,便送去天山门,交给掌门秦老头,我自会去取。”赛华佗虽是失望,但也不强求,颠颠便要出去。 “写好了便放你屋里,不用道别。”莫无看着赛华佗的背影,清冷的声音似乎不近人情,“按照之前说好的,找一处隐秘地方,避一避。” “臭小子,还用你说!”赛华佗也不回头,挥了挥手,哼着小曲儿,便消失在了门外。 大恩不言谢,冷暖心自知。 屋门关上,一室暖意,莫无走到床侧,看着冷青翼靠里侧卧的姿势,那空余大半的位置,着实碍眼。 “……”不作他想,脱了外衣鞋袜,也上了床。钻入被子,小心翼翼伸手揽了人入怀里,满足地抱着,下巴蹭着发顶,鼻间淡淡的药香,还是那药池的味道。 大约今日一番治疗,冷青翼实在疲累不堪,如此动静,只是不满地哼了两声,便在莫无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沉沉睡去,唇角淡淡的笑,恣意蜿蜒,十分好看。 一张床,终于被满占,相拥而眠的两人,说不出的舒坦。 两日后,景阳的人终是摆脱了芸娘和洛月殇各处干扰,顺藤摸瓜,找了几处找到了红釉小筑,却是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景阳并未亲自前来,太子一场算计,让他焦头烂额,只能疲于应付。 “肖奕,你可恨本王?”原本关着冷青翼的屋子里,住进了肖奕,刑伤累累,卧床不起,却是已请了最好的医者,用了最好的药。 “不……王爷只是……给肖奕一些教训……”肖奕脸上毫无血色,恹恹趴卧,说话间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我要救你,自然不能白救,我已被人背叛一次,不想要再一次。”景阳坐于床侧,眯着眼,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一切皆在,那人已去。 “王爷……放心……肖奕……自当报答王爷……救命之恩……”肖奕虚弱地笑了笑,离开了阴森的牢房,逃脱了处死的命运,如今一切在他眼中都是极好。 “你先歇着,待伤势痊愈,本王给你新的身份,伴随本王左右。”景阳站起,举步独行。 “是……”肖奕听着石门落下,笑容一散而空,锐利的眸子,一如当初。 “王爷,落花阁已毁。”出了暗室,便有暗卫跪于脚边禀报。 “嗯,那个女人呢?抓到没?”景阳看着屋子里处处刺目的鲜红囍字,心中便是一通窝火。 “没,没有……”暗卫有些哆嗦,在景阳发怒前赶紧补充,“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把人救走了,不过受了伤,属下等,正在京城里逐户盘查。” “嗯,特别是药铺,派人盯着。”景阳满脸阴沉,长袖一甩走出屋子。 有胆子跟他斗,就要有胆子应承所有后果! 第一百零八回:蝶意莺情 立春那日,下了一整日的雨,淅淅沥沥,将残余的白雪打落得千疮百孔,不久便彻底化去,还了万物本来颜色。 河水涓涓流淌,嫩芽慢慢破土,冰冻的天地,在冬眠后渐渐醒来。 雨天,路上行人匆匆,新年已过六日,走亲大多已结束,剩下便是访友。 至各地返乡过年之人,这几日归来,络绎不绝,城镇渐渐又热闹起来,有些店铺等不及过完小年,便打着红灯笼,开门迎客。 朝廷江湖,事端一件接一件,一个年过得是是非非,好不折腾。 而大家议论最多的不是皇上忽然颁旨成婚,当朝一品太尉景王爷与太后最疼爱的前朝公主;不是新科状元翰林学士,伤人入狱,案件未结,便郁郁而终于牢狱之中;也不是江湖第一庄穆远山庄,几日里七零八落,走的走散的散,败落得莫名其妙……而是那满大街贴得到处皆是的悬赏,和朝廷官兵时不时的扰民。 江湖第一杀手再次掳走景王爷家眷,如今谁也不敢两人同行出门,出门则被抓,不问缘由不听辩解,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律带走!好在抓后数日被放,只是审问,并非刑罚。 老百姓谨言慎行,却又出事。 落花阁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一夜之间被烧得只剩一堆乌黑木炭,不知烧死几人,只见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抱作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然后各自道别,各分东西。 如此,落花阁不复存在,宣和居尚未开张,一时间,人们忽觉少了许多乐子。便看那揽月楼的生意日日火爆,不知其间有何因果关系,茶余饭后,不免胡乱闲谈。 落花阁败落,揽月楼最为得利。 揽月楼分前楼和后楼,前楼“东月楼”是欢愉场所,后楼“西月楼”是楼主独栋,东西两楼间隔着九曲长亭,蜿蜒曲折,浮雕连绵,仔细去看,原为春兰、蕙兰、墨兰、寒兰……各色兰花,形态各异。 兰花乃品行高洁之物,看似与揽月楼的生意大相径庭,却是楼主独爱。 东月楼里,各色小倌,眉清目秀,并非招蜂引蝶之姿,矫揉造作之态,大多有些手艺,丝竹之音,琴瑟和鸣,不乏风雅之韵,招人喜爱。 不过,来此风月场所,自为寻欢作乐,再风雅,也上不得台面。 男风并非盛行,但世人也多见怪不怪。 故而见着锦衣华服、新婚在即的景王爷出现在揽月楼门外,自然也不会意外到哪里,虽说打着捉拿要犯的旗号,可谁又知道,其中究竟多少不为人知。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了揽月楼,琴乐声止,众人扫兴,看着来势汹汹的十余人,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多急匆匆放了银两,鱼贯而出。 “本王要见你们楼主。”景王爷出声,却一时间无人接茬。 大约等了半刻,小倌们规规矩矩收拾了琴具,各坐一处,方才款款走出一人。 “王爷金安。”那人长发挽髻,面目清秀白皙,身子骨纤瘦柔软,隐隐带着几分媚色,笑着走到景阳面前,福身请安,“揽月依着楼里规矩,先安顿小倌,故而怠慢了王爷。” “你叫揽月?”景阳眯眼打量眼前之人,确有几分姿色,但与心中那人一比,顿时黯然下去,“你们楼主呢?” “病中。”揽月微微一笑,两侧梨涡浮于面颊,显得极为好看,“欲见楼主,必先有约。” “哦?你的意思是,本王今日未约前来,便是见不到了?”景阳挑眉,找了附近的椅子坐下,便有揽月楼小厮端了茶水,礼数不废。 “是。”揽月不卑不亢,依旧作揖于景阳面前,淡然地说道:“楼主身子不佳,见人前多要一番麻烦准备,还请王爷见谅。” “好大的架子!”景阳身后一人,人高马大,像是侍卫头领,上前一步,便赏了揽月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极为响亮,夹带着内力的一巴掌,立时将揽月打落在地,半边脸高肿,唇角溢血,狼狈不堪。 小倌们一阵骚动,揽月从地上跌跌爬爬起来,向着他们抬了抬手,便就收了声。 “如何?楼主还是不见么?”景阳端坐,并不喝茶水,扬了扬眉,手指轻敲着桌面。 “不见。”揽月脸上狼狈,神色却依旧淡定,笑容不减,只身子有些摇晃不稳。 “今日本王要抓的人,可能便是你家楼主,若是不见,便休怪本王不客气!”景阳一句话,众侍卫纷纷拔刀,齐刷刷的银光,刺眼得很。 “只怕王爷还不懂得揽月楼的规矩。”揽月仍旧面不改色,只向后退了一步,换了神色,竟是高高在上,略带了鄙夷,“来者为宾,则奉为上客;来者是敌,便扫地出门!” “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将本王扫地出门!”景阳微怒,手一扬,便见一把大刀直向揽月的脑袋招呼去。 揽月眼都不眨,只听锵一声,大刀砍在一硬物之上,应声而断。 揽月身侧多出一人,保护之姿。一身藏青色劲装,面上一道狰狞疤痕斜于两道眉骨中间,手握一柄玄黑长刀,抗断了侍卫的大刀后,旋然一转,落入腰际刀鞘。 “阁下,可是要与朝廷作对?”景阳倒也镇定,一番打量,眼前这人,身带杀气,必为江湖中人,江湖草莽,谁愿惹得一身腥臊? “揽月楼,风月浮华,王爷金贵,请回。”揽月声色凌厉,逐客之意,溢于言表。 不识好歹,言语冲撞,景阳黑眸里染了杀意。连太子关顾的落花阁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毁个彻底,这小小揽月楼,他自是不会放在眼里。 身后侍卫蓄势待发,双方对峙眼见一发不可收拾。 “揽月不得无礼。” 人未到,声先行。 温文儒雅,宛如迎面一缕和煦的春风。 洛月殇一袭月白长衫,外罩银线幽兰暗花纹软袄,坐于轮椅之上,一路被人推着,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墨发玉簪,朗眉星目,鼻梁高挺,唇带淡笑,俊逸非凡间,略显病态苍白,若说重病,看着不假。 “公子!”揽月见着洛月殇出来,脚一跺,似是气恼,“寒症未退,出来作甚?!” “王爷,在下洛月殇,乃揽月楼楼主。”洛月殇只淡淡瞥了眼揽月半边红肿脸颊,并未搭理,而是迎向景阳,优雅有礼,礼多则疏,“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景阳一早眯眼打量,此人身形修长,若是站立大约与自己同高,说话间气虚不定,但神思不慌,绝非简单角色。“本王正在追捕逃犯。” “哦?何等逃犯,竟劳得王爷亲自来追?”洛月殇微微扬眉,笑意更浓,看了眼东月楼四下,大方抬手,一副悉听尊便模样,“此处为东月楼,后方为西月楼,王爷可着人搜查。” “公子!” “怎好如此?” “哪来的逃犯!” 众人不服,还要说些什么,却见洛月殇摆了摆手,示意安静。 “如此多谢!”景阳衣袖一挥,便要着人搜查。 “且慢!”洛月殇黑眸沉静,看着景阳微微愕然,随即笑道:“王爷,揽月楼也是要做生意的,若是每每这般搜查,大约也要关门大吉,不若王爷答应在下,若是今日不曾搜到逃犯,则王府中人不得再来我揽月楼。” “若是本王不应呢?”景阳挑眉,站起身子向着洛月殇走了几步,俯视之姿,傲然不屑。 “风花之地如此安然,自有几分本事,若是王爷硬要讨教,在下也不在意一拍两散,玉石俱焚。”洛月殇微微仰头,笑得怡然自得,毫不在意那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 “是么?”景阳再上前一步,大掌一拍,拍在洛月殇左肩处,暗带七分内力,只觉掌下肩膀一陷之后,瞬间又抬,一股内力直顶而出,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洛月殇淡然对视,神情分毫未变,额际有些汗出,脸上血色稍减。 “好,本王答应。”景阳撤手退开,坐回先前椅子,手下侍卫到处搜翻,翻箱倒柜,好不粗鲁。 景阳不动声色,双目一直望着洛月殇左肩。 洛月殇安然于轮椅之上,微带倦意,重病未愈模样。 揽月和那汉子走到洛月殇身后,揽月满脸愤愤难平,眼中还有万般担心。 半个时辰后,景阳的侍卫一无所获。 “王爷,无可疑之人,都查了,无左肩受伤之人。”先前打人的侍卫在景阳耳边低语,隐隐不甘心。 景阳抬眼望去,月白清淡的衣物依旧整洁干净,洛月殇眸光清明,双手虚搭腿上,病态虽有,但不似左肩有伤,难道真的猜错了人? “告辞!”悻悻甩袖,景阳转身离去,侍卫紧随其后,揽月楼却一派狼藉,如同强盗抢砸过后。 “……”洛月殇看着众人离去,眯起了眼,低低说了声,“打了揽月的手,今夜子时,废了。” “是。” 那脸上有疤的汉子摇身不见,揽月上前蹲下,对着洛月殇一通指责:“为了个女人,你竟做到这个份上?!你是谁?是不是我认识的洛月殇?!” “怎么又迁怒她?今日我不现身,景阳只会更加纠缠,于大事有妨,如今不是很好?”洛月殇依旧坐得端直,看着揽月轻笑,“我乏了,你好好敷脸休息。” 九曲长廊,轮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洛月殇已显出颓态。 “公子……”身后推着轮椅之人,不禁担心,低声询问。 “无妨……”洛月殇应道,暗自忍耐,左肩如火如荼的剧痛。 沿着长廊,两人来到一处池中石亭,推轮椅的人触动一处机关,石桌挪开,现出通道,原来池塘下另有玄机。 未走几步,便见着站立于密道之中的洛月雅,银丝飘零,双眸黯淡。 “人呢?”洛月殇微微蹙眉,一眼便能看到底的密道之中,再无他人。 “走了。”洛月雅淡淡回应,面上的神情看不分明,“我拦不住。” “普天之下,能拦住她的,本就不多。”洛月殇垂眸低笑,掩去了眸子里所有的神色,“你顾好姐姐。” 话音落,人已不在轮椅之上,速度之快,哪像伤病加身之人。 “大小姐,我带您回屋。”那人舍了轮椅,上前扶住洛月雅。 “……”洛月雅抿唇不语,随人而行,心中默想,不为人知。 那火一般的女子,到底是殇儿的福兮?祸兮? 第一百零九回:征途再起 细密银线,染湿容颜,落寞翩翩,寂寥浅浅。 有些事,懂得有些晚,但懂了,便不能装作不懂。 辗转换了粗布棉衣,那般丑陋粗糙的颜色,当真厌恶;妆容已变,转换了面孔,抬首望着城门,心下七八分把握。 “官爷,我这是出城进货。” “官爷,轻点轻点,东西碎了可不得了!” “好了!过去吧!” “喂!你,你过来!叫什么?去哪里?包袱里装了什么?” …… 举步前行,佯装镇定。 离开,最难的不是眼前这扇门,而是这座城里,那一人。 身形微晃,忽来的拉扯,熟悉的气息猛然包裹,心中一紧,转眼到了侧旁隐秘深巷之中。 “哟,来送别么?” 唇畔勾起,背靠着墙,细雨霏霏中,依稀看着一步外,对面而立,同样靠着墙的男子。 “不,来留人的。” 男子也笑,笑得勉力,左手垂落身旁状似无力,右手摁着腹间,微微喘息。 “洛月殇,三年前说的话,莫不是忘了?”芸娘面上淡然嘲讽,垂落身侧的手,掩在衣袖里,早已不着痕迹紧握成拳。 “……”洛月殇望着芸娘一双笑看红尘的眼和满面无动于衷的神情,笑着应道:“忘了。” “……”芸娘身子一颤,却是高扬起头,笑得越发妖媚,“忘了也不打紧,反正如今你说的什么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 洛月殇沉默,亦或是竭力隐忍,只听得芸娘一句断情绝爱,漂浮在空中,隐隐不散。 “我走了,相识一场,多谢你来送我。” 雨越下越大,雨水沾湿在唇瓣上,苦涩异常。 “不愿牵连。”芸娘抬步转身,就要前行,洛月殇依旧靠着墙壁,前倾弯着腰,轻轻的话语却重若千斤,大过了雨声,压在转身那人的心上,“牵连天下人,也不愿牵连那一人。” “……”腿脚重若千斤,抬不起,贝齿咬落唇瓣,红楼女子多寡情薄幸,谁说不是?“洛月殇,女子善变,先前我万般稀罕你,可如今,只觉你一文不值……” 话说出了口,才知道其实没有想象中难,向前而行,向着离那人越来越远的地方而行,如此方好,好得不能再好。 洛月殇,你还有大事要做,还背负着雅姐姐的期望,万不能受我牵连。 洛月殇,你的心意我终于懂了,我们不要难过,其实是件好事。 心若离,情断戚,嗔痴迷,无凭依。 砰然一声,电闪雷鸣,自以为潇洒的步子,复又停了下来,僵硬立于雨中,迟疑半刻,终是抑制不住,颤抖转身。 那人本染一身月华,高洁无瑕,笑意朗朗间,运筹帷幄,端得举世清明。 可如今…… “洛……月殇……” 倒在满地脏污泥水之中的那人是谁? 放任自己蜷缩颤抖软弱不堪的那人,又是谁? “洛月殇……”头低垂,唇角勾起冷漠的弧度,转身抬脚继续前行,风雨中只飘落一句:“收起你的苦肉计……” 倒在地上的洛月殇,微微阖了眼,依旧在笑。时间在无力的指尖飞灰湮灭,忽然一阵剧烈的痉挛,薄唇一张,呕出大口鲜红,荼蘼在肮脏的地面,很快被雨水冲刷不见。 “……你是谁,怎么可以把我的洛月殇搞得这般狼狈?” 不知多久,一把伞挡了风雨侵蚀,幽怨的声音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雨水打落在油布伞上,噼啪作响。 “上官箬芸……”洛月殇缓缓睁开了眸子,唤了她的名字,眸光清朗,唇角带笑,“我洛月殇不怕被你牵连,一点也不怕……” 洛月殇!我上官箬芸不怕被你牵连!一点也不怕! 三年前原来那般的傻,呼喝间觉得万般勇敢无畏,如今才知多么贫乏。 “你就料定了我会回来么……”芸娘避开洛月殇左肩伤处,将他从泥水中扶起,素手挪开他胡乱死命摁压的腹部,带了内力护着暖着那些痉挛的内腑,“你寒症腹疾,都受不得凉气,淋什么雨?回去雅姐姐和揽月又要数落我……” 寒症是他的宿疾,不可淋雨,她知道。 那日他救她,替她承的伤,她也知道。 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因为她已打定了主意要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我未料定任何事……”洛月殇抬手覆上暖着自己胃腹的素手,感受着那身后怀抱里的清甜香气,“只想着,说不定可以为你任性一回……” “你……背负那么多,如何可以任性……”芸娘掩眸,挡住心疼,自嘲般笑了笑,“我闯了祸事……” “替恩欣报仇,你找太子而不找我……我腹痛一夜,真不知为哪般。”洛月殇抬起另一手,怜惜地摩挲芸娘半边脸颊,“……你被太子利用了,可知?” “嗯。”芸娘轻轻点了点头,“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芸娘……牵连与在乎,我都懂了,你呢?懂了么?”洛月殇浑身轻颤,寒症已发,苍白的唇带着淡淡的笑,沁人心扉,让人心动。 “……懂了。” 懂得一个道理,或许一生,或许转瞬。 被伞遮住的天地,落下了咸涩的泪雨,一双看淡红尘的眸子里,显出掩藏极深的单纯。 其实她的心澈若清泉,不过掩于浮华之下,碰触得到的,唯有他。 ****** “先前推搡,可有伤到你?” 马车里,易了容的莫无和易了容的冷青翼,两人自称兄弟。 这是一队杂耍流浪艺人,一路向西北,一行七人。据说是塞外玁狁部落可汗大寿,受其邀请,前去助兴。 莫无和冷青翼混入其间,花了些心思,并非完全的巧合。 那日,两人离开红釉小筑,正在思虑如何混过各处城门把守,却是偶遇这一队人马。起先并不顺利,莫无身手了得,舞刀弄剑,不在话下,可冷青翼只会些琴棋书画,文人东西,再加上身子弱,发着低热,领队之人觉着毫无作用,反会耽搁行程,故而不愿收留。 莫无拂袖离去,冷青翼却留了心眼。 队中八人,只有一人身板与莫无相似,看着莫无舞刀弄剑时,别人拍手叫好,他却嫉妒眼红。想来应为同样技巧,混口饭吃,却见莫无超出许多,自然不得待见。 如此甚好。 若说善心老好人,莫无和冷青翼皆不是。于是一夜过后,其余七人醒来,发现莫名其妙少了一人,舞刀弄剑的那人!外族部落最爱这些中原武艺,若是失了,自然不好交代,莫无和冷青翼静待原地,便等来了相邀相请。 然后一一结识。 领队的中年人,大伙尊称为云叔,唯利是图的精明商人,无甚技艺,倒是很会张罗,拉着一队人到处表演;阿德、阿忠、阿义是三兄弟,擅长舞狮,配合亲密无间,千姿百态,妙趣横生,宛如活物;倾情是个冷艳女子,身形妙曼,面目精致,平日里话语不多,擅于舞鞭,那软鞭在其手中,一如灵蛇,上天入地,花哨华丽,纷繁缭乱,美不胜收;小敏和小柔是双胞姐妹花,大约六七岁模样,小敏是姐姐,有些害羞,小柔是妹妹,活泼爱笑,牵一线银丝于半空,两人立于其上,却比平地更稳,玲珑娇小,舞步轻盈,相互叠加配合,几个惊奇动作,让人叫绝;祁扬善舞刀,年岁与莫无大致一般,银晃晃的大刀在他手上,处处挥舞,带着内力,于大石前一阵精妙绝伦的飘忽,舞毕则字现于大石之上,多是些祝词。 如此八人,各自身怀绝技,到处惹得满堂喝彩。 如今祁扬不在,多了莫无和冷青翼,两人化名“程无”“程青”。 “咳咳,没事。” 冷青翼低咳两声,几日的低热让他身子发虚,连日赶路,真是有点精疲力竭。 先前一刻,过一处城镇守门,守卫要求一一验身检查,搜捕要犯不过打着名号,关键看中了倾情,借机揩油。三兄弟很是气愤,便是理论,理论不行,便是推推搡搡,莫无被三兄弟拉着一起理论,便和冷青翼不在一处,推搡中不能救助格挡,自是担心。 冷青翼不着痕迹虚掩小腹,小腹伤口本已好了许多,可先前推搡间,为了护着身后小敏小柔,不慎被人手肘狠狠顶中,如今仍是抽痛不已,却不愿说,那云叔一直盯着他,只觉得碍眼,怎好再被找去话茬。 “病秧子,哼。”同车里自然还有其他人,云叔不悦地清了清嗓子,指着三兄弟便骂开了,“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着?和官府穷闹个什么劲?!这要是被抓了去,吃牢饭不要紧,若是耽搁了时辰,可是要命!” “……”三兄弟黑着脸不说话,之前看着云叔赔银子赔笑脸,就知道回来要被数落,瞥了瞥默不作声的倾情,倒也心甘情愿。 “呐,后面还有三个城门要过,有什么气就忍忍,别再给我添堵了,听到了没?!”云叔掂量了几下钱袋,心疼着那些用去打点的银两。“哼,我出去透透气,看到你们就烦!” 云叔绕过众人,掀开帘子,坐到驾马车夫边上,走过冷青翼身侧时,还不忘厌恶地剜了一眼。 “切,我们还烦呢!”阿德轻哼了一声,冲着倾情问了句:“没事吧?” “没事。”倾情抬了抬眼,表示感谢,便又冷然不知所想。 “程青哥哥,你之前护着我们,是不是给撞到了?不要紧吧?”小敏脸上微红,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喝点水吧,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多谢。”莫无带冷青翼接过水,小心喂他喝下,不动声色按着他的心口,缓缓输送着内力。 “别担心,我没事,就是有点累……”冷青翼看着小敏笑了笑,易了容的面目清秀普通,只让人觉得亲切。 “大家别拉着脸了,不如我给大家唱个歌吧?”小柔大方站起,立于人们中间,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便哼唱起了童谣。 朗朗的格律,清脆的韵脚,黄莺般的声音,满车绕。 深深的关心,温暖的怀抱,清泉般的薄唇,微微翘。 第一百一十回:心亿则乐 那一日,景阳做足了准备,先服静心丹,可解一切迷药,后至太子殿尽量不吃不喝不碰物件,却还是着了道。 太子邀他赏乐,弹奏之人,正是芸娘。 屋子里淡淡之香,是西域催魂香;耳边靡靡之音,是失传落魂曲。 两者叠加,静心丹也抵御不了,迷迷糊糊间睡去,待到醒来,卧于温柔乡。怀中女子,柔软贴合,赤裸交缠,不分你我,床褥点点殷红,心上阵阵惊悚。 自是有人要在此时闯入,不由分说,捉奸在床。 此女子乃前朝公主,甄嫣。 甄嫣其人,长相平凡,心思单纯,活泼刁钻,任性妄为。 幼时托太后抚养,养到五岁时,遇上宫变,转眼变为前朝公主,理应禁锢为阶下囚,却因太后视如己出,疼爱非常,这才特赦于后宫,无忧无虑而活。 如今,完璧之身,毁于一旦。 “甄嫣,哀家问你,怎会如此?”太后稳坐高椅,看着伏在地面嘤嘤哭泣的女子。 “甄嫣不知,只知醒来便如此了。”甄嫣哭时,半惊半喜,只因那人系景阳。 两人曾有一面之缘。 那时正值景阳遭逢家变,重伤之后。 伤势未愈的景阳,虚弱苍白来见太后,求得同情怜悯,寻得助力。 甄嫣还小,诸事不懂,误闯了太后殿宇,撞见相谈的两人。 只见跪于地面之人,面容俊逸,声音动听,苍白之下,显露隐忍,坚毅之余,字字珠玑。 便有一种落败之时不见退缩,受苦之时不见惧怕的大无畏。 对于甄嫣来说,并不知道这么许多,只知道,内心深处的懦弱深深受其吸引,前朝公主的命运,她虽不多想,但毕竟事实,也免不了辛酸,如今见一英俊男子,逆境之中光华满身,自是动了喜爱之心。 事后,两人几乎再未见面。 甄嫣却是多方打听,每每听得下人传言,其在宫中种种,都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景阳从落魄走至今时今日,自然有一番本领,吸引万千少女心,也是事实,其中暗含甄嫣。对于景阳府中男倌冷青翼之说,甄嫣也有所耳闻,好奇之余不免失落,始终不信,那人只喜男色。 如今,莫名其妙发生如此事情,自是打定了主意,把握住机会,赖定终身。 “此事已传出,女子贞洁,怎好儿戏,甄嫣你是怎么想的?”太后此问,乃甄嫣默默等待的问题。 “甄嫣愿嫁。”女子矜持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愿嫁得如意郎君,此生举案齐眉。 “唉,也只好如此。”太后暗自叹息,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太子于皇上面前,长跪一晚,言辞灼灼间,皇上心悦诚服。 “此举并非荒唐儿戏,父皇也知,眼下最为野心勃勃之人,便是景阳皇兄。” “甄嫣乃前朝公主,律法有规,嫁娶前朝皇族,则收兵权,降官阶,父皇正好如此管束。” “先前新政,已乱其阵脚,如今若是当真逼宫根本以卵击石,景阳皇兄做事谨慎,父皇不必担心其眼下将有何违逆之举。” “圣旨赐婚,皇奶奶那边大约也会如此要求,儿臣会暗中将此事渲染波及更大,涉及皇家颜面,父皇颁旨,也为无可奈何之举,景阳皇兄就算有所不甘怨言,也不好发作。” 九五之尊,微微思量,面上带笑,转而看向身侧内侍总管。 “王德,你怎么看?” “咱家认为,太子此举甚妙!” 如此,板上钉钉,婚事促成,意料之外,算计之中。 圣旨下,赐婚赏礼,喜气洋洋;吏部书,收权降级,惨淡连连。 景阳,咬牙握拳,一一受下,打断牙吞肚里,诸事不顺,迁怒于人。 有些人他动不得,但有些人,他却能捏得死! “悬赏金额再加一倍,传令各个城门,严查易容!” “是。” 悬赏捉拿莫无和冷青翼的赏金,已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目,临到落款,写了“生死不计”四字,已显出了某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王爷,黯月认为,有一处可寻求其帮助,或有奇效。” “哪处?” “冥城。” 肖奕暗中成为景阳谋士,改名黯月,半张面具遮了容颜,从此再见不得光。 景阳大婚那日,冥城接其委命,此单生意辗转至冥城城主手中,沉眸思虑,唇带笑意,手下人不知为何,只听得吩咐:“若是找到,不得泄露,先回来禀报,再做定夺。” 喜帐红烛,一夜凄凉,本就是错误的开始,哪里会有善终? 甄嫣摔了满屋子可摔的东西,迁怒了一干奴婢下人,终是见到景阳。 “王爷,我……” “我带你去参拜皇上太后。” 礼数不可废,除此之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 “在想什么?” 虽已入春,但寒意未消,马车停于一处休憩,众人下车。 此处一条河流,涓涓流淌,不知向那何方。云叔和驾马汉子侃侃而谈,兴致颇高;三兄弟活动筋骨,大口呼吸清晨新鲜空气;两姐妹嬉闹一气,蹦蹦跳跳到处打转;倾情离得远些,甩鞭而舞,每每下车但见空地便是如此;冷青翼独自靠着河边大树,看着众人,静默不语,莫无取了热水药物,走近问道。 “没什么。”冷青翼笑了笑,接过药物和着水喝下,“只觉这样的日子,有些不可思议。” “别担心。”莫无顺着冷青翼目光望去,正是姐妹俩嬉笑娇憨模样。 “嗯。”冷青翼应了声,掩了心事。 昨日路过茶亭酒肆,众人停下吃食休息,便听身侧人讨论不歇,关于那些高额悬赏。队伍里的人也颇感兴趣,交谈间无不表露出对赏金的向往,特别是云叔,简直双眼放光,垂涎欲滴。后又有人说“生死不计”,说江湖上许多杀手草寇如今什么都不干了,只分头到处找此两人,其中冤假错案不计其数,枉死者与日俱增,人心惶惶不得终日,到头来不骂悬赏之人,自是咒骂逃犯,言语间不乏辱骂声,难听得很。 莫无冷青翼易容之下,并不见多么慌张,只是窒闷难免,众矢之的,自然不是好受,更何况听说景王府已拜帖冥城,如此紧追不舍,不顾死活,当真誓死不休。 去,或者留。 这一队人是极好的掩护,可是相处下来,人心肉长。乐观豁达的三兄弟,天真可爱的两姐妹,还有冰冷却不漠然的奇女子,即便是那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云叔,也是多处打点,处处维护,言语间虽恶毒,却见不得队伍里出什么岔子。 如此一队人,若言殃及,于心何忍。 于是,冷青翼说:走。 莫无说:好。 说走就走,今夜便走,计划已定,险中无惧。 “程青哥哥,昨日吹的曲子,教教我们,教教我们!”小柔不知何时拽着小敏跑到身边,手中拿着竹笛,笑着递给冷青翼。 “笛子哪是一时半刻便能学会?小敏别闹!”小柔又害羞起来,拉着自己的妹妹,对着冷青翼点头致歉。 “那就再吹一个!好听的!我跟着后面可以哼歌跳舞!”小敏不依不饶,硬缠着不放。 “……”莫无刚要黑脸,却见冷青翼轻轻摆手。 “好。”欣然接过笛子,放于唇边,莫无担心而望,冷青翼摇头示意无碍。 气息起,笛音出,粗糙的笛子,音有些不准,但冷青翼各中好手,便掩盖了去。众人寻音而来,两姐妹相视一笑,万分默契,随音而舞,宛若花中双蝶,翩舞飞飞,时而高亢,时而婉约,好看无比。 “啪啪啪……”一曲完毕,竟是云叔带头鼓掌,众人随后,一片称赞。 “看来,好像也不是一无用处……”云叔眯着双眼,对着冷青翼一番打量,心中细细算计,抬首望向倾情,“倾情,若是一曲笛音,你可舞鞭更美?” “可以。”倾情答道,转眸也看向冷青翼,“……请。” “好!来一个!” “难得倾情如此给面子啊!” “快点快点!我都等不及了!” 众人散开,留出空地给倾情,不待冷青翼首肯,便已期待万分。 冷青翼微微苦笑,骑虎难下,本就身子虚弱,丹田力衰,吹奏一曲,小腹伤处已觉抽痛,再来一曲,不知是否太过勉强。 “各位,舍弟身子差,如今一曲已是勉力。”莫无出声,自是不让冷青翼吃苦。 “……也好,看着脸色确实不好。”阿义面露失望,却也不强人所难。 “应该的,程青哥哥昨夜似乎也睡得不好。”小敏赶紧接上。 “可是……好可惜……”小柔嘟囔着,立刻被小敏拉到身后,不许讲。 “……请。”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往日里最无欲无求无所谓的倾情,此时却是无比坚持,长鞭一抖,已是摆了架势,只待笛音起,一舞淋漓。 “……”云叔双手抱臂,并不言语,细细打量其间微妙情绪。 “说了不……”莫无双眉一拧,不知缘何强求,却被冷青翼断了话语。 “好吧,我尽力而为,若是中途断了,还请见谅……”冷青翼看着莫无带上愠色的眸子,轻轻笑道:“我不会胡来。” “多谢。”倾情掩眸,像是沉迷某种情怀,握着鞭柄的手微微发抖,藏着异常的激动,“可否……春江花月夜?” “好。”笛子再放唇边,冷青翼看着倾情,心中思量,便当做临别一曲。 女子本应如水,而今却如冰,背负的哀哀凄凄,谁人知晓。 春江花月夜,鞭随音起音落,击地啪啪作响,配搭出另一种激昂。 有人沉迷音色,有人激赏舞姿,有人赞叹蛇鞭,有人感慨融和。 却还有一人,始终担心相望,关怀备至,毋须言语。 曲音至止未断,余音袅袅不散。 众人惊愕,倾情掩面而泣,落泪不止,何故如此狼狈? 冷青翼面色苍白,满额汗水,摁着小腹急促喘息,莫无不着痕迹揽住支撑,低低耳语,不让人听:“你并不亏欠什么。” “……总被人看低,卖弄而已。”冷青翼不愿承认,淡然而笑。 笑容柔美纯粹,相望者,已醉。 第一百一十一回:智勇双全 “程青哥哥,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好点?” 甜甜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楚,冷青翼吃力地睁开眸子,看着眼前满脸担心的少女。 “嗯,好多了。”沙哑的声音里掩不住虚弱,唇边递来了温热的水,滋润着干涩的喉咙。 “你又发烧了,就说不要勉强了。”小敏换了块冷帕子放在冷青翼额头上,“不过,小敏从来没见过倾情姐姐那个样子……程青哥哥,你真厉害!” “……我只是会吹笛子。”冷青翼笑了笑,被子下一只手搭上小腹伤处,不显痕迹,“其他人呢?” “云叔去打探情况了,三个哥哥拉着倾情姐姐去买些干粮物品,程无哥哥说去买药,小柔跟着程无哥哥一起去了。”小敏说话间,冷青翼已然看清了四周,大约是家客栈。 “现下几时了?”冷青翼闭了闭眼,这身子虽说不再半死不活,但依旧如此虚弱,之前吹罢笛子,上车不到半刻,便失了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 “大概未时,程青哥哥饿了吧?”小敏从袋子里取出一块薄软的饼,递给冷青翼,“这是我自己做的,虽然冷了,但还是很好吃的。” “……谢谢。”冷青翼不好拒绝,接过放入口中轻嚼,香甜满口,不觉眸中带笑,“果真好吃。” “是么?!真的好吃么?!太好了!下次做了热的给程青哥哥吃!”小敏一阵大呼小叫,拍着小手,满面羞红。 “……好。”冷青翼掩去眸中一缕伤怀,点头称好,小姑娘自是更加高兴。 “程青哥哥,过会儿还得赶路,难得机会,你再歇一会儿吧。”小敏喜滋滋地站起身,替冷青翼掖了掖被角,“真希望程青哥哥赶紧好起来,这样……大家一定都很高兴!” “让大家担心了……”冷青翼看着小敏,眸子里漾起一片柔情,姐妹俩因水灾家破人亡,被人贩子捋走,自小吃尽苦头,这才练就一身绝活,如今逃了出来,日子终究好过许多。“其实,我好多了。” “恩恩,脸色是好了些,之前好白好白,吓死人了。”小敏复又坐好,两手摆弄着衣角,笑得腼腆,“自从祁扬哥哥走了,你们来了,我总觉得大家好像都有些变了。并不是说不喜欢祁扬哥哥,只是他太爱计较,总是搞得大家不开心。之前阿忠哥哥不过称赞了一句别人刀耍的漂亮,祁扬哥哥就和阿忠哥哥大吵了一架,若不是云叔出面,说不定就要大打出手……我不喜欢争吵打架,小柔也不喜欢,你别看小柔平时叽叽喳喳,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每次看到大伙儿吵架,她都会偷偷的哭,她问我,都是家人不是么?家人为什么还要争吵打架?” “小敏……”冷青翼不知心中什么滋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与莫无不过匆匆过客,今夜便要离开,如今又能说些什么。 “倾情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的大姐姐,平日里虽然不怎么爱笑,但其实非常关心我们,饿了就会有食物递过来,冷了就会有衣物丢过来,云叔和大哥哥们粗手粗脚,我和小柔基本都是倾情姐姐在照顾,记得有一次……” 话匣子一开,少女便觉停不下来,如数家珍般将偷偷藏在心里的事情一件件拿出来说,冷青翼静静听着,喜怒哀乐间,也觉得暖,这一队人在一起原也相处了三年,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奔波一起游历,那般深厚的情谊……他的身侧也曾有过,不过逝者如斯。 “程青哥哥……对、对不起!你看我,让你休息,还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没了……”少女说了许多,忽然一惊,这才意识到冷青翼一直睁着眼细细地听着,不觉面红耳赤,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喝点水吧。”冷青翼依旧轻柔笑着,“你这么喜欢大家,我想大家也一定很喜欢你。” “是、是吗?”小敏面上更红,拿了桌上的茶盏倒了水喝,心中甜丝丝的,乐开了花。 “……”冷青翼按着小腹的手微微用力,转了头向床的里侧,忍过又一阵绞痛,淡淡地说道:“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好,你睡吧,他们大约还要一会儿才能回……”小敏话未说完,木质的门砰然而开,高大的身影遮了一些屋子外的光,背光而立的人,转瞬间看不清模样。 “在楼下见着马车,没想到真的是你们!”一声大喝,带着明显的不悦,冷青翼撑起身子,看向来人,不消一会儿,便看得清清楚楚。 “祁、祁扬哥哥?!”小敏一阵惊愕,下意识站了起来,却见祁扬三步并作两步,一冲而来,暴戾的气息扑面,少女禁不住发抖。 “你们这是过河拆桥,有了新人就不管旧人死活了是不是?!”祁扬冲到床侧,一把推开小敏,大手揪住冷青翼的前襟,迫他猛然直起身子,然后内力一运,手臂一甩,冷青翼便如破布般被甩了出去,撞着桌椅,伴着茶壶茶盏,一起狼狈地摔落在地上。 “祁扬哥哥!你做什么?!”小敏几乎吓呆了,大叫着扑过去扶起冷青翼,面对着祁扬的愤怒,在恐惧中倔强地憋着眼泪。 “你该问问他们!都对我做了什么!!”祁扬盯着冷青翼,眼睛里几乎在喷火。 “……”冷青翼不着痕迹压着伤处,抬眼看向祁扬,挑眉冷笑道:“吃肉喝汤各凭本事,技不如人倒来怪谁?!” ****** “你武功可能比我厉害,但你可会在巨石上书写?!哼,我告诉你,光有武功,写不出一手好字,想不出好词绝句,也是绝不如我!” 那日,冷青翼有着计划,却未料苦主先找上了门。 祁扬一眼便识得自视甚高,之前被挫了锐气,听着队里人阵阵惋惜,心中气不过,便独自跑了来,给以颜色,却不知正中冷青翼下怀。 “你又怎知,他字写得不如你,好词绝句不如你?” 挑衅谁不会?冷青翼看似柔弱,尖锐犀利起来,连皇帝老儿都要让上几分,更别说眼前这个有勇无谋的匹夫。 “不如比试一番!”祁扬一脚踏进陷阱,却仍不自知。 “比完之后,输赢如何?”冷青翼笑着扬眉,莫无在其身后,也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 “你们若是输了,便和我回去,和他们说说到底谁厉害,你们若是赢了……”祁扬话说一半,话头被冷青翼抢了去。 “我们若是输了,不但和你回去说这输赢,还昭告天下你的本事!可若是我们赢了……我们便取代你加入队伍,你看如何?” “……”祁扬微微犹豫,却又想着扬名立万,最后琢磨着,无论如何依着云叔的性子,断然不会接受一个拖后腿,索性心一横,说道:“一言为定!” 莫无抱着冷青翼,跟着祁扬一路轻功,到了一处大石面前,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便见祁扬飞身而起,手中大刀如游龙飞凤,利落畅快间,在大石自上而下,篆刻“忠孝节义礼仪廉”七个大字,隶书字体,字字有力,笔迹繁复,大小却基本相同,确实精彩。 冷青翼看着这七个字笑了笑,伏在莫无耳边轻语,莫无微微皱眉,却见冷青翼一双眸子,狡黠得很,这般紧张逃亡的当口,竟是激起了玩心。 “好了,该你了!”祁扬昂首阔步而来,对于自己的发挥,似是无比满意。 “……”莫无又看了眼冷青翼,飞身而去,腰侧流鸣出鞘,这次真的是呜呜悲鸣。 再好的刀,大约也不愿无缘无故去砍石头吧。 莫无的身形从来都是只讲求快,精准,而不讲求花哨,刷刷刷几下,飞尘直落,待到落定,比之祁扬快了一刻钟。 与“忠孝节义礼仪廉”并列对齐,也是隶书,书写“壹贰叁肆伍陆柒”。 莫无字体,一如其人,刚正间不见丝毫拖沓,转锋时不带半点犹豫,加之流鸣锋利,自是一气呵成,不见半点瑕疵。 “哈哈哈,这是什么意思?”祁扬看着那些字,大笑了起来,“小儿背数么?” “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就是什么意思。”冷青翼唇角勾起,若不是易容,那张绝色的脸上,此时定是绽放着倾国倾城的光辉。 “我是什么意思?我‘忠孝节义礼仪廉’,是说‘无耻’!”祁扬扬眉直视,嚣张无比。 “那我们‘壹贰叁肆伍陆柒’,是说”忘捌“(王八)。”冷青翼挑眉直视,自是嘲讽。 “你!”祁扬再看那七个字,的的确确与自己七个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先说字,你的‘忠’字少了一点,你的‘义’字顿笔不见,你的‘礼’字折转不明,你的‘廉’字中间模糊,七个字,四个字有瑕疵,如何说?”冷青翼得理不饶人,一番话语落下,再去一一细看,果不其然。 “……”祁扬宛如泄了气的皮球,真正无话可说。 “输赢如何?”冷青翼微微有些气喘,见着祁扬便定然是出尔反尔之人。 “这次不算!再比!”果真如此。 蹭一声,流鸣再次出鞘,像是没有半分耐心,祁扬一簇发丝断落,心下不禁惊惧。 “我的耐心不错,可家兄不行,此生最恨不守信用之人,不知是否会斩首斩脚,掏心挖肺……”冷青翼话未说完,便见祁扬一路屁滚尿流而去。 莫无脚下点地,轻松追上,刀柄点穴,祁扬应声而倒。 “不杀可能会有麻烦。”莫无看着冷青翼,看着他难得的轻快神态。 “我们已然惹了天下最大的麻烦。”冷青翼靠在莫无怀里,吃力地喘息,唇角笑容再起,将脸埋下,“不用无辜人命换得安稳,之前说好的。” “好。”莫无伸手贴在冷青翼心口,缓缓给予内力。“那此人如何处理?” “困他一阵,待我们离开。”冷青翼覆上按在心口的手,抬首望着陌生的脸,熟悉的眼,笑容依旧,“其实我不知你的字写得这般好。” “我却知你的字写得极好。”莫无从衣襟里取出,折叠的整整齐齐写着“莫无”的宣纸,“你教恩欣写的字,我烧在瓷坛里了,这些我留下。” “……”冷青翼一愣,万万没有想到忽然见到这些,思绪纷飞间,仿若隔世,又不禁面红,好在易容遮住,“我……” “什么都别说。”托住后脑,一吻情深。 不必说,噩梦已过。 ****** 小剧场: 坑坑:莫无,你一介武夫为毛字写得那么好看?(——▽——) 莫无:…… (——。——) 小冷:我知道我知道!!!!(^? ^) 坑坑:说!(☆_☆) 莫无:不许说! -_-# 小冷:因为莫无小时候不听话,罚抄秘籍,抄啊抄。( ? ▽ —— )? 坑坑:…… 莫无:…… 小冷:……(((o(*?▽?*)o))) 第一百一十二回:姐妹双姝 西广城已离京城有些距离,整座城不大,来往的人却出奇得多。 原来城中丝绸生意做得极好,最有名气的西广苏家,祖传秘法,编制的丝绸,细腻柔滑,色泽鲜艳,花纹华丽,美不胜收,连皇亲国戚都差人不远千里跑来买卖,自是得天独厚,名扬天下。 先养蚕,再有茧,先得茧,再抽丝。苏家的丝绸有两种织法,生织法和熟织法,生织法先织后染,熟织法先染后织。前者丝织成胚绸后染色纹花,成本低、过程短,价钱也不太贵,多为百姓购置;而后者根根挑丝,以丝染色,工艺极为耗时,不过编织成绸后,色泽均匀,质地更加软滑,加之纹图华贵,多为贡品,专供皇城。 莫无带着小柔,一路走过街市,四周小贩吆喝声声,丝绸铺子开得到处都是,赞叹观赏者、讨价还价者、大力吹嘘者、招揽生意者……一番热闹非凡的景象。小柔孩子心性,各处好奇,见到喜欢的东西,都要看看摸摸,或者买上一些,她自己有些银两,也不积攒,每每挥霍一空,少不得被小敏数落。莫无自是不会多去搭理,一路向着药铺而去,几次身侧小柔不见踪影,也不停留等待或是找寻,依旧一路走到底,不闻不问。倒是小柔厉害得很,无论丢上几次,都能找回来,每每回来,手中都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这是给小敏的,这是给倾情的,这个给阿德,还有阿忠、阿义,好吧,这个是给云叔的,车夫大叔也不能少……”买的物件零零碎碎,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小柔坐在药铺门口,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乐滋滋地翻数着,生怕漏了谁。 “走了。”莫无买药时,自是看到墙上通缉令和药铺禁卖的药物通告,皆与治疗心疾有关。不着痕迹地轻皱眉角,买了治疗风寒和寻常外伤的普通药物。那人的心疾仍有发作,但发作时已不似初识时那般激烈,暂用息转心法和赛华佗留下的药物控着,应当还能撑上一阵子。 “好啊!”小柔乐呵呵收拾好买的东西,屁颠颠跟在莫无身后,继续啃着她的糖葫芦。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段,忽闻一人大喝“站住”,却见三个官差模样的人,将莫无围住,上下打量,满脸狐疑。 “你是何人?家住何方?姓名为何?倒与悬赏捉拿的要犯身量相近……走,跟我们回一趟衙门!” 不知何以被察觉蛛丝马迹,亦或只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莫无静立于市,心中思量对策。跟去衙门绝无可能,眼前三人根本不是对手,摆脱之后,便回客栈与那人会合,再做打算。主意打定,手已不着痕迹摸向腰际流鸣,虽知不是明智之举,但也无可奈何。 “呜呜哇啊……”忽来的少女哭声惊天,路人纷纷驻足侧目,小柔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拿着糖葫芦,哭得那叫个伤心欲绝,“爹爹!爹爹!你要被抓走了吗?!呜呜呜!小柔可怎么办?家里生病的娘娘可怎么办?呜呜呜……不要不要!小柔不要爹爹被抓走……呜呜呜……小柔是乖孩子……爹爹不要走……” “哎呀,这是造什么孽啊……” “孩子还这么小,家里媳妇儿还病着,这官老爷……” “抓人抓人,抓什么人!明日便是小年,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几位官爷,这家子怪可怜的,家里人等着药呢,可不好闹出人命啊……” “是啊是啊,瞧瞧这孩子哭得多伤心,错了错了,通缉的是两个大男人,可不是什么父女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那三个官差见小柔紧紧抱着莫无大腿,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又见莫无手中确实拎着药物,一张麻子脸也实在和画像上的人相去甚远,于是挥了挥手,呼喝几声,散了人群,自个儿也走了。 小柔激动地一一谢过四周的人,见人群散去,拉着莫无就往一条小巷子里钻。 “好险好险,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跑到巷子里,小柔拍着小胸脯,脸上泪痕未干,唇角带着糖葫芦的污渍,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多亏有我是不是?是不是?!我帮了大忙,对不对?!” “……”莫无看着那双笑弯了的眼睛,周身却是起了肃杀之气,“你竟知道?!” “嗯嗯,小时候爹娘不想要我和小敏,也是我第一个看出来的。”笑容仍在,却忽然浮出悲伤老成,并不避讳知晓事实真相,似是也不惧怕莫无如何狠下杀手,“我也希望自个儿迟钝些。” “……”莫无凝眉,看着少女一双清澈的眼,问道:“你既已知,何故不说?” “为何要说?看不出大家喜欢你们么?”悲伤瞬间散开或是被掩藏,少女忽闪的大眼睛里,有着孩童的狡黠天真,“这是我的家,家人喜欢的,我都喜欢。” “不怕被牵连么?”莫无收了肃杀之气,不善与人交往的杀手,第一次对冷青翼以外的人,露出了少许的温柔,“我们今夜便会离开,他不愿牵连你们。” “……是么?嘿嘿,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小敏那家伙大概要哭鼻子了!”小柔嘿嘿嘿做了副鬼脸,高高抬着头,向莫无伸出手,“我的糖葫芦,赔来!” 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啃了一半的糖葫芦,可怜兮兮地躺在泥水里,独自哀鸣。 ****** “唔……” “祁扬哥哥,你放开他!放开他!” 客栈里,祁扬被冷青翼一句话踩中最痛处,口中咒骂,大步一跨,捉着衣襟领口,轻轻松松便将冷青翼提了起来,一双眼几乎就要喷火,看着手中的人,恨不能生吞活剥! “你们设计陷害我,还说什么技不如人?!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说罢提拳便要打,小敏哪里容得,一跳一扑,拼命抱着祁扬的胳膊,死活不放,“放开!快放开!” “不放!不放!祁扬哥哥!你先放开程青哥哥!他还在生病!你快放开他!”小敏仗着身子柔软,死死纠缠,力气不大,决心不小。 “小敏,快让开……会误伤你!”冷青翼低热未退,小腹伤处又难受得紧,被这般拖拽拉扯,早就折腾得没有几分力气,眼见着祁扬越来越躁,心底越来越惊,再如此拉扯,迟早出事。 “祁扬哥哥,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这样解决不了问题的!”小敏哪肯放手,只觉一放手,怀里抱着的粗壮胳膊便要招呼到冷青翼身上,于是紧紧闭着眼,竭尽全力抱着,无论如何推搡,铁了心不放! “好好说?!有什么好说的!待我教训了他,再和你好好的说!小敏,你放开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祁扬使力要挣脱小敏的束缚,手脚并用间,毕竟武人,挣脱不开,便下意识手臂一扯,膝盖猛力一抬,一气呵成的动作,小敏的身子便不由自主迎着那膝盖撞去! “嗯……”巨大的冲力结结实实陷进身子里,闷痛翻滚,冷青翼随着膝撞的力道,向后弓起了身子,倏然咬唇,压下溢出口角的呻吟,汗水瞬间布满额头,剧痛之下只觉庆幸,幸而来得及。“……住手……伤她作甚……与她何干……” “程青哥哥?!祁扬哥哥你做什么?!你这个坏人!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电光火石间,小敏几乎反应不过来,最后只见得如此暴力一击下,挡着自己的单薄身子痛苦地蜷缩模样,想着相处十余日里,这人的百般温柔,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看着眼前的胳膊,张口就狠狠咬了下去。 “啊——”胳膊上的疼痛,终于激发了祁扬所有的暴戾,气聚丹田,十成内力,胳膊挥动,猛力一甩,小敏哪里扛得住,便直直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一声呜咽,正面朝下,趴伏在地上不动了,只见后脑不断落下殷红,散落在地面。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如此情状,祁扬方才傻了眼,僵立在原地,依旧揪着冷青翼的衣领,不知所措。 “救人……”冷青翼忍下所有不适,竭力抓住揪着衣领的手,“快用内力救她……” “……”祁扬转头看向冷青翼,眼睛里布满了焦急恐惧,“不,不是我,不是我!是你!都是你!都怪你!” “……”冷青翼沉默相望,一双如水的眸子骤然冰冻,变得异常尖锐,宛若一柄利剑直刺入祁扬内心深处,“放开我……” “不,不是的……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祁扬看了看冷青翼,又看了看血泊中的小敏,神色恍惚,言辞混沌。 “……”冷青翼的眸子已变得深黑,看着祁扬的错乱,陡然扬高了声音呵斥道:“你这一无是处的懦夫!放开我!!” 心慌意乱的祁扬浑身一颤,放了手。失去了支撑,冷青翼摇晃几下,扶了一旁桌子,才没有倒下,再抬头,就见祁扬慌不择路向外跑去,口中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压着腹部,强忍过阵阵绞痛,冷青翼踉跄着走到床侧,在自己的包袱里摸出药来,那药是赛华佗留下给他治疗心疾的,如今只剩六粒,不过救急要紧。药物虽不能乱吃,但心疾之药,多为补气补血,如今情势紧急,服下定是利大于弊。 努力支撑,走到小敏身侧,用帕子按住她后脑上的血口,小心将她翻转过来,抱在怀里,给她喂下两粒药物,助她咽下,搭脉而探,所幸虽然微弱,但气息尚存。 “何必如此拼命……”冷青翼看着少女惨白的脸和紧闭的眼睛,心下不觉抽痛难平,“不过萍水相逢,毫不相干的人……” 冷青翼坐在冰冷的地上,竭力挺直腰杆,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等到众人归来。 第一百一十三回:昭然若揭 据说,第一个回来的是云叔。 怀里的小敏被人抱走,所有紧绷的坚持一松,疼痛乏力虚弱疲倦铺天盖地,身子一软,便往地上倒,一片黑暗中,听到有人呼喝: “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声音很大,很激烈……很在乎。 彻底倒下,身下的地面很凉,心里却很暖,小敏大约不会有事了。 “莫……无……”地上有碎裂的瓷片,他摸索到一块竭力握在手里,手心的刺痛维持着混沌散落的意识,还不能睡去,若是莫无回来,看到这般的自己…… 这世上,最悲哀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无可挽回的误解。 鲜红和血腥味儿刺激着感官,躺在地上蜷缩痉挛的他,没有道理让莫无冷静。 而莫无杀人,不过一念。 “青翼!” 恍恍惚惚间,一声略带惊愕恐慌的呼唤终于传来,很大,很激烈,也很在乎…… 冰冷被温暖代替,冷青翼吃力地撑了撑眸子,只看得模模糊糊的光影,看不清楚。 “……不是……呃……他们……莫杀……”鲜艳的红在唇边酴醾,沉甸甸的黑暗压了过来,本来还想宽慰那人几句,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莫无不言不语,揽着怀里昏死过去的人,一动不动,沉默之中透着的清冽杀气,骤然冷却了四周的温度。 “……”小柔在一旁抑制不住打颤,她不敢想象若是那昏死之人没有坚持到此刻,如此一番替他们脱罪,眼前这杀气腾腾之人,会不会瞬时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不久之后,三兄弟和倾情也陆陆续续回来,末了云叔抱着头部包扎着白纱的小敏回来时,冷青翼已在床上安稳下来。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发生什么,空气中的凝重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至少受伤的两个人都还好好活着。 这般凝重不安一直持续到了半夜,无人入睡。 小敏先一步醒来,泪眼婆娑,字字句句,一一道来,真相大白于众人面前。 是非因果,难解难分。莫无始终一言不发,守在床侧,分毫不动。 直到次日午时,冷青翼方才悠悠转醒。醒来时,看着小敏坐在床侧,头上缠着绷带,虽是面色不佳,却也无碍模样,心下不觉舒坦,笑容自心而发。 “程青哥哥……”双眼通红的少女,已是不知如何说话。 “我没事……”冷青翼虚弱开口,转眼又看向一旁站立的莫无,那阴郁无比的脸,让他心虚。 “既然醒了,有些事,就说说吧。” 耳边传来云叔的声音,冷青翼这才看清,屋子里所有人都在,三兄弟、两姐妹、倾情……甚至是祁扬。心下恍然一惊,再看向莫无,果然满脸阴郁看得清清楚楚,却是那张熟悉的冷峻容颜,而自己的脸上,也缺了沾黏紧绷的不适,伸手一摸,光滑细腻…… 这,这是什么情况?! ****** 屋门紧闭,没有官差,自己安然躺在床上,其实已经说明了许多事情。 屋子里,当属祁扬最为狼狈,鼻青脸肿侧倒在墙角,似是意识不清,低弱地呻吟。 原来三兄弟自小敏处知道了真相后,便出门去找,直找到巳时过半,终于将人给扭了回来,回来时已被三兄弟给揍得鼻青脸肿。莫无自然不会客气,二话不说,一拳将祁扬打倒在墙角,便再没有爬起来过,众人静默不言,没人去扶,也没人阻止,其实都心知肚明,祁扬如今还能活着,已是奇迹。 “大夫说小敏后脑的伤口因为一直被锦帕压着,虽是流血,但缓了许多,加上似乎服下极好的药物弥补亏虚,这才保住了性命。”云叔爱抚着自己瘪下去不少的钱袋,满面忧愁,“我是因为这一点才同意不报官的……哎呀,赏金呀……” “咳咳……”三兄弟清嗓,提醒着要钱不要命的人。 “你若报官。”倾情冷冷站起身子,腰际长鞭如活物般倏然一展,堪堪落在云叔身侧,啪得一声,掀起一阵尘土飞扬,云叔面黑无语,垂泪望向姐妹花。 “哼!”姐妹花鼻子哼哼,一脸不屑鄙夷,转脸不理。 莫无默然,冷青翼窘迫。 身份的暴露,源于冷青翼易容的脱落,大约是先前推搡挣扎,亦或是鲜血沾染,总之那时莫无顾着替冷青翼缓解心疾腹伤,自然顾不到什么易容。 最先发现的是小柔,然后是倾情,三兄弟,云叔,小敏…… 纸包不住火,莫无多年杀手的自警,已做了灭口的打算。 一触即发的杀戮中,倾情说:“我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是谁。” “我们也是!我喜欢程无!”小柔紧跟着跳起,欢脱地抬起姐姐的手,“姐姐喜欢程青。” “小柔,要叫哥哥……”小敏身子还虚,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红。 “我们……”三兄弟对望一眼,略显腼腆地说道:“之前程无兄弟也帮了我们不少,那日在城门,推推搡搡间都护着我们,虽然一直没说,但我们三兄弟可不是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人。” “……”墙角的祁扬,自动被忽略。 “……”云叔默然不言,神情凝重,思虑再三,看向众人,说道:“你们可知其中危险?一个个倒说得轻巧,不怕被牵连,活腻了么?!” “云叔……”小柔甜腻腻的声音缠了过来,云叔头皮一麻,嘴角一抽,就看到小柔阴恻恻的笑容,“活腻的是你吧……呐,杀人灭口听说过么?” “……”云叔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了眼杀意已起的莫无,当场冷汗直瀑,“其实吧,我就是提醒提醒,队里也不是我说了就算,我听大家的,听大家的。” “……”莫无一直不言,心中杀意稍减,看着床上一张苍白的脸,利益权衡,得失之间,他的想法与冷青翼略有不同。 若是可以护得冷青翼安稳,即便让世上所有人陪葬,他莫无都在所不惜。 只是冷青翼辛苦强撑一句“莫杀”,自然没有白说。 “其实,我们本来已打算悄悄离开……”冷青翼靠坐在床上,苦笑浮于唇角,如此情形,大约也不可能离去,秘密揭穿,众人间关系已是微妙到了极致。 生死间,十余日的情谊,自是建立不起那般坚固的信任,思量间,似乎只有杀了所有人一路可走。 不愿杀,但猜忌已起,为求稳妥,莫无不定会再让步。 “这样,我们来做个生死之约。”平日里骂骂咧咧尖酸刻薄的云叔,每每危机面前都能端得四平八稳,处理得当,“我昨日打探,京城又对各处城镇下了命令,出城者皆需搜身洗面,查看仔细,你们俩这般定然出不去。如此,我们护你们出关,你们保我们性命,也算公平,你们看如何?” “极好。” 已是好得不能再好,冷青翼看了眼莫无,眸中带有请求,莫无不语,算是默许。 “可是,这要搜身洗面,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阿德不解,心下担心。 “办法自是有。”云叔见两人应允,不觉松了口气,笑看众人,掩不住得意,“西广苏家。” 众人面面相觑,冷青翼却不担心,见云叔表情,应是十足把握。 “今日小年,晚上城中有灯会,大家一宿未睡,都回房休息吧,晚上一起吃了元宵,便去逛逛,明日一早启程。” 诸事已定,便无留下叨扰的理由,云叔一番安排,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 临走前,云叔领着阿忠走到祁扬面前,复又向莫无冷青翼拱手弯腰道:“多谢二位不杀祁扬,此人懦弱胆小,却偏偏心高气傲,骨子里也不算坏人,我们和他相处三年,自是也有几分感情,对其所作所为,我在此向二位致歉。” “其实我们也有错失,此事便算扯平,相信云叔也不会轻饶他。”冷青翼淡然而笑,抬首便见莫无的脸又阴郁几分。 “那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阿忠扶了祁扬,跟着云叔出了屋子,屋门关上,独留两人。 “你就这般信他们?”莫无终是开口,语气自是不好。“不怕他们出门便去官府?” “不怕。”冷青翼努力撑起身子,去拉莫无,一脸讨好,“你又忘了,要说几次?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那般救她,可想过自己?”不必拐弯抹角,莫无冷脸相迎,心中已是不悦到了极点。 “……”冷青翼眨了眨眼,一双眸子里便有了雾气,撑着身子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便往床下栽去。 “你!”莫无双手一伸,将人接了满怀,还想说什么,冷青翼已是不由分说仰首吻上那下撇的唇。 数秒后,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别再这样了。”一番深情拥吻,莫无坐在床侧抱着冷青翼,那大力的双臂,箍得死紧,“再有一次,无论是谁,我定杀光!” “嗯……”冷青翼轻轻点了点头,轻笑的唇边,无比的满足。 是怎样的情怀,才能做得到? 这般杀戾深重的人,为了他杀人,也为了他不杀人。 忍住了什么,做到了什么,比承诺更珍贵的,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回:陆离斑驳 白滑粘糯,软香扑鼻,心藏细甜,浮水不落。 人满座,佳肴满桌。 白瓷汤碗端上,漂滚颗颗浮元,白嫩讨喜,香气四溢。 觥筹交错,只饮薄酒,酒多误事,堪堪而忧。 冷青翼坐于桌边,莫无身侧,易容遮面,不复容颜,唯一双眼,皓月碎星,温柔绵绵。 酒,自是不让喝的,一桌佳肴,也多是只能看,不能食之。 莫无特地要来淡薄稀粥,如此气氛下,倒也不觉索然无味。 “只能吃一个。”白瓷汤勺,舀了一只汤圆,在小小的碗中,浮浮沉沉,滚圆晶莹,煞是可爱。 “好。”冷青翼自莫无手中接过碗来,脸上略微浮着孩子气,虽说只能吃一个,但对于一直喝着清粥苦药的他来说,已是极美的香甜。 人食苦,方思甜。 众人皆是放下手中之物,从未见人如此小心翼翼,只为一只汤圆。 身子虚,手轻颤,勺中之物,盯了半晌,轻轻吹拂,细细咬下,似是舍不得,又像吃不够。冷青翼半眯着眼,慢慢品味口中久违的甜,待到全部吃完吞咽,方才惊觉众人皆是看着自个儿,不禁羞赧,略微回想,吃时百般专注,竟是如此忘我,大约颜面尽失。 莫无也在看,看得满腹辛酸,却隐于面下,不言。 “程青哥哥,要不要再吃一个。”小敏不忍,恨不能将满碗汤圆都给了冷青翼。 “……不用。”冷青翼笑着拒绝,味蕾攒动,口不对心,奈何胃腹有伤,甜黏之物多食自然有害,不可贪图口欲。“一只足矣。” “大家快点吃,灯会已经开始,可别错过了。”云叔放下碗来起身欲行,“我去趟苏家,你们莫要招惹麻烦,要不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云叔走后,一碗汤圆众人一分,很快见了底,酒足饭饱,自是相约去看灯会。 “程青不能去,所有你也就不去咯?”小柔对着莫无嘻嘻笑着,“别担心别担心,我是猜灯谜的高手,定能赢得许多好东西回来,到时候都送你们。” “程青哥哥,你好好休息,灯会以后还有许多……”药物作用,小敏已是好了许多,看着冷青翼兀自惋惜,还想说什么,已被小柔拉着往外走,倾情候在门口,与姐妹俩同行,自是全心照看。 “你们去吧,我不爱那些热闹,留下来看着祁扬。”阿忠留下,照应屋子里躺着不能动的祁扬,其余兄弟二人也确知大哥不喜喧嚣,便也不客气,扬长而去。 人渐走远,冷青翼垂眸轻笑,心中暗忖:如此一桌饭,共庆佳节,已是不错。 “我们回屋吧。”莫无伸手相扶,冷青翼轻掩小腹,面上带笑,眸子里却掩着怅然若失。 回得屋子,更觉冷清,屋外爆竹阵阵,锣鼓声声,人声鼎沸,不绝于耳。想来繁华街市,点点红灯,欢声笑语,共度良宵。 “我替你换药。”莫无将冷青翼扶到床上,便取来了外伤药物和用以缠裹的白纱。 “好。”冷青翼平躺下来,解了衣扣,露出小腹绷带,仍是晕染着淡淡的红,不见痊愈。这一刀是他自己所刺,当时心灰意冷,虽不是求死,但也痛不欲生,下手太重,如今不觉后悔。 不过后悔无用,没有致死,已是万幸。 白纱解开,外翻的伤口血肉鲜红,微微泛白,四周青紫淤血不散,看着都觉得疼,更何况生生嵌在虚软的身子上。 “忍忍。”明知那人不会叫疼,莫无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一如往常,药粉撒落,伤处发出滋滋响声,床上的人绷紧了身子,撇了头,咬牙不哼。原是伤处腐肉须待药物化去,再长新肉,此为去腐生肌。 药理不难,可其中苦痛,常人何知? 一刻钟后,药物吸收,腐肉消除,疼痛缓解,冷青翼松了身子,已是满额的汗。 “似乎好了许多……”低弱的声音,不知安慰谁。 “嗯,是好了许多。”莫无手下不停,缠上干净纱布,将冷青翼衣物整好,再替他擦了额上的汗水,“若不是生受一击,此刻大约已好。” “……”此人耿耿于怀,甚是小气,冷青翼却是心中有愧,不敢反驳,只得继续讨好道:“算我活该,自不量力,以后不敢了……” “现下觉得如何?”莫无不理那一脸不情愿的讨好,拿了一侧大氅,替冷青翼穿上。 “只是有些抽痛,并不厉害。”冷青翼有些疑惑,看着身上厚实的大氅,屋里暖和,无须加衣,这般……难道是说! “若是不舒服要说。”莫无并不多做解释,抱了人自窗口而出,早已看好的地形,几处轻点借力,便与风同行,越行越高,竟是去了城中最高一座塔楼……楼檐之上! 冷青翼在莫无怀里,阖眸享受着翱翔般自由快感,风啸呼呼,欢愉层层,心往极乐,无法形容。稳稳落于楼檐之上,冷青翼缓缓睁眼去看,眼前一切,毕生难忘。 皓月当空,满满当当一轮圆;星辰布天,闪闪烁烁一场梦。 街市喧嚣,远远近近一首曲;灯火簇拥,蜿蜿蜒蜒一条龙。 人间已远,月在手边,俯瞰成景,仰望成情。 双双对对生生世世一轮回,平平淡淡朝朝暮暮两人醉。 “莫无,你是否经常这般俯瞰苍生?”冷青翼被莫无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怕单薄如他,疏忽间便被风吹了去,“这般看着,可看得到我?我若在地面仰首,可能看得到你?” “你若在地面,我不会在这里。”莫无掌下带了内力,初春气温自是清冷,加之前几日多雨,如今高处不胜寒,怀里人已在微微打颤,“别说话,呛着风难受。” “莫无……”冷青翼贪念着眼前的一切,笑得开怀舒心,似是所有苦痛已消失不见。“竟是这般的美……” 少时,他曾夜游灯会。近处观望,每一盏灯笼精致秀丽,画布图案,惟妙惟肖;灯联灯谜纵横于头顶,众人信手拈来,凝眉思量,有答对的孩童,又叫又笑,热闹欢愉;满眼的人头攒动,遇熟识者攀谈数句,相互祝福,或有相约者,一番把酒言欢,诗词歌赋,乐得喜笑颜开。 从不曾离得这般远。登在最高之处,俯瞰红尘逍遥,看不见人,听不清声,只见得夜幕下的黑,用燃烧着的火焰勾勒出的庭院楼阁,街市小桥,星星点点,若即若离,瑰丽浩瀚,热烈沸扬,繁花似锦,浮华如花。说不清,辞赋贫乏,不足以形容,所有的一切,撞入眼里,刻在心上,永世珍藏。 这般壮观的景象,他带他来看,他看着景,而他看着他。 景再美,美不过他。 “天凉,我们回去吧。”莫无收了所有凝视目光,其间那人浑然未觉,可见远比想象中渴望自由徜徉,“来日方长。” “再一会儿……”冷青翼似是看得痴了,仰起头来,笑看着莫无,如顽童般耍着赖,“就一会儿。” 抬手轻轻扯去易容,月光下,万世繁华为景衬托,怀中之人,美得惊心动魄。 “好。”莫无应声俯首,一吻芳泽。 唇齿交合间,浑然忘我,紧紧相拥时,世事不论。 砰然一声,夜空骤然而亮,灯会迎来最高潮,人人皆是仰首而望,望漫天烟花荼蘼。 “……”冷青翼脸色微白,抬手掩着心口,倏忽间的巨响带来些许惊吓,心口微微刺痛,但很快淡去,只因眼前一切,绚烂得太过不可思议。 “要紧么?”莫无不舍地放开冷青翼的唇,大掌贴上心口,感受着掌下微显急促的跳动。 “没事……”冷青翼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眸子里反射着色彩斑斓的光,伸出了手,手指伸展,像是指尖就要燃烧,“多怕……只是一场梦……” 似是金色闪亮的瓢泼大雨,又像扑面而来的万千星辰。 似是彼岸怒放的生死之花,又像黄泉水面的粼粼波光。 一瞬的绚烂夺目,永世的灰飞烟灭。 谁为谁捧白丝灯,谁为谁守千古魂。 烟花易冷,人世易分。 若是梦,该如何醒来?若是醒来,该如何生存? “……”莫无看着那人缓缓滑落眼角的泪痕,伸手捧了那人的脸,用指腹细细抹去。“青翼……” 动情的话,却不会说。 “我是因为太高兴了……”冷青翼面上泛红,不觉窘迫,“没事,我知道这不是梦,我们已经逃离,再也不会分开。” “对不起。”再次垂首亲吻,温柔而深邃,散出的光华,盖过了身侧的璀璨。 万物皆远,楼檐上风吹发动,梢端交缠,悲欢离合,再也割舍不断。 “如何?可有其他不适?”两人回了屋子,莫无见冷青翼面色微红,抬手抚其额,果然有些热度。“吃了药睡吧。” “我想……”冷青翼拉住莫无,抬眼相望,面色更红,低低说了句:“我想沐浴……” “沐浴?”莫无眉头一凝,反问道:“伤口沾不得水,如何沐浴?” “……身上汗腥味儿刺鼻得很,要不就擦擦身?”冷青翼眨了眨眼,又显出狡黠。 “……”莫无无言对望半刻,面色平淡如水,声音低沉如墨,说了句: “好,后果自负。” 第一百一十五回:局蹐不安 火树银花,万丈光芒,迷了眼,醉了心。 [莫无你看,真美……] 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回身去看揽着自己的人。 身后竟是那般的黑,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揽着自己的人……是谁? [莫无已死。] 阴恻恻的声音带着笑意,面容渐渐清晰,狰狞而歇斯底里。 [妄图从我身边抢走你的人,都得死!!] [不……] 心在一瞬间宛如炸裂,剧痛之下坠入谷底,恐惧散向四肢百骸,无法呼吸。 [这不是真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不会放开你,永远都不会,你认命吧,你是我的,是我的!] 环着他的双臂越收越紧,痛苦之中,仿佛听到骨头嘎吱嘎吱的声音,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微不足道,却不愿放弃,哪怕力气已经所剩无几。 [小翼!我要你和他不得好死!!——] “呃——”小腹骤然剧痛,冷青翼猛然睁开眼睛,面上一片煞白,额际全是汗水,眼前的一切从模糊到清楚,客栈里简单而整齐的布置。 ……是梦? “莫无……呃……”身边的位置空着,方才平静一些的心底又是一慌,挣扎着便要坐起,小腹处随之传来一阵尖锐剧痛,冷青翼忍不住一声低吟,力气散尽颓然倒回床上。沉闷的喘息间,才发觉一手压着小腹伤处,手上已有湿滑触感,想来刚刚下意识伤了自己,才从噩梦中醒来。 恰逢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冷青翼侧头去看,只见莫无端着水盆进来,一身黑色棉袍,服帖整齐,好不精神。 “……”心神一松,只觉头晕目眩,十分难受。 “你醒了?”莫无将水盆放在床侧凳子上,看了眼冷青翼,便觉不妥,凝眉问道:“怎么了?脸色怎地这么差?” “……”冷青翼略显心虚地别开眼去,低低地哼哼道:“没事。” “……”莫无眉头拧得更深,在床侧坐下,虽是一张麻子脸的易容,却也散着冷冷的戾气,不给半分隐瞒的余地,只一个字:“说。” “……”冷青翼心底腹诽此人不知半点温柔,却也不敢再有耽搁,颤巍巍从被子里把手拿出来,摆在莫无面前,惨兮兮地说道:“伤口……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怎会如此!”手掌上的鲜红直刺入莫无心底,强忍住掀开被子察看伤处的冲动,莫无看了眼烧了一夜已然灭去的暖炉,“你还在发热,不能再受风寒,先用这帕子压着,小二大约就快来了。” “你是不是照看我一夜,几乎未睡?”冷青翼乖乖接了帕子按在渗血的伤处,看着莫无眼睛里浮着的淡淡血丝,不禁担心。 “我还是不该带你去楼顶。”冷青翼一夜高热不退,莫无心中懊恼不已,身子太弱,还是不该逞强,但事已发生,多说无益,“伤口是怎么回事?” “……就是,做了噩梦。”冷青翼伸出另一只手,握着莫无的手,勉力笑着,“梦到你被坏人抓走了,我去救你……我变得很英勇很厉害,就把你救回来了!可能因为动得太厉害,所以伤口……” “……”莫无握着冷青翼的手倏然收紧,沉黑的眸子里,遮掩着深邃的情怀,“别说了,歇着。” “……”冷青翼见莫无眸子里浮着恼意,又努力笑了笑,轻轻说道:“我知你担心我,其实大约只是裂了一点点,并不十分疼……” “……”莫无转了身子,留了微微垂首的背影给冷青翼,本不愿提起,但也不忍这人逞能独自承担,“你整晚都在梦呓:景阳,放开我。” 屋子里忽然就静了,静得让人窒闷难当。 事实便是事实,不得不面对。 曾经遭遇的巨大痛苦,萦绕于心底,幻化为魔,纠缠不休。 噩梦几时方可离,患得患失怎堪医。 仿似他带给他的越多,他便越发恐惧,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失而复得的喜悦,总是伴着复而失之的忧虑。 小二敲门而入,只觉屋子里阴气森森,床上一人躺着,一人坐着,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客,客官……暖炉已经换好了,不、不知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 “那、那小的就不打扰二位了……” “……” 门关上,屋子里暖意渐起,莫无回身,冷青翼睁着雾蒙蒙的双眼,笑容微显僵硬,开口说道:“若不经历这些,我尚不知已是如此在意,故而……也不全然是坏事……” “要不同生,要不共死,我绝不留你于世独活。”莫无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沉着异样的情绪,看着那渗血的伤处,手握成拳,心似破裂,“信我。” “嗯。”冷青翼点了点头,“何时不信过?” 莫无不言,冷漠的表情看不出心中分毫,只埋头处理伤处,万般小心。 ****** 这个裂成这样还怎么修啊,再说看着不过一块普通的石头,客官,我这里还有许多更名贵漂亮的宝石…… 伤害已成,无法弥补。 莫无垂首看着躺在掌心里满是裂痕的晶石,又回头看了眼服了药沉沉睡去的冷青翼。 莫无,我把你给我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不如……你再送我一个…… 那些苦痛不安,绝望伤怀,他不说,他便不问。 不问,不代表不知。 “呃……不要……放开……我……” “……莫无……” “……不……不要……” 梦魇又起,锥心刺骨的痛。 莫无合起掌心,晶石碎落的边角刺着皮肉,却是感觉不到。回身稳住床上胡乱挣扎的身子,不让他再误伤了自己,轻轻摇晃低唤,却是不醒。苍白的瘦削面庞上又浮出了冷汗,使劲拧着的眉,不知如何抚平。 “青翼……” 小心压着小腹伤处,莫无索性将冷青翼揽入怀里抱着,内力起,他能给予的所有温暖。 “唔嗯……不要……” 软弱的泪水终是自那人闭合的眼角滑落,梦魇如荆棘般纠缠不休。 何为梦,何为实? 怀中之人,每每午夜梦回,或者魂入梦境,所有的真真假假,可分得清? 是否会醒着以为梦中,梦中却以为醒着? “青翼……” 他的声音,却穿不破层层魔障,到达他的心里。 分明真真实实在他身侧,潜意识里,他却不信。 因为,伤他最深的,不是吴浩天,不是肖奕,亦不是景阳。 而是最可恨的自己。 其实……脚镣,我已习惯。 莫无……别去…… 你一定记得,什么都没有性命重要。 …… 一步错,步步错。 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苦果,皆由这个瘦弱的身子承了。 “程无哥哥,程青哥哥,你们醒了没?要准备准备出发了。” 屋外传来敲门声,混着小敏轻柔的提醒。混沌的思绪断开,莫无低头看了眼怀里安稳许多的身子,眸子里闪过些许宽慰,换了姿势,欲将冷青翼放在床上,出门应声。 放下时才发现,冷青翼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一副溺水之人模样。 昏时的紧张无助,对比着醒时的镇定自若,莫无只觉胸口闷痛更甚。 “程青哥哥还未醒么?”小敏脸上带着担心,下意识探头去看屋里。 “黎明时醒了,现下又睡了。”莫无将门关好,挡着屋内的暖意,“何时出发?” “哦,云叔让我来叫你们过去,需要安排打点。”小敏收回视线,仰头看着冷冰冰的莫无,“既然程青哥哥没有醒,那程无哥哥和我一起过去吧?” “不。”莫无想都未想,对着少女说道:“留他一人在屋里我不放心,一刻钟后,你们过来。” “……也好,我去和大家说。”小敏略微思量,觉得也有道理,转身便走了。 莫无回身入屋,探了探冷青翼额头,好在高热已经退去。也不叫醒,直接取了一侧衣物,小心护着伤处,替他仔细穿上。 耳边嗡嗡人声,冷青翼悠悠醒来,待到看清四周,只觉无比惊讶!屋子里许多人,自己不在床上躺着,而是衣物整齐、乌发簪起、易容服帖、十分舒服地躺靠在莫无暖暖的怀里。 心中不禁念叨:怎会睡得这般沉?如此动静,竟也未醒?! “药里有安眠效用,你身子弱,故而未醒。”莫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替他解疑。 众人见他醒来,纷纷问安,他尴尬一一笑应,只觉两颊发烫,幸而有易容遮挡。 “没有箱子可以装得下你们两人!不要胡闹了!” 冷青翼醒来的光景,云叔正是满脸愠色,一句大吼,搞得他满面愕然。 “我必须和他待在一处。”莫无淡然应道,不见半分让步,“绝不可能于两个马车,先后出城。” “……”冷青翼只听两句,心中大约便有了计较,只是看不到全貌,毕竟不明,“是在讨论如何出城么?” “程青哥哥……” “程青!” 小敏、小柔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喊他。 冷青翼心下一颤,直觉没有好事。 “程青!你快劝劝程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小柔,你别这样。程青哥哥,是这样的,云叔说……” “说那么多做什么?!程青!程无不愿和你分在两辆马车,可若是不分的话,你们俩谁也出不了城!” “再说,我好不容易才和苏家讨了人情,这说变就变,这般仓促哪那么容易?!”云叔拍案而起,一副他们不识好歹的样子。 “是啊,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又不是害你们!”阿义也觉看不过,跟了句。 “……”冷青翼微微挺直了身子,不着痕迹挡在莫无面前,抬首看着群起激愤的众人,淡然而笑道:“劳烦各位再说一次出城计划,在下也许可以给点建策。” “……”莫无看着身前怀里人,那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举动,拳握更紧,黑眸更深。 第一百一十六回:有惊无险 西广城城门前,守卫严谨,于百姓有礼有节,虽是按着京城里的命令来,一一搜捕,毫不懈怠,却做得恰到好处,让人无话可说。 城门前,人们排成两队,男人一队,女人一队,中间则通行空着的马车。两队人均是净手、洗面、搜身三个步骤,男人一队由男守卫看着,女人一队则找了当地颇有点名气的一位女大夫。 众官兵规规矩矩,不枉法,也不徇私,倒也公道。 如此这般,于百姓有益,于逃匿者,则如一堵不透风的墙,休想蒙混过关。 苏家的马车,每日都要出城,生意不可断,规矩是懂的,例行检查从不省略。 今日却来得晚了,时至晌午,才见一辆马车疾行而来,四匹马拉车,四平八稳一辆黑漆大车。 “苏公子今日亲自送货?”城门守卫头领赶紧笑脸相迎,便见年轻公子自马背上翩然而下。一袭淡青色锦缎软袄,纯白狐毛立领大氅,腰间系同色腰带,衬得身形修长,卓尔不凡,加之面如冠玉,俊逸潇洒,不是苏家大公子苏子瑾,还有谁? “王大人,马车上十箱锦缎都是卖给关外贵族,按着规矩来,该查的还是要查。不过苏某走得有些迟了,稍赶时间,还请王大人动作快些,要不误了生意,家父怪责下来,苏某可要吃苦头的。”苏子瑾微微弯腰作揖,说话间面带微笑,仪态大方,形容得体。 “是是是,苏老爷平时对我们多有关照,自是不可怠慢。”那王大人也笑得满脸花,指了几个人,说道:“快上车查,锦缎娇贵,做事时别粗手粗脚的,你们赔不起,不过每个箱子都不能疏漏,查仔细了,人若是在我们手上放跑了,谁也别想着活!” “是!” 原本在城门口查人的官兵上了马车查货,人手少了,检查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了,检查速度慢了,自然便有人不满起来。 这便是冷青翼口中所说的,连环之效。 男子,也有嫉妒之心。谁不愿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有风度有吸引力?谁又愿意自家娘子心仪的小姐姑娘等等眼巴巴只瞅着别的男人?故而,这边由于不能怠慢苏公子,而被怠慢下来的众男子,看着那面带笑容、耀眼无比的苏家公子,只觉越看越来气,越看越扎眼。 “哼!难道没有先来后到的道理?!” “他赶时间?我也赶时间!谁不赶时间,是不是?” “就是就是!喂!前面的能不能快点啊!怎么这么慢?!” “人家是有钱人,我们哪里比得了,嘿,认命吧!” “有钱人就了不起?!喂!你干嘛推我媳妇?!没看到我媳妇大着肚子么?!” 男人嫉妒心起,而女人则是喧哗更甚。 “天哪,真的是苏公子本人!是真的!” “快看快看,他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要是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好了!听说他平日里对下人都是极好的……” “喂,不要推我,你干什么?推什么推?没见过男人么?!” “你说什么呢?!把话说清楚,我家男人还在对面呢!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骚动越来越厉害,皆因祸害般的苏家大公子。 “苏公子不需做任何事,说任何话,端站在那处,便可破律为乱。” 苏子瑾眯着眼,看着眼前莫名就骚动的局面,心中暗自思量先前冷青翼说的话,竟是这般灵验,究竟为何? 女子那一队中有一孕妇,大约已到临产之期,如此推来搡去,便动了胎气,痛呼着倒了下来,一开始帮着维持秩序的女大夫见了,赶紧放下手中差事,去看顾那个女子,如此矮身于人群间,看着好不危险。 “娘子!”孕妇的相公,见到自家女人怀着娃娃倒下,那还了得,再顾不得人多人少,男人女人,便直冲过去,守卫上前阻拦,便是扭打挣扎,场面一下子从骚动,变成了混乱。 “青青,好久不见。”不知何时,苏子瑾已来到女大夫身侧,不着痕迹地替纤瘦的人儿挡开撞过来的几个粗鲁男人,唇角带笑,一双桃花眼里,脉脉含情。 “遇见你准没好事。”女大夫冷冰冰搭了句,看也不看他一眼。 “谁说没好事?第一回你救了我,第二回你帮了我,第三回你亲了我,对我来说,都是好事。”苏子瑾索性也在柳青青身侧蹲下,四周的混乱便再不会殃及到她分毫。 “谁亲了你?”柳青青忽得一转脸,哪有半点女子娇羞,满脸冰霜不化,笑容一点不见,“我不过帮你把毒吸出来,换做其他任何人,我也……” “知道啦知道啦,这话都不知听多少遍了。”苏公子满不在乎地拿出帕子递过去,“脸上脏了,擦擦。” “不必!”柳青青啪得打开帕子,继续看顾痛苦的孕妇,恨不能一脚把身边碍事的人给踹开,“苏公子不是赶着出城么?!还不快走?” “我这次出去其实挺危险的,要是回不来,你会不会替我难过?”老脸皮厚的苏子瑾忽然凑过脸来,两人贴得极近,那些话语吹呼在耳畔,应该麻麻发痒。 “不会。”柳青青却像是毫无感觉,继续忙碌,冷若冰霜的模样,却是他苏子瑾的最爱。 “……那,《千方金》你可喜爱?”伸手将柳青青一丝垂发挽到耳后,终于见到她认真看自己。“只有几页手抄,不全。” “有什么条件?”女子蹙眉咬唇,但凡医者,谁不想要《千方金》? “……”苏子瑾毫不犹豫俯身一吻香泽,看着女子冰霜崩裂,恼羞成怒模样,不觉笑得开心,“第四回见面,我亲了你,这回是真的了,对吧?” “你这个混蛋!”四周虽是混乱,但也是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轻浮不顾女子名节的男人,柳青青只恨当初瞎了眼,救什么不好,非要救个纨绔登徒子! “好了,我走了,我走了,别太想念我。”苏大公子站起身,眨了眨桃花眼,心情大好,对于四周乱成一锅粥也甚是满意,踱步走到王大人面前,好不容易才摆出一副忧虑模样,“王大人,这……” “苏公子!查好了查好了,你先走,可别耽搁了你的生意!”王大人一头一脸的汗,车上搜查的人早已下来维持秩序,只是查了十个箱子,并未发现可疑。 “那我走了。”苏子瑾前袍一掀,翻然上了马车前座,车夫驾马而行,两边官兵拦了周围的人让道,马车滚滚前行,眼见便出得城门。 “等一下!”忽闻马蹄声声,一人大喝,众人望去,竟是衙门大捕头。 “钱大人?”王大人自然官职不及,赶紧领着众官兵下跪行礼。 那钱大人跨下马来,几步走到苏子瑾边上,说道:“方才有人报官,说苏家可能包庇罪犯,苏公子,钱某职责在身,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钱大人。”苏子瑾也下了马来,对方无礼在先,自己也不必多礼,“方才王大人已查过,难道钱大人信不过我们苏家,还信不过王大人?” “既然有人报官,钱某则不得不谨慎,还请苏公子多担待。”钱大人毫不让步,倒显得苏子瑾做贼心虚。 “怎么查?看来这单买卖,苏家得跟官府做了。”苏子瑾笑了笑,大大方方走到一边,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却在见得钱大人手下几人豺狼虎豹般模样,又笑着提醒道:“车上十箱上等锦缎,每箱一百两黄金,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可别到时候赔不起啊。” “……”众人一愣,钱大人一咬牙,说了声:“搜!” 结果十个大箱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个人。 钱大人还不甘心,苏子瑾脸色已变,刚要发作,恰逢此时,骚动又起! 来了! “驾!让让!让让!”尘土飞扬间,又来一辆马车,马车行得飞快,直冲城门而来。 “停!快停下!听到没!停下!”王大人率着一众官兵拦车,马车堪堪停下,自是云叔自马上而下。 “这位官爷,小的一队人赶着给塞外贵人祝寿,眼看就要误了天数,还请官爷通融通融!”说话间,已是塞了打点钱财,王大人清咳几声,斜了斜眼,表示还有大人在场,云叔心领神会,赶紧又多加了两张银票。 “马车里是什么?”王大人不着痕迹收了好处,又清了清嗓子问道。 “都是耍把式的人。”云叔陪着笑脸,“我让他们下来,按规矩检查,就是不知官爷能不能让着先查,我们实在赶时间。” “行,统统下车,和我来。”王大人和云叔一起来到车前,看着人一个个下来。“还有一个躺着的是谁?” “那是舞大刀的,不过昨日伤了,爬不起来,不是犯人!绝对不是!”云叔急忙解释,故意摆了欲盖弥彰的姿态,自然也是一计! “把这些人都看着!一个都不许放!”王大人不由自主大了声音,声音一大,便引来了钱大人注意。 “钱大人,苏家的事尚未解决呢!”苏子瑾见钱大人要走,一脸愠色,上前一步挡住,“这耽搁的时间,翻乱的货物,还有苏家名誉,钱大人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苏公子,钱某得罪了,定然会给个说法!不过如今捉拿罪犯要紧,苏公子请!”钱大人三步并作两步绕过苏子瑾向着云叔他们的马车走去。 “哼哼……”苏子瑾看着钱大人背影,自是知道不是什么罪犯要紧,而是怕那眼见着到手的赏金给了别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苏子瑾不再多想,赶紧上马,扬长而去。 云叔侧目望之,终于松了一口气。 计中计,连环计,引稳为乱,引贪为机。 装着锦缎的箱子没有问题,端倪出在马车上。 冷青翼之计,层层相套,算准各路人心,引连环之效。 云叔前计,不够灵活,变故难料,却无变化。众人不悦下,冷青翼想起了阿离,那日马车内,一叶遮目,骗过了他和莫无,如今不过照葫芦画瓢,依计而施。马车以一木板隔为两个部分,隔开的木板仿造车尾一般模样,他与莫无紧贴藏于木板与车尾之间,众人见马车外部长,但进得内里,不定能察觉短缺,加之注意力集中于木箱,便更难发现,只要没有机会细查,便能蒙混过关,故而以乱和贪来引开注意,避开细究,终是得以安然出城。 “如此麻烦费事布置马车……之前不过看着与云叔交情,才帮你们,如今又是为何?”苏子瑾对冷青翼之计心中暗自称赞,面上却是生出刁难。 “在下力量微薄,但见苏公子眉间染忧,不知何事不顺,在下愿尽微薄之力。”冷青翼察言观色,一语言明。 “……好眼力。”苏子瑾略显尴尬,却也说得磊落。“实不相瞒,城内有一女医者,救苏某于危难,苏某苦苦追逐一年有余,奈何佳人始终冷面相待,送出去的物什均被退回,苏某觉得,冷公子或有绝妙之法……” “医者?”冷青翼一听,心中一松,展颜而笑,“苏公子,可曾听过《千方金》?” 第一百一十七回:迟疑不定 马车出了西广城,往西北方向行将两日两夜,翻过离远山,方能抵达下一个城镇,义庆城。 苏子瑾不敢耽搁,一路驾马行至距西广城外约五百里的地方,见身后并无追兵,这才停马下车。车夫自是苏家心腹,进得车内除去隔板,巴掌大的地方,勉强容了两人紧贴而站。莫无依旧挺拔直立,易容还在,看不出神情,冷青翼却是恹恹倚靠,虚掩着腹部,弓着身子。 “冷公子的计谋,当真了得,苏某佩服。”苏子瑾见两人下了马车,拱手为礼,“苏家甘受二位牵连,皆因欠着云叔人情,如今债清情还,多说无益,在此别过。” “……”莫无不言,一双冷眼里透着杀气,隐而不宣,却让人不寒而栗。 “无论如何,多谢苏家相助……”冷青翼缓了缓,勉力而笑,拱手回礼。 “如此,二位保重,后会有期。”苏子瑾上马走人,牵扯已生,但愿缘尽于此。 马车渐行渐远,出了视线,四周一片荒芜枯树,立春已过,年也过完,但春意尚未萌生。 “我们……”冷青翼虚弱抬首,话才开头,只觉眼前一黑,口里发苦,一阵天旋地转,双脚根本站不住,若不是莫无在一旁揽着,怕是直接栽倒在地。 “……”莫无双臂用力,将冷青翼抱起,小心放在一棵树旁,取了腰侧软袋,喂他喝了些热水,其间一声不吭,半句关怀语句也没有。 “莫……无……”热水下腹,冷青翼稍稍缓和,甩了甩晕沉沉的头,拉着莫无衣袖,面露焦急,“我们要……快点……离开……” “……”莫无挪开冷青翼胡乱按压腹间的手,覆上带着暖意的大掌,却是面色淡然,不见动容。 “呃……不能……不能再和他们……一起……”冷青翼头抵在莫无胸前,说话间不停急喘,意识逐渐混沌,眼前越来越暗,“莫无……离开……快……快……” 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句吐出,身子一沉,虽有不甘,但终是失了知觉。 莫无半掩下黑眸,自始至终,不言不语。 之前马车里,两人紧紧相依,知人知面亦知心。 马车外每一声喝令,每一次动静,都宛如打来一拳,狠狠落在瘦弱的身子上,带来一次次如同被猛然惊吓到一般的抽搐。 高度紧张让怀里的身子硬得像块石头,无论他抱得多紧,都是枉然。本就发着低热,小腹伤处未愈,内腑又遭祁扬重击,这般前后绷紧着心弦折腾大约半个时辰,如今下了马车,自然支撑不住。 “……”莫无默然看着冷青翼易了容之后陌生的脸,心如针扎。 所有人都赞不绝口的计谋,在冷青翼眼中一文不值,半分不信。 分明已是前后思虑,保护周全,环环相扣,差池甚微。怀中之人却如坐针毡,宛似暴露于众,无比慌张,不见丝毫镇定,甚至是……强自镇定都不能。 恐慌。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时已过,伤已成,千丝万缕,斩不断的悲戚。 马蹄车轮声渐渐近了,莫无凝眸抬首,看着远处扬起的尘土,不知所想,不为所动。 ****** “嗯……” “程青哥哥,你醒了?!” 意识尚未全醒,已经听到了充满关切的温柔声音。 冷青翼心中一紧,微微蹙眉,睁开眼来,看着灰暗的马车里,众人毫不掩饰的关心。 “烧退了。”莫无的大掌覆在他的额际,掌下温度退下,终是让人松了口气,“把这药吃了,顾着心疾。” 冷青翼乖乖接过药服下,看向莫无的眼中带着困惑。 分明记得昏迷前,让莫无带着自己离开,怎么会…… “程青哥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我们在上山,马车有些颠簸,你忍耐一下。”小敏体贴地递过水来,满脸的担心。 “谢谢。”莫无替冷青翼接了水,仰首灌下一口,当着众人之面,托起冷青翼下颚,喂他喝下,搞得众人个个面红心跳,眼光不知往哪里放。 “……”冷青翼看着莫无一双眸子,只看到一片阴郁的沉黑。 “咳咳,大家现在可以把要送的东西拿出来了。”小柔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打破尴尬,笑嘻嘻地从背后拿出两方丝白暗纹锦帕和两个竹制玩偶,递到莫无和冷青翼面前,“昨夜大伙儿回来,见你们俩睡了,就没去打扰,早上又忙东忙西,没顾过来。你们没去灯会,我们说好了,要带些东西送你们,看看,这是我看中的,锦帕是苏家的,上等绸缎哦!这两个玩偶是我猜灯谜得的!” “程青哥哥,我挑了一对檀木簪子,不是很名贵,但是雕工十分精美,两个簪子对在一起是个平安扣,你和程无哥哥一个人一个,我觉着很不错。”小敏取出精巧盒子,里面平行放着两支簪子。 “这支笛子……多谢。”倾情并不多说,拿了一支玉笛塞给冷青翼,所谓多谢,自是指的前事。 “哈哈,我们都是些粗人,不会挑东西,就买了几坛好酒,待会儿下车露宿,程无兄弟定要赏脸!”阿德和阿义豪爽而笑,指了指角落里的酒坛子。 云叔照旧在马车外面,阿忠昨夜照看祁扬未去灯会,只在一旁微微笑着,祁扬未醒。 面对眼前堆着的物什,冷青翼抿唇不言,心中想着什么,众人不知。 莫无不着痕迹地将手掌覆上冷青翼的腹部,果然痉挛又起。 气由心生,心不稳则气不顺,气不顺则万物不通,不通,则痛。 马车内光线不足,众人看不清那些暗藏的隐痛和不安,只觉气氛沉闷,不似前几日舒畅。 冷青翼尚在沉默,莫无却伸出修长的手指,取了那对檀木簪子。依旧当着众人面,毫无顾忌、自然无比地替冷青翼重新挽了发髻,而后自己也换了簪子,看向小敏,说了声:“谢谢。” “……”冷青翼面上窘迫,抬手摸了摸簪子上半个平安扣的雕刻痕迹,其实心中也是喜欢的紧,只是…… “好了,我们今晚在此露宿!”云叔恰在此时掀帘进来,众人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你们三个小子还不死下来搭帐篷?!倾情你去拾些柴禾,小丫头照看病人。” 如此,便分了工。 “我来帮忙。”出乎意料的,莫无忽然出了声,立身而起,跟着兄弟三人下了马车。 “……”身后的温暖消失不见,冷青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首顺着那人背影,便要跟着下车。 “程青哥哥,外面冷,你在车上歇着,让他们去忙,没事的。”小敏拉了冷青翼衣袖,劝阻着,“你可不能再昏倒了,大家都很担心。” “嗯……”冷青翼压着腹部,无法反驳,坐回原先的位子,只觉身后阵阵空虚,阴寒覆盖,心神不宁,手足无措。 如此煎熬,不过一炷香,却觉百年时光。 “程青,你说呢?”小柔笑得酣甜,转头望向冷青翼,只见其看着厚重的车帘,一副魂不守舍模样。 “……”冷青翼什么都没说,扶着车壁,摇摇晃晃支起了身子,便往马车外走去。 车帘掀开,原来已到山顶,夕阳之下,一片昏黄。 平整的山顶,四周寒风呼号,云叔他们挑了一处有几块大石遮挡的地方,正在搭着帐篷,帐篷很大,几个男人摆弄着都不是那般容易。 冷青翼出得马车,身后的小敏小柔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 莫无停下手中的活计,直立相望,却只对望一眼,便又弯腰忙碌。 “怎么,如此不放心,我们还能把他给吃了不成?”却是云叔走了过来,手中拿着皮毛大氅,扶着冷青翼下了马车,把大氅给他披上,“山上风大,你这弱不禁风的,可别再给大伙添麻烦了。” “云叔……”冷青翼拉了拉大氅,将自己裹起来,掩着眸子,思量着如何开口,拉着大氅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腹内又是抽绞,苦痛难当。 “你想说……报官的人?”云叔与冷青翼并立,看向忙碌的众人。“他们几个不知道,我看到钱捕头的时候,就知道有人报了官……如果我说不是我们的人,你信么?” “……”冷青翼垂首沉默,然后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信。” “相处三年,这些人的品行我大约知道,除了祁扬心性暴戾些,其他人都算的秉性纯良,决定要帮你们的,是他们而不是我,若真是要我来说,只是贪生怕死才帮你们。”云叔似乎知道冷青翼这般回答,也不恼怒,反而笑了起来,“你该明白,如此猜忌并无好处,如今你们再想离开,已然不会放心,除非杀了我们所有人。” “……”冷青翼抿着唇,无话可说。 ****** 帐篷搭好,三兄弟又去猎来几只野兔,姐妹俩采了些野菜鲜蘑菇,众人在火堆边围坐一团,大石挡着风,便不觉得十分冷。 兔子肉被烤的滋滋冒油,锅里的野菜蘑菇汤也已沸腾,阿忠打开酒坛子,各种香气四溢,众人直觉得肚子咕咕作响。 “还等什么?吃吧!”云叔一声大呼,众人动手,递肉的,盛汤的,倒酒的,热热闹闹,宛如逢年过节。 冷青翼置身于嬉笑之外,看着众人,心中细细地想,从醒来到现在,一刻未停。 报官的人,确实就在这群人里,不会错。 今日早间报官,而不是昨晚,大约是想保了队伍,栽赃于苏家。 会是谁? 谁……都有可能。 那么,眼下危机是否四伏,会不会一个转身,又是歇斯底里的分离…… “程青哥哥,喝点汤,暖暖身子。”小敏只当冷青翼精神不济,并未察觉端倪,柔柔笑着,端过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我来。”莫无又抢先一步接过,吹开热气,轻抿一口。 “莫无……”冷青翼看着莫无,心底猛得打了个激灵,终于明白莫无是在做什么了。 “这汤太苦,你不能喝。”对望半刻后,莫无对着冷青翼,笑了。 一直阴郁浮面不言不语的莫无,笑了,笑得冷青翼浑身发颤,眼眶发酸。 “这汤苦么?”小柔手中正端着汤要喝,浅尝一口,“不会啊,很香很好喝啊!” “不……吐出来……”冷青翼吃力地撑起身子,拉着莫无的前襟,脸上是易容也遮不住的悲恸,“……吐出来!莫无!你给我吐出来!” “程青哥哥……”小敏揪着前襟衣领,脸上满是担忧不解。 “怎么了?”正在喝酒的阿德和阿义不解地看着。 “汤……有问题?!”倾情下意识握上了腰侧的鞭柄。 “你们……”云叔皱眉凝望,心底不安。 “……”人群中,阿忠低下了头。 “……”地上的祁扬,睁开了眼。 “哈哈哈哈哈哈……” 寂静的夜空被声嘶力竭的笑声豁然划开,众人看向躺在地上,笑得抽搐的祁扬,纷纷皱起了眉。 “莫无……不……不要……” 鲜红在那人唇角蔓延,无论他如何用手去遮挡,却是不断从指缝间涌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挡也挡不住,止也止不了。 “青翼……”莫无依旧在笑,伸出手,用指腹抹去那些慌张无助的泪水,“我回来了,你还是……不信么?” 第一百一十八回:鹣鲽情深 毒,远比想象中猛烈,摧枯拉朽,横行肆掠。 中毒后,莫无做了两件事。 一是带着冷青翼几步点地,与众人拉开距离;一是全力运息,将毒聚集一处逼出体外。 冷青翼一直在思量,谁是报官之人,徘徊在信与不信之间,矛盾挣扎。 莫无却什么都未想,他不信任何人,要做的事,其实非常简单。 多行半步。 任何事,任何时,都比冷青翼多行半步。 冷青翼全心全力在于防,而莫无一心一意只是守。 不去猜测,不去揣摩,明枪也好,暗箭也罢,不躲。 报官之人,欲加害他们之人,何时再发难,如何不择手段,半点不重要,因为他已多行半步,冷青翼稳妥,剩下的,一切好说。 “缘何要留下?我分明说了……不能留下……”冷青翼浑身发抖,是冷是疼是恐惧。他把众人统统甩在背后,再不多看一眼,只看着莫无,生怕眨眼间,一切幻灭,所有的温暖不见,生离或者死别。 “……”莫无凝眸深望,像是毫无阻碍,直接望进冷青翼的心底。 困在四方密室里的心,满满当当的悲伤绝望。 “莫要低看了我。”带着血污的唇边,勾起耀眼的弧度,万事万物似是变化万千,又似兜兜转转不过回到原点,“也莫要低看了自己。” 七绝潭边,他这般说着,如今,他还是这般说。 一直未变。 变得是他,原先信,此刻,却不信了。 ****** 有毒的不是汤,而是碗。 伤人的不是药,而是心。 小敏止不住浑身颤抖。她看着喝了汤中毒呕血的莫无,看向喝了汤依旧好端端的小柔,最后看向递碗给她、让她盛汤给冷青翼的阿忠。 没人会注意到谁递给她碗,所有人都看到她递过去的汤。 所以……为什么…… “你这个混蛋!究竟做了什么?!”阿义一把揪起地上还在大笑的祁扬,一拳揍在那张放肆的脸上,厌恶至极。 “哈哈……怎么是我?我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怎么会是我?!”祁扬毫不在乎地扬了扬头,“是谁递的汤你们没看见啊?!罪魁祸首是谁,还不清清楚楚吗?!”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姐姐!!”小柔一下子跳了起来,挡在小敏前面,“祁扬你这个大坏蛋!一定是你!不是我姐姐!是谁都不可能是姐姐!” “……”小敏浑身抖得更加厉害,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阿忠,直直地看着他低垂着头,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了众人前面,挡着。 “既然已经这样了,无论是谁下的毒,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了他们!” 下毒者,义正言辞。 阿忠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立于那处,便像是一条鸿沟,将他们和他们割裂开来。 “阿忠……哥哥……”小敏已是满面泪水,她仰头看着阿忠的背影,三年间的点点滴滴,崩裂成了碎片,原来以为的了解,其实统统不对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姐姐……” “小敏……” “怎么……可能……” 敏锐的心,已有触动察觉,所有人顺着方向去看阿忠,带着难以置信的心痛。 “……”小敏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越过阿忠,看向了莫无和冷青翼,唇角小心翼翼地上扬,脚步抬起,轻盈却不再。 “姐姐!你去哪里?!” 小敏脚下的基本功远比小柔扎实,当她越过阿忠身侧时,小柔来不及拦住她,想要再去拉,却反被阿忠死死拉住,挣脱不开。 决然地越过了那道鸿沟,她的心里从来没有鸿沟。 “……”竭力保持着不要抖得太过厉害,她走到两人身前,深深弯了腰,双臂垂落,低下头,哽咽着恳求道:“对不起……请放过他们……” “……”冷青翼浑身一僵,只觉心口如遭重击。 放过他们…… 那么,谁来放过他们? “不能。”没有回头去看小敏,冷青翼低垂下头,说话时,一双眸子里透着扭曲的悲伤,“你们,都得死。” 都得死。 杀意已起,理智未失,往事成痛,回忆成殇。 小敏忍不住打颤,双脚支撑不住跪跌下来,泪水肆意流淌,呜咽声越来越大。 眼前的男子,曾经温柔如水,如今却冷冽如冰。 为何,究竟是为何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别杀他们……求求你们……看在这些日子,我们……”头碰着地面,眼泪簌簌埋入泥土,娇小的身子无助地颤抖,话说一半,却被截断。 “小敏,你不用求他们!快过来!他们要杀我们!眼下是唯一的机会!那人中了剧毒!我们一起上!合力先杀了他们!” 是阿忠善意的警告。 也是蛊惑。 杀,或者被杀。 “程青哥哥,不要杀了所有人,小柔,倾情姐姐……他们没有害你们……”小敏对阿忠的话置若罔闻,依旧跪伏在原地,苦苦哀求。 “……”冷青翼低垂着头,默默看着地面发黑的血迹。 “……”莫无闭着眼,专心逼毒,似是不堪一击。 其余众人,心中各有所思,内心善恶煎熬,生死一触即发。 “犹豫只会错失良机!难道你们都想死吗?!”众人沉默,阿忠不敢一人上前,叫嚣的话语,散落在风中,不见半分作用。 火灭了,汤冷了,沉静的对峙,令人窒息。 谁也没动,不敢,或者不愿。 “别想太多,喜欢的,就努力留着。” 伴随着低沉的话语,发上一松,乌丝倾泻而下,檀木的簪子被塞进手里,半个平安扣,细看之下,那般的精致。 那人站起了身子,挺拔如松。易容已经撕去,露出了真实,面色苍白,唇角带血,却不见半点颓然虚弱,凛然的杀气如锥子般尖锐,带来铺天盖地的恐惧。 人如刀,刀如人,流鸣已出鞘,嗡嗡作响,月光下散着刺眼的光芒。 “……莫……无……”冷青翼一手紧紧攥着簪子,一手死死摁着心口,圆睁的眸子里,困惑已解,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直直砸在地上,融入那些零落的深色血污里。 病弱的身子撑不住明白了所有之后的冲击,瘫软下来。 身后的那些,不用看了,结局他已知晓。 ****** “你休要装腔作势!”阿忠拼命压抑着心底的惊恐,却还是抑制不住发抖。 不可能!中了剧毒,绝不可能还有这般的气势!怎么可能?! “走好。” 刀平举,深沉的黑眸始终如一,淡漠冰冷的语气也分毫未变。 第一杀手莫无,本就是月夜下的恶鬼。 话落,人动,只见得满眼银色光华,幻化成催命的符咒! 第一个死的,不是伏跪的小敏,而是浑身戒备的阿忠。 莫无的快,岂是这些杂耍艺人可以企及,来不及惊慌,来不及尖叫,阿忠只看到直刺而来的一抹白光。余光所及,两个弟弟想要帮他,倾情也下意识地动了鞭子,但他心中明白,这些人不行,来不及了! 他有什么?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抵挡?!小柔!小柔还在他的手中!电光火石间,他毫不犹豫举起了小柔,就像在舞狮子时那般轻松的托举,用小柔的身子去挡住那抹骇人的光! 小柔大大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让落下! 爹娘被大水冲走的时候,她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姐姐时,就下定了决心!她不哭,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哭!要哭就让姐姐去哭!哭得那么难看,她才不要! 死……也不哭! 乌黑的断发飘散在风中,小柔失了钳制,瘫软在地上,一头长发被齐肩削断,其余皆好。 “……” 不好的,自然是阿忠。 颈间一道红线,喷薄着生命的艳丽,捂也捂不住,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他瞪大了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看着莫无,像是看着妖魔鬼怪。阴曹地府的大门霍然而开,即便再多的不甘、不信,都化为了乌有。 天地颠覆后的最后一眼,他给了心心念念的女子。 丑陋的灵魂,肮脏的嫉妒,终究配不上。 “……” 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他们离得那般近,看得那般清:莫无如何杀人,阿忠如何……罔顾小柔的死活。 生死一瞬,善恶立显。 众人已然明白,小敏也好,小柔也罢,都差点成了阿忠的替死鬼。 莫无不看众人,冲着地面吐出一口发黑的血,几步走到祁扬的面前。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阿忠……是阿忠喜欢倾情,嫉妒你们!是他写了信笺让小二早上送给官府!毒也是他下的!都是他!不关我的事!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祁扬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尿湿了裤子,一股脑儿便将一切说了出来,“解、解药!对!解药!别杀我!我知道解药……” 刀太快,不沾血。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只余一双狰狞圆睁的眼和一脸扭曲的恐惧。 八个人,如今还有六个。 流鸣却呜咽一声,入了刀鞘,莫无立于众人中间,抬眼望向众人,问了句:“如何?” 如何? 众人惊魂未定,哪里懂得什么如何。 “我杀了违约之人,如何?”莫无不看其他人,只看云叔,直看到云叔连连点头。 “好。”话不多说,莫无转身便向冷青翼所在走去。 “程无……”阿德一步上前,目中含泪,大哥虽是咎由自取,但也为丧亲之痛,“明知有害却不走,留了我们这些隐患却不杀,究竟为何?!” “他的身子不好。”莫无身形微顿,声音轻送,“他喜欢你们。” 两个原因,他不走。 两个原因,他不杀。 第一百一十九回:神会心契 次日清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在离远山山顶时,人们已远离,只留两座孤孤单单的坟堆,刻着逝者名字,没有墓志铭。 昨夜,兄弟俩喝了一夜闷酒,姐妹俩相拥相依睁眼到天亮,倾情独坐山头不知所想,云叔在两人坟前唉声叹气。 莫无和冷青翼在马车上独处,心绪难平。 冷青翼发着高热,却没有昏迷,难受得在马车软垫上轻颤蜷缩,却不肯被莫无抱着。 莫无虽逼出大半毒素,但毕竟内腑经脉受损,守在冷青翼身侧不久,便睡了过去。 抱臂而坐,靠着车厢,苍白的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疲倦,闭着的眸子,掩去了许多凌厉凶狠,如此睡去的莫无,莫名染上了一层脆弱。 “……”冷青翼努力撑起身子,想要看清那人睡去的模样,奈何月亮透入马车里的光,并不鲜明。 好在有那绵长安稳的呼吸声,安抚着忐忑不安的心。 是睡去,而不是……死去。 手里依旧攥着檀木簪子,他是聪明人,许多事,看得通透,不必多说。 可这平安扣再如何喜爱,又怎能与那人相提并论,若是万一…… “在想什么?这样姿势压着小腹伤处,不疼么?” 胡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倒是没有注意那人何时醒来。 “莫无……若那毒,见血封喉,怎么办……” 淡然的口吻,声音却在发抖,冷青翼抬起星子般的眼眸,后怕宛如一只大手紧紧勒着他的脖子,沉重和闷痛压在心上,连呼吸都无比困难。 “……”莫无伸出手,扶着那颤抖的身子,一手护着伤处,一手按在心口。“你的心疾若是发作,却没有药了,怎么办?” 不答反问。 “……”冷青翼身子一僵,莫无托起他的后脑,吻上他的唇。 两人的唇,都略显薄凉,碰到了一处,方才渐渐暖起来。 “唔……”纷纷扰扰的愁绪,并不能因为一个吻而化解,冷青翼只觉腹内猛然一绞,不禁疼得哼出了声。 “你我皆尽力,若天意难违,又何必郁结于心?”感受着掌下激烈的痉挛,莫无暗自叹息,带着暖意轻揉。 “……尽力……天意难违……”冷青翼将手搭在莫无手背上,用了些力向着腹内按去,想要按住那些跳突的剧痛,说话间喘息连连,额际已冷汗涔涔。 “我并不是不懂。”莫无反手抓了冷青翼的手,不让他又伤了自己,收紧了怀抱,低沉的声音里,浮出些许不易察觉的软弱,“那日你在我怀里,也差点去了。” 失去的苦,失而复得的珍贵,他懂的,他都懂。 “……”冷青翼心口窒闷,眼眶又不争气地开始发酸,腹内虽痛,却痛不过心里,比之心疾发作,不知痛上多少,“我不要天意难违……我要与你同生……而不是共死……” 为何这般寻常的事,却如此难如登天?前方的道路一片茫然,后面的追捕层层叠叠,心里的阴影纠缠不散,相拥的怀抱若即若离。 生死飘忽,总有种稍纵即逝的错觉,笑时亦觉悲伤。 “同生共死于我不过一个结果。”莫无垂首,亲吻冷青翼浮着冷汗的滚烫额头,心中万般怜惜,“多想无益,不如顾好眼下。” “……”冷青翼浑身轻颤,道理如此简单,怎会不明白,可是何其难,每每梦魇缠身,醒时不知为梦,梦时却觉已醒,颠来倒去,魂不守舍。 无话可说,不是不懂得,而是做不到。 车厢里静了下来,冷青翼疼得阖上了眼,弓起了身子,却坚持不让莫无用息转心法,莫无拗不过他,只好作罢,竭力用内力暖着揉着,却收效甚微。 思虑太重,伤神伤身。 那日勉力支撑为倾情吹奏笛子,后来兀自逞能替小敏挡下重击,甚至把所剩无几的救命药给了别人……这些都说明,他对他们动了情。 这一队人,并无什么耀眼特别之处,唯独亲情般的牵绊,令人向往。来自五湖四海,各自有着悲伤,聚集在一处,惺惺相惜,互相关怀,这种家的温暖,正是冷青翼心中渴望。 可若相处的结果是离开,或者赶尽杀绝……于冷青翼而言,除了悲伤,便是绝望。 绝望之后,再不会给予别人感情,再不能离开斯人半步。 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百般折磨,苦不堪言。 如此活着,虽生犹死。 所以,莫无懂得,无论如何,不能走,不能杀。 “……”沉默中,莫无换了姿势,自冷青翼身后将他抱住,伸出大掌,又拉过冷青翼的手,两只手掌摆在面前,掌心朝上,月光照着那些纹路,还算清楚,“我师父说,最下面一条纹路便是人的寿命长短。” 虚而不断的纹路一直延伸向手腕,那般的长,冷青翼又看向自己的手掌,竟是无比相似的一条纹路。 “命途坎坷,却不断。”莫无微微半掩黑眸,翻掌握住冷青翼的手,“你我定能活得很长。” “……”冷青翼微微发愣,放开一直摁着腹部的另一只手,双手拉着莫无的手,贴在自己眼睛上,遮住一些湿意,“嗯……给我一点时间……” “一天。” 眼前的光被那人的手挡住,耳边传来不讲理的回答,唇角不觉勾起。 “疼……”神思一松,身子一软,靠跌进身后温暖的怀抱,腹内真的疼,疼得他再没力气折腾。 “当然会疼,本就有伤。”不懂得温柔安慰的声音,却带来安抚疼痛的暖。 息转心法起,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 “……” 马车里一片沉默,各种情绪充斥其间,爱恨情仇,难解难分。 毕竟死了人,无论好人坏人,都是亲人。 云叔已和兄弟俩谈过,报仇且不论成功与否,单说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生死之约在前,违背誓言便是不义,后又陷害小敏小柔姐妹,罔顾其性命此为不仁。不义不仁,招惹的又非善类,怎么不是自寻死路?怪不得谁。 怪不得谁,却也是弑兄之人,总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有说有笑。 倾情和莫无本就话少,冷青翼不知是否身子不适,一路阖眸靠着莫无,小柔受不了马车里的郁结,索性出去坐在云叔旁边驾马,小敏小心翼翼偷瞄着莫无和冷青翼,只看到两人发髻上依旧是那对檀木簪子。 如此一路沉闷,马车行将半日,眼见就要到达义庆城,又遇事端。 拦路之人,江湖匪类。 并排差不多高矮年纪,三个男人。 劲装短打,肃杀气势,手握长剑,目露凶光,一见便知不是好人。 劫财,还是……劫人? “钱物和女人留下,其余的,滚!” 叫嚣的声音,好大的口气! 众人要动,莫无起身,手一摆,阻了众人。 “我去看看。”这句话对着冷青翼说,冷青翼微微坐直,迟疑半刻,点了点头。 出了马车,莫无立于正在不停说着好话的云叔身侧,云叔顿觉腰杆子挺直了许多。 “怎么?想反抗?!” 易容之后不过一张麻子脸,可那周身的杀气自是半分不减,莫无跨前一步,云叔也好,马车也罢,都被他挡在了身后。 “麻子脸,逞什么英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反抗自不是第一次见,三人武功诡异多变,尚未输过,自然有恃无恐。 话不投机半句多,流鸣出鞘。 嗡嗡然,绝世好刀,眼见又要饮血噬魂,似是迫不及待。 嗖嗖嗖,转瞬间,自三人身后又飞速窜出十几人,整齐划一的装束,相似相近的神情。 三个男人,慌了。 江湖上,不识字的幼儿,都识得那些装束。 武林第一家,陆家。 其弟子均是蓝白相间长袍,银线滚边,云鹤暗纹。胸前绣闲云图案,持长剑,束发为髻不散丝毫,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是陆家专除江湖败类的云堂,云堂在,被盯上的败类便无处可逃。 流鸣瞬间入鞘,宛如不曾出鞘,莫无转身便走,身后事物皆不理会。 “且慢。” 身后喝止,尚带几分礼貌。出声者乃一面色黝黑中年人,目光如炬,身形健硕,一眼扫过众人,目光独留莫无身上,最终落于流鸣刀。 “流鸣刀?!” 只消几眼,出过鞘的刀,便被识破。莫无握住刀柄的手微微用力,不回身,也不继续前行,心中思量半刻,说道:“知道还不滚?!” “滚不得。”那人一愣,忽然哈哈大笑,任由手下去制服那三个江湖败类,自己却向莫无走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 “……”这说话的人,立于一旁、见多识广的云叔已是认出,竟是云堂堂主戚靖,只是不知这般一番话语,说的什么……难道是指捉拿赏金?! “少主,我家主子已寻你多时!”戚靖走到半途忽然下跪,云叔一吓,连退几步,再望向莫无,心中莫名惊悚。 “……”莫无不言不动,抬头望去,冷青翼已是掀了马车帘子,探出身子。 “陆家的客人,在义庆城内,即便是官府中人也得给上七分面子。”跪下的戚靖谨记主子交代,话不多说,只说重点。 “这样的话……”云叔一听乐了,先前还在愁着怎么过了义庆城,如今看来倒简单了。 “……”莫无看着冷青翼,看着他在阿德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少主,请随属下等一同回陆家。”戚靖诚恳而言,满面笑容,“穆庄主,也在陆家。” “……”冷青翼放开了阿德的搀扶,按着腹间伤处,几步摇晃地走到莫无面前,抬首而望,面带笑容,却被易容遮去光华,“有家,为何不回?” “你觉得可是好办法?”莫无又一次不答反问,神色间似是少有的犹豫挣扎。 “义庆城,你我皆知,绕不过陆家。”冷青翼又靠近几步,目露狡黠,“相约不如偶遇,若天意难违,又何必郁结于心?” “……”莫无一愣,不觉好气好笑,这人倒引用得快。 “你给我一日,我闭目思过半日,如今虽算不得心结全解,但也通透几分道理。”冷青翼伸出手掌,竖于莫无面前,“风水掌相,我可曾说过,其实精通?只是原先不信,如今倒有几分信了。” 第一百二十回:二缶钟惑 “王爷,西广城那边的事已办妥。”银灰面具遮住了脸,遮不住眼,肖奕一双眸子里闪着光,得意的光。 “……”景阳默不作声,端了桌上的茶盏轻抿,“苏家……” “苏家背后有景玉封撑着,我们暂不能轻举妄动。”肖奕卑微地弓着身子,立于桌旁,诺大的书房,只听得他低喃般的声音。“王爷此次下了如此决心,黯月觉得定然可以成功。” “空穴来风,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可放过!”景阳砰然放下茶盏,眸子里的沉黑,看不太出怎样的情绪,“我得不到的,没人可以得到!” “是。”肖奕悄然掩去笑意,“只可惜王爷不能亲临……” “皇城事多,如今时候,不可有违皇命,太子从中作梗,本王自不会善罢甘休。”景阳看了眼肖奕,这些日子此人暗中协助,件件立功,当真忠心耿耿,“若出了中原,便更难追捕,那人可靠得住?” “当然。”肖奕自信满满,心中暗想,捉活人不定成功,但要杀人,就不好说了,“此人先前被武林正派锁于深洞,莫无方才取而代之成为第一杀手,据说此人当年如阎王,要谁死,谁就活不得,若不是中了武林联盟之计,断然不会被捉。” “恩,我见那人确实不凡,大约能将小翼带回来。”景阳点了点头,不着痕迹握紧了拳头,其实心中隐约明白,离弦之箭,已是不能回头,那人生死……已是顾不得。 叩叩,书房外传来敲门声,伴随着女子清脆的声音:“王爷,是我,甄嫣。” “……” 肖奕微微垂首,默不作声隐入暗处,景阳起身,打开了门。 “何事?”垂首看着比自己矮上许多的女子,景阳眼睛里隐着厌恶,却尽可能放柔了声音。 “甄嫣这些日子,已按王爷的吩咐,一一拜访了名册里的人,王爷交代的信笺,甄嫣也一一送到。”甄嫣喜滋滋地说着,伸手拉了景阳的手,“王爷可该奖励甄嫣?” “如何奖励?”景阳眯了眼睛,心中一愣,倒没想到眼前娇蛮女子做起事来,也干净利索,“可是看中了什么珠宝玉石?” “才不是!”甄嫣微微羞赧,低下头来,“就是,就是想王爷陪甄嫣一日,一整日。” “……”景阳凝眉不语,前后思量利弊,顺应着说了声:“好。” “真、真的?!是真的?!”甄嫣未想到如此顺利,差点不顾礼仪,欢呼雀跃,赶紧追问道:“哪日?哪日?” “后日吧,后日有些空闲。”景阳不着痕迹抽回了手,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夫人,可否再帮本王做一事?” “当然可以!只要甄嫣能做的,都可以!”甄嫣沉浸在后日的喜悦里,满面笑容。 “好。”景阳也笑,笑得高深莫测。 “……”隐在书房暗处的肖奕也在笑,笑得阴森惊悚。 他又怎么会告诉景阳,计中有计,冷青翼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女子嫉妒心重,加之他有心在一旁煽风点火……如此,那人在景王妃处得到的好处更多,对着景王妃的承诺可与对着景王爷时完全不同。 “冷青翼,义庆城,好,此人五日后必死。” 阎王发话,催命符已下。 ****** 义庆城内陆家,武林同盟之首也。武林盟主陆羽明,多年前意外丧妻后,再未娶亲,至今单身一人,未有子嗣。陆秋远之子,虽为外姓,但眼下已然是陆家唯一血脉延续。 当家陆羽明在,其父陆天麒在,陆秋远在,穆杰青也在,似乎该在的都在了,独缺了莫无,如今莫无也来了。 却不是一家团聚。 无法团聚,已经碎裂的不成样子的家,再难破镜重圆。 穆杰青之所以在,是因为陆秋远终究知晓当年真相。 一生只爱一人,为爱的人恨一人,几番沉浮轮回,却发现爱错了人,也恨错了人。 这一生,年华逝去,浑浑噩噩间,只觉好笑。 心狠手辣,不顾一切的愚蠢,歇斯底里,忘乎所以的卑劣。 一丈白绫,悬梁,却未死;未死,已疯。 见谁都不识,见谁都笑,痴痴地笑,像是任何事物看起来都变得好笑。 无关快乐悲伤,只是好笑。 心如蛇蝎,丧心病狂,对自己的亲身骨肉都能如此狠毒的女子。 穆杰青爱她,却无法再原谅她,无论她是疯了,或是死了。 无法原谅她,却还是爱着她。 “……你的伤……” “无碍。” “……你娘她……” “我没有娘。” 父子俩对面而坐,沉闷半天,憋出四句对话。 又是沉默。 “也罢。”穆杰青叹了口气,打开桌子上放着的包袱,赫然一把弯月刀。 “……”莫无看着那熟悉的刀,心中莫名共鸣。 “原本那把弯月刀也是我亲手锻造,这把与那把外形相似,选的材料却不同,流鸣再也不是对手。”穆杰青轻轻抚着弯月刀,像是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呕心沥血、连着锻造三天三夜而成的刀,注定不是凡物。 “是把好刀。”无须拔出刀鞘,莫无似是已经听到刀锋的嗡鸣,带着不可思议的魂元精魄,激荡着心神。 “流鸣刀和这把刀,都给你了。”穆杰青微微苦笑,将刀推到莫无面前,“你别嫌弃……为父的一点心意。” “……”莫无看了看刀,又看了看穆杰青,应了声:“多谢,我已习惯弯月刀,流鸣还是还你。” “你,你收下了?!”这般就收下了,穆杰青倒是没有想到,不觉内心万分喜悦。“如今我连武功都没了,还要流鸣作甚……” “……”莫无不言,只是解了腰间流鸣,放于桌上。 “你……明日和他们一起走?真的不留下来?”穆杰青看了眼流鸣,跟随了三十余年的刀,心中还是想念的,沉思半刻,还是做了挽留,“你舅舅,希望你……” “与我无关。”莫无拿着弯月刀站起身,“他还在发烧,我回去了。” “……”看着关门而出的挺拔淡漠身影,穆杰青心下苍凉,终究还是欠了太多,无法弥补。 ****** “……”莫无回到屋子,却扑了个空,冷青翼竟不在屋内,眉头一皱,旋然出门,恰好撞见门外下人,打听之后,才知冷青翼被陆羽明“请”去了陆秋远的屋子。 黑眸一沉,满是不悦。 “……”冷青翼坐在硬邦邦的松木椅子上,只觉坐不住,头疼的厉害,腹内也不消停,奈何主人家力邀来此,哪里容得推脱。 “呵呵呵……”陆秋远缩在床角,将自己抱成一团,傻傻笑着,从刚刚他们进屋一直到现在,半刻没有停过,一如说着话的陆羽明,一直说到现在,也未停过。 “那人心怀不轨,从中挑拨教唆,家父因那‘人刀合一’秘籍之事,误以为穆庄主骗了他,怒极之下被那宵小利用,致使秋远对穆庄主的误会更深……秋远当时确实喜欢那人,不曾想过那人如此卑鄙无耻,却是掩藏极好,连陆某都未能辨识……后来秋远生下了莫无,仇恨之下,丢弃山间,换了随便抱来的孩子,家父那几年已是疯疯癫癫,最后一次走火入魔便失去了消息,却是因缘巧合,冥冥注定,竟是成了莫无的师父……”陆羽明一边说着,一边唉声叹气,前因后果,无比令人唏嘘,造化弄人,是是非非,如今说来只觉心酸晦涩。 这世间本没有后悔药吃,也没有那般轻易回头的假设。 这些事,不知莫无是否知道,怕是就算知道,依着性子,也不会有什么太大感触。 “……”冷青翼一直默默听着,一来身子不适,二来其实并不怜悯。 事出必有因,误会也好,仇恨也罢,未出生的孩童何辜?何以牵连吃了那么许多的苦。 “冷公子,如今舍妹疯疯癫癫,穆庄主又武功全失,陆某对武林之事也感疲乏,莫无一身武艺,胆识过人,是到了一展拳脚,出人头地的时候了,陆某有意让其继承武林盟主之位。况且百善孝为先,爹娘如此,莫无自是不该不管不问,理应照顾尽孝。” 该来的,还是来了。 拉着他来看陆秋远,想说的并非之前絮絮叨叨的过往,不过这些咄咄逼人的要求。 “陆盟主这些话,可直接与莫无说,何须对在下说?”冷青翼压着腹部,微微弯着身子,沉沉地喘息,“在下身子抱恙,失礼了。” “等一下。”陆羽明上前一步,挡在扶着椅子站起、欲要离开的冷青翼面前,“明人不说暗话,冷公子也是聪明人,莫无对冷公子可谓情深意重,冷公子若是可以……” “我不可以。”冷青翼努力挺直身子,压力面前,不愿示弱,出言打断陆羽明的话,苍白的唇角,勾着笑容,“你既知他不愿,又何必强求?别忘了,他曾是你们白道口口声声讨伐的第一杀手,倒不知转身就能成了武林盟主。” “你!”陆羽明做盟主这么些年,何曾这般遭人顶撞,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长袖一甩,背过身去,“冷公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冷青翼吃力地稳住身子,看着陆羽明的背影,笑着说:“他不许我喝酒来着……” “冷公子!我本不愿把话说得这般难听!”陆羽明显然被冷青翼的漫不经心弄得心浮气躁,转身一脸凶狠,“你是什么东西?!非要纠缠于他,将他害得还不够惨吗?!你可知他手脚断骨至今未痊愈,昨日所中之毒名曰‘阴魂’,毒性极不易清除干净!他为你忍着什么都不说,你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冷青翼摁着腹部的手不觉又向里用了些力,本就青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却是倔强地咬着下唇,努力笑着,“在下是真的不知道……” ——第三卷·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完—— 第一百二十一回:风雨同舟 [和你在一起,他只能不断的逃跑、受伤、忍耐……甚至不得不为你去死!可是,若离开了你,他可以有温暖的家,爱他的亲人,地位和尊重!这些你都给不了他!你口口声声说在乎他!就是这么在乎的吗?!] “唔……咳咳……凑什么……热闹……” 迈着艰难的步子,冷青翼按压着剧烈痉挛的腹部,扶着墙壁一步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高热让他有些意识不清,头疼欲裂,夜风一吹,只觉冷得发抖,腿脚犹如灌了铅,腰背直不起,如此走走停停,一段不算太长的路,也不知走了多久。 已是如此狼狈不堪,奈何心疾又好死不死发作起来。 身子软软地靠着墙,再走不动,先前扶着墙的手和按压着腹部的手,统统揪住心口,无比艰难地喘息,却咬着唇不肯发出呻吟。头痛、心痛、腹痛连绵成一片,焚烧着五脏六腑,这破破烂烂不中用的身子,辛苦熬着,撑着,究竟,有没有道理…… 一下,又一下……伴随着每一次吸气呼气,都如一把大锤狠狠砸在心口之上,他的面色煞白,嘴唇乌紫,无能为力。 不同于前几次,这次心疾发作,来得气势汹汹。 却也不可说来得突然,意想不到。那些努力不许往心里去的话,还是一字不差地捅了进来,终究所有的尖酸刻薄,字字如实,并无虚假。 “呃嗯……”以为可以缓和,可以支撑,却在骤然尖锐的痛楚中,统统化为徒劳。忍不住闷哼出声,眼前一黑,身子一阵脱力就往地上栽……恍惚间,却不是冰冷讨厌的坚硬,而是熟悉清冽的温暖,一口冲到喉咙口的腥热被他强行咽下,放纵地依赖在那人怀里,低弱地哼道:“疼……” “……”莫无什么都没说,抱起人,身形一闪,转眼间便来到了冷青翼的屋子,踹开了门,将他小心放在床上,便去拿药。 药瓶里,只余三粒药。 不及多想,莫无倒了一粒,旋身到了床边,将药瓶放于枕边,小心揽了那死命蜷缩的身子入怀里,助其把药服下,息转心法瞬起,不带半点拖沓。 时间慢慢过去,疼痛渐渐平复,冷青翼吃力地睁开眼,模模糊糊看着莫无。 “还疼么?”莫无收了心法,体内残余的毒素有些翻腾,自是隐了不说。 “……”冷青翼虚弱地摇了摇头,勉力勾起唇角说道:“我……忘了带药……” “……”莫无顿了顿,而后凝眉应道:“没事,我帮你带着。” “不……下次……我不会忘了……”唇角的笑容隐藏着僵硬,身子里闷痛难当,倦意席卷而来,眼皮重似千斤,再也支撑不住,“我想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人已缓缓阖了眸子,昏昏睡去。 “好,我陪着你。”莫无自答一句,起身将被角掖好,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屋子里暗了,也静了,冷青翼压抑轻喘的声音,鲜明起来。 拧了冷帕子放在那滚烫的额头上,莫无坐于床侧,默默听着,轻轻浅浅的低吟,终是在昏迷后暴露了床上那人所有隐忍的难受。 一双沉黑的眸子,荡漾起滔天怒意,谁也不能伤害他,无论是不是什么亲人! ****** [陆盟主,他的事,由他自己定。若留下,在下不会死皮赖脸纠缠;若不留,在下也不会充当你们的说客……如此,告辞。] 不卑不亢,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陆羽明坐在屋中思量,床角的陆秋远还在痴痴笑着,像是再无幸福可言。 他唯一的妹妹,最疼爱的妹妹,何以落到这般下场?明明事情不是那么的糟,莫无毕竟没死,穆杰青也还是爱着妹妹,这一家三口,并未走至绝境…… 莫无至关重要,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留下! 先前事情已听穆杰青一一道来,眼下这两人牵绊已深,若损其一,必伤其二,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搬砖砸脚,得不偿失,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必然有方法令其两人分开,让莫无心甘情愿留下…… “谁?!” 思量间,屋顶忽然轻微动静,陆羽明拔身而起,武林盟主岂非浪得虚名。冲出门外,交代一声“守好小姐”,便起身上了屋顶,目力极佳,但见黑影翻飞而去,点地而追,殊不知,精心谋划,调虎离山之计也。 陆羽明一走,屋外的守卫便毙命于门前,歹人入内,轻而易举抓了陆秋远。 陆秋远不过一个饵,早已蛰伏在黑暗里的一双眼,散着野兽般的寒光。 “放开小姐!快放开她!莫要伤她!有什么就说!!” “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跑来撒野!” “别乱来!伤了小姐!要你不得好死!!” 院落里的骚乱,瞬时惊动了所有屋子里的人。 云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摇了摇头,聚集在他屋子里的五人便坐回椅子,沉默不动。 莫无守着冷青翼半步不离,屋外骚动,多少听得明白,手握成拳,去还是不去? “放开她!有仇报仇,有冤说冤!抓个生病的女人算什么?!”嘈杂的声音里传出穆杰青洪钟般响亮的质问声,形势看来无比紧张,不知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而这般情状之下,武艺高超的陆羽明和陆天麒,又是去了哪里?! 穆杰青武功尽失,陆秋远疯疯癫癫……去还是不去?! 屋子外,一人在耐心等待。 他潜入陆家已有一日,比莫无冷青翼更早一步来,熟悉了环境,安排了陷阱,如今只需等待,一个契机。 门开门关,一抹黑影终是离开。 亲情的牵绊,无论如何剪不断,而另外一头的牵绊…… 隐在黑暗里的人,唇角勾起,机不可失,身形一动,快得惊人,眨眼间已是悄然入得屋内,关了门。 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满脸的刀疤狰狞骇人,一双眸子狠厉凶煞,身形如鬼魅,几步飘忽,便来到了床侧! 冷青翼还在昏睡,阴影遮挡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寒光一闪,冰冷短刀在手! 出手前,却是变故陡生! 本该昏睡的冷青翼猛然睁开了眼,来不及反应,便见漫天粉末扑面而来,下意识后闪,身后杀气腾腾,寒意已至后腰,扑哧一声,划开了血肉! 闪、转、避,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伤口比莫无预想中要浅的多!黑眸一凝,招式变幻,举刀再刺,已是占不到半点便宜,刀与刀碰撞在一处,发出锵一声轻响,似是迸出了火花! 短短的刀,看似平平无奇,竟是扛住了弯月刀。两双眸子对视,诡异地相似,不过一双更多些凶残,一双更多些愤怒。 迅速的碰撞,迅速的分开。 人刀合一的快,无人看得清……人看不清,鬼,就说不准了。 满脸刀疤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鬼煞”。 第一杀手与第一杀手,实力相当,命格相近。 屋内太小,莫无人刀合一施展不开,屡屡被破,又受制于保护床上之人,不觉捉襟见肘。时间并不长,几次硬碰硬的交锋,两人各有损益,可莫无体内残余毒素开始作祟,手脚骨伤在冲击下愈发疼痛难忍,逐渐便落在了下风! “……”冷青翼竭力躲避在床角,担心地看着刀光交缠中的莫无,伤痕渐多,喘息渐重,果如陆羽明所说,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怎么办?怎么办! 所谓急中生智,冷青翼脑中灵光炸闪。 “看镖!” 竭尽全力的投掷,冷青翼并没有什么准头,但他内心笃定,这般举动,会惊动的一定不是莫无。 高手过招,自是专心致志,有物什直射过来,鬼煞直觉去挡,锋利的短刀一劈,那物什瞬间支离破碎,伴随着短刀里蕴含的内力,物什内的什么,掀起漫天白色粉末。 第一反应,便是毒!是毒,下意识便是闭气,躲闪。 如此,所有的节奏都乱了。 莫无自然没乱,只一双眸子,黑得发红! 生死之战,乱者必死,这是最浅显的道理。 鬼煞倒下时,虽有不甘,却是清明,不是败在武艺不精,而是败在经验太足! 所有的挡闪都是下意识的本能,若是细想,床上那人根本不懂武功。 可这世间,少的便是若是,如果。 冷青翼见那歹人终是败落,倒于地上无了声息,面上笑容尚未来得及展现,身子猛然一震,便软倒在了床上。腹内骤然而发的剧痛,似是要将他折磨至死,使劲按压,只觉手下激烈跳突,有一股狠力在肠脏间横冲直撞,肆意拉扯,柔软的内腑哪里受得住,大约就要生生断裂。 “别怕……” “呃……” 莫无的声音忽远忽近,按压着腹部的手被强行拉开,他无助地弓起腰身,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一股暖,缓缓渗透进那股横行的狠力,一点一点引导,驱散开那要命的折磨。 “莫无!”屋门忽然洞开,陆羽明为首,瞬间闯进许多人。 许多关心莫无的人。 第一百二十二回:疾风劲草 入了屋子,见了地上躺着的人,陆羽明一个眼神,便有人上前查看,确实死了,咽喉被割,喷了一地的血。几步上前,看着息转心法刚刚停歇的莫无和莫无怀里面色极差恹恹无力的冷青翼。 不由分说,出手如电,正当力竭的莫无哪里还有抵抗之力,穴道被制,眸子里怒火喷射,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软倒下去。 “莫无……”冷青翼虽知陆羽明不会伤了莫无,却仍是担心,按着闷痛的腹部,下意识去护着。 “你可知他又为你多了多少伤?!余毒发作,内息不继,还用内力救你?种种而为,何时顾及自己性命?!”大声的呵斥,带着毫不遮掩的责备,陆羽明吩咐一声,守卫拉着莫无要走,冷青翼没有半点办法,“若他有个好歹!我绝不会放过你!” 那几个守卫自然与主子同心同德,对着冷青翼,哪里会客气,几个推搡拉扯,便将莫无带走,冷青翼虚掩着腹部,唇角已见半点猩红,却是强行吞咽下去,倚靠着床栏,看着众人欲将离去的背影。 “……陆盟主。”面色很淡,淡得几乎透明,声音很轻,轻得宛如无痕。散乱的发,缠着虚汗,黏在额际脸颊,颓败萎顿,唯一双眸子异常的亮,荡着冰冷的光,“在陆家受的伤,陆盟主倒推得一干二净……这些歹人与在下何干?莫无心甘情愿救在下,损耗自伤,是在下与他两人之事,又与陆盟主何干?……不放过我?陆盟主遭人算计,吃了暗亏,如此生搬硬套,拿着在下来遮掩说事,也是难为了……” “你!”欲离开的陆羽明气得七窍冒烟,转身回到床侧,拽起冷青翼的衣襟,眸子里已染上了杀意。“别不识好歹!” “……”冷青翼挑了挑眉,似是没有半点惧意,“在下说的,可有哪句不对么?” “哼!一张好厉害的嘴!”手下用力一甩,冷青翼后腰撞在床栏上,终是疼得再无半点力气,随着惯性扑倒在床上,眼见着所有人离开了屋子,门却未关。 “……” 安安静静的屋子,再不需要努力伪装,冷青翼一点点蜷缩起身子,颤抖着将狼狈不堪的自己抱成一团。 “莫……无……”眼中没有泪,唇角却有着自嘲的笑,“我……不是……负累……” 不是…… “程青哥哥!” “快把门关起来!暖炉点上!去找点热水!” “小柔,你来帮我,快点……还有没有被子了?再找找……” “云叔……药熬好了……” “程青哥哥,你张嘴,把药喝了……把药喝了,病才会好……” “……” 刺鼻的苦药味儿…… 能不能不喝了? 冷青翼缓缓睁开眸子,看着小敏担心的脸,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 转眸寻望,还有小柔、倾情、云叔、阿德和阿义。 没有莫无。 ……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只觉得累,累得想睡。 “程青哥哥?程青哥哥!云叔云叔!快来看看!程青哥哥又呕血了!” 莫无…… “来了来了!我看看!让我看看!别慌!别慌!” 我等你回来。 ****** “莫无……莫无?太好了,你醒了!感觉如何?!你的毒已经全逼出来了,这药再吃上几日,便能痊愈了!” 莫无睁开眼,看到的便是陆羽明略显苍白疲惫的脸。 不必多说,习武之人一眼便能明白,定是眼前之人,消耗内力替他逼出了毒。 面上冷然,莫无撑着身子坐起,陆羽明一脸关心在旁,看着无比温馨。 啪—— 啪—— 响亮的声音,所有人措手不及,呆在原地,傻了眼。 第一个耳光打在陆羽明的脸上,紧接着反手,另一个耳光扇在莫无自己脸上! 莫无打这两个耳光,既快又狠,几乎转眼间,两人的半边脸便红肿了起来。 “盟主!”陆家守卫想要上前,却被陆羽明抬手喝止。 “你……什么意思?你可知我是你舅舅?你可知我刚刚为了替你逼毒……”陆羽明勉强保持着脸上的镇定,话语间却已经是激动万分。 “知道。”莫无起身,一身疏离,取了一旁黑色棉袍,往身上套,“否则你已死了。” “莫无!!”陆羽明大喝一声,一掌拍碎了身侧的桌子,怒发冲冠,且不说屋子里还有许多人,便是空无一人,这样的事情也是闻所未闻,“你给我跪下!目无尊长!恩将仇报!陆家也有家规!你的野性今日也要管教管教!” “……”莫无站立,比陆羽明稍高一些,没有半点动容的脸上,现出了若有似无的鄙夷,黑色棉袍已穿上,肃杀的冷,在屋子里四溢,“与我何干?” 话落转身,便向屋外走,守卫拦在门口,莫无抬眼,杀气腾腾,“让开。” “……你娘现在性命垂危!之前歹人伤了她!”陆羽明双手垂于身侧,紧紧握拳,一双眼睛里有愤怒,也有悲怆,“她千不该万不该,也是怀胎十月生你的亲娘,你难道一点……” “让开!”莫无置若罔闻,似是听得不耐烦,赫然一声大喝,断了陆羽明的话。 守卫一惊,不知如何是好,统统望向陆羽明,只见其脸色已是黑得不能再黑。 “你信不信我马上让人杀了他!!”陆羽明已是气得浑身发抖,看着莫无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若死,这里无人能活。” 相较而言,莫无则冷淡得令人发指,面对着守卫的大刀,他毅然决然向前走去,逼得守卫一步步后退。 “他哪里好?!不过长了一副好皮囊,你便被迷得七荤八素,六亲不认了?!”陆羽明冷哼一声,笑得干涩,端得高高在上的长辈模样。“一张尖牙利嘴,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都没有看到他对我说话时那副嘴脸!” 砰然一声,陆羽明已被揪着衣襟,撞在了墙上。毕竟逼毒消耗尚未恢复,陆羽明虽是不甘,但也挣扎不过莫无的大力。 “他的好坏,轮不到你来说!”莫无掩不住眸子里掀起的狂怒,手下一个用力,将陆羽明甩给上前帮忙的守卫们,“我已顾念太多!好自为之。” 守卫扶着陆羽明,大门也就空了,莫无半点不犹豫,便向屋外走。 “……”陆羽明面色铁青,想着自己自伤七分为其逼毒,便觉悔不当初,“你这般对我,以为还能走得了么?!义庆城内,没我的安排,你们插翅难飞!” “……” 脚步不停,举重若轻,离开视线的人迈着坚定的步子,淡漠如水,所有的话语散落在身后,半点不留于心上。 “盟主……怎么办?” “如此蛮横难驯!穆杰青!你的好儿子!” ****** 这世上,唯独不缺睁眼瞎子。 “你……回来了……” 冷青翼却是太过清明透彻,才会吃得那么许多苦头。 “嗯。” 屋子里的人见了莫无回来,便不多待,回去各自屋子。屋外天色已有些发白,眼见黎明将至,说好了,今日要离开。 “脸怎么了……”避重就轻,什么都不问,冷青翼淡淡笑着,被子下的手压着腹部,面上却不见什么痛苦,“竟有人……打得了……你的耳光……” 鲜明的五指印,怎么看不出,这一巴掌,该是多狠。 “你的将计就计没有问题。”莫无略过那些勉力维持的气定神闲,脱了外衣靴子,钻进被子里,小心翼翼护着冷青翼,转换了姿势,让他的背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大掌一手护其心脉,一手压其腹部,放低了声音,在耳边低喃,“是我武艺不精。” “……”被温暖包裹的身子,终是找回了知觉,抑制不住轻颤,双眸半阖,心中之事,当真半点隐瞒不了,“人外有人……我们都要记得……” 计谋,不及昨夜,其实更早,早在西广城。 行踪既然暴露,景阳又怎会毫无动静?义庆城有陆家,陆家是武林盟主之家,庙堂也会有所忌惮,借力陆家,是唯一离开的办法,恰好莫无与陆家,牵连甚深。如此天从人愿,竟是在林子里偶遇,免了许多城中寻找的麻烦。 到了陆家,有些冲突自是免不了的,冷青翼心中明白,故而并无多少责怨。只是性格使然,摊上对方步步紧逼,戳得心底最痛处,便不懂得退缩让步,下意识反抗。 比之追捕,陆家事小。 庙堂忌惮的地方,也不是无孔不入的地方。江湖之大,不怕死之人之多,不可预测。若是可得心属之物,天皇老子都不怕,武林盟主又算什么? 所以,异动必出,只是不知何时出,如何出。 冷青翼主张以不变应万变,出了事,再做应变,此唯一之法,自是好用的。 昨夜,异变出,调虎离山计;随之,应变得,请君入瓮。 只是料定的事,出了岔子。来者武艺超群,隐而不宣,干净利落,毫无破绽。 最先洒出的药粉是金疮药,原本料定如此惊变,莫无那一刀,应是足矣,却只是伤了那人皮肉。紧接着,莫无落于下风,高手对决,蹈锋饮血,下风与死毫无区别。 奈何屋子外面已是没了先前抓着陆秋远的呼喝骚动,可救援却迟迟未来。 不得已,下下策。 “我会记得。”莫无黑眸深凝,终是渐渐抚平了冷青翼腹内的抽动,“息转心法,是气导循环,你可知先前已在鬼门关前又绕一圈。” “你是说……”冷青翼果然不知模样,却是想起先前那股子钻心的腹痛,若说气导循环,先前那痛,是说……岔了气? “你不懂武功,息转心法带入真气,本是无碍,但你心念大乱,气随意动,不知引导,无知无觉间狠狠伤了自己。”莫无叹息,怀中之人每每顾此失彼,失的都是自己。“……还有,你的药。” “……”冷青翼微微垂首,唇角弯弯勾起,“怎么有种……秋后算账之感……” “不许笑。”莫无收紧了双臂,将头埋在那人肩窝,牙齿轻咬,又爱又恨,“好好的药,被震成了粉末,怎么还能笑……” “当然要笑……”肩颈间苏苏麻麻,冷青翼微微红了脸,略微的羞涩,带着些许可爱,“如今,你我皆好……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嗯……” 不安分的手掌收了内息,探入里衣内,粗糙的茧子磨着光滑细嫩的皮肤,自是惹来情欲翻涌。冷青翼身子微微僵直,还是虚软无力,心中已在盘算,能不能坚持着不昏过去。 “我舍不得。”莫无用下巴蹭着冷青翼的发顶,大掌游移到柔软小腹缠裹的纱布上,“等你身子好些。” “既然如此,又为何来招惹……”冷青翼虽知自不量力,但哪里还能克制身子里被燃起的空虚,“是……惩罚我么……” 那微微仰起的头,苍白绝色的脸,晕着迷离光芒的眸子和散着粉色的肌肤,真正只能用“秀色可餐”四个字来形容。 第一百二十三回:亡命天涯 木质的梳子,一梳到底,简单的发髻,檀木簪子。 缎面白色棉袍,柔软温暖,领口袖口滚边,暗纹流转。 丝白暗纹锦帕、竹制玩偶、玉笛、剩余的药物、银两…… 零零碎碎简简单单打了个包袱。 “走了?”莫无扶着冷青翼,面露些许担忧。 “嗯,走吧。”冷青翼展颜而笑,面色依旧苍白。 这是一个赌局,赌的,是陆家人的亏欠。 ……终究是输了,心高气傲的人,不懂得亏欠。 “不许走!统统不许走!” 陆羽明踏步而来,看着自莫无冷青翼屋子里走出的云叔等人,倨傲的架势摆了十足,在他的身后,紧跟着来了许多人,武林盟主的身边,从不缺人。 谁都能走,莫无不能走;莫无若非要走,那么谁都不许走! “陆盟主盛情难却,但我们实在耽搁不起。”云叔笑着作揖,垂首遮着一双精明的眼睛。 “莫无!你给我出来!”陆羽明看都不看云叔,直冲着屋子里喊。 洞开的门,光线不足的屋子,空空荡荡。 莫无不在,冷青翼不在,该在的人都不在。 事实上,云叔他们来的时候,人已不在。 没有告别,没有留书,无声无息,无情无义。 陆家的东西半点没动,一切摆放原处,就连床上的锦衾褥子都是铺得整整齐齐,整间冰冷的屋子,像是不曾有人来过。 “追!给我去追!量他们也跑不了多远!!” 戚靖暗自叹息,兀自相望。他待在陆羽明身边已有几十年,从未见盟主这般心浮气躁,半点没有理智。 千选万选挑中的人,千难万难留不住,这是陆羽明之殇。 莫无那一巴掌,打得太重,一个转身,又太过轻蔑,所有一切,激怒了沉甸甸的自尊,无法容忍。 你要逃亡,我便终结你的逃亡,你因那妖孽受此牵连,我便了断这份牵连,留你在身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多么愚蠢可笑的推论?本就裂缝重重的一家子,终是在这个推论之后,再无回头之日。 该在的人不在,不该在的人,又有何可留? 云叔他们被扫地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陆家外面,匆匆离去的官兵。那一瞬间,众人对望无言,眸子里是说不出的寒心,还有庆幸。 “要冲了,你护着伤处。” “好。” 这厢官兵匆匆撤离赶去城门,那厢疾驰的马儿已经载着两人,向着城门横冲直撞而去! “关门!快关城门!” “卫兵!卫兵!!都去哪里了?!” “弓箭手准备!” “上城门!弓箭手上城门!” “啊啊啊!过来了!!快!快阻止他们!” 阻挡者,死! 莫无微微压低身子,护着怀里的人,一手驾着缰绳,一手挥着弯月刀,极快的速度,犹如凶神恶煞一般! 冷青翼伏着身子,双手紧紧抓着鬃毛,闭着眼不看不听,耐着剧烈颠簸带来的冲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离开!要么生,要么死! 守门的那些个酒囊饭袋,毫无准备,谁人能挡?!鲜血在空中飞溅,弯月刀遇上的铁器无不纷纷断裂,大门掩了一半,再也关不上,关门的人已死。 一马两人,高高跃起,迎着高悬的朝阳,一冲而破,所有的桎梏! ****** 道理很简单。 “鬼煞”是来杀人的,也是来探风的。杀得人自是好,被杀了,也不算白来。 行踪已是彻底暴露,那么,还有何必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谁都能想得到陆家,冷青翼能,肖奕能,景阳也能。 肖奕洋洋自得,以为瞒天过海走了暗线,景阳却是不动声色,精心策划走了明线。 江湖与朝廷,其实关系微妙。 找了官员试探,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只要有利益共同,便总能说得上话儿。 陆羽明需要保持陆家的江湖地位,需要维持江湖和朝廷的平衡,需要……莫无。 而景阳什么都能给,都能答应,条件只有一个,冷青翼。 丝毫不冲突的利益关系,很容易达成一致。 正如戚靖所叹,若说先前还有所犹豫的陆羽明,终是在莫无那一巴掌之后,彻底丧失了理智和判断的能力。 如此这般,与虎谋皮的下场,都是后话了。 “再坚持一下!” “嗯……” 疾驰的马,四蹄踏地,健壮有力,一行千里。是匹好马,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银两,倒也值当。身后嗖嗖的箭雨,躲得开的插入地面,躲不开的……插入身子。 离得城门远了,箭雨停歇,追兵隐隐约约可见,甩得不够远,还不能停。 去塞外大漠,如今只剩下一座城,边城。 边城建在两座山之间,天然的要塞之城,自是重兵把守,走不得,走不得便不走! 山入云霄疑无路,百转千回似已出。 攀藤揽葛何以度,崖落深埋几多骨? 边城一侧云霄山虽是险峻,却也有一条路,世人皆说,不归路,闯不得,闯不得也要闯! 前方一片浓密树林,林中暗藏泥潭沼泽,马儿毫不犹豫一路冲进树林,渐渐隐在阴暗之中,消去了踪影。 “停!”大队人马追至树林前,却是停了下来,领头一人思量片刻,对着身侧一人说道:“去!准备毒烟!” “是!”手下领命而去,队伍停滞不前,不急。 路只有一条,跑不掉。 马在林子里又跑了一阵,方才停了下来,莫无赶紧抱着冷青翼下马,果见其小腹处白色衣物隐隐透着嫣红。 “心疾如何?”莫无寻了一处半干的树,将冷青翼放下,掀了袍子,处理崩裂的伤口。 “……没事。”冷青翼粗喘着气,疼得厉害,满额的汗水,面色煞白,“一直默念红姑姑教的心法……呃……” 药落伤处,冷青翼忍不住闷哼,上药时自是看得清楚,腹内跳突不歇,痉挛不止。昨日误伤自己,尚未复原,今日马背上不断颠簸冲击,自是伤上加伤。 “……”莫无抬手要用息转心法,却被冷青翼制止,“只是疼……忍忍就好……你处理一下……自己的伤……” “有内力护体,只是皮肉伤。”宽阔挺直的背上,赫然插着两支箭羽,一支在肩,一支在背,莫无反手拔了,虽伤得不重,却也有伤口,会流血。 “转过身去……我帮你上药……”冷青翼拿过药瓶,吃力地撑坐起身子。“……把上衣脱了。” 莫无依言照办,露了满背的新旧伤疤。 有些人,痛了,不会说。 “我们……说好了。”冷青翼小心擦去伤口处的血污,将药粉洒上,见着莫无微微绷直了身子,眸子里漾着担心,唇边却仍旧挂着笑意。 “嗯,说好了。”莫无不给冷青翼太多伤感忧愁的时间,伤处已上药止血,便重新穿了衣物,整装待发。“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 “……”冷青翼压着腹部,微微前倾,头靠着莫无胸前,听着那一下下有力的跳动,笑得温柔,“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信我。”莫无双臂用力,将冷青翼抱入怀里,环顾四周,打量地形,“我们走。” 真正的亡命天涯开始时,却不怕了。 脚下一条不归路不见尽头,却相视笑了。 ****** “景王妃,您这几日可见着王爷?”跪伏于地,肖奕心中不安。 “王爷朝中有事,已有好几日未归,黯月有事?”甄嫣微微叹息,好好的“后日之约”,生生因着朝廷突发的那点破事儿给搅了。 “……”肖奕身子一僵,脸色变了变,“王妃,黯月斗胆乱说……王爷,真的在朝中?而不是去了边关吧……” “什么?”甄嫣端着茶盏的手倏然停住,心中骇然,“不,不会吧,王爷和我说,是朝中有要事……再说,这皇上不是下令,不得出京城……” “还是劳烦王妃赶紧问问宫中之人。”肖奕暗自握拳,心下已是百转千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王爷将那妖人带回,恐怕王妃就……” “就如何?!难道本王妃还不如一个处处背叛王爷的祸害?!”甄嫣轻咬下唇,话虽说得强势,但心底已是不安,“上次安排的那人,不是说很厉害,怎么没有杀了那个祸害?!” “王妃有所不知,那妖人诡计多端,加之在他身侧护着的男人武艺高强,想要除去,十分不易。”转念几次,肖奕又起歹心,“为今之计,王妃应当先找到王爷,黯月早些时候对付那妖人,还有几个结识的江湖朋友,让他们出手去杀那妖人,也是保险,只是银两打点……” “这些黯月不必操心,便去办吧;王爷的事儿,大约明日便知。”甄嫣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似是已经猜到明日的结果。 为了那人,对她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为了那人,毁了“后日之约”,还有欺骗。 为了那人,以身犯险,罔顾皇命。 为了那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一定要除去!否则自己永远无法入得王爷心里。 第一百二十四回:罔所顾忌 林子里,光线昏暗,脚下处处危机,莫无走得步步谨慎。 寸草不生的黑色平地,水苔藓布满的危险陷阱,一步走错,便是陷入泥沼,万劫不复。 “莫无……沿着树木生长的高地走……还有石南草,也可以走……小心……”书中有云,树木和石南皆长在硬地上,不过春季刚来,草木枯损,视线不明,自是分辨困难。 “知道。”莫无放缓了速度,欲速则不达,半分鲁莽不得。 “等一下……前面的路……太平整了……可投石……问路……” “莫无……当心左侧……跃不过去,换条路……” “别急……幸好没走……好险……” “莫无……” 冷青翼虽在莫无怀里,却是损耗着心力,腹内翻搅不歇,默默压着,暗暗忍着。 “我们休息一下。”莫无停下脚步,站立一处,环顾四周,平地暗藏深渊,走了许久,林子才走了一半不到。 小心放下怀里的人,冷青翼弯着身子,站不住,莫无揽着他,掌下带着内力,贴合其腹部,稍稍安抚那些因紧绷心弦而不断叫嚣的内腑。 “好像……也不是很难……”冷青翼勉力笑着,回首去看走过的路,有惊无险,并未沾到半点泥潭,如此这般走下去,走出林子应是没有问题。 “我们不该去陆家。”莫无看着冷青翼的难受模样,心想若是仍旧跟着云叔,一路马车平地,定是少吃许多苦。 “陆家是最后一搏……”冷青翼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情,看着莫无,轻轻笑着,“边城定是天罗地网……若是陆家相助,或有机会……否则,云叔他们护不了我们。” “……”莫无不言,一双眸子,掩着暗沉。 “陆羽明是武林盟主,也是你舅舅……于公于私,都不会待见我……所作所为,也是情理之中……你别太往心里去……”冷青翼伸出手,抚了抚那人不知不觉皱起的眉。 无论如何,那是莫无的家,莫无的亲人。 生时,当珍惜。 “你爹爹为救你耗尽功力,你师父为救你娘,也是损耗极大,还有你舅舅为你逼毒也是不遗余力……如此说来,其实他们……”冷青翼一点点地说,说着事实。 陆家,其实是温暖的,若不是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好了,不必再说。”莫无微愠,收了内息,重新将冷青翼抱起,“谁也不能伤了你。” “……”冷青翼靠在莫无怀里,笑出了声音,“拐走了你,如何不是我伤了他们……” 莫无不再搭腔,抱紧了怀里轻颤的身子,继续前行。 路还很长,只怕笑得太早。 ****** “大人!风向刚好,毒烟已经向林子里散去了。”浸湿的黑布遮面,官兵打扮的男子立于马前,拱手相报。 “传令下去,所有人原地休整,待到毒烟散尽,找了边城里熟路的人带着,再进树林!”马上坐着的人,眯起了眼睛,那位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愿那两人不要陷进泥潭里才好。 “大人,您要的图纸。”又一个手下走来,恭敬地递上羊皮纸,纸上绘着云霄山的路形,“穿过这片林子,就是云霄山山腰,沿着山体有一条非常窄的路,人只能紧贴山壁前行,但山风很大,十之八九落下深渊,那两人皆有伤,估计知难而退……” “哼哼,先出了林子再说。今日天助我也,大风顺向,我们也不必等太久。”看着浓黑的瘴气随风渗进阴暗的树林,马上的人,一副舒心模样。 “……”手下几个也随着看过去,虽为朝廷卖命,但对两人遭遇,多少有些唏嘘。 瘴气,并非猛毒,吸入者多是头痛胸闷呕吐腹胀,大病一场。 这是说常人,对于冷青翼来说,这污浊之气,无疑是足以致命的。 莫无将冷青翼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尽可能掩住他的口鼻,然后再顾不得寻路而走,飞跃的身影,只为避开身后越来越浓郁的阴霾。 “咳咳……呃……”冷青翼尽力憋气,却还是需要呼吸,即使将自己的脸深埋在莫无的胸口,仍是避不开那些无孔不入的瘴气。胸口闷痛,喉间干涩,似是有人勒着颈间,呼吸不畅,胃腹翻搅,烦闷欲呕,按压之下硬若顽石,愈发难受。 “……”莫无虽有内功心法,可以暂时闭气,但也满头是汗,浑身紧绷。 且不说怀里之人痛苦难受的反应,单是脚下几次差点深陷,就让他心惊胆寒!若不是借力于那些残破的树枝、石块,真不知已在哪里终结,再也无法前行。 “嗯……呃咳……”冷青翼已是竭力忍耐,奈何意识渐渐松散,口鼻间吸入的瘴气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软,眼见就要支撑不住。 莫无心中焦急,脚步不停,奈何软泥深潭处处,终不似往日里速度,渐渐身侧雾蒙蒙一片,浓重的瘴气将两人包裹其间,似是即便有神力,也过不了此劫。 “咳咳……咳咳……唔嗯……莫无……”冷青翼竭力抓住最后一丝神识,整个身子痉挛般蜷缩在莫无怀里,说话会让瘴气更加肆无忌惮,但如今还有最后的希望在他的心里,不得不说,不说只能是死,“茅苍术……找……阳坡……或半阴坡……灌丛群……嗯呃……烧了……可驱……瘴……” 莫无不疑有他,环顾四周,选了大约的方向,疾速而去。 冷青翼抓着莫无衣襟的手渐渐松开,眼眸是张着的,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茅苍术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也不知道这片林子里有没有…… 手下已经无力,一直用按压腹部带来疼痛保持清醒的做法似乎也已无甚效用,一片空茫里,倒是觉得浑身一松,所有的痛苦沉闷一散而空,极乐在前,他却微微笑着,摇头。 不向前,因为那人还在身后。 憋住的气一直未松,有力的脚步一直未停,怀中之人心脉未断前,他一刻未想过放弃。 内息始终笼罩在那人心口,所有的颓势不去管,唯心疾不可发,发了则再难回天。 那些野生的草木,莫无根本无法辨识,取了包袱里的火折子,一把点燃,火苗未起,浓烟就滚滚而来,莫无蹲下身子,将冷青翼紧紧护在怀里,烟雾阴霾相遇,几乎看不见两人的身影。 或是奇迹,或是天意,或是不顾一切的生死不离。 冷青翼醒来时,两人已是出了林子,豁然明亮的天地,刺得他眼睛发疼。浑身无力,像是被马车碾压而过,呼气吸气间,胸腹抽痛,喉咙里似是燃了火,干涩刺痛,发不出声音。 “没事了。”莫无的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疲惫,为将冷青翼身子里那些污秽之气清除干净,息转心法整整坚持了半个时辰不止,内力损耗太多,自然力竭。身后两处箭伤,早已撕裂,伤口黏着衣物,湿热透了整个后背,如此山间风一吹,只觉得冷。 没事了。 眼前的人渐渐清楚,冷青翼虚弱地笑了笑,口不能言,便吃力地拿了莫无的大掌,用手指在掌心写了四个字:亏得有我。 莫无看着那张轻松顽皮的笑脸,不觉也勾起了唇角。 携手度过的劫难,不苦反甜。 “或许会有人追来。”垂首轻啄那人苍白的唇,相望的眸子里,眷恋情深,“但我们要休息一下。” “……”冷青翼点了点头,偎依在莫无怀里,无畏无惧。 “在我们身后就是云霄山,只有一条险路可行。”两人背靠着一块大石,微微挡住了身后的山风,“我背你。” 冷青翼又点了点头,在摊开的大掌上,微微犹豫,写了个“重”字。 长卷的睫毛稍稍掩下,这一路不是抱就是背,想起来便觉无力得很。 “不重。”莫无收紧双臂,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下颚抵着那人发顶,脸上笑意更多,说不出的满足,“亏得有你。” “……”冷青翼傻傻呆愣,脸微红,冷漠杀手难得一见的温柔,直教人甜到了心眼里。 “我想睡一会。”莫无靠着大石的身子微微下滑,将头搭在冷青翼肩膀上,鼻间散着那人独有的气味,让人安心。 我陪着你。 手掌里传来那一下又一下认真的笔划,心神彻底松开,莫无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便缓缓睡去。 终究是人,会累,会疼。 冷青翼感受着肩膀上微沉的重量,看着不远处如噩梦般的林子,忽然觉得,这一生哪怕下一刻便终结,心中也是了然无憾了。 那些毫不留情的追捕,逼迫着他们经历艰难险阻,心与心越靠越近,景阳大约不知如此失策,若是知道,又会如何…… 生死由命,心由人。 崩裂的伤口,没有力气去处理,鲜红涓涓流淌。 冷青翼抬起左手,看着手上的猩红,小腹伤处如此反复崩裂,照着医书上的记载,日后就算好了,怕是也要留下病根。肠胃虚寒,动不动便会腹痛,加之本就有心疾,如此农舍小屋里,还是病恹恹的模样,可怎么好。 到时候,莫无做些体力活挣来的银两都用来给他买药,可怎么好? 到时候,他想做做村子里的夫子,教些孩子读书,莫无却因此不应允,可怎么好? 到时候,那个什么的时候,到了关键之处,却被发现旧疾发作,戛然而止,可怎么好? 到时候…… 一边想着,一边笑,眼前的路那么窄,可心里的日后却那么宽。 官兵大人们一路冲出林子时,看到的便是两人靠坐着大石,相拥而眠的模样。 唇角都带着笑,柔和得一如春日里的风,似是对那些追捕、危机、生死、苦痛…… 统统,有恃无恐。 第一百二十五回:击搏挽裂 警觉。 想要一起活下去的心,无比坚决。 几乎是官兵们冲出林子的同时,莫无和冷青翼醒了。 不仅是醒了,而且是瞬时清醒,像是所有的虚弱都只是假象,绷紧的身子,蓄势待发。 来者,三十九人。 弓箭手十人,卫兵二十八人,凌驾诸人、群龙之首者一人。 两人睁眼时,正看到这三十九人,训练有素的排兵布阵,半点不乱,丝毫不慌。 弓箭手立于高地呈一排,张弓拉弦,直指猎物所在;卫兵晃着手中大刀,与弓箭手相错而立,站成两排,不掩前者箭程,扑涌之势已现;而为首之人,背手而立,头高昂,目下望,盯着穷途末路的两人,宛如手拿生死簿的阎王。 “擒贼先擒王。”冷青翼吃力地说。 “好。”莫无冷冷地应。 心有灵犀,一点通。 “给我射!!” 阵已布好,百废待兴,无须废话等待!这一声命令,下得凶狠残虐,不带一丝拖沓犹豫。十支箭,支支精良,瞄准了方向,直飞而去,嗖嗖声震荡于风中,坐拥的二人宛如箭靶垛子,转眼就会变成蜂窝子! 路未到尽头不好说,人未曾放弃不言堕。 冷青翼向前倾了身子,莫无拔地而起! 一切看似很难,其实又很简单。 莫无要看的,是射箭的十人和十支箭,其他无关。 冷青翼要看的是剩下的二十九人,其他无关。 两个人四双眼,看三十九人,十支箭。 说起来简单,又似乎很难。 难与不难不必多说,但看结果! 莫无立于冷青翼前面,他有两只手,一手为防,一手为攻。杀器弯月刀为防,断箭羽,护两人;看似空着的左手为攻,挥动间,弓箭手逐一哀嚎着倒下。 不是多么玄,妙不可言,石子为器,毁人清明,夺人性命,如此而已。 遍地最不乏之物,被利用的恰到好处。 双方距离不过十丈,损耗枯竭的莫无是人不是神,十支箭拦住了七支,十个弓箭手死了八人,已是堪堪极限! 左肩和左腹各中一箭,还有一箭,震歪了方向,却未能拦住。 箭羽越过莫无,直直射向身后之人。靠坐着的冷青翼躲不开……索性不躲!看也不看一眼,一双眼紧盯着二十九人,眨都未眨。长箭钻入瘦削的右肩,带着滚烫灼热,旋转着向里,埋入血肉,他只是皱了皱眉,咬了咬唇,再无其他。 ……其他无关! 一切说来话长,其实不过一瞬。 “青翼!” “后排左侧起第四人!” 两人的声音,干涩粗哑,在风中碰撞到一处,几乎破了音。 被点名之人,惊慌失措,浑身哆嗦,有权有势有前途,自然比谁都怕死,不想死! “走好。”端平的弯月刀,莫无杀人,习惯了的姿态。 箭羽已拔除,左肩左腹伤口渗血不知,不远处被鬼盯上的人,逃不掉! “一群废物!还不速速护我!” 后排左侧起第四人,卫兵打扮,手握大刀,却是真正的为首之人。 莫无先前种种,自是与来者计划不同。危急之下,那假扮的发令者和多数官兵,下意识转头望向同一人,这是根深蒂固的奴性,异变生,便等待下一道指令。 冷青翼看得丝毫不漏,不顾一切的专注,哪肯输给莫无半分! 奴性使然,那人既已发话,官兵们齐齐回护,阵脚已乱。活着的弓箭手被断了箭程,扑涌之势的卫兵缩手缩脚护着一人,转攻为守,怯意已生。 莫无杀人,一如野狼吃人,凶猛之态,娇生惯养的卫兵怎能抵挡?眼见势如破竹,为首之人插翅难逃,却是异变又生! 伪装者不止一人,不是卫兵的卫兵还有三人! 肖奕对甄嫣说:那人若活着回来,王爷再不会多看你一眼。 肖奕对那三人说:我替你们安排,杀了冷青翼,赏金自有王妃打点。 挑拨离间,其中阴狠不必多说;借刀杀人,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那三人是武林中人,多少有些混饭吃的把式,混于队伍之中,不过等候最佳时机。 莫无一心擒王时,三人装模作样一番后,猛然发难,抽身而出,大刀直冲冷青翼砍去! 急中,生智。 “人刀合一”第十一招,刀随轮回! “人刀合一”只有十招,何来第十一招? 自古,招式,有招便有势,“人刀合一”第十一招不是招,而是势。 对于莫无来说,十招已了然于胸,从第一招到第十招,瞬息万变,招招致命,最后幻化为初,周而复始,这是精妙绝伦的招。 一直忽略了的,还有势。 那一刻不及细想,弯月刀擦过为首之人的咽喉,顺着那挥舞的姿态,便脱手而出,直飞向冲杀冷青翼的三人。 弯月刀脱手之时,莫无身形已转,心中感知弯月刀飞射方向力道不错,应能杀死一人,其余二人,就算拼了满身空门不管,也非要阻止不可!可下一刻,所有人都傻了眼,弯月刀飞转出一个优雅嗜血的弯度,弯度里的所有人,统统……身首异处! 包括,冲向冷青翼的三人、九个卫兵和一个弓箭手。 瞬时场面鲜血淋漓,无比惊悚,静如空室,惨如炼狱。 莫无身形微顿,弯月刀竟似有眼睛一般,舔舐了鲜血,乖乖回到他的手中。 这便是势,那十招相继蕴含之势!招招不同,但其实统统顺着一势,此势轮回压抑,不曾发出,却不料莫无不顾一切舍了护身利器,这才顺势而发,令人匪夷所思的可怕杀势! 一直以为“人刀合一”乃近身武艺,未料,原来不全是。 为首之人已死,除此之外,还死了二十一人。 如此景象,谁人还敢留下?留下送死! “鬼啊!啊啊啊!!” “救命!别杀我!别杀我!” “啊啊!快逃啊!快逃!!” …… 逃命不必人教,不过眨眼功夫,活着的敌人,都逃了。 莫无满身是伤,早已强弩之末,本觉困境难解,未想柳暗花明。 确定了周围再无危险,弯月刀归鞘。莫无回身,望向靠坐大石的冷青翼,乳白色的软袍,于右肩、小腹处花开荼蘼,苍白的脸,不屈的神情。 蹒跚摇晃的步伐,努力支撑,过度损耗,内外伤交缠,疼痛也好,疲倦也罢,不及担心。 冷青翼睫毛轻颤,肩上的重量没了,身后的温暖没了,背靠着石头,原是这般冷硬。眼前,那比风还要快上几分的人,如今走得如此缓慢,每一步的艰辛,他想好好记得,只可惜不知是否失血太多,身子太弱,抑或高热太甚,如今眼前黑压压的,只能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身影。 “青翼……” “嗯……” 伤上加伤的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别动,忍忍。”莫无半跪下来,气息纷乱,小心握上冷青翼肩头那支长长的箭,微微低头,吻上那冰冷而没有血色的唇。 “想动……也动不了……嗯呃——”冷青翼努力回应着莫无的吻,勾起的唇角,喃昵着虚弱的漫不经心,却终是在长箭拔离身子时,闷哼出了声。 “……”莫无扔了手中箭羽,沉眸看着孱弱肩膀上的血洞,所幸扎得不深,不过于眼前人,却无疑是雪上加霜。 “日后……还能不能……做桂花糕……”冷青翼满额的虚汗,双眸半阖,瞳光散乱,脸色晦暗,身子颤抖不歇,说话有气无力,却还是笑着,问着毫不相干的事情。 “……能。”莫无将冷青翼的身子轻轻平放在地上,撕开伤处附近的衣物,取来药物洒上止血包扎,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心口。“睡吧,别再撑着了。” “我……不要睡……”冷青翼偏着头,“看”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耍赖般笑着,像个不听话的孩童,“你调息吧……别打扰我……背心法……” “……”看着冷青翼竭力支撑的模样,莫无再不多说,处理了自己的外伤,自行打坐调息,息转心法运行周天,理顺纷乱冲突,努力充盈损耗。 时过一刻钟,莫无睁眼,内损稍有平复,再看身侧之人,眼已睁不开,唇角蜿蜒细细血线,手指下意识扣着地面,咬牙忍耐,不愿睡去。 “我已好了许多。”避开伤处,莫无将颤抖的身子揽入怀里,包裹起所有的逞强,“睡吧,我很好。” “我……睡了……你要……叫醒……我……”冷青翼蜷缩在温暖的怀里,心神一松,再也抵挡不住困乏萎顿,放弃了苦苦的挣扎,“一定要……说好了……” “嗯,好。”莫无轻拍怀中之人的背脊,脊骨突兀,已是那般的瘦骨嶙峋,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划过丝丝缕缕的窒闷,“我带你过云霄山,出中原。” “唔……好……”呢喃间,人已睡去,难受的呻吟这才溢出了口角,瘴毒、内伤、外伤、心疾……像是他能这般活着,已是奇迹。 最柔弱的人,最刚毅的性子。 莫无抱着冷青翼起身,几步绕过大石,走向云霄山路。 没有时间停留休息,逃出去的人,会带着更多的人回来。云霄山险要,自是不仅对他们而言,看似九死一生的绝路,反观之,却也是绝无仅有的活路。 过了云霄山,便是塞外,出了中原,便是摆脱了官兵。 大漠苍茫壮哉,风吹日晒,归去来。 一马平川美哉,青山远岱,忘清霾。 第一百二十六回:涉危履险 呜呼呼——呜呼呼—— 如鬼哭。 云霄山间,四季皆阴冷刺骨,自谷底回旋上吹的风,呜呜呼啸,像是给闯入者敲打着索魂的丧钟。陡峭山壁,耸然而立,云雾漂浮,灰白斑驳,四下而望,阴沉晦暗,不见任何郁郁青青。 过云霄山,仅一条路。 背阳的极阴面,山腰处有路。极窄,只容一人侧行,上势,越行越高。旁空无一物,深渊峡谷,望不着底,唯孤魂野鬼的哀嚎,不绝于耳。脚下稍有不慎,石子零落,犹如小鬼利爪伸出,若被抓住,便直直往谷底拖拽,不由分说,一直拖到阎王面前,细数此生功过。 如此一条路,九死中,尚有一生,毕竟是路,路有人走。边城有人闲来无事,书写于卷册之上,供后人敬仰,如此自记载以来已逾数十年,走过者仅五人。此五人,皆为武林中人,武艺高强,轻功了得,飞檐走壁,神乎其神。 众人得出断论:此路,非凡人可行。 论武艺高强,莫无如是,但眼下不是,冷青翼从来不是。 如此二人想要过山,谈何容易? 挺拔高耸的云霄山腰,远望二人渺小如沙砾。紧贴山壁而行,黑发翻飞缠搅,衣袍鼓风猎猎,无孔不入的阴邪之气自大大小小的伤口,钻进身子里,仿若连温热的血液都冻成了冰渣子。 再厚的衣物也无用,冷冽,如刀子般割搅着皮肤和五脏六腑。 冷青翼在瑟瑟发抖中醒来,醒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激荡的风,包裹着虚软的身子,冻得他面色青紫,低咳着,睁不开眼。 不知何处渐渐来了暖意,僵硬的身子稍稍有了知觉,意识清醒了些,冷青翼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莫无的背。 不是黑色棉袍,而是淡色里衣。 黑色的棉袍绑在他的后背,莫无的腰间,将他和他紧紧绑在一起,不许分离。莫无一手托着他,身子微微前倾,另一只手拿着陷在石壁里的弯月刀,一步一停极其缓慢的侧着身前行。 莫无已是这般走了半个时辰,却只走了十丈距离。 弯月刀插入石壁后,便未拿出,一直顺着前行的方向,在石壁内横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石缝痕迹。先移刀,再动身子,刀向前削断石壁需用力,紧握刀柄不落山崖,也需用力,如此,两人仅靠这一只手的握力和臂力支撑,缓慢而艰难地向前侧行。 暖意来自内息,内息不足,时断时续,丹田闷痛,每每坚持一会,便支撑不住般散去。 “莫……咳……咳咳……”冷青翼刚想张口,一股冷风直贯而入,刺激着被瘴气侵蚀过的咽喉,生出一连串狼狈的呛咳,喉间火烧火燎,伤处撕裂般扯着。 “别说话。”莫无见到冷青翼醒来,心底微微松开,眉头却仍紧皱。 万般险阻,无比艰难。 这一路,二人重量、风卷拉扯,皆靠其右臂,右臂断骨并未痊愈,如此勉强用力,已是咯咯作响,剧痛难当,虚软无力之感渐渐明显,不知何时便再断裂,无法支撑。 奈何前路漫漫,凄凄惨惨,浮浮沉沉间,不见尽头。 “……”冷青翼趴伏在莫无背上,稍稍缓了缓,眼眸半掩,遮住些许黯淡落寞。 如此的冷,这人淡色里衣却是湿的。 不必问,不必说,牵连拖累,即便这人再如何心甘情愿,也是事实。 偏头看向黑魆魆的深崖,心里止不住胡思乱想,何时是尽头,得以解脱? “莫无……”将脸埋在莫无肩窝里,遮蔽了一些冷风肆虐,冷青翼阖上了眸子,唇畔带着淡淡的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书……常常与我问答……我们也来……如何……” “……”莫无微微顿住,不知冷青翼作何打算,只听得耳畔声音沙哑低弱,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不着边际,便开口拒道:“别伤神了,歇着。” “先说简单的……濯清涟而不妖……这说的是什么花……” “……” “是莲花……莲花与佛有缘……佛祖观树经行……一步一莲花……可知花开几朵……” “青翼……” “……太难了么……花有解语……莫无有……喜欢的花么……” “……” “……有么……莫无……” “……丝竹。” “未出土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莫无喜爱丝竹……我爱梅花……丝竹与梅,加之喜鹊于一处……寓意长久……和美满……” “你咽喉有伤,莫再胡闹。” “……江湖上……都有哪里厉害的门派……” “……” “……不用太多……说些厉害的……我想知道……” “……五大派,少林当属翘楚……” …… “莫无……你见过……最美的河流……在哪里……” “……南疆。” “如何美……咳咳……先别说……日后带我去……” “……好。” …… “……还有……你师父……如何罚你……” “抄写。” “抄写……咳咳……抄多久……” “最久一次,三日三夜。” …… “你说……我能……不能做……夫……子……” “能。” “真……的……能么……咳咳……” “真的。” …… 一路前行,冷青翼不停地问,从门派到武学,从铁器到兵法,从吃食到美景,从幼时趣事到成长磨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喘息间,越来越吃力,却仍是不停,唠唠叨叨,有的没的,像是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莫无从沉默到渐渐配合作答,一点点明白,这些莫名的任性之中,夹带的深情。 半空之中,紧紧相依的两人,面对于石,身后是风,如此险境,一问一答间,却犹如闲庭信步般轻松怡然。思索回忆,恍然憧憬,昨日今日明日……惧怕担忧无暇顾及,不知不觉间,已行将大半,断骨处疼痛虽在,但脚下却是轻快了许多。 步伐渐稳,长路渐短,四两拨千斤,不因强大,只因坚定。 到山顶时,正见夕阳落下,吹不散的红光,铺满眼前,柔和,温暖,似是希望。 日落月升,昼夜交替,绝境已于身后,前路宽敞。 美景在前,无心欣赏。 莫无点地而跃,踏上山顶,脚下发软,踉跄几下方才立稳。稳住身子,劫难之后的舒展尚未打开,肩窝里猛然一湿,血腥味刺鼻而散,身后之人不知已强忍吞咽几番,如此第一口血呕出,又紧接着呕了两口血,方才软了身子,无知无觉,没了动静。 莫无顾不上所有,解了腰间衣物,将人小心放下,只见唇色青紫,血迹斑斑,脉象薄弱,心疾已有发作之迹。抬手发力,摁于那人心口,拼力使用息转心法,与鬼抢人。 只可惜,内息刚起,丹田一股钻心剧痛,一口血喷出,枯竭衰败,虽心有余,却力不足。 不及细想,分秒争夺,莫无咬牙狠心,忍着不适,大掌按于冷青翼受伤的右肩,激他醒来,要他自救! “唔……”冷青翼低低呻吟,睫毛轻颤,不知是否醒来。 “红姑姑的心法,背与我听!”莫无不管怀中之人是否醒来,大喝一声,蛮不讲理。 “……气下……沉……唔……念……为导……神不及……”冷青翼绷着身子,耐着疼,满额的汗,紧皱的眉眼,字字句句不清,却是下意识随着心法安抚心疾。 “……”莫无紧抱着人,不言不语耐心等待,直到见那脸色稍有好转,方才微微安心。 心一安,只觉四肢百骸如虫蚁遍布,丹田真气散乱,绞痛撕扯,身上四处箭伤自是崩裂,失血过多,眼前沉黑阵阵,已到极限。 “唔……”四周环视,抱着冷青翼咬牙起身,山顶一棵参天大树,树干枯皱,枝桠光秃,主干内里不知如何侵蚀,留有树洞,勉强可容两人。 脚步不稳,呼吸急促,眼前明暗不清,体内空虚不继。 坚持,再坚持……直到抱着怀里的人进入树洞,用宽阔的背挡着洞口,隔绝所有寒冷伤害,这才散了所有坚持。 眼前已什么都看不见,四周无比安静,只听得怀里人尚算平稳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声。 眼眸阖上,头低垂,靠在那人未受伤的肩头,沉沉昏去。 那人执意要承担的重量……他便依了吧。 [莫无……佛说……九九八十一难……我们已走过多少……] [忘了。] [我记得……记的很清……] [……] 冷青翼轻轻睁开眸子,光从外面透进树洞里,有些昏暗,肩头微微发麻,支撑着那人苦苦忍耐后的疲乏。 微微掩眸,望见那人垂落的右手,想笑,却哭了。 一路上,他都在看着那只手,发着抖,打着颤,握着弯月刀的刀柄,几乎就要捏断,却不曾放开,忍着什么,耐着什么,坚守着什么…… “怎么……能忘了……”低喃,唇角勾起一丝苦笑。 你为我承担的所有,撑起的所有……怎能忘了。 “……心疾如何了?” 沙哑无力的声音在肩头响起,磨着心口,发疼。 “肩膀麻了。” 低头掩饰隐隐的软弱,声音轻松,历劫归来。 第一百二十七回:天地失色 “你……回来了……如何?” “果然,如你所说。” “呵,这是常理……断然不会有错……唔……” “即便如此,我们亦不可多待,你的心疾……” “可我……想待几日……” “不行。” “那就待一日……待一日……” “……” “我们……待一日……” 人,有常情,事,有常理。 这里是云霄山,高而险峻的一座山,当日七绝崖与之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过此山者,无非两类,一是逼不得已走不得正道,一是为了名气以证自己实力。无论哪种,上得云霄山,便不会立即下山。 山顶平阔,离天已近,俯瞰大地,一览众山,何等傲然恣意。无人打扰的一片苍茫,若被追捕者则可稍加安身,若为名为利者则必洋洋自得,既是艰苦而上,又何以匆匆而下? 此为常情常理。 有人,则有屋,无屋也有洞,山上风大冷冽,露宿不可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月挂高空,树洞内清清冷冷的月光,稍显凄凉。二人皆已醒,冷青翼惦念莫无独挡风口,再不愿如此接着休憩,便说了如此想法。莫无伤重受寒,已染高热,如此一味逞强,虽可勉力抵挡,确也不是良策,拗不过冷青翼几番振振有辞,便起身退出树洞,留了外袍包裹冷青翼,踉跄而行,四下寻找。 莫无一离开,冷风直往树洞里灌,冷青翼缩在黑色的外袍里,抖个不停。 那人那般的暖,暖得分不清四季;自己这般的依赖,依赖得只愿分秒不离。 牙齿打着牙齿,心里默默数着,断断续续,数到一百二十七,那人总算回来。 山顶之上,果有石洞,洞不算深,位置却是极佳,避风遮雨,洞口朝南。 洞内到处枯黄野草树枝,歪歪斜斜两三个空酒坛子,显得十分凌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散落各处的骸骨,不知是谁,为何而死,只知应是死了许久,血肉半点不见。 “或许是个罪人……”冷青翼示意莫无放他下来,双脚沾地不稳,窝着身子跪于骸骨之前,“亦或许是个高人……” 虔诚恭敬三个响头,无论如何都是前辈,叨扰之下,自该有礼。 “埋了吧。”莫无立于一旁,已知其心意,行善积德,也算为二人谋些福祉。 “不急……”冷青翼抬头望向莫无,一身淡色里衣染满鲜红,“先疗伤吧……” “你的伤……”莫无凝眉打量,早已染血的白色棉袍自是看不出冷青翼伤处是否又有崩裂。 “是你的。”冷青翼轻轻笑着,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是温暖也是苦涩。 “山顶之上,必有些坑洼……积了雨水或者雪水,用酒坛子装些来……” “包袱里的干净里衣……撕成布条……可充当棉纱包扎……” “嗯……还是要生个火堆更好些……” “那个……这些不做,我也没法替你疗伤……你说对不对?” 虽说是替莫无疗伤,但这些疗伤前的准备,冷青翼……半点做不了。 软硬兼施下,莫无来来回回几趟,待到一切就绪,已是面露不耐。 包袱摊在地上,都是些必需的物什,什么笛子玩偶都被莫无扔了,不过那对簪子,还在。簪子虽不是必需,却亏得那精致的平安扣,寓意太好,自是不舍得丢。 “别太用力……衣物粘在伤口上了……我来用水沾了,慢点……” “……还是要用些力……我原以为湿了水就能自然分开……” “莫无……你能稍稍弯下一点么……要不你趴下来……” “我右手使不上力……你拉着布条这头,我把伤口缠起来……” “抬起来一点……或者,要不然侧过来……” “算了……还是刚刚那个姿势……唔嗯……” 事实证明,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而莫无的耐心其实不多。 拉着里衣碎布条的手被莫无握住,后脑被莫无另一手托住,稍一用力,两人彼此紧贴,乱七八糟的疗伤……终结了。 这个吻,稍稍有些狂野,唇齿相碰,啃吮在一起,舌尖相缠,纠葛在一处。 “弄疼你没?”缓缓放开甜软的唇,放那人喘息,温柔如低喃般的声音轻轻问道。 “……”冷青翼面上绯红,双唇微肿,喘息间,带着意乱情迷,“没……” “现在不行。”莫无抬手按住冷青翼那已然不受控制狂跳的心口,“心疾……” “嗯。”冷青翼微微垂下头,掩去些许失落,却看到莫无身上交错的布条,不觉又勾起唇角笑起,“你看,伤处那么多……我绑得这么丑……” “别担心,无碍的。”莫无却没笑,小心避开彼此伤处,相拥在一起,“别总乱想。” “……”冷青翼头抵着莫无胸口,不置可否。 看过,方知究竟伤得多重。 后背的两箭一如莫无所说,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可身前左肩左腹两处,却因当时莫无内力已竭,箭程又近,大约只来得及避开了要害,伤口很深,已是触及脏腑之内。加之后来一直没有好好处理,只是胡乱洒了止血的药粉,如今伤处外翻,皮肉鲜红之中发着黄白,已是发炎染脓,如此还说无碍,何人信服。 而这些,都还是看得见的。 “嗓子还疼么?” “……疼。” “肩膀呢?” “也疼……” “腹内,还有小腹?” “……嗯。” “你的嗓子伤了却为我费力说话,你的肩膀伤了怪我未能挡住箭羽,你的内伤是我与别人出去放你一人,而你小腹的刀口……” “别说了……” “皆是因我。” “……怎能怪你……” “那我一身伤,又怎好怪你?” “……” “……” “莫无……你说的……全是歪理……” 世间一物降一物,每每败下阵来的冷青翼,这次也不例外。甜甜的苦涩交织在心底,话说到此处,似是无话可说。 这一场磨难,起因终究是他,灾厄的种子,终究是他。 “莫无……” 努力仰起头,支起身子,看着那双情真意切的眸子,冷青翼主动吻上微凉的唇,卖力挑逗,想把全部的自己献出去,填补所有的空虚不安,疼痛也好,伤病也罢,这一刻不想顾及。 “别这样……”莫无回吻着,索取着芬芳,已是极力忍耐,那人却在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青翼……别这样……” “莫无……给我……”冷青翼咬着唇,双臂环着莫无颈项,急喘间,微微弓着身子,欲望已高。 “该死。”莫无咕哝一声低咒,彻底被怀里人的撩拨点燃,埋首拥吻已是不够,大掌探入那人衣物里,一路摩挲搓揉。 “嗯……”伤病交缠的滚烫身子,在莫无掌下微微颤抖,被碰触过的地方,火苗簇簇,仿若就要将他燃烧殆尽。 衣物不知何时散落,里裤也已褪下,他依旧在他怀里,半阖半睁的眸子,瞳光迷离,不知今夕何夕,娇柔之中,媚态百生,喘息极重,身子里叫嚣的空虚不满,已是到了极致。 “青翼……” 耳垂上的酥麻,伴随着那人的低喃,滚烫猛然闯进身体,先是撕裂般的疼痛,紧接着是无法言说的快感和满足,他和他这般得近,近得再不分彼此。 几番云雨,二人几乎同时抵达巅峰,欲望宣泄时,只觉灵魂也要离体。 “嗯……”软软的身子,再无半点力气,意识不清间,冷青翼面露不甘,“……我要……和你……看日出……” “……”怀里胡乱逞强的人,终是精疲力竭地睡去,莫无低头轻吻那汗湿的额头,万般怜惜。 仔细处理二人身上的狼藉,看着那人右肩和小腹处纱布上的淡淡粉红,当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将冷青翼衣物穿好,莫无将身上缠了大半的布条处理完毕,自己穿了里衣棉袍,便又将那孱弱的身子抱起。 洞外已有些微微泛白,日出的时辰,近了。 抱人出洞,寻觅东方,最佳观景之处。 此处日出必为奇景,那人不说,他也会带他去看,不可错过。 一生,或许仅此一次。 奇景。 浮云翻滚于山头,烈风席卷于天地,身后的西面一片青黑,眼前的东方一片白芒。 月,失了光辉,黯淡无色于天际,就要消亡。 日,带着生机,蠢蠢欲动于天衢,就要明朗。 “莫无,快看!” 怀里的人如孩童般激动,直指着天边一束耀眼白光,四射而开,普照云海。苍茫乳白软纱之上,用密密麻麻的针脚勾勒出大片金黄。天地广阔至极,胸怀激荡,只觉万物渺小,悲苦不过一瞬,灰飞烟灭,随风飘扬。 唇角喜悦的笑,带着忘乎所以的神往,伸出了手,分明远在天边,却又似是就在眼前。 红日,带着不容抗拒之力,推开厚重的浮云,缓缓而升,金光更甚,整片云海,散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像是传说中五光十色的金缕玉衣,又仿似威武战神披挂的金丝铠甲。 “那边像浪花……” “那边像木槿……” “快看……还有那里,好像鱼儿……”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真美……” 怀里的人,欢快地笑着说着,他的大掌压着他的腹部,安抚着那些痉挛。 风还是大了些,这人如此迎风而坐,还是勉强了些。 “是啊,真美。” 日出的景观再美,美不过被晨光染上的面容。 怀中之人于他,比之天地,不逊分毫。 第一百二十八回:病骨支离 日出看完,二人复又回到洞中,摘了些酸涩野果充饥,便再熬不过疲乏,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杂乱枯草为垫,阴森骸骨在旁,野外洞穴,生死交叠,却半点不觉艰苦恐惧。 淡然舒展,相拥而眠,胸背紧贴,睡得酣甜,唇角依稀带笑,不知梦中为何。 如此,过了午时,待到冷青翼醒来,莫无已将骸骨埋了,石洞被稍微收拾了一下,看起来……像个简陋的家。 “莫无……” 不愿离开。 在云霄山顶,看日出日落,打猎为食,兽皮为衣,练武作诗,留下一世生平。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与君相携到老,羽化而去时,心满意足,不留憾事…… 可是不行。 心疾,又开始隐隐发作。红姑姑的心法不过辅助之效,眼下没有了药,光靠莫无息转心法消耗,自然不是长久之计。 “醒了?心疾如何?” “……好像,不太好……” 不愿承认的事实也是事实。冷青翼带着苦涩惋惜的笑容,看着莫无面上的凝重,不得不面对心口针扎般的疼和每一次震动带来的头晕目眩、窒闷欲呕。 “我还……用不了息转心法。” 从未见过这人说话吞吐,如今这一句却说得无比艰涩。 冷青翼撇了撇嘴,掩下心底浮出的万千欣喜,笑弯了眸子,蜷起身子,要抱。 “用不了才好……省得……反过来……让我照顾你……” 窝在莫无怀里,便是他恣意妄为的天地,长卷的睫毛眨啊眨,眸子里微微狡黠。 “我们下山吧。” “嗯……先梳了发吧……” 手指代替木梳,微微枯黯的黑发,在指缝中滑过,像是这一生的流金岁月。他摁着心口吃力地坐着,留了瘦削的背影给他,身子微颤,忍着常人无法忍耐的苦痛。却偏偏带着笑,弯弯的眸子,弯弯的唇角,就连那眼底的泪痣,也显得生动起来。 若不是那么苍白,该有多好。 小敏送这对簪子时,不过一个美好的祝愿,却不知于二人,何等珍贵。彼此相望,扣结对半为二,各自簪于发髻之中,相拥时相拼相接,但愿,永世安好。 “要走了?”梳好了发,冷青翼看着石洞的四周,依依不舍。 “嗯。”莫无见他身子越弯越低,便觉眉头越皱越紧,上前将他抱起,“走吧。” 几步走出石洞,上山乃极阴面,下山却是向阳,向阳有光。 “莫无……停一下……我难受……” 莫无脚步已是极轻,可震动还是带来了负荷,一次次努力吞咽,最后还是吐了。除了先前吃的一点点野果,也吐不出什么,小腹有伤口,胃腹又有内伤,一番呕吐让他脸色更差。 “我们休息一下再走。” 分明就没有走几步,却是不得不停下。 莫无待冷青翼稍好一些,选了块可以避风的大石后面坐下。阴阳相反,自有不同,春日已到,今日又是清朗天气,山风虽大些,但日光暖暖。温暖的光照亮了两人的脸,有些污迹,有些青茬。 冷青翼被莫无抱着,靠在莫无胸前,眯着眼,掩去不适,反是万般享受模样。 不说话,二人静静沐浴在日光之下,耳边风声呼呼,偶尔一两声鹰凖大鹏的啸叫,划破天际,无比嘹亮,满是恣意翱翔的生机勃勃。 “莫无……这里……真好……” “我们至多再待一刻钟。” “……真短……” 没有人的地方,才没有纷争,没有纷争的清净,只能这般短暂。 “等你好了,我再带你回来。”沉默一阵,莫无忽然补充一句。 “……嗯。”冷青翼垂首,唇角勾起,掩去眼底波澜,什么也没说,心口翻滚着绞痛,“等你好了”四个字恁地刺耳, 他想的,永远比莫无要多。 “你这样不要紧?” “不要紧……” 莫无小心放冷青翼靠着大石,虽说只有一刻钟,他也想要打座入定,调息周天,心心念念内力恢复了,可以为冷青翼遏制心疾。 冷青翼在一旁安安静静陪着,靠着石壁,偏侧着头,看着那人俊逸脸上稍嫌冷硬的五官,越发喜爱,这般贪恋,如何舍得下。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又不知何时醒来,然后又昏去,又醒来…… 心疾时好时坏,折腾得他再无半分力气,窝在莫无怀里,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努力笑着,说着:“别担心……” 下山的路,是漫长的斜坡,虽陡却再不是峭壁。向阳一面,日光雨水充足,野草枯树开始发出嫩绿的枝芽,星星点点,是另一番触动人心的景象。 冷青翼揪着心口的手越发得紧,喘息间看着那些远远近近的生机,散乱的眸子里,闪着微弱的光,吃力地仰头,看着莫无坚毅的下颚,对比着自己的软弱。 这条路如果可以不要走完,如果可以,就这样,被一直抱着,抱到彼岸……该有多好。 在山下,等着他们的,是……是什么…… 长长的睫毛掩下,掩去眼角微微的湿润,紧紧偎依着那滚热的胸膛,想要温暖,想要力量,想要活下去的念想…… “莫无……” “嗯。” “百里坡……春日望青……” “今年若来不及,明年去。” “……好。” …… “……明年的灯会……我要去……” “好。” …… “桂花糕……我还可以做给你……” “……” …… “你答应了……帮赛先生采药……我要陪你去……” “青翼……” …… “还有……什么……” “别乱想了。” …… 不够,远远还不够。 心不够强,路不够长,天不从人愿,下山的路……分明走走停停,却还是很快走到了底。 走过细长的山涧,再向前不太远,豁然开朗! 风吹沙尘起,一望无边际,延绵何所遗,苍茫何所弃。 风卷着沙尘,迷了眼睛,莫无将冷青翼护在怀里,掩着口鼻。山体还在身侧,侧目望去,不远处依稀可见依山而建的城墙,灰白的砖堆砌成边界,一路向西南延伸,会有城门。 边城城门。 门前有路,世人皆知,那是通往塞外的唯一一条路。 眼前一片,虽说宽广,却不能随意踏足,飞沙走石,蛇蝎蝼蚁,识不破陷阱,辨不明方向,进得的,出不得。 “别担心。” “……” “或许景阳在那里,但他出不得城门。” “……” “此处两族交界,若是引兵出城,有违帝王承诺。” “……” “若是找来江湖人士,多少避讳陆家。” “……” 莫无一边走,一边安慰,怀里的人不知昏着还是醒着,只是沉默着,未答。 苍白的唇角微微勾着弧度,相处的岁月太久,景阳会做的事情,他不用多想,也是心知肚明。 沿着城墙走了近半个时辰,终是见到不得不路过的边城城门。 附着着山体的城门,高耸壮观,风吹日晒,门上红漆斑驳,砖瓦泛白,却依旧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如今城门敞着,一人立于门内,不知站了多久,衣阙翻飞,神色怡然,负手而立,仰首相望。 “小翼。”笑脸相迎,像是不过一个短暂的分离,景阳于此处等待已久,风尘满面,也有倦乏,仿似也有不离不弃的深情。 若是没有那些吊在高高城楼之上、随风摇摆、与他一起等待的那些人的话。 被吊着的,一共五人,活人,还不是死人。五个人,十双眼睛都看着他们,太高太远,看不清那些眼里都盛着什么,那些心里在想着什么。 莫无停了脚步,沉眸染怒。 相对而言,冷青翼却淡然,淡然得有些冷酷。 “小翼,你回来,我便原谅你,再不计较。”景阳伸出了手,宽袖飞舞,满面的微笑,漾着温柔,忽而又变得狰狞,咬牙切齿带着怨憎,“你若不回来,这些人就会一个个活生生摔死!” “……”冷青翼按着小腹伤处,在莫无怀里努力直起腰来,抬眸看向景阳,微微带着笑,“你摔吧。” 这三字说的风轻云淡,不带半点感情,却掷地有声,不见丝毫虚弱,落入所有人耳中,竟是塞外的大风也吹不散。 “程青!你个混蛋!忘恩负义!卑鄙小人!” 最先爆出的,是小柔的声音,尖细的嗓子吼得声嘶力竭,紧接着还有兄弟俩的叫骂,小敏和倾情并未吭声,却是垂了头,不再看他们。 [这是我的家,家人喜欢的,我都喜欢。] …… [这是我自己做的,虽然冷了,但还是很好吃的。] …… [哈哈,我们都是些粗人,不会挑东西,就买了几坛好酒,待会儿下车露宿,程无兄弟定要赏脸。] …… [这支笛子……多谢。] …… “与我何干?在我的心里……”冷青翼依旧轻笑,看着景阳,扬起了眉,“唯有莫无。” 景阳闻言,脸色一白,身子一晃,竟是向后退了半步方才站稳。 一直一直,他使劲手段,费尽心力,为的便是让他的小翼心里眼里只有他! 天地之大,万事万物之多,于他的小翼毫无意义,唯有他……而不是唯有莫无!! “来人!给我把其中一个小姑娘扔下来!” 他不信!绝不会信! “我!放我!别碰我妹妹!你们这些畜生!别碰那根绳子!” 姐姐,你这个大笨蛋…… “不!不不!!不可以!小柔小柔!!——” 姐姐…… 绑着手的绳子松开,娇小脱力的身子向下坠落,风吹乱了发和衣角,地面越来越近,亲人越来越远。 我先走了,才不会哭啊…… 我才不要哭,丑死了…… 冷青翼听着看着……笑着。 疼得麻了,便也就不疼了。 第一百二十九回:霞光万道 “景阳……你输了……” 那只是一瞬的事,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 莫无放开了冷青翼,甚至顾不得他能否站稳,脚下施力点地,身子倏然跃空!若不是有伤,内息不继,他绝不会让人比他更快。 事实上,有人比他更快,不止一人。 小柔被接住了,城楼上吊着的其余四人也被斩断了绳索,四抹黑影相护,安然落地。 形势逆转,转得让人眼花缭乱。 冷青翼双腿发软,踉跄几步,终究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按着腹间心口,直不起身子。勉力抬起头,不看四周多出来的人,依旧看着景阳,看着他的错愕。 “你了解我……所以虽然知道了我与他们在一起,却还是放任……需要我有弱点把柄……不过,我也了解你……知道即使抽身离开……他们也必受牵连……所以……我警告了云叔……让他搬来救兵……” “……那又如何?!你以为你赢了吗?!弓箭手!!小翼!你赢不了我!永远赢不了!!” 城楼上早已埋伏的弓箭手,挺身而立,密密麻麻的坚硬箭头,仿若嘲笑着城下之人,所有的不堪一击。 “……”莫无已回到冷青翼身侧,弯月刀在手,却什么都没做。 没有将他重新抱起,也没有上前搀扶,只是任他独立于风中,似是万般冷漠地看着。 看着那站不稳的身子,散着陌生的戾气,惨白的脸上,透着令人不安的狠厉笑容。 “还不止这些!唔……呵呵,我的算计远远不止这些!!我的第一步棋……是让你不得离开京城……第二步……是引你不得不离开京城……第三步是……让文武百官都知道你已离开京城……悠悠众口,皇上即便有心护你……也是力不从心……呵呵,景阳……很快便会有人来捉你回去……很快……便不是娶了前朝公主……降职收权这般容易……呵呵呵……景阳……你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揪着心口的手呈爪状,抓皱了胸前的衣物,摁着腹部的手深陷,几乎压断了脊柱,瘦削颤抖的身子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每一句话都要踩在景阳极痛之处,然后讥讽嘲笑挖苦鄙夷,无所不用其极! 用彼之痛还吾之痛,吾之痛痛入骨髓,彼之痛必然痛彻心扉! 轿子里男子的首级! 怀抱里亲人的笑容! 祭台上爱人的胸膛! 雪地里少女的身姿! 狰狞里羞耻的凌辱! 黑暗里绝望的禁锢…… 不胜枚举。每一幕鲜血淋漓的凄苦,历历在目,忘不了,挥不去,日日尝尽万箭穿心之苦,抽筋剥骨之痛! “冷青翼!你竟这样对我?!枉我对你二十年情深意重!枉我一心为你!哈哈哈,我输了?!看清楚!马上要死的是你们,不是我!输的怎么会是我?你以为我这般为你违抗皇命而不备后路吗?哈哈哈!你未免轻看我!待我回到京城,还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而你们,不过塞外大漠里的一抔土,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不!我会留你活下来!孤伶伶一个人活下来!为这些人祭奠,永受折磨!”景阳紧握着拳也抑制不了浑身的颤动,赤红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被风吹乱的发,让他显得激烈狰狞,像是就要冲到冷青翼面前,将他撕烂成碎片。可一直站在原地的双脚,未向前踏出哪怕一步,城门相隔,口口声声最在乎的人就在门外,可到了如斯地步,叫嚣着的言语,越发贫瘠,最在乎的东西,究竟为何物,根本不言而喻,大约就连瞎子,也能明白得一清二楚! “我要是你……便绝不会放箭……除非你想连那个有名无实的王爷……也做不了……”笑容溢满了唇角,掩盖了心里千疮百孔的凄怆,那些愚蠢的善良软弱,被黑暗的荆棘紧紧缠绕,吃力站着的身子又晃了晃,辛苦吞咽下一口口腥甜,最后一次任意妄为,不顾一切,只为了将属于曾经的所有爱恨情愁统统焚烧殆尽! “王爷!不好了!三十里外发现异族兵马!” 城楼上忽来慌张传报,景阳极目远眺,只见大漠与天相接的地方,沙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异族勇士们骑着马儿,挥舞着大刀,大吼着直冲而来。 地面在震动,城楼在摇晃,弓箭手在犹豫,景阳看着冷青翼,越发狠厉。 “挑起战乱的罪名……不知景王爷……敢不敢担……” “他们赶不及!我此时放箭他们赶不及!” “他们赶不及……可若是这里……有玁狁部落可汗的孙女呢……” “……我不信!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绝不……” “那么王爷认为……勇士们缘何而来……不会认为……是来迎接我的吧……” 困兽的挣扎,注定走向消亡,冷青翼虽是佝偻着病弱的身子,但一双眸子,却是端得高高在上的傲然鄙视,拼尽了所有的油尽灯枯,终是得偿所愿! 战士已近,大势已去。 景阳恶狠狠地看着冷青翼,看着他的决绝和步步为营,万般不愿承认,也是输了。 “冷青翼,你真狠!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宽袖一甩,浑浊的视线里,银光闪闪,数枚毒针,激射而出,直取冷青翼面门! 叮叮叮几声,弯月刀散着爆裂的戾气,在冷青翼面前铸成铜墙铁壁,莫无一身肃杀,眸子里幽深的黑,黑得令人发怵! 根根致命的毒针,断裂落入尘土,了结了所有错落的尘缘。 城门轰然关上,弓箭手依旧举箭立于城墙,却是再无准头。 天地间,忽然就静了。 冷青翼看着莫无,卸去了所有狠厉阴郁,露出了微带歉意的讨好笑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见喷薄而出的漫天血雾,笼罩了所有的清醒和命途。 毫无意义的输赢,身心皆是伤。二十年的白驹过隙,光阴荏苒,彼时的少年,一同走过生命中最为恣意生动的岁月,却是越走越远,远得再分不清方向,识不得彼此,兜兜转转,生生死死,落得个相互算计,互相残杀的可笑下场! 眼前一切混沌不清,却半点不用担心,身后总会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他,还有一个温暖的胸膛会永远守护着他。 再也不会孤伶伶地狼狈摔倒,再也不用悲戚戚地独自承担。 真好。 意识倏然断开,黄泉彼岸瞬息间落于眼前,很美,美得令人心醉。 ****** 孱弱的身子,拼尽了所有,倔强地守护着在意的人。 是计,必有几分疏漏,对阵之时,端看谁更镇定,谁更豁得出去。 假亦真时,真亦假。 忽然出现救人的,是云叔找来的冥城的人,千钧一发之际救得人,源于蛰伏,一直都在,但不正面冲突,寻最佳时机。这一点,冷青翼不知,小柔摔落下来的那一刻,他只是想着最不济,还有莫无。而当时城下几人中,自然没有什么可汗孙女,那一刻急中生智,想到了阿离,形势之下,倒也逼真,骗得了景阳,不过也因身后大队人马实在惊心。那些骑马而来的勇士,当真不为别的,就是来迎接他们,情急之下,景阳又怎会想到冷青翼与玁狁部落几番渊源,红姑姑、殿下、小怡、阿罕、阿离……无论谁,即便是为了还他一份人情,也绝不会吝啬这一点点兵力。 如此,真真假假,忍常人不能忍,才能于逆境中反败为胜。 云叔是跟随狁部落的人一起来的,他坐着的马车,自然是为了接冷青翼回去用的。 冷青翼的情况比众人想象中要糟糕许多,心疾内外伤齐齐发作,呕血不止,痉挛窒息不断……所幸,先前飞身救了小柔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冥城第一“闲人”、天山门门主得意门生——温凛。依温凛所言,不仅他来了,连冥城城主萧墨尘也来了,不过还有些其他事情处理,这才约定在部落里相会。 马车里只留莫无、冷青翼、温凛三人,其余人等皆有安排。队伍浩浩荡荡向玁狁部落行将,人们脸上多少有些担忧,只为马车里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那人。 非要跟着来的小怡和阿离,很快便和小敏小柔熟络起来,四人共挤一辆小小的马车,相互诉说着记忆里与那两人有关的遭遇,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说到最后四人抱作一团,也不知谁先哭了起来,接着四个姑娘都哭了起来,哭作一团,吓得马车外的阿罕赶紧停车问询,这才知道前后一二,想笑,却觉眼底干涩,无从笑起。 “云叔,那时错怪了你,莫要放在心上。”阿义骑着马,对着一侧的云叔略显窘迫,思及当时众人被抓,云叔仓皇逃窜,自己破口大骂,那些字眼当真难听。 “哼,懒得和你们这些小子计较!”云叔昂了昂头,下意识瞥了眼冷青翼所在的马车,微微叹息,“亏得那人提点,找冥城救人,搬部落救兵,否则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没想到那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冥城和这些异族人却看重得很,我只是提了名字,便是半点不犹豫地答应了。” “云叔,城墙之下你未能看到,那人如此耀眼,半点不见柔弱,是我此生见过最动容一幕。”倾情拉着缰绳,轻轻诉说,那一刻城墙之下,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的胡乱逞强和酴醾怒放的光华。 “我也觉得。”阿德微微低下头,随即又爽朗笑起,“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回头要去好好赔个不是。” “一群笨蛋,被牵连了,还一副敬佩模样!”云叔鼻子哼哼,抽马一鞭,一人当先。满是纹路的眼角悄悄湿润,所有人都安好,甚至洗尽铅华,他的这个当家的,也算功德圆满。 心没有那么脆弱,总还会有执着。 等到黑夜翻面之后,会是新的白昼。 第一百三十回:生则同衾 蝶梦庄,庄梦蝶。 苍茫茫的一片,冷青翼拖着步子走着,没有方向,不知走到哪里。毫无喜怒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困惑,不知思量着什么。 [公子,这里这里,我和凌越带你离开。] 恩欣…… [公子,有凌越在,不用担心。] 凌越…… [小翼,爹在家等着呢,快和娘一起回去。] 娘…… [小翼,爹做了首新曲子,快随我来。] 爹爹…… 要……去哪里? 脚步渐渐停了下来,那些熟悉亲切的人,带着笑容的召唤,该去哪里…… [为什么要离开?要不是你离开了,我怎么会被活活打死?] [是啊是啊,我们死的这么惨,还命来!]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祸害!] [下来!下来!和我们一起!] [不要放过他!把他拉下来!带他走!带他走!]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脚下猛然一空,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传来幽怨的鬼哭,苍白枯瘦的手臂纷纷伸了上来,抓住他的手脚身子,不停向下拽去,拽向无止无尽的黑暗。 要……去哪里…… “……!!”莫无猛然睁开眸子,浑身紧绷,脸色煞白,目光瞬时落在软垫上躺着的那人身上。白瓷一般的脸上,依旧毫无血色,睡颜尚算安稳,只是眉间稍稍轻蹙,安安静静的马车里,微显吃力急促的轻微喘息,还是听得清楚。 “怎么,做了噩梦?”马车上还有一人,医者望闻问切,只消一眼,便已了然,“他的状况还算稳定,心疾暂时压制住了,内外伤也好些了。” “……”莫无垂首不言,掩去眼底心底的情绪。 还好,是个梦。 “别太担心了,习武之人这般损耗,若是再有心邪,走火入魔,温某可没有三头六臂,同时顾得你二人。”温凛也略显疲倦,想来先前当真凶险,亏得此人一直服用什么极佳药物,又有些内力一直护着心脉不散,这才在他全力救治之下,捡回一条小命。 “……”莫无依旧不言,冷冷淡淡,半点不讨人喜欢。 “这样的身子,莫公子也舍得,城门前种种虽是让人叫绝,但可想过,若是温某未来,这人大约已经死了。”温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看时辰差不多,掀开软被,重新施针。 “……”莫无不答,看着袒露在软被之外,轻颤的瘦弱身子,白得渗人。 “不过这位公子大约料事如神,知道温某定会前来。”银针沾着药粉,缓缓刺入白皙的肌肤,药效发挥,汗珠浮了出来,昏睡的人难受地挺了挺,发出一些细碎的呻吟,“那个云叔找来冥城,托我们救人,还帮这位公子带了句话。” 马车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温凛低头专心扎针,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故弄玄虚模样,却是唇角微微带笑,无比自然,似是话已了,抑或压根未挑起什么话头。 莫无不问,沉默着起身来到冷青翼身侧,在那还残余着青紫痕迹的胃腹间,用内力轻轻安抚着肌肤下脏器的痉挛。 如此两人默默配合,直到温凛给小腹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又除去了那些扎在心口的银针,马车里都未再有人说话。 “多谢。” 软被盖上,拭去冷青翼额际的汗和唇角一些溢出的污血,莫无坐回原位,看着温凛,道了声谢。 温凛扬了扬眉,亏得耐心极佳,终是寻了个好机会。 “有没有想过,到冥城来?” ****** 马车停顿,大漠的夜晚,路不好行。 冷青翼身子太弱,经不得颠簸,如此所在马车行将极慢。大队将士们已是先行离开,留下的,都是些故人,陪着、守着、顾着,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小翼哥哥,好些了么?” 如今的阿离,再不是小乞丐模样,娇娇俏俏的小姑娘,白净的脸蛋,明眸善睐,异族的打扮,煞是可爱。以她为首,在她身后,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还有四个女子,各有风韵,各自美丽,却都带着满满的担心,看着温凛。 “咳咳,嗯,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温凛干咳两声,微微汗颜,这阵势当真没有见过,真不知若是自己一个失手未救得那人,会是如何下场。 “可以……去看看他么?”小敏低低问着,拉了拉身侧的小柔,“之前妹妹粗鲁,还没道歉……” “姐姐!我哪里粗鲁?我那是有话直说,唔唔唔……”小柔被小敏赶紧捂了嘴,姐妹俩大眼瞪小眼,小柔终究败下阵来,“姐姐,我道歉就是,别生气了……” “恐怕不行。”温凛好笑看着眼前几人,摆了摆手,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是温某不许,是车子里那人,面黑的很,大约不会答应。” “你说小莫么?”小怡依旧一身红衣,笑得灿烂,“怎地不答应,我们只是担心,来看看嘛,说起来,我比小莫更早认识小冷呢!” “……”站在最后的倾情,是被小柔硬拉来,如今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倒显得有些尴尬。 “莫公子,都听到了吧。”温凛本就是下马透透气,几步轻踏,绕开众人,一副是非不沾身的逍遥样子,“你们不可一起进去,马车太小,冷公子会透不过气的。” “要不,小怡姐姐先去?”阿离见马车里半天没有回应,只当莫无默许,心底却莫名其妙浮现当日马车少了半边顶,野猪瞬间当场毙命的场景,嘿嘿两声,没骨气地向后退了一步。 “嗯,我先去。”小怡多日未见两人,心中想的紧,丝毫不见犹豫,身形又本就轻盈,几步踏起,便进了马车。 车外众人相互望了一眼,静静等待。 等待不多久,小怡便钻了出来,看着众人热切目光,也学着温凛模样,干咳了两声:“人还没醒呢,不过睡得挺安稳的,小莫……额,没说话,就是……坐着。” “那我们到底是能进去,还是不能进去?”阿离也是想念,却被小怡说的心里没了底。 “我觉得……成吧,就看看,也安心些。”小怡下了马车,又回身望了望,“小冷瘦了好多。” 于是,众人一个个上去,一个个下来,去时忐忑不安,来时不约而同都暗自松了口气。 “那个,既然小翼哥哥没事了,你们也不要愁眉不展了,来者是客,我和小怡姐姐带你们去看大漠日落吧!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可美了!”阿离一扫阴霾,笑得爽朗,露出一口白牙,性子半点没变。 “好啊!”小柔第一个跳起,跑到阿离身侧,欢天喜地,“在哪里?在哪里?我一直听说大漠日落最最好看,真的能看到吗?!” “能啊!怎么不能!走走走!可不要误了最佳时辰!”见有人响应,阿离更是激动,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 马车外声响渐无,莫无靠坐在马车内,看着冷青翼生气寥寥的侧脸,遮掩不住满心不安。 又一次,差点失去。 偏头,看了看躺在身侧的弯月刀。没有玉石装饰点缀的刀鞘刀柄,只有玄黑颜色,却雕刻着无比精致的暗纹,图纹中有祥云、日月、灵兽和……一个“冷”字。 汉仪篆书字,字小笔画清,于刀柄处勾勒,一双人,分外真。 亲人中,还是有人懂他的,不但懂……还给了祈愿。 这柄刀,绝非凡物,恐怕万金难买,世人垂涎,他却轻轻松松获得,怎说不承恩情?是非他并不多想,也从不追究,善恶好坏,要么报之,要么杀之,要么谨守之,要么远离之,不曾纠结。 可那一刻,他站在那人身后,却如同待在炼狱之中,纠结成疯。 “嗯……” 昏睡中的人轻轻哼了一声,并未醒来,额头汗水涔涔,莫无黑眸一沉,知道温凛所说的药效开始了。 探身上前,将人小心抱入怀中,掀开软被,果见胃腹间几处暗色的黑块,指腹触碰之,微硬微突,怀中人随着碰触低吟。 是毒。 瘴气之毒先前虽被大多排除,但还有些残余与伤处相融。祁扬的重击,伤了冷青翼的肠胃,内部出血处沾染了毒气,血成污血,不排出则高热无法退下,内伤无法痊愈,甚至每况愈下。温凛用药用针,将冷青翼体内所有污血引至几处穴位,待药效发挥,污血凝结成块,教了莫无处理的法子。 “青翼,会有些难受。”抱紧了怀里的身子,莫无食指中指并拢,暗运内力,抵于血块之处,诱导其体内息转心法之气,助推血块前移,缓慢而小心,专注而谨慎。 “唔……”冷青翼微微上弓着身子,迎合着那股推力,疼痛并不十分剧烈,只是肠胃翻搅恶心,张口欲吐。 血块所推向之处,是腹脐。待到几处血块皆已推至腹脐,腹脐处已是乌黑一片,微微外凸,此刻方才到了关键。 “咬住。”莫无将揽着冷青翼的左手手背放入其口中,右手捻了根事先备好的银针,扎入那突起,直到皮肉破去,溢出血珠。半刻之后,除了银针,莫无分开两指,抵压在那突起上方和下方,外力与内息已然融会贯通,耐心引导,直到心领神会的极致一刻! “唔嗯……”巨力猛然自内向外迸发,冷青翼下意识挺起腰腹,腹脐处本就针眼大的伤口,倏然扩大些许,暗黑色的血直射出来,莫无却未停手,直到挤压之下,血呈鲜红。 伤口不大,洒了些药粉便就止了血收了口,再用白纱覆上,大约两日便可痊愈,瘴气之毒却已全然除清,于身子大有益处。 说来轻巧,但看莫无左手手背,一排牙印,微微出血,想来躺着的人还是吃了不小的苦。 “莫无……”折腾之下,人竟是醒了,低低呼唤,眼眸微张,光影不清。 “别担心,没事了。”俯身亲吻那高热的额头,大约很快便会降去。 “……对……不起……”吃力的声音,低弱蚊吟,刚刚醒来便是满脸的愧疚,真不知心底惦记了多少不安,“做了……让你……为难的……事……” “嗯,我很生气。”莫无吻了吻那软软的唇,直接应承了那人的愧疚。 “莫无……”冷青翼微微愣了下,轻轻笑起,像是笑出了声音,“你该……更温柔些……” “我不会。”香软的唇太过美好,莫无吻了便不愿放开,索性和衣躺下,怀抱着那人,一起睡,“别硬撑着了,睡吧,我也累了。” “嗯……”清冽温暖的怀抱,填补了所有的不安,冷青翼轻哼一声,便失了意识,强撑竟也能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莫无无奈而笑,这般性子,真叫人无话可说。 马车内静悄悄,两人相拥相守,笑得再不知哀愁。 马车外,看日落的女子们笑得轻盈,喝着酒的男人们笑得恣意。 这一路,许多人,许多事,牵牵绊绊,再不会孤单。 第一百三十一回:盘石桑苞 瘴气之毒排尽,果如温凛所料,冷青翼的高热退了,终于可以舒坦睡去。心疾也已平复许多,偶尔绞痛,也不会持续太久。除此之外,喝下的药物不会再吐出来,稀薄的米粥也能缓慢吃下小半碗。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毕竟内损外耗,气血大伤,想要恢复如初,自然也不是那般容易。 “本就先天不足,后又亏损厉害,是药带毒,他这身子毒药补药不知灌下多少,如今千疮百孔,真正不可大意。心疾非温某所擅,如今不过依着医理,暂时压制缓解,若离了银针和药物,还是会控制不住,不过幸好,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一人隐居,最擅医治心疾。”温凛缓缓除去根根银针,看着莫无替昏睡的冷青翼盖好软被,笑着说道:“墨尘惜才,不愿冷公子英年早逝,已替你们摸清那隐居之人的脾性,且答应出手相助……说起来,那人与莫公子也算故人。” “故人?”莫无安顿好冷青翼,与温凛对面而坐,微微蹙眉,不知故人为何。 “一颦一笑一双手,无缘不解忧的……薛姑娘。”温凛看着莫无那一瞬的了然,接着说道:“不过,薛姑娘已死。” “……”莫无并不如想象中惊愕,淡漠的神情隐在马车的阴暗里,看不清晰,“是因为心疾么?” “是的,隐居之人是其弟弟,一直都在拼命为薛姑娘找寻医治心疾的法子,却是在薛姑娘死后,才找到良方,实在造化弄人。”温凛淡淡唏嘘,却也置身事外的神情,“冥城查回来,第一杀手与那薛姑娘也曾有几分尘缘,想必薛姑娘的弟弟,莫公子也是识得的吧?” “识得。”莫无应道,一段回忆难免于心间拂过,眼光落于软垫上昏睡之人,“他可提了什么要求?” “有。”温凛也看向昏睡的冷青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来,莫公子是明白的。” “……”莫无不语,已将眸子里的情绪隐去。 [凛,我不会看错,冥城将如虎添翼。] 隐隐约约又看到萧墨尘自信淡然的笑容,眼前二人确有几分份量,不过一切不到最后,结果如何,不好说。 “莫兄,前面的路,马车行不了了。” 车帘掀开,透进日光,阿罕略显担心地看向躺着的冷青翼,却是不得不说。 ****** 骆驼。 头小而颈粗,躯体高大,皮毛褐色,四肢细长,蹄大如盘。 对于塞外子民而言,大漠之中,骆驼则象征着神灵庇佑。 莫无揽着冷青翼,共骑一只骆驼。冷青翼右肩、腹脐、小腹都有伤口,即便莫无小心压着护着,骆驼背上也不比马车软垫舒适,加之坐姿本就压着腹部伤处,如此颠簸之下,自是不好受。 “醒了?很难受吧?”莫无在冷青翼耳畔轻轻说着,怀里的动静半点不会漏去。 “……”冷青翼初醒,意识还有些不清,只觉得浑身无力,伤处在每次上上下下颠簸间扯着疼。 “忍耐一下,待会儿便会停下休息。”莫无心中疼惜,语气却还是万年不变的淡然。 “……别担心。”疼痛之中,意识渐渐清明起来,冷青翼望着眼前一切,吃力地应了声,淡淡笑了起来。 日光正高,云淡不遮天,清浅的蓝,纯粹不着一丝污杂。 广袤无垠的大地,一望无际,沙土堆成的沙丘山头,层层叠叠,风吹沙动,远看如有大浪席卷,一层推着一层,反射着粼粼波光。 许许多多的丘顶,犹如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在大地上四散而开,蜿蜒向天边。 骆驼排成列,一只紧跟着一只,沿着这些线缓慢前行,看似温吞,落蹄时却蕴含着力量,踏实得让人安心。 他与莫无在队伍的中间,前面不时有人回头相望,后方不时有人高声关怀。 曾经他们努力保护着的人,如今努力保护着他们。 轻薄的纱遮在口鼻间,挡住了风中带来的沙砾,也遮住了半张脸,叫人看不清轻纱下那唇角勾起的弧度,是怎样的满足。 “莫无……好多人……真热闹……”靠着身后的胸膛,疼痛似乎也不是那般明显了,冷青翼半眯着眼,仰起头,笑看着莫无的下颚,依旧那般坚毅冷硬。 “嗯。”莫无微微垂首,收了下颚,露出一双深邃的眸子,淡漠之中掩不住柔情,“大家来看你时,你在睡着,没说话,怕吵着你。” “你该替我……谢谢他们……”冷青翼心中想着那样的景象,自己躺着,睡得无知无觉,莫无坐于一旁,板着脸严肃冷然,进来探望者,哪敢多待,匆匆离去,宛如逃命……想着想着,不觉笑出了声,震得伤处阵阵抽痛,自讨苦吃。 “笑什么?”莫无蹙眉,看着那张疼白了的脸,却还在笑,也不知想到什么这般好笑,“不疼么?别笑了。” “嗯……疼啊……怎么不疼……呵呵……”冷青翼微微弓着身子,疼得轻颤,却还是止不住笑意,像是太久没有这般笑过,笑则不停。“莫无……来看我的人……是不是只来了一次?” “是的。”莫无压着冷青翼伤处的手紧了紧,暖暖的内力护着,不让这人莫名其妙又伤了自己。 “要是我……也不来第二次……”冷青翼看着莫无的木讷,笑得更加恣意,低下头,窝起身子,双手按在压着自己腹间莫无的手上,笑着喘息,“虽然疼……呵呵……但是……让我再笑一会儿……” “……”莫无无言,看着怀里蜷缩着,笑着发抖的身子,心中恍然闪过怜惜。 眼角,笑出了泪。 这一切,不是梦,都是真的。 走出了中原,脱离了那人歇斯底里的追逐,狼狈之中,挥起的刀,斩落了二十年的纷扰,该报的仇怨,该诉的凄苦,该还的人命,该得的报应……那一刻大门关上,心中虽痛,却也爽快,眼前一黑,对身后默默守候那人,满心是愧。 只怕万般算计,功亏一篑,黄泉碧落,生死不由人。 而如今,上天垂怜,他还活着,被小心抱着、守着、护着、爱着、怜惜着…… 怎能不笑,只觉笑得不够大声,不够表达,内心所有的感激和……后怕。 “青翼,不用怕。”收紧了双臂,莫无低头亲吻那人的发顶,微微叹息,怀里的笑声,渐渐成了低不可闻的呜咽,“仔细心疾,莫要大喜大悲。” “真难……”冷青翼按上开始翻滚刺痛的心口,努力平复着激烈的情绪,“怎能……给我这般……难题……” “会好的。”莫无撤开压着腹部的手,握着冷青翼的手,一起按在心口之上,透出温柔的暖,“心疾虽不能根治,但也不会让你这般小心翼翼度日。” “嗯?”暖意渗透,刺痛稍缓,睡意却袭来,模模糊糊间似是听到什么,却又听不清楚。 “……”莫无看着怀里扛不过虚弱,终是脱了力,不甘心地昏睡过去的人,眸子里散着异常坚毅的光。 ****** 大漠的夜,与大漠的白天,相差甚远。 不过阿罕等人熟知大漠习性,早有准备,拿了厚重的裘袄大氅和热乎的精致暖炉丢给众人,又找了避风的凹口,升起火堆,安顿食物和酒水,让众人相拥而眠,自己则和几个手下轮流站岗,守着大伙儿,防备着喜怒无常的风沙。 条件恶劣,冷青翼伤病未愈,幸得温凛悉心照顾,倒也不见更糟,如此寒风中过夜,有莫无守着,想来也不会有事。 众人担心归担心,还是识趣地留了足够的地方,给这两人。 “你的伤呢……”再次醒来的冷青翼喝了些热水,和莫无裹在一件大氅之下,脸颊微红,额际微烫。 “无碍。”莫无将头搁在冷青翼颈窝,说话间,呼呵着热气,怀里人跟着轻颤,“习武之人,底子好,伤口已经结痂,就是右手手骨还有些酸痛无力。” “嗯……别用内力暖着了……我不冷……”冷青翼靠在莫无胸前,脸上越发的红,别说冷了,根本一阵阵燥热难耐。 “怎会不冷,这般大的风。”莫无似是不明所以,双臂收得更紧,两人靠得更近,耳边热气酥麻,有力的心跳声震得冷青翼头晕目眩。 “……嗯……莫无……”低低的声音很快随风散去,却已显出几分迷离,孱弱的身子不知缘何变得如此敏感,那人护着小腹伤处的大掌,几番不轻不重的按压,更是引来难以抑制的战栗和低弱的呻吟。 “青翼……”莫无却是沉浸在另外一番回忆里,看着眼前的大漠夜色,眸子里一片沉黑,“去年的冬日雪天,比今夜冷得多,我却不在你的身边。” 漆黑的夜空,一轮明月,繁星点点,璀璨四射,宛如碎钻般妆点着黑暗,耀眼夺目。碎末般的细沙折射着月光,平坦开阔的大地,消去了原本的褐黄,似是覆了一层银银的雪,白皑皑一片,铺盖在眼前。 不禁思及往事,不久前,那一场冬雪,冻彻心扉。 “……”冷青翼顺着莫无的话,莫无的目光,看向那一片雪白的苍茫,唇角轻轻勾起笑容,沉重与黑暗刹那间碎开,比之漫天星子,光芒更甚! “……唔……嗯……” 大着胆子,鼓足了勇气,拉着莫无护着自己小腹的手,向下游移,在碰触到那微微挺立之处时,浑身一颤,即便死死咬着唇角,也未能阻止溢出的呻吟。绝色的脸已然红透,死命低垂的头,已触及胸前,眸子里满满的雾气,迷离成情欲。 “……”浑身肌肉瞬时紧绷,莫无黑眸再沉,触景而发的伤怀烟消云散,轻咬那人的耳垂,气息微乱,“这么不安分,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不知道……嗯……”身子阵阵麻软,冷青翼撇了撇并不是十分遥远的众人,心中暗自懊恼,这般惹火上身,却不知如何收场,可怎么好? “不知道?”莫无扬了扬眉,托起冷青翼的后脑,俯身吻下,缠绵不放。 一吻渐深,深至骨髓。 裘袄大氅之下,指掌套弄,恶劣条件下,也不是没有法子释放情欢。 第一百三十二回:扇惑人心 那一夜逞能的恣意纵情,似是耗尽了冷青翼本就不多的气力,事后两日路程,皆以昏睡为主,醒来也不过勉强说上几句话,便又沉沉睡去。诸事自然瞒不过医者温凛,倒也没有责备什么,且说了这般昏睡于冷青翼虚耗严重的身子,也算好事。莫无这才松了口气,一路小心翼翼看护,不见半点杀手独来独往的凌厉。 一行人,风尘仆仆,总算在可汗寿礼前夜,抵达玁狁部落。 天色已黑,景色并不分明,只见得一个个蒙古包散落在漆黑里,透着暖光。 三殿下带着红姑姑亲自立于部落前相迎,莫无抱着冷青翼下了骆驼,四人再次相见,不过月余,却觉时过境迁,沧桑百年。 “诸位辛苦,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可随下人们前去休息。”赫连戗穹一身墨紫色袄袍,皮毛滚边,饰物点缀,比起七绝谷中的便服,华贵许多。“莫公子,请随我来,薛兄弟已等待多时。” “……”莫无尚未答话,温凛一步上前。 “莫公子,温某也算功成身退,还有冥城事务在身,于此告辞,改日再见。”温凛及冥城几人,向着众人微微作揖行礼,转身而行,翩翩优雅,公子如斯。 “多谢。”莫无并不与人熟稔,抱着依旧昏睡的冷青翼,不谙礼节,向着赫连戗穹道了声谢,待其指路。 “这边请,尚需走些路。”赫连戗穹也不计较,前行带路。 “……”南宫月虹看着莫无背影,透着疏离淡漠,一时无话可说,便转首看向阿离和小怡,“冷公子身子如何了?” “好像好多了。”阿离笑着拉过小敏和小柔,“娘,你看,我新认识的朋友。” “王、王妃好。”小敏小柔微微尴尬,不知如何称呼,纷纷下跪。 “不需这些中原礼数,你们都随小怡唤我红姑姑吧。”南宫月虹赶紧将两人扶起,又抬首看向云叔他们,微笑点头示礼,“各位随我来吧,明日还有的忙,今日早点休息。” “姑姑,交给我和阿罕打点吧,明日也是您和殿下的大日子,快回去休息吧。”小怡嘻嘻笑着,推着南宫月虹,撒着娇,“快去快去,明日姑姑得是部落里最美丽的女子才行!” “对对,娘,小怡姐姐说得对!交给我们吧!”阿离直点着头,南宫月虹无法,只好交待几句,看着众人离去。 明日之事,确实忐忑,虽非本愿,但为了那人,也已下了决心。 稍远处,赫连戗穹领着莫无到了一处别致蒙古包,轻叩门,门自内而开,走出一人。 故人,变了许多。 “莫大哥,好久不见!” “小昕。” “咦?我还以为,小昕和姐姐,莫大哥大约已经忘了呢。” “……” “要救的,便是这人么?不知我的条件,莫大哥可知?” “知道。” “嗯,那莫大哥的意思是同意了?当真这般信我?你我已经五年未见了呢。” “……只要能救他。” “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好了,把人放下,就去吧。” 将冷青翼放于床上,出门前,莫无没有回头,没有多望一眼。 薛语昕扬起嘴角,看着莫无一如初见般的毫不拖沓、冷漠无情,心底不觉好笑。 姐姐,你日思夜想的男人,回来了呢。 ****** 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陌生的人,陌生的笑。 冷青翼醒来,不知时日,只见宽敞精致的蒙古包里,烛光摇曳,有一人坐于床侧,笑望着他。 不是莫无。 少年……老成。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秀气,肤色白皙,眉如细柳,黑眸半耷,鼻挺直,唇微勾。并不是异族人一般的利落短发,而是如中原一般盘髻散发,发色却是苍苍,竟与六旬老者相似,加之裹着皮毛袄子的纤瘦身子,显得有些怪异。 看人看眼,苍发显老,一双半耷黑眸里,更是沉着年过半百的倦怠,丝丝缕缕的光华哪有少年该有的憧憬莽撞,满满当当透着红尘万事皆已空的莫名绝望。 “你醒了?”低哑的声音里透着懒散,面上带笑,却带不进眼里。“金针刺穴,也没有不醒的道理。” “你是谁……”冷青翼声音沙哑得厉害,双眉轻蹙,吃力地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对方居高临下打量的目光让他不悦,“莫无在哪?” “我是薛语昕,莫大哥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薛语昕看着冷青翼撑坐起来的模样,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睁开眸子,确是少有的好看,“我劝你别乱动,肚子疼我可不管哦。” “唔……”话音刚落,冷青翼只觉腹内一阵剧烈翻搅,尖锐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哪里还撑得住,复又栽倒在床上,手压上腹部,咬牙忍耐。“你……对我……做了什么……” “治伤啊,你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不治好,怎么治心疾?”薛语昕看着冷青翼疼得煞白的脸,不觉洋洋自得,“这药是烈了点,不过也不是害你,你且别乱动,好好忍着,内伤大约两日内便能痊愈。” “莫无……在哪里……”冷青翼喘息渐重,不管是毒还是药,他都忍了,只是莫无不言一声便离开,怎能安心? “莫大哥有没有和你提过我姐姐?”薛语昕蹲下身子,与床上侧卧蜷缩的冷青翼平视,笑容、姿态、表情统统犹如顽童,若不是那双眸子里的光影太过沉重,“你长得真与我姐姐有几分相似,心疾也是,脾性也是……我觉得你真可怜,姐姐死了,被莫大哥拿来做替代品,却丝毫不知情。你可知,莫大哥看着你,抱着你,关心你,照顾你,心里想着的,却都是薛语凝?” “……”冷青翼蹙眉,似是“替代品”三个字打破了某些平静,嘴角扯起了笑容,却笑得难免僵硬,“薛语凝……素手机巧第一人的薛语凝?” “看不出你还有些见识,正是家姐薛语凝,你等等。”薛语昕笑着站起身,在;梨木柜子里拿出一幅画卷,展于冷青翼面前,画中女子绝色面容,垂眸低看,面上带笑,手中摆弄着机巧,画面干净淡雅,似是透着画中人物的悠然自得。“你看,我姐姐也有一颗和你一样的泪痣,还有,你看这‘素手机巧第一人’几个字,还是莫大哥写的。” “……”不用薛语昕说,冷青翼也早已看到,分毫不差的泪痣和那人刚劲有力的笔迹,额际汗水涔涔,压着腹部的手一紧,脸色更白,再一次问道:“莫无……在哪里……” “在我姐姐墓前。”薛语昕不紧不慢将画卷收起,放于原位,再走至床侧,看着冷青翼苦苦压抑的动摇,“他每年来,都要在姐姐墓前守上三日三夜,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谁也拦不了……即便是你,也不行。” “……”冷青翼弓着的身子,轻轻颤抖,压着腹部的手慢慢挪到心口位置,似是心疾发作,“这些……片面之词……唔嗯……” “把这药吃了,可以压住心疾。”看着冷青翼的狼狈死撑,薛语昕好心地倒了杯温热的水,递过药丸,助冷青翼服下,却是嘴上不闲,继续说道:“莫大哥是否经常和你说‘仔细心疾’?那是我听到他对姐姐说过的最多的话。” “……”药吃下,面色不见分毫好转,身子颤动,似是更加厉害。 姐姐,你看,其实很容易。 一样的心疾,一样的泪痣,一样的脾性,一样的话语。 恋恋不忘,逝者如斯。 第一次相遇后,不断的宿命纠缠也不放手……只因与内心深处那人的相似么? “活人斗不过死人的,你也别太在意,毕竟你得到了原本属于我姐姐的一切。”薛语昕怎会漏了冷青翼的失落不安,话语如刀,刀刀入心,又怎会不疼?“我答应了莫大哥,会治好你的心疾,也会祝福你们,就像祝福莫大哥和我姐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要……见莫无……呃……”冷青翼再次支撑起身子,腹内剧痛席卷,仿若也是无知无觉,脚刚沾地,哪里有力气,颓然倒下,地面冰冷,冷得他浑身打颤。 “你还是不信?”薛语昕并不急着扶他,甚至恶劣地用脚尖顶了顶药效折磨最甚的柔软之处,“不用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惹人讨厌,我带你去看就是。” 冷青翼伏在地上,吃力地喘息,忍耐着痛楚,遮去了面上的所有神情。 薛语昕是素手机巧第一人的弟弟,自得真传,蒙古包内摆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奇怪物什,多是木质,各有玄妙洞天,奇人异事,并非都是胡乱编造。 “姐姐后来心疾严重,下不了床,只能靠着这张‘机巧椅’出门,你坐着可还舒坦?裘袄裹着应该不冷了,过会儿腹痛可能更加厉害,你和莫大哥说说看,看他会不会离开姐姐的墓,和你回来。”机巧椅十分精妙,几处齿轮相连相接,机关制约,按动几处,便轻巧前行,后方推着的人无需大力,只需控着方向便成。 冷青翼压着腹部,恹恹坐着,低垂的头,神色不清,薛语昕在后面推着,却是满面笑容。 姐姐,一切都如想象中那般发展呢,你曾和小昕说过,人原本单纯如白宣,却是在与他人比较后,方才生出了嫉妒、怨憎、不安和恐惧……这话当真一点不错呢。 听殿下说,此人极为聪慧,破了七绝谷内所有阵法,又助部落免于一劫……不过,姐姐你看,人心肉长,最在意的便是最大的弱处,他定是全然信着莫大哥的,但他不定那般信着自己。 姐姐,那药你是知道的,祛除内伤腐肉是极好的,不过药效最甚时,你我也一同见过那武功高强的侠士也忍不住在地上打滚哀嚎连连的模样。 我已算好,到你墓前,便是最甚之时,好想看看,那时的两人,会是如何模样。 姐姐,小昕是不是变坏了? 小昕会救他的,若是莫大哥可以信守承诺的话。 第一百三十三回:假痴不癫 出门方知夜已深。 万物寂寥,虫鸟不鸣,耳边呼呼,唯有风声。辽阔大地,不比中原,没有热闹的街市,没有临街而立的砖瓦,没有城墙围起的城池,也没有夜半打更的更夫……只有一望无际的宽广和苍莽无边的空旷。 一个个远远近近的蒙古包灭了烛火,只剩下黑乎乎的暗影,月光星光照耀一切,却终究不若白日光明。“机巧椅”无比精妙绝伦,这般静谧的夜晚,也没有发出任何扰人的声响,推着的人未言,坐着的人未说,一路走远,走偏。 离得远了,便越发觉得孤寂,还好要去的地方,是那人所在。 “过会儿,若是莫大哥不和你回来,不许哭哦?”后方飘来愉悦的声音,自信满满的嘲笑,像是万事已定,“莫大哥真是有心,毕竟这世间找到一人和姐姐这般相像不容易,连我都有些忍不住要把你当姐姐了。” “……”冷青翼没有接腔,薛语昕看不到他的神色,却也知道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应是在强忍着腹内和心里的绞痛吧。 “姐姐若没心疾,亦或我早点习得此法,大约几年前就嫁给莫大哥了……唉,多说无益,所幸看到你时,万般欣慰,莫大哥终究没有忘记姐姐,我想姐姐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少年的话语说得轻松自在,怡然自得,仿似说者无意,天真无邪不知遮掩而已,“对了,我猜你是不是喜穿白衣?我姐姐所有的衣裙都是白色的。” “原来……嗯……世间有……如此相像之人……”冷青翼终于出声,有气无力,喘息不定,说话间掩不住一些破碎的呻吟,大氅裹着的身子已全然湿透,腹内的翻搅越来越甚,疼痛一阵紧似一阵。 “你不信的话,我……”薛语昕挑了挑眉,心中想着那一箱子的白色衣裙。 “我信……”断然的话语,让所有的“有备”彻底变成了“无患”,冷青翼的身子弯得更低,吃力发音,说得断断续续,“见了莫无……若真如你说……还有什么……不信……” “好啊。”薛语昕扯了扯嘴角,不屑地看着冷青翼最后的徒劳挣扎。 姐姐,破灭是什么?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你是不是尝到了各中滋味? 再无言语,像是所有的所有,都看那最后一搏。 赌博。 愿赌服输。 坟墓并不大,却很美,满眼的蓝紫色小花,在初春竟已绽放,花香阵阵,淡然而优雅。 墓前跪着一人,心心念念的人,跪得笔直。 月华散落在那人的肩膀,只看得肃黑挺立的背脊,带着自始至终的坚毅。 “莫大哥,冷公子非不信你要替姐姐守墓,大半夜的,要我带他来看看。”薛语昕触动机关,让“机巧椅”停于一处,几步向前,走到莫无身侧,将冷青翼丢在原地,看着接下来的好戏。“哎呀!莫大哥你怎么又这样?!我知道你对姐姐的死万般愧疚,可每次这般伤害自己,姐姐是会伤心的!快起来!流了这么多血可怎么好!” “……”莫无未言未动,似是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沉黑的夜里,万事皆空,唯有他与眼前这座坟。 “莫大哥,姐姐看到你便会很开心,你别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薛语昕装模作样去扶莫无,心中自是有数,先前约定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喂,冷公子,快替我劝劝莫大哥,这样可怎么好。” [替薛语凝守墓,三日三夜不得说话不得动,也就是不吃不喝不睡。] [好。] [除此之外,墓前会有酒壶砸碎的瓷片,那小子说,就算腿废了,也不许站起来。] [好。] [本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女子多情自扰,那小子……] [若是只有这些便可治青翼心疾,也算我欠了薛姑娘一份人情,还了也好。] 温凛立于暗处,看着月光下的三人。马车里的约定,莫无全然照办,只是被薛语昕添油加醋一番挑拨,不知冷青翼如何自处。聪明人也会有糊涂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薛语昕如此有备而来,两人此番大约遭罪。 双臂抱怀,温凛淡然而笑,并不打算出手相助,要进冥城的人,萧墨尘看中的人,这点小事,必不用他操心。 药效最甚时,生不如死。 内腑受创,本可以用温和的药物调理,促其新生。薛语昕却用了极端刺激的药物,以毒攻毒,用药物代替尖刀,生生割下腐肉坏肉,化为脓血,呕吐排出。 腐肉坏肉也是肉,腹内尖刀林立交错,肆意切割拉扯,剧痛之下,人根本是坐不住的。 所以冷青翼从“机巧椅”上栽倒在地上,是薛语昕预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有想到,蜷缩在地上的冷青翼,没有翻滚,没有痛呼,以为身子弱昏去睡去,走近方知,那人浑身紧绷,痉挛如筛,一只手死死顶入腹内,一只手抠入泥石,唇已碎裂,甲已撕破,各处外伤崩开,浑身汗如雨下,宛若刚从水中捞出。 “喂,冷公子,你没事吧?怎么忽然疼得这般厉害?”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只为了说给莫无听。 原本预想,此人疼痛翻滚,动静极大,莫无却不得不跪于那处,不言不动,两人皆痛,误会更深,会是怎样的精彩绝伦。未料此人瘦削孱弱,却如此耐疼,这般地步,也能一声不吭,心底微微有些慌乱,除了慌乱,似乎还有些……心软? 不!不可以心软! “莫大哥,冷公子疼得厉害,你不过来看看么?难道冷公子这个大活人没有姐姐的墓重要么?!” 可笑的义正言辞,冷青翼虽疼得神志不清,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冰冷的唇角。 一切又安静下来,该说的都说了,该演的都演了。 不能动的人没动,就像应证着薛语昕说的每一句话:那人深爱着姐姐,即使是一座空虚的坟,也在乎得多于其他任何事物。 该挣扎的人没有挣扎,薛语昕理解为,那是一种悲伤绝望,心里的苦盖过了身子里的痛,其实他很想看着地上的人哭泣,如同姐姐一般掩面而泣。 只可惜,时过三刻,无人言语,无人哀嚎,也无人哭泣。 四周依旧静谧,能听到的,除了些许压抑的喘息,依旧只有风声。 药效最厉害的时刻过去了,激痛渐渐退散,只余闷痛和阵阵恶心。 “……走……唔嗯……走吧……”冷青翼低弱的声音,似是带着哀求,薛语昕扶着他坐回“机巧椅”,心中自然知道此药厉害,药效过后若不用其他药剂缓和,会诱得心疾加重,到时候棘手烦心,恐难医治。 “莫大哥,你既然这般坚决,我就带冷公子回去了。”临行前,又望了一眼跪在碎瓦砾上的莫无,怎能那般无动于衷,难道真的对谁都是一般薄情寡义? 可若真是薄情寡义,又何苦遭罪只为此人医治心疾? 姐姐,小昕忽然有些不懂了…… “机巧椅”缓缓而行,冷青翼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按压着腹间,弯下身子,伏在车边,示意停下。 “呃……”先是一阵阵痛苦地干呕,然后一股暗色血水直直喷出,紧接着是褐色的血块,吐了许久,直到吐无可吐,这才萎顿在椅子上,再无半点力气。 “你……还好吧……”询问的话语不知不觉夹带了几分不安,薛语昕加快了脚步,心中不知想着什么,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对了,你的厨艺如何?我姐姐厨艺了得,特别会做桂花糕……莫大哥每次吃时都会笑,你知道的,莫大哥平日里不爱笑的。” “……”淤血吐尽,其实胃腹间舒坦许多,只是一番折腾,又失了血,让冷青翼彻底脱了力,眼前昏昏沉沉,耳边挑衅的话语虚虚实实…… 越发可笑了。 到底是在说她薛语凝,还是在说他冷青翼? 顺着薛语昕心意半夜出来演一出苦情戏,其实不过为了看看莫无,如今莫无看起来并无大碍,他也安了心。 [素手机巧第一人……] [……是的,人已经死了,给你治病的,是她弟弟。] [她,也有心疾?] [大概是的,我不太记得了。] [……] [……] [她,喜欢你?] [……温凛是这么说的。] [薛语凝……我也有所听闻……一颦一笑一双手……说的是绝色女子……天下无双……] [青翼,别闹。] [莫无……] [我收她银两,替她和弟弟杀了仇人,仅此而已。] [我并未说什……] [……] 想起骆驼背上,那人以吻封缄,不觉心底微甜。 那一句仅此而已从冷漠杀手口中说出,当真显得有些别扭憋屈。 孰真孰假,其实不难分辨,若是用了心。 “你别睡,别这么没用,就快到了。”少年的声音忽远忽近,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却在寒冷的夜里,莫名带着一股暖意。 不知缘何,忽然对薛语凝万分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姐姐,教出了这样的弟弟。 第一百三十四回:莫措手足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见不到面的时候……也不要害怕……] 骆驼背上,怀里轻颤的人,带着柔和的笑,吃力地说着不得不面对的分离。 不要害怕。 “我以为,你至少会转身去看看。”淡然的声音在莫无身侧响起,温凛缓缓走出阴影,现出身形,看着地面那些碎片上漾出的血迹,不觉微微蹙眉,“你用了千斤坠?!” “……”莫无不答,依旧看着满眼的紫花,跪得笔直。 “你这是何必?冷公子若是知道你这般,大约会气恼。”温凛转头看向冷青翼离开的方向,“小昕这次倒是狠了心,这样激烈的药……不过你可不用担心,药效过后,好好调理,其实益多于弊。” “我不担心。”清冷的口气,带着深夜的寒气,莫无垂首,看向膝盖下面染着鲜红的瓦砾,清楚说道:“不必担心。” “你是相信小昕,还是相信冷公子?”温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走近了些,仔细打量莫无受伤的膝盖,冥城要收的第一杀手,可不能废了双腿,“冷公子刚刚药效发作模样,连我这个看惯了生死的医者,都觉于心不忍。” “……”莫无沉默,肃然的冷峻,不见分毫波澜。 温凛见那膝盖伤处并未伤及筋骨,微微放心,又见眼前这人冷然神色,以为就此无话可说,于是站起转身,却在此时,听到那人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 武者不必用眼,只需用耳用心,该知道的,便都知道。 温凛复又看向莫无,看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面无表情的冷漠,直觉那句沉甸甸的“我知道”,不过幻听臆想,并不真实。 夜风吹过,花草沙沙作响,乌黑的发在风中飞舞,发髻之上,檀木簪子轻诉柔肠。 ****** “……”睫毛轻颤,冷青翼悠悠转醒,透过顶端的窗子看去,外面的天色已微微泛白。 下意识稍稍动了动身子,各处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不过抬眼去看,半掩在软衾下的右肩缠着干净的纱布,抬手去摸,腹间纱布也是干燥平整,服服帖帖。想来昨夜归来,自己昏昏沉沉,难受虚脱得紧,隐隐约约确见少年忙前忙后,一一上药包扎,好不仔细…… 手指慢慢上移,按压在胃腹间,想来自被祁扬膝盖伤了之后,一直绞痛不歇,时缓时急,如今不过只余些许闷痛,当真好了许多,虽说之前生不如死滋味让人汗颜,但药到病除,也确是令人佩服。 冷青翼轻轻松了口气,看来这破破烂烂的身子,还熬得起。 偏转了头去找,说来也怪,自昨日见面,便听得少年一直絮絮叨叨不停,如今屋子里太过安静,倒显得有些寂寞不安。并不用寻找太久,视线所及,那人趴在不远处桌椅上,睡得正香,半点防备没有,哪里还是昨夜咄咄逼人、步步算计的狠毒之人,根本一个心无城府、懵懂无知的小鬼头。 蒙古包里摆设极少,大多用来堆放木头、机璜、图纸、笔墨,还有些已经做好的或者做坏的机巧,少年倒头的桌面,也铺陈着张张宣纸,手中握着的笔,似是睡前还在圈画思索着什么难题,只是太累了,累得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算计人的累,累在心里,若非心安理得。 机巧之玄妙,说不清道不明。研究机巧之人,通常纯粹简单,几笔勾画作图,魂魄深陷其中,每一次关联,每一回构造,细腻繁复,看似极为复杂,却是异常简单,一点则通,通则成,成则喜,喜则忘忧。机巧本是死物,却在心灵手巧之下,化为活物,带着生命之初天道伦理至善至美至纯至真,故而擅于技巧之人,要不大奸大恶野心十足,要不纯洁朴实情感深沉。 前者祸害人间,后者造福一方。 掀开软衾,吃力地撑起身子,批了外衣,期间几次停下缓和,这才够着了床侧的“机巧椅”。按压着腹脐小腹伤口,费了许久力气,这才挪到椅子上,昨夜机关已然明白,轻点几下,“机巧椅”缓缓移动,依旧悄无声息。 时光静静流淌,蒙古包内毫无声响。 “嗯……”薛语昕醒来时,朦朦胧胧睁开眼,便看到身侧“机巧椅”上坐着一人,手拿宣纸,细细琢磨,微微蹙起的眉,似是全然不懂,又似恍然有些明白,“姐姐……” “……真的,那么相像么?”冷青翼自图纸上挪开视线,笑着看向薛语昕,看着他一脸的惊愕无措。 那一声姐姐,吓着了他自己。薛语昕甩了甩头,看着眼前抬起的脸,半点不似,怎会有此误解?!定然是心中暗示太多,这人又坐着姐姐生前所坐“机巧椅”,端看图纸模样有些相似,这才在半梦半醒中,识错了人! “对……对!我就说了,莫大哥是按着姐姐的样子,找了你!”勉强收拾心中慌乱,换上冷嘲热讽的神情,努力与冷青翼对望,不肯示弱。 “可惜,我不懂得机巧。”冷青翼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如此坐着,还是有些逞强了。 “不懂你还看什么?!”薛语昕一把夺过宣纸,心中莫名烦躁,“你这身子怎好下床?!就你这般瞎折腾,何时好得了?!不好好躺着,过来作甚?看着图纸,伤病便就好了么?还是说,你不甘落后于姐姐,也想要偷学不成?!” “……哈哈……唔嗯……哈哈哈……”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冷青翼静默数秒后,压着腹部,窝起身子,大笑了起来,笑得急喘连连,震得伤处生疼。 “笑、笑什么?!你这人真怪,被人骂了还笑!机巧这东西要看天赋的,岂是什么人都能学会?!你虽处处像姐姐,却永远别想超越姐姐,无论是在此时,亦或是莫大哥心里!”薛语昕紧紧皱起了眉,对于冷青翼不疼不痒的反应着实不满,“你可别笑得太早,内伤虽好了大半,但调理不好,还是会落下病根,赶紧回床上躺着,别尽做些让人厌烦的事儿!” 冷脸冷眼,冷语冷言……热乎的心。 “坐了太久,伤口似乎又……不太好了。”冷青翼抬起一直压着腹部的手,手心里沾染了一些鲜红,看得薛语昕噌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说你!可知道这样子莫名其妙做些多余的事,会给别人添多少麻……”话未说完,却被冷青翼笑着截了去。 “那张图,问题好像出在左侧数起,第三个齿轮。” 桌上的图纸摊开平放,下意识顺着那人的声音去看大大小小的齿轮,思量了几日几夜的难题,倏忽间,竟是迎刃而解。 意识又有些恍惚,眼前之人渐渐又变了模样。 盈盈而笑,温婉腼腆,柔和娇弱,指着图纸上的圈圈线线,对着他说: 小昕,把这里改改,大约就成了。 事情越来越糟,一发不可收拾。 ****** [姐姐,我喜欢机巧,可是我要学医。]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医治好你的心疾,你不会有事的,爹爹和娘在天有灵,会保佑我俩长命百岁的!] [姐姐,你又想着那人了?那人有什么好?你不过见了他两次!这般相思不歇,于心疾有害!姐姐别再想他了,算小昕求你!] [姐姐,你不要死!不要丢下小昕一个人!求求你!再等等,小昕就要成功了,治疗心疾的法子,就要成功了!姐姐你别这样,别这么残忍……] [姐姐,我竟是在你死后三个月才习得此法,又有何用?从今日起,我不再学医了,我继续学机巧,薛家只剩我了,总不能让这门手艺后继无人,你说对不对?] [姐姐,我简直不能相信,时隔那么久,那人竟是要来了!你死前心心念念的那人要来了!不过他好像有了喜欢的人……不过姐姐,你不用难过,我替你教训他们,交给我吧!] [请问,那要来的冷公子,还有何喜好?] [了解清楚了,我才能好好替他医治心疾啊,万一有什么忌讳……] [姐姐,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一切都会顺利的!] …… “姐姐,事情好像……有点奇怪。”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其实,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的。” “只是……唉,我一定是睡糊涂了……” 扶着冷青翼重新回到床上,换药换纱布,才发觉那人浑身是汗,又不知胡乱忍了多久。昨夜出去,虽是裹了大氅,但毕竟遭了大罪,还是免不了受了风寒,如今额头有些发烫,伤口发炎,想来定是难受,也亏得那人还能坐在那里,对着他有说有笑,半点不露痕迹。 忙活一阵,出了蒙古包去熬药,对着炉子上扑腾翻滚的黑褐色药汁,薛语昕暗自叹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眉头越皱越紧。 “不行!不能这么没用!要狠心!这些间接伤害了姐姐的人!不能轻易饶过!” 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纸包,小心打开,看着里面的白色粉末,微微犹豫,还是统统倒入了黑褐色药汁之中,很快隐没,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三十五回:处之泰然 今日,是玁狁部落的大日子,可汗大寿,席间将行禅位之仪。 众人忙碌,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擦肩而笑,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云叔带着几人搭台子,虽说杂艺班子里少了两人,但几人昨晚一合计,又多出几个赏心悦目的技艺。舞狮子的兄弟俩和小姐妹花儿配成对子,取名“双姝戏狮”,刚柔并济,作为开场重头戏,最后祭出喜庆语句,替代祁扬先前的大石落字;再接倾情“鞭舞”,找来了会吹萧和笛子的两个玁狁族人帮忙,音色合和,鲜艳的大红纱裙,配上倾情妖娆身姿,定然博得满堂喝彩;兄弟俩再分别秀出绝活,“蒙眼飞刀”、“刀剑无情”、“登峰造极”,无不扣人心弦,紧张刺激;姐妹俩所擅“丝上蝶飞”自然不会舍弃,作为压轴,缤纷呈递。 如此几个热闹节目再配搭穿插玁狁族人自己安排的歌舞,已然精彩绝伦,妙不可言。 “姐姐,不可分心。” “……对不起。” “姐姐若是担心,待会结束了,小柔陪着一起去看看便是。” “嗯,确实担心,不过,还是先练习,晚上可不能演砸了。” 抓紧练习中的姐妹俩相视而笑,姿态轻盈优美,心领神会,配合得天衣无缝。 阿罕、小怡和阿离三人则忙着各种杂事。守卫秩序,布下阵法,防患有心之人乘虚而入;仪式安排,众人席坐何处,行何礼仪,几道礼法,司者善行;宴席打点,酒壶酒樽,盘碗锅勺,宰杀牛羊,瓜果鲜蔬,汤羹点心,琼浆玉露……三人协同其他族人,有条不紊,前几日便反反复复做好的筹谋,今日不过践行,忙而不乱。 南宫月虹自早间起身便被簇拥打理,从净身沐浴到更衣梳理,从画眉点唇到礼仪训诫,折腾一上午,道道繁复,竟毫不逊色于中原。 赫连戗穹却不在,据说仪式前两人不可见面,南宫月虹端坐于床上,一身隆重端庄,美丽高贵,只笑容微显勉强,心中所想,层层叠叠,有喜有忧。 “可汗,万事不可勉强,儿臣所言,句句有理。” “可擎云……” “是非有断,大哥虽有错失,但悬崖勒马,可汗心如明镜,谁是最佳人选,不言而喻。” “话虽如此,但于你不公。” “可汗,长幼有序,何来不公?且,儿臣本就无意此位,月虹亦然,又何不成人之美?” “……你为何今日方才开口?前几日可是在犹豫?” “不是,今日说,是不给可汗反悔的时日。” “好大的胆子,哈哈,为父倒是被算计了一把!” “大哥虽有野心,但一心为族里,大将之才;二哥虽无法恢复如初,但如今也算活得恣意;如此大哥当位,儿臣乐得轻松自在,带着月虹暖暖四处游历山河,也算还了往日亏欠种种。儿臣心愿为此,还望可汗成全。” “你说得头头是理,若不成全,岂不无仁无道?还不快去把擎云叫来?” “是,可汗英明,儿臣这就去。” 六十而耳顺,一番危机之后,三子回归,同享天伦,是非对错皆成往事,坏事不全坏,玁狁部落如此一路兴盛,长荣百安。 众人皆忙,忙中有序,部落中尚有贵客,一为莫无冷青翼,一为冥城城主萧墨尘。 莫无冷青翼为治病,纠缠于往事是非之中,旁人不好多说多劝,便也随了他们;可萧墨尘此番参加庆典,实在出人意料。外间传闻冥城城主似鬼如魔,如今见了,只觉人中之龙,器宇不凡,挺立卓然,淡笑谦雅,却疏而不近,冷而不亲。不似传闻中凶残,也不能说亲切,高而远,漠而轻,即便对面而坐,擦肩而行,也觉相隔天涯,只能堪堪仰望。 萧墨尘来此,并非受邀,全为冥城,顺道拜礼。 为冥城,有两件事。 一是城内有乱,火堂似是很不安分,顺藤摸瓜,一路追到塞外,证据尚不确凿,却是关系重大,故而亲自前来周旋打探,以除异心贼子。 一是相中了人。冥城收走投无路之人,一些普通凡人归土堂打理,安家落户,播种收割,饲养畜牧。还有一些人则要看了,所具才能,何以用得。 用才有道,方能兴盛。 萧墨尘深谙其中道理,莫无冷青翼种种事情,冥城探得一清二楚,此二人不简单,非但不简单,而且光华四射,惊世骇俗,他必须亲自前来,会上一会。 恰巧遇上这么一桩事,也是故人。 素手机巧第一人,冥城曾邀其建造密室暗道种种机关。薛语凝其人害羞懦弱,胆小保守,若不是司空远流亲自登门造访,三日门前不离,大约请不到这位世外高人。本以为是多么不可一世的孤傲之人,却原是个不愿沾惹是非的羞答答小姑娘。于是,薛语凝带着薛语昕在冥城待了大半年,做完了所有机关,便是要走。冥城众人想要留她,却遭拒绝,原因无他,只因其愿安守本分,无名无利,默默安于塞外,所造机关也不要银两,只求冥城查出灭门元凶。相比薛语凝,薛语昕倒是活泼许多,孩子心性,许多事情都好奇,本是机巧慧根极具,却是为了姐姐心疾,学了医,大半时间在水堂待着,并不顽劣,潜心学习模样,惹得人人喜爱。 相依为命的姐弟,如今只剩一人,其中是是非非的坎坷,外人何以体会。 “城主,那药粉属下已查实,是塞外独有的药草,这里人叫它‘恕草’,与其他少量药物混合,磨成粉末,服下可使人意识不清,催眠之用,巫医处并不罕见。” 跪地之人,如实而报,萧墨尘看了眼温凛,抬手抿茶。 “知道了,你继续盯着。”温凛心下已有几分猜测,命了下跪之人退下,转而望向萧墨尘,“怎么做?” “……”萧墨尘目染沉黑,唇带淡笑,修长手指将茶盏轻放案几,望向窗外白光,说了句:“静观其变。” ****** 薛语昕的心思,并不复杂,只是纠结。 端着药,立于门口,心中反复想好说辞,推门而入。 床上之人微微辗转,轻微沉吟,却是在见到他的瞬间,收敛了所有的动静。 哼,争强好胜,疼痛不适怎能瞒得过医者,这般莫名其妙的逞能,是不愿被人低看了去么?打肿了脸儿充胖子,最不屑这般行径! “即便内伤好了许多,但风寒高热,伤口疼痛,何必装得没事样子,就如我进来之前那般,有何不可?怕我笑话不成?”冷冷的腔调,挖苦的语气,薛语昕直言快语倒显得坦荡。 “……”冷青翼微微一愣,略显尴尬地半掩睫毛笑了笑,“太久了,习惯了……” “什么太久?什么习惯?”薛语昕听的一头雾水,皱眉看着冷青翼略带自嘲的落寞神情,心中又不由自主阵阵发软,目光落在手中汤药,咬了咬唇,阻了所有动摇。 “……没什么。”前尘往事,冷青翼一笑而过,也望向那一碗黑褐色的药物,轻轻蹙眉,“那是……给我的?” “眼下生病受伤的,不是只有你?!不给你,难不成是我自己喝的?!”薛语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那般慌张实在拙劣得很。 “……”冷青翼微微垂眸,掩去淡淡的叹息,继而又笑着抬头,点头说道:“要我喝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件事儿……” “你……你爱喝不喝,反正求我治病的,是你们不是我,我还乐得清静!”薛语昕转身掩饰,手里的黑褐色倒映着他的轮廓样子,眸子里满满的懊恼和迟疑。 “先听我说说也不迟……”冷青翼吃力地压着腹部,撑起身子,“我想,你姐姐大约并不希望……看到莫无太过狼狈的模样……” “什么意思?”薛语昕转头望向冷青翼,见他涔涔汗湿额际碎发的勉力模样,不觉又皱起了眉,“你躺着便是!撑起来作甚?!” 一声呼喝,两人皆是一愣,薛语昕垂下眼睑,暗骂自己莫名其妙,冷青翼却是笑得更加开怀,眸子都弯成了月牙。 “我是说……给莫无一些吃食和水……你姐姐大约和我一般……喜爱他英姿飒爽模样……而不是饥肠辘辘……面黄肌瘦的惨相……”并未依言躺倒,似是等着喝药,话语里带着笑意,只是喘息间断断续续,显出了虚弱疼痛。 “……”薛语昕暗自思量,又看了看药碗,向前几步走到床侧,“好,药快凉了,你喝了吧,可以调理内伤,祛寒邪,莫大哥那里,我去打点。” “嗯。”冷青翼接过药碗,温度适中,仰头便直灌了下去,其间不带半点停顿犹豫,宛如薛语昕端来的,根本是大漠甘露。 “你……”薛语昕本有一肚子备好的说辞,如今半句出不来,真正未想此人半点防备心和反抗之举都没有,就这么喝了下去。困惑不信间,只见冷青翼用手背轻拭唇角残迹,递过空碗,看着他,安然而笑,漾着柔和光芒。 “这药,好苦。” 第一百三十六回:弄巧成拙 姐姐,其实看着这人把药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我一点也不高兴。 他说好苦的时候,依旧笑着,姐姐你看得到么,那样的笑容,带了什么? 相信…… 姐姐,你信么,这个别人口中极智之人,没有看穿我的拙劣…… 傻子才会信吧。 “莫大哥。” 午时,日上正中。今日天气极好,湛蓝天空,淡云散漫,日光透着暖暖黄晕,普照于大地。初春虽有寒意,但已不是那般刺骨,草原上,初芽新发,轻轻的绿,还无法遮蔽苍苍,但春日已至,万物待生,到处是遏制不了的生机。宽广之地,风终是大了些,吹乱了发,也吹乱了自以为坚决的心。 紫色小花随风摇摆,寂寞的坟墓前面,黑衣男子不曾弯腰,笔直的样子似是不曾动摇分毫,膝下碎片血迹微微干涸,有些嵌进皮肉里,破了裤子,却还是掩盖着所有的血肉模糊。 “莫大哥,我带了些香馍和水。”薛语昕将手上的篮子放在地上,拿出包好的米面香馍,还有一壶水。“乘热吃了吧。” “……”莫无没看食物,而是看向薛语昕,张口问道:“他怎么样了?” 沙哑的声音,带着疲倦,却清清楚楚,夹杂着冷冽戾气。肃杀的脸上,没有一丝柔和,沉黑的眸子泛着杀意,若是意念可以杀人,此时他必已碎尸万段。 “……”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铺面而来的慑力,让薛语昕煞白了脸,抑制不住微微发抖,直到瞥了眼旁侧墓碑上姐姐的名字,这才努力镇定下来,“还,还好,吃了药睡了。” “……与他无关。”莫无将视线转回墓碑,看着陌生的逝者之名,还有那镌刻的墓志铭,“你治好他,我可以随你处置,只要留我一口气不死。” [三日,一百两银子。] …… [这是人头,不要我带走。] …… 记忆中,也是一抹黑色身影,冷酷得不带一丝人味儿,两次见面,只有两句话。 深黑的眸子似是覆盖着冰渣子,幼年的他,躲在姐姐身后,甚至不敢直视。 姐姐呢,微微发着抖的姐姐,在想着什么? 姐姐走后的五年,他时常想,若不是那一日姐姐心疾忽然发作,被杀手下意识地拉了一把,若不是那一刻对望一眼落了情怀,陷入万劫不复的相思之中……若不是那样,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苦涩…… 其实只是拉了一把,没有任何的关心和在意,一句话未说未问,就将正发着病的姐姐丢给了年仅十岁的他,转身离开,仿若万物生死皆与其无关,冷酷、无情、残忍、狠厉…… 那样的背影,他记恨了许久,骂了许久,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而如今,依旧是那人的背影,依旧挺得笔直,却是跪在姐姐的坟前……哀求他么? 随你处置,只要留一口气不死。 姐姐,情之一字,竟是如此可怕。 冷厉之人如此卑微,极智之人那般愚蠢! “不要伤他,否则,我会杀了你。” 薛语昕的沉默终结在莫无的警告之下,不是说笑,杀手怎会说笑。 “姐姐死前……”薛语昕却笑了,向前一步,在莫无身侧跪下,藏青色的袄子,裹着瘦削的身形,一头花白发丝,在风中凌乱,看着墓碑上刻印的字迹,往事一幕幕现于眼前,“我做了此生最为后悔之事。我找人寻你,带话给你,想让姐姐在临死前可以见你一面,而不是像个傻瓜一样,爱着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我还和姐姐说,再等等,你一定会来的,会在她身边,念出她的名字……她等了,辛苦等了一夜,日出时,她笑着对我说……” [小昕,谢谢你……还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原来,日出并不全是希望。床上至亲至爱之人,在第一缕曙光的照耀下,淡笑着去了。闭上的眼,遮住了温柔,垂下的手,失去了热度,而那眼角滑落的晶莹,包含了多少舍不得放不下,还有多少得不到忘不了…… “我没有得到消息。”莫无并未转头,余光却也看到少年面上滑落的滚烫,“就算得到了,我也不会来。” “……嗯。”薛语昕用手背盖上眼睛,想要阻止那些软弱,姐姐死后,他一直不曾哭过,如今哭了,像是止也止不住,“……我知道。” “……”莫无不再言语,默默挺立腰身于少年身侧,仿若一种……陪伴。 “我想要的不多……”薛语昕努力制止着内心铺散的悲伤和难受,语气间却有着不争气的哽咽,“我只是不希望,姐姐对于你来说……根本不曾存在过……那样的姐姐太可怜了……这辈子只活了二十一个年头的姐姐,太可怜了……” “……我记得她。”莫无不理会身侧少年微微僵直的身子,继续淡然说道:“找我杀人者多,但双眸清澈者少之又少,你姐姐虽胆小怯懦,却于大仇前不见丑陋。” [小昕,那是一种感觉,他……看得懂我。] “你……记得她?”薛语昕将双手放在膝上,撑着颤抖的身子,头低垂,盖住了所有神情,“她……叫什么……请你告诉我,她叫什么……” “素手机巧,薛语凝。” 淡漠的话语,说时不带情感,却真实真切,不是读着墓碑上的字,而是说着心里的记忆。 [我想……我想请您替我们杀了这个人……] [三日,一百两银子。] 记忆里的人已模糊,只余一双眼,带着害怕、不安、忧虑……还有勉强。 再无人说话,墓碑前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默默跪着,各自思量,不知什么。 逝者已矣,温柔的魂渐渐散去,是不是满足了心愿? 怎样的心愿?是心上之人的恍然记得,还是……弟弟胸中心结终是消散? 时间如沙,指缝间悄然流逝,二人沉默三刻,泪渐渐干了,心渐渐轻了,唇角上扬,站起了身子,头却依然低垂。 “我伤了他,待我治了他的心疾,你便杀了我吧。”少年语气轻松,宛若谈论这一日风轻云淡,却也不是说笑。 收拾了篮子,转身离去前,复又说道:“你随我走吧,我替你治了膝盖,再带你去看他。” “……”莫无肃然起身,看着少年背影,膝盖不疼,心中窒闷,不知那人又因他遭了什么罪,吃了什么苦。 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留下孤坟野花,一地碎片,还有斑斑血迹。 墓碑上,刻着不像墓志铭的墓志铭。 [就刻上姐姐生时最爱唠叨的一句话吧,你说好不好,姐姐?] 小昕,莫要去恨,要笑着,笑着活下去。 ****** 你听着,你只是个替代品…… 不是爱,是替代,替代已经死去的人…… 记得了,那不是爱…… 你只是一个死去之人的替身,这就是事实…… 催眠心理,暗示精神,是塞外常见巫术,配以药物,效果更深。 自见面之时,薛语昕准备种种,所有言语,皆已是暗示,以似有若无的点滴堆积,促发最后一刻的决胜一击。 药物和反复说辞,昏昏沉沉间,暗示便会成为心中认定的事实。 “……”冷青翼睁开眸子,看着空荡荡的蒙古包,止不住在心底不断扩散的茫然和苦涩。 替代品……么? “……”迷离的眸子,看着床幔,渐渐笑了,笑得那么美,那么美。 身子很沉,四肢无力,头疼好了许多,伤口也只是钝钝的抽痛,不敢乱动自找苦吃,只安安静静躺着。右肩牵着伤,左手缓缓抬起,不是按向腹部,而是按向心口,心疾之前被银针控着,本是已经缓了许多,可如今喘息间,似是又抽绞起来。 努力默念心法,想要压制,却压制不住,薛语昕尚未着手替他治疗心疾,他不可这般无用地先一步在无人的情况下发作,不可收拾…… “嗯……”疼痛更甚,呼吸微微有些困难,想要起身却起不来,只得辗转,想要换了姿势,缓和心疾。 不是爱…… 替代品…… 这就是事实…… 脑海里不停翻涌这些令他恶心的字眼,胃里翻搅抽痛,似是要吐,一阵阵腥气从喉间散出,闭上了眼,默默忍耐,却是耐不住,竟是难受地……哭了。 “别动他!我来!” 喝令的声音,宛如天籁,薛语昕回来了,真是太好。 身子被小心扳正,掀开半敞的里衣,床头备好的银针分毫不差地落下,在心脉四周围起一堵墙,不让阎王带他走。 偏侧的头,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本该在墓前跪着的人。 “莫无……”唇角勾起,分明想笑,狼狈的泪水却失了控。 “……”针落下,又转身拿了药,莫无已经占据了床侧,望着他的眼睛,冷得刺骨。 “呃……”床上之人,身子一震,喉间的腥气漫出了口角,心口的疼痛已被银针缓和,但身子里依旧难受得厉害。 “快把药吃了!” 姐姐,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快用内力助药效尽早发散。” 我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 “没事的,这药很灵,很快就没事了!” 心疾会发作,是因为那人抗拒着暗示。 “……” 抗拒得很厉害,比我想象中,厉害许多。 第一百三十七回:情比金坚 “莫无……呃……疼……唔……” 心,极度挣扎;身,却在抗拒。 当莫无带着暖暖内力,将手按于心口之时,往日里最舒服的关怀,如今引来胃腹里滔天痉挛,身体畏缩着、抗拒着,却又依恋着、不舍着,骄傲的人儿倏忽间伸出双臂,拉着莫无的手,紧紧贴合在心口,却是猛然翻转了身子,趴伏在床侧干呕。 莫无的手被压在心口与床第之间,毫无缝隙,暖暖的,暖暖的…… 不是爱…… “嗯呕……”辛苦的干呕,瘦削的身子宛若岸上濒死之鱼,所有的挣扎,显得无力而徒劳。 “怎会这样?!不是说药很灵?!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莫无努力配合着冷青翼的姿势,另一只手护着他肩上腹间的伤处,看向薛语昕的双眸,如同凶煞一般泛着丝丝红光,怒吼几句,杀气腾然而起,腰侧的弯月刀已在嗡鸣。 “我,我对他下了暗示……说你喜欢的是姐姐,他只是替代品……”薛语昕傻愣愣地看着遭罪的冷青翼,向后退了一步。 他下了猛药,用了自巫医处学来,最厉害的催眠之术,百般压迫之下,人必屈服。 所以,床上那人,这般反应,究竟是信了,还是不信…… “莫无……呃……”眼前是模模糊糊的漆黑地面,忽远忽近,身子里仿佛一场金戈铁马的交战,铁蹄践踏,蹈锋饮血,所有的内腑都在抽绞,拧成一团,不断向上涌,似是要从张开的口里争先恐后地冲将出来。 若是真的冲将出来,身子里空了,是不是就舒坦了? “别这样,别这么用力摁着……” 耳边这般沙哑的哀求,是谁? 趴伏的身子被小心翼翼揽入熟悉的怀抱,后背靠着宽阔的胸膛,本是他恣意而为的天地,如今为何排满了尖锐的刺,扎入后背,疼得他想离开。 “不……不行……”吃力地抽搐,已顾不得满脸冰冷的泪水,压着那人按在自己心口和腹间的手,再添一分力,不管不顾地向内摁去,倔强而固执地强迫那份紧贴,不要逃离。“……莫无……抱紧我……嗯呃……抱紧我!” 犹如发了疯,挣扎间伤口缠裹的白纱,鲜红又开始蔓延。 记忆中,这人可曾这般? 即便是那漫天飞雪的小木屋前,少女带走了最后的暖,他看着他的绝望,他的悲恸,他在别人怀里的全然放弃,也不曾看到这般的痛苦。 滚烫的泪,拼命向外涌出,瘦得搁人的身子,拼命向怀里靠。 这般恐惧,这般无助,像是分明咫尺,却是天涯。 “你有觉悟是对的。” 挣开那人死死压着的手,抬起手掌,五指并拢为手刀,拿捏了力道,落于那人后颈。 “待你治好了他的心疾。” 怀里所有的挣扎停了下来,孱弱的身子还在轻颤,闭了眼,失了意识,泪水却还在流淌。 “我会杀了你。” 语毕,息转心法起,目光流连在那张煞白的脸上,还有唇角殷红的血沫。 纯粹之人,有着一双通透眸子,沉黑深邃,万事清明。 能让这人这般痛的……唯有他。 “心疾,是治不好的。”薛语昕并不见得恐惧,只是一直紧紧揪着的心让身子万分疲乏,扶着桌子,坐了下来,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唇边带着空洞的笑,“我只能将心疾控制住,再教他安抚情绪的法子,他若照做,大约十年内不会复发。” “……”莫无不言,像是专心致志于息转心法,再不关心其他。 “我想,十年并不算短,你定能寻得更好的医者和更好的法子。”薛语昕呆坐一会儿,立起身子,向蒙古包外走去,“他已证明给我看,何以独占你的深情,姐姐……果然差了太多太远……我心服口服,给我五日,五日后……杀了我。” 话音随人走远,蒙古包内安静下来,莫无将头垂下,埋在冷青翼肩窝,有力的双臂收紧,想将软软的身子,揉进骨血里。 蒙古包外,少年微微仰头,看着漫天白光,像是看到了姐姐浅浅的笑容。 ****** “莫……无……我信你……信你的……” 我知道。 “……不……不要说了……不是的……” 嗯,不是的。 “莫无……莫无……” 我在。 昏迷之中的胡言乱语,若不是莫无紧紧抱着,挣扎间一定已然摔落床下。 莫无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他,抓着那双在空中挥舞的手,不让他伤了自己,然后俯身轻吻,额头、眉眼、泪痕、唇瓣……和他一起颤抖,一起悲伤,一起难受。 “莫无……”眸子缓缓睁开,看着靠得极近的深邃情怀,真实而美好。 胃腹里的不适又来了,来得这般快,像是不曾停歇。 “……”莫无见他醒来,拿了软垫放在床头,慢慢将他放下,靠坐着,然后起身,立于床侧。 “……”冷青翼暗自咬唇,捏紧了双拳,保持了距离,身子竟是……舒坦了一些。 “青翼,看着我。”莫无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冷暖,渐渐有些分不清楚。 冷青翼偏头去看,睁大了眸子。 莫无正在脱衣服,外衣、裘袄、里衣……一件件脱去,露出肌理分明的……满身伤痕。 “这里,被我娘所伤,那日你我相遇。” “……” “这里,左相府外我爹留下,你冒险救我。” “……” “这里,是回鬼狼山,遭人暗算,那人不似你,是我惦念。” “莫……” “这些,是七绝谷中留下,我不在,让你吃了许多苦。” “莫无……” “这些,是刑伤,还有心口这里……伤的不是我,而是你。” “……” “还有这些,是云霄山上的箭伤……” “你究竟……知不知道……伤在哪里……”床上之人不顾一切地撑起了身子,按压着心口,吞吐着腥气,满脸的泪水,何止是狼狈。 “……”莫无垂下手臂,满身的伤,大大小小深浅不一,层层叠叠,还有纱布缠裹新伤,如何分辨清楚,哪里是哪里,大手胡乱指着,究竟想要说什么…… 想要说得太多太多。 “我没有……没有……不信你……”掩下眸子,舍不得再看,撑不住的身子,萎顿弯曲,断断续续的话语,不知说与谁听。“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说得不好。”莫无光裸着上身,向前一步,扶住冷青翼的身子,抬起他的下颚,看着那双满是泪水的眼,回忆叠加着回忆,有笑有泪,有苦有甜,还有心,有爱,“我知你都记得。” “莫无……”苦涩如海浪般一下一下拍打而来,冷青翼止不住泪水,止不住悲伤,这般狼狈,这般软弱,呼之欲出的答案撞击着那些莫须有的暗示,撞得心口剧痛难当。 “于我而言……”修长有力的手指解开怀中之人的衣襟,一颗颗扣子打开,露出衣物下的苍白瘦弱,“天地间,唯有一人,能乱我心。” 傻子一般,为谁哭为谁笑。 为谁弄得满身是伤,还说着牵连愧疚…… 天地间,唯有这么一个傻子,进驻于心,霸道而行。 手臂穿过,托着他的后脑,支撑着他的后腰,深沉的吻落在一片苍白细腻之上,吻过那些伤疤的痕迹,虽不似杀手身上那般狰狞,却也零零碎碎到处都是。 “莫无……”冷青翼努力克制着身子的战栗,伸出双手,环住莫无的颈背,手指插入莫无的黑发,迎合着那些吻,带着热和麻,在身子上蔓延。 “青翼……”莫无吻遍了所有伤痕,包括手腕上曾经断过的骨,然后沉黑的眸子望着冷青翼的眼,托着后脑的手用力,俯身,双唇紧贴,不炽烈却深邃如海,刻骨铭心,“唯你一人……” “嗯……我知道……知道……” 胃腹里的不适一点点消去,心口的窒痛也缓缓平息,所有的渴望、依赖、信任、在乎……冲破重重禁锢,冲向那被药物和法术蒙蔽的身子,耳边似是听到什么嘭然而碎的声音,再也顾不了任何事物,热烈的回吻,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小柔!先敲门!礼不可废!喂!” “哪有那么麻烦!小昕不是说人都在屋里,姐……” 嗖—— 一阵冰冷刺骨的风倏然而现,断掉的几根青丝在风中飞舞,莽撞的小柔,推开了门,直接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傻愣愣地看着嵌在门框上的弯月刀。 “……”小敏也吓得不轻,一张小脸瞬间煞白,同样看着刀,僵立于原地,无法动弹。 “天,天呐……我,我,我不会是差点……就……就……”小柔按着狂跳的心口,大口喘气呼吸,望向身后僵直的姐姐,又再次望向之前见过杀人不见血的凶器。 “小,小柔……”小敏颤抖着过去拉妹妹,“我,我们……还,还是改天来吧。” “可,可是……我们不是来邀请他们参加晚上……”小柔吸着鼻子,努力忍着两眼水汪汪,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这些衣服,还有饰物……姐姐,不想看他们……” “……想。”小敏低头看着手上捧着的物什,何止是想,简直恨不得马上就看到。 “那……那怎么办?”小柔又回头看了看门框上的刀,哪里还敢进去。 “其实……程无哥哥,是不是只有一把刀……”小敏吞了吞口水,拉着小柔,“要不,我们敲门试试……” 第一百三十八回:何去何从 可汗之邀,寿宴列贵宾之位,以致谢解灭族之险,自是不好推辞拒绝。 来送部落外族衣物和饰物的姐妹俩,撞破好事,着实让莫无黑了脸。 再次敲门而入时,莫无已套了外衣,冷青翼被严严实实盖在软衾之下,面朝内,眸子里闪着尴尬,满面绯红,尚未褪完。 “其,其实……这衣物……很,很漂亮……程,程青哥哥……程无哥哥……” “姐姐!镇定点!我来说!这些衣物饰物很漂亮,大家都想看你们俩穿起来!” 一样的脸,不一样的性子,一柔一刚,姐姐羞红了脸,妹妹睁圆了眼。 “好……” “不行!” 床上的人轻轻转身,想要起来,又想到自己衣衫不整,赶紧往软衾里缩了缩,“好”字发音未完,就被一旁之人断然拒绝。 “为何?!”小柔双手叉腰,走到莫无面前,仰起了头,“入乡随俗,此乃礼仪之道。” “与我何关。”莫无冷着脸,不屑地瞥了眼桌上的皮毛裘袄银饰锦缎,“他身子不好,折腾什么?!” “就是穿衣服,怎么就折腾了?!”小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要强的性子算是杠上了,“于大漠星空之下,篝火边,却中原打扮,丝毫不入,置身事外之色,又何必参加?!” “小柔……算了,不可强人所难……”小敏上前拉了拉小柔,对着莫无笑着赔着不是,“程无哥哥,你别生气,我们没有恶意。” “莫无……”冷青翼看三人争执不休,略显尴尬,低低唤道:“算了……别争了……” “……” “……” “……” “……好。” “哈?” “啊?” 沉默之后的倏然妥协,让姐妹俩相互对望,傻愣在当场,还未反应过来,已被莫无一手一个,拎出了蒙古包。拔了门框上的弯月刀,直插入门口的泥土中,居高临下的身子投射着阴影在姐妹俩的身上。 “程……” 话未说出口,厚实木门帘子砰然关上,只余满是杀气的宝刀在风中呜呜诉着警告和傻了眼的姐妹俩,哭笑不得。 “莫无……”看着一脸不悦之人几步走到床侧,冷青翼下意识向里挪了挪。 “我们继续。”语毕,复又脱了外衣。 “莫,莫无……”情欲退去许多,冷青翼噌然红了脸,羞涩难当,又向床内挪了挪,已是贴着床边。 “……”莫无二话不说,拉过被头,钻进被子里,将冷青翼小心揽在怀里,头在柔软颈间一埋,闷闷说道:“让我抱一会儿。” “……”冷青翼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放松了紧绷的身子,向着温暖贴了贴,“嗯。” “别乱动,陪我睡一会儿。”苦苦抑制欲望,怀中之人万分珍贵,哪里舍得伤害。 “嗯,我也累了……” 轻轻阖上眼,真的累了,累得很快便沉沉睡去。 均匀的呼吸,伴随着契合的姿势,梦中有谁相伴,淡淡的笑,浓浓的柔情。 只可惜,轻微的动静,肃然的警觉,莫无这一觉注定睡不安稳。 “如何进来的?!” “我的屋子,自然进的来。” “你可知差点死于掌下?” “……我本就要死于你之手。” “……” “还不让开么?贻误治疗时辰,遭罪的可是他。” “他还未醒。” “那也得换药下针,否则心疾发作,你可舍得?” “……” “要不然,你给他治,我走?” 在姐姐的墓前待了好一会儿,说了许多话,心中一片坦然,忽然间就什么都不怕了。 心中唯剩一念,治好此人,然后安然闭眼,黄泉路上,告诉姐姐,虽是错了,但有好好弥补。 “还不让开?” 莫无终是让开,穿好外衣,立于床侧,看着薛语昕换药下针。 先前身心折磨,床上之人心力交瘁,如此动静之下,竟也是未醒。 先是银针刺穴,辅以药物和内力,抑制心疾发作,再是卸去纱布,重新上药包扎。先前崩裂的伤口已在药物作用下好了些许,薛语昕打来清水,拭去伤口附近的残血残药,重新洒上淡黄色粉末。 “你抬起他一些,我用纱布重新包好。”薛语昕拿着干净的白纱布,自是需要冷青翼抬身配合。 莫无依言而行,放轻手脚,竭力不碰冷青翼伤处,但毕竟移动了身子,人算是疼醒了。 “……”醒来便见薛语昕,两人对望,薛语昕黯然垂首。 冷青翼垂眸看了眼身上三处覆盖着药粉的伤处,伤口虽痛,但药物清凉,并非无法忍受,而心口的平缓舒坦,似是许久不曾体会,沉重的身子轻了许多,只是疲软无力,恹恹然还需调理休养。复又抬眸看向薛语昕,看着少年刻意掩去的不安。 害人者与被害者,一者已然愧疚,一者本未介怀。 “阿离也曾用过催眠之术,外族并非少见……”冷青翼看着替自己缠着白纱的垂首少年,轻轻说道,“你与薛姑娘凡事低调,故而不知,薛姑娘名动江湖,其人其貌,书册上多少有些记载,而我平日里多是无事而做,自然书看得多些。” “原来,一开始你就知道……”薛语昕暗自咬唇,自己如跳梁小丑,于别人面前丑态尽显,还自以为是,根本愚蠢至极。 没有泪痣,样貌、性子毫不相似的两人。 若非要说姐姐与这人有所相同,便是这心疾之症。 “……”白纱绷紧,伤处刺痛,冷青翼轻颤几下,身后沉默之人僵直几分,“无碍,莫无,让我说完……” 无声相伴,全心相守,身后温暖,从来如是。 “我知不知道,并非重要,实则你究竟想要什么,可知晓……”包扎之后,身子缠裹于纱布间,伤口固合,又减几分疼痛,疼痛一减,睡意来袭,疲乏亏累太多,如今偿还,自是不够不够。 “药物里有安眠之效,你不必强撑,睡吧。”薛语昕起身而立,转身而行,自以为忽略了去的问话,却是落在了心里。 薛语昕走后,莫无将冷青翼放回床第平躺,什么也不问,似是并不关心。 “相依为命四字,太过沉重……”冷青翼躺着,微微阖了眼,被下抬手轻压腹间伤处,“失去之后,何所依从……” “他人之事,与你无关。”莫无替他掖好被角,仿若再无心思睡下,“莫再乱想。” “莫无……”冷青翼吃力地撑起眸子,伸出手来拉住莫无衣角,“……一起睡……” “不行。”拒绝之后,又觉不忍,木讷之人实话实说,“情欲已动,我会克制不住。” “……”冷青翼瞬间面色染红,耳根发烫,转头向里侧,不再言语,半刻之后,莫无以为其睡着,却听到低若蚊声的回应,“……我不怕。” 莫无微愣,转而笑起,俯身亲吻那人向着内里的绯红侧脸,轻轻说道:“整日乱想,快睡。” 缠绵悱恻自于心间,关怀呵护溢于言表,相知相守一双人,怎不教人艳羡? ****** 夜色朗朗,篝火燃燃,星月清冷,人声鼎沸。 大碗酒,大块肉,案几之上,承载着满满的热情。 华丽的衣物,婀娜婉约,闪亮的银饰,哗哗作响。 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舞刀弄剑,身影交汇。 觥筹交错间,相互祈福,爽朗而笑时,心满意足。 裘袄毛皮,层叠的繁复,名贵而隆重,落在冷青翼瘦削的身上却显得有些厚重,并不十分好看,莫无虽是撑起了那份粗犷飒爽,但盘髻落发终是有些格格不入。 并不合适的装束,却已然成了彼此眼里的回忆。 曾,这般相拥而坐,穿戴异族服饰,品尝塞外美食,于月光下、篝火边、热闹中、祝福里……笑容璀璨,目染星华,满眼的繁花似锦,满心的蜜意浓情。 “累不累?” “嗯,累了。” 那人不喜热闹喧哗,不喜他人烦扰,这般答应陪着一同而来,应和而饮,淡然而笑,已是让他心中偷笑几许。 二人于可汗禅让之礼前悄然离去。 蒙古包前,一人卓然而立,风吹发动,面上微带疏离,眸里深黑,不见底。 万千变化一以贯之,叱咤谁言年少轻痴,墨尘名,萧姓氏。 莫无抱紧怀中之人,脚步略停,目露防备。 “安一时,可想今后事?”不迂回,不绕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 “……”冷青翼不言,双眸微掩,不是不知,只是隐而未想。 景阳何人,岂会善罢甘休,天地之大,其实无处驻足安放。 “冥城又如何?”莫无黑眸半沉,不怒而威,双臂收紧,护得怀中清静,“是非之地。” “萧某从不勉强。”萧墨尘淡然而笑,自带几分云淡风轻,“凡事利弊,自有衡量。十日后冥城事了,萧某离开,去留自有二位来定。” 音落人走,不见恼,不见悦,冷漠神情,不言喜怒。 “莫无……”冷青翼思绪飞转,种种好坏,交织成团,心思起,则焦虑生,腹内抽痛,脸色微变,“疼……” 几步进了蒙古包,风停骤暖,除去各自厚重衣物,抱了单薄身子,进了被子。大掌轻压腹间,辅以内力暖着,疼痛稍缓。 “莫无,我……” “养好身子,我们去冥城。” 是非之地,终是地,浪迹漂泊,虽是逍遥自在,但不适怀中之人。 其实利弊当真简单,单看在乎如何。 “可是……嗯……” 所有话语与心意,封存于口,大手游移,探入里衣,手指摩挲,于胸前茱萸轻轻挑弄,敏感身子微微颤动,目光渐渐迷离,轻喘间,脑中唯剩一片空白。 一处处自心而落的痕迹,燎原成永生永世的记忆。 第一百三十九回:风和日丽 鱼水之欢,竭力而制,芙蓉帐暖,春宵显短。 莫无万般怜惜,动作自是小心翼翼,苦苦压抑种种,天地可鉴。一番亲密云雨,二人几乎同时攀越极致巅峰,精华瑰丽喷洒,满床羞涩难掩。 瘦弱之人似是全力而为,精疲力竭,一声满足低吟,随而昏睡于宽广怀中。面色不算太好,却承载着满满喜乐,淡淡笑容,落于唇角,双眸闭合,微微弯着。 稍稍收拾,杀手端起桌上冷茶,仰首而灌,待到情欲消褪,方才再入被中,相拥而眠,关爱呵护之意,无须多言。 这一睡,直到日上三竿。 薛语昕立于蒙古包外,来回踱步已久,心中盘算时辰,一等再等。 “咳咳……”故意提高了嗓门,假意咳嗽,想着引来警觉注意,只怕那粗鲁杀手,不懂的轻重,误伤将要救治之人。 “……” 屋内毫无反应,身后却有动静。 “……萧老大。”看清来人,薛语昕微微垂首,似是做错了事的孩童,不敢直视对方眼睛。 “许久不听这般称呼,还是如此亲切。”萧墨尘迎风而立,双眸看着少年一头苍发,“萧某来了,你为何躲着?” “我怕……”薛语昕头垂得更低,双臂垂于身侧,双手握拳,“怕萧老大让我去冥城,我会无法拒绝。” “萧某不会。”萧墨尘唇角带笑,许多回忆于眼前闪过,“薛姑娘意愿如此,小昕自当践行。” “嗯……”薛语昕暗暗掩去一抹苦笑,转而迎着灿烂日光,笑着问道:“重涟姐姐,他们可好?” “冥城事多,自是辛劳。”不置可否,萧墨尘上前半步,捻起少年一缕枯发,“这可是以身试药之果?凛说你大约命不久矣……” “没,没有……怎么会,呵呵……”拼命掩饰,笨拙地向后退去几步,偏头看了眼难看的发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生死有命,萧老大不必为我担心。” “也许温凛重涟可以治好……”萧墨尘抬眸看向一旁蒙古包,双眸中隐有暗光沉浮,等着少年的婉言拒绝。 “萧老大也说了,小昕只想待在这里陪着姐姐……”薛语昕兀自笑着,毫不在意模样,“来回折腾,倒让姐姐寂寞,便是小昕过失了。” “……”萧墨尘看着少年一双黯淡枯乏眸子,笑而不言,停顿半刻,依旧那句:“萧某不会强人所难。” 如此一番看似偶然的对话,早已用了千分万分心。 蒙古包内,莫无已醒,杀手听力卓绝,一切分毫不漏,只是冷漠无情,不知触动几分。 ****** “真是……厉害……”薛语昕再次入得蒙古包内上药下针,一些情欢痕迹自是逃不过眼,心中却是暗暗惊愕,这般情难自禁之事,多是激烈,可床上之人伤口完好,丝毫不见崩裂。 莫无和冷青翼皆已醒。 莫无立于床侧,一脸平淡,看不出情绪;冷青翼平躺床间,面上微红,稍显尴尬。 “伤口恢复不错,内伤也好了许多,明日起我们正式医治心疾,你们大约要有两日不能见面……”薛语昕下完针,揭开纱布,查看了各处伤口,话语清清淡淡,却无疑投石惊起波澜。 “为何?!”莫无皱眉,情绪瞬间显露,倒也难得一见。 “唯有此法,否则不治。”薛语昕连看都未看莫无一眼,熟练地用清水拭去伤口附近的残药,重新洒上药粉,“把他扶起来,我要缠纱布。” “……”莫无虽是照做,手下轻柔,但面色已黑。 “必须……要分开不见吗?”冷青翼不比莫无好到哪里,如今听到“分离”二字,便觉心头发麻。 “必须,这两日你我皆不得分心。”薛语昕一脸严肃认真,软硬皆不吃,“你敢说,他在你不会分心?” “……”冷青翼自是不敢说,转而自我安慰,这般黏黏糊糊、依依不舍,倒也显得矫情,不过两日,转眼也就过了,“那今日,我还是只能待在床上,还是……其实我觉得,好了许多。” “……”薛语昕看着冷青翼一脸毫不掩饰的期待,便如同那要着糖吃的孩童,哪有什么深谋远虑、旷世智者的半点自觉,“别太累了,出去走走,晒晒日光也好。” “好。” 喜滋滋的模样,倒也让人心疼,于常人这般容易之事,于他却是千难万难。 “我晚间再来一次,你们若是出去,别回来太晚。”薛语昕又起身在柜子里拿了些药瓶,一一指给莫无看,“伤处不可碰水,这瓶是金疮药,过了两个时辰后,再给他上一次药;这瓶是缓和心疾的药,每过一个时辰吃一粒,也于明日医治有些好处,还有……” 仔细交代,谨慎叮嘱,莫无自然也是一一默记于心。 薛语昕离开,蒙古包内气氛反倒沉闷,莫无不坐床侧,坐于桌边,想来对那两日分离,还是耿耿于怀。 “其实,这两日过的也快……”冷青翼微微撑起身子,又现讨好之色,“你可以和小怡他们……” “我会守在门外。”莫无沉声打断,起身走来。 床上之人压根不知此时模样多么妖娆,上身未着衣物,撑起身子,便是软衾半搭,白皙细腻若隐若现,乌黑发丝铺散,垂落肩颈之间,勾勒着优雅颈项和精致锁骨,绝色面容,讨好之笑虽不自然,却也美好,手足无措间略显憨态可掬,血色不足的唇微微张合,柔弱之中,让人忍不住一亲芳泽。 “哪里也不去。”俯身而吻,深情不倦。 ****** 穿衣,束发,洗漱,打理…… 第一杀手,竟是这般会照顾人。 冷青翼一直傻呵呵笑着,直到莫无喂了他半碗粥,抱着他走出了蒙古包。 日光正好,照得人,自心而外,舒适暖和。 “我想……自己走走。” 自受伤以来,多是这人抱着,如今虽说这人膝盖上的伤已经结痂,但终是惦念担心,不愿太多负累。 “仔细伤口。” 莫无缓缓放手,脚着地而手不离,依旧支撑着,不让太过费力。 “嗯……”脚下略显无力,腹间伤处受压,难免发疼,虽是艰难,却也不愿放弃,倚靠着莫无支撑,冷青翼缓步而行,未行几步,便已满额汗水。 “咦,那不是小莫小冷?” “真的耶,小翼哥哥!莫无……额,哥哥……” 小怡和阿离刚好经过,远远见着两人,本是满面笑容摇手打着招呼,欢快中便要过去,却见原地人已不见,只余一抹黑影转瞬间消失干净。 “这是……”阿离垮着脸,看向小怡。 “大约,只想两个人待着。”情窦初开的小怡,终是识得一些人情世故,拉着阿离说道:“走吧,我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吧。” “真讨厌,这么久不见,我有好多话想和他们说呢。”阿离嘟囔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又瞥了眼两人离开的方向。 “来日方长,急什么。”小怡爽朗笑着,远远地方,已经依稀可以看到阿罕身影,“谁没有许多话要说,还要好好说谢谢呢……” 真的要好好致谢,那些属于过去的分分合合。 “要去哪里……”冷青翼压着腹间伤处,靠在莫无怀里,先前不过几步而行,竟是这般疲累。 “伤口疼?”答非所问的关怀,脚步稍缓,却不停。 “嗯,还好。”冷青翼轻轻摇了摇头,不愿扫了兴致,“只是一些刺痛。” “很快就到,是个好地方。”莫无俯身亲吻冷青翼额头,虽有薄汗,但温度适中,不冷,也未起热度。 “什么,好地方……”话未说完,一连几个转弯,美景现于眼前。 彻底傻了。 大自然,以征服之态展现的美,美得令人乍舌,不可思议。 透彻的蓝绿,即便最上乘的宝石美玉,亦无法比拟,汪汪然一片,波光粼粼,宛若细洒的碎金,闪耀着夺目光辉。左右不见边,向前延伸着宽广,直至没入重重雪山之间。终年不化的积雪,洁白无瑕,与天相接,与水相连,倒映在蓝绿之中,如诗如梦,如歌如画。 天下之大,美景何其之多,这般浪迹天涯,该是如何惬意。 “此湖名‘天湖’,你大约也听过,不过此观景之处,倒是少有人来。”小心将冷青翼放下,靠着大石,转身挡风,将人护得严严实实,这才打开衣襟,查看伤处。 还好纱布依旧洁白,伤处无碍。 “真美……”冷青翼沉迷美景之中,流连忘返,黑眸微微迷离,几分恣意享受浮于其中,这般惊心动魄的色彩斑斓,实在太过艳羡贪恋。 “你喜欢就好。”莫无轻声应和,将冷青翼衣物穿好,换了姿势,抱他在怀中,内力暖着,一起看景。 静静的,暖暖的,体贴的,柔和的。 相依之人,也是景,与周遭相比,分毫不逊。 “这水,能不能碰?”看了着迷,人心贪婪,光看不足矣。 冷青翼向后仰头,正是莫无最好看的角度,锋利的眉,深邃的眼,挺直的鼻梁,冷漠的薄唇,刚毅分明的轮廓,坚定不屈的神色…… 咽了咽口水,下腹收紧发热,冷青翼赶紧低头坐好,脸颊通红,满是羞涩。 “怎么了?心跳这般快,可是不舒服?!”莫无稍显迟钝,只觉怀里异样,担心不已。 “没,没有,就是有些激动……”冷青翼赶紧解释,拉着莫无的手按在心口,“不疼,一点都不疼。” “那就好。”莫无不疑有他,将怀里人抱起,向湖边走去,“湖水有些凉,不过还是可以碰的。” “嗯嗯。”垂首遮掩脸上绯红,心中想着,凉水正好。 身子里燥热难平,如何好受,手碰着了凉水,只觉万分舒服。蓝绿在眼前,清澈见底,湖水倒映着自己和身后那人的样子,不觉起了玩心。 “仔细脚下!” 脚下一滑,身子失了控制,身后之人似是未料其变,未能拉稳,栽向水中之时,心中难免懊恼,每每得意忘形,总会干些蠢事。 第一百四十回:百炼成钢 “我不是说了伤口不得沾水?!” 这般呵斥,薛语昕已不知几回,每每自心而发,未做多想,冲口而出…… 出口则悔,何必这般莫名在乎。 莫无不言,冷青翼不语。 那一刻电光火石间,黑白身影交错。 只发梢沾水,一股力量便将他带离了水面,跌落岸边时,伤处难免叫嚣,疼痛却被扑通入水声掩盖,压着腹间,撑起身子,湖面涟漪不断,却不见了一抹黑影沉浮。 “莫……”面色一白,弯眉一蹙,名未唤响,那人已破水而出。 岸边水不算太深,莫无直立没至胸口,发已散乱全湿,向下滴着水,显出几分狼狈。 “没事吧?!” “没事。” 说着没事之人,上了岸,脱了厚重裘袄外衣,于大石边打坐,内力起,不为其他,只为将浑身湿漉消去。里衣不久则干,乌发半干,外裤尚湿,不过似是已然无关。 “……”冷青翼压着伤处,耐着疼,吃力地挪到莫无身侧,默默相望,满脸沮丧。 “……”莫无睁眼,便见冷青翼愧疚模样,伸出手掌,摊于冷青翼面前,掌心平躺一物,“本可沾水不落水,但此物遗落,我不愿。” “……”普普通通,檀木簪子,寄托多少柔情不殆,冷青翼取了掌心之物,看着莫无半干头发,有些发傻,“发未全干,要不等下再束起……” “不必。”莫无垂眸望向冷青翼压着腹间的手,伸手去拉,却遭反抗,“伤口……” “只,只有一点点……”冷青翼死死按着不放,手下微微温湿,并不厉害,但不愿莫无看着心烦,“我们回去吧,你莫要受了风寒。” “好。”此言非虚,似是不只风寒这般简单。 复又被抱起,冷青翼这才彻底明白,怀抱微凉却无半点潮湿,一番内力消耗耽搁,不为那人自己,统统为他。 “本末倒置……落水怎会是为了簪子?”冷青翼轻挑眉头,笑看手中握着的簪子,越发喜欢,心中甜甜满足,无法言说。 却未察觉,莫无脸色微白,抿唇掩盖不适。 回到蒙古包内,莫无将冷青翼置于床上,替他重新上药包扎,盖好被子,这才行至角落,换了干净衣物裤子,耽搁半饷,这才拾掇好了回来。 角落选了床上之人看不到的地方,遮遮掩掩,自是有所隐瞒。 只是冷青翼伤病未愈,人太倦乏,沾床便已迷糊,大意未觉,事后自责不已。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身后依旧那人拥眠,大手不忘覆于腹上,小心护着。 心中喜悦甜蜜来不及细细品尝,便觉得身后的暖,有些不对。 “莫无……”不敢动得厉害,又向着那人贴了贴,果然热度异于往常。 “别担心。”略显沙哑的声音透着疲惫,似是尚未清醒,身子微动,双臂收紧,头埋颈窝,语带喃呢,“再睡会儿。” “莫无,你是不是在发热?” 哪里还能睡?!冷青翼握上莫无大掌,掌心发烫,不觉心中发慌,记忆翻飞,复又想起初遇阿离村庄那一夜,若非太过勉强,此人怎会轻易病了! 记忆一起,再难停下,若说勉强,此人这一路坎坷可曾休憩?大大小小之伤,看得见与看不见,每一处都是其自己照看,不曾提及半分,不曾显露丝毫。 太过坚毅,太过隐忍……所以,便被忽略了去么? 愧疚自责翻江倒海,压在心口,堵在喉间,无话可说。 好在,薛语昕依时而来,未过太久。 伤口不得沾水,冷青翼是,莫无亦然。 莫无有伤,箭伤四处。 身后肩背两箭,初始伤口不深,却是不停抱人疾走,拉扯间至今未全好;身前左肩左腹,本就伤得深,怎会几日便好,每日上药包扎,也是自力而为。 两人翻云覆雨间,冷青翼也不是没有看到,只不过意乱情迷,随着那人主导上天入地,未能全然放在心上。 伤口沾水后,不及处理,而是内力去湿,里衣粘于伤处,后被强行粗鲁拉开,简单上药包扎,便不管不顾,哪有不发炎症之理,继而发热,也非不可思议。 此人坚忍不拔,日复一日,终有一日,便是轰然倒下。 “病起则体弱,手脚断骨……”薛语昕始终皱眉,一直顾着冷青翼,真不知莫无这般满身是伤,多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反反复复,无一处伤是好好休养,竟是任其积压,残余后遗之症! “不必多说。”莫无出言而止,看了眼身侧垂首掩目的冷青翼,“只是染了邪寒,喝些退热的药,便会无碍。” “……”薛语昕抬眼去看,见着冷青翼恹恹模样,便也明白莫无心意,“好在你常年习武,身子硬朗,恢复也快,我这就去熬帖方子,喝了睡一觉,发一身汗,大约无碍。” “……”莫无不觉望向薛语昕,倒从未觉得此人如此顺眼。 冷青翼依旧垂首不言,暗自赌气,自是生着自个儿的气。 “你心疾不稳,也别忧思太重,否则病发,还得莫大哥替你收拾。” 临走前一句,实为劝慰,却说得不好,薛语昕不懂冷青翼,其实死脑筋得很,愧疚一发不可收拾,只觉心口已然发疼。 湖边虚惊一场,本以为无事,却引出事端。 屋中忽地安静,一人不善言辞,一人郁郁寡欢。 “我没事。”见冷青翼面色发白,唇色发青,终是忍不住叹息,扳过人的肩膀,迫人抬头相望,“别乱想。” “……”仰望永远是最美好的角度,于他,也于他,冷青翼知道此刻自己定然笑得丑陋,但还是习惯般笑了起来,“原来,我真的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你会。”眼前这人笑容,已是看过太多,无论美丑,只有喜哀,莫无俯身轻啄那抹悲伤,带着深沉如海的包容,“只不过,我比你更会。” “巧舌如簧,世人怎地就被你骗了……”悲伤化为软弱,滑落眼角,落入勾起的唇,咸咸涩涩,正是心中滋味,“……也好,若我落水,这番心中难受就得你来承着。” “……”莫无不可置否,两人总是这般相互愧疚,何时是头。 “都怪你……带我去水边……”支撑着身子的双臂放任一软,整个身子跟着向前倾倒于那人怀中,什么力气都不使,耍着性子,“是不是?其实错都在你……” “是。”莫无薄唇轻挑,这般软玉在前,投怀送抱,还不张开双臂,照单全收。 “我知你愿承担一切,除了我这些个自责内疚。”冷青翼毫不支撑,软软的身子,全然的依赖,苍白的脸闷在莫无胸前,说话发着嗡嗡鼻音:“所以,今日起我不再自责……都是你心甘情愿,活该自找……” “说得对极。”笑容更大,莫无撑着冷青翼的身子,顾着他的伤处,紧紧抱在怀里,实在满足。 “待会喝了药,一起睡……”心神一松,又觉疲乏,心疾隐隐纠缠,驱而不散,鼻间清冽气息,更是让人万般安心,只怕身后轻拍几下,便要沉沉睡去。 “嗯,你先睡。”莫无简单调整姿势,让冷青翼睡得舒适,果然轻拍其背,不过几下,怀中之人当真睡去。 嘴上不在乎,表面也平静,心中却是不知几番折磨闹腾,这才如此疲累。 有关此人,万事皆知,有心而为,有何神奇。 ****** “我要守在门外。” “不行!” “……” 次日清晨,依着说好的打算,便是治疗心疾。 先前这人说着守候不离,觉得心安踏实,溢满甜蜜,可如今再听,只觉万般不舍,十分心疼。 “绝对不行!你当趁着这两日好好休养,把伤给彻底养好。”冷青翼睡足,精神很好,积极面对即将到来的医治,其实内心激动。 “……”莫无不语,却也不是妥协,深邃眸子,何人可以动摇? “确实不行。”薛语昕暗自叹息,本不愿说,却是不得不说,“此法虽好,但过程艰难,泡于药桶之中,辅以银针,药效侵入,实则遭罪。屋门不隔音,其间若是冷公子难忍,一些动静,你若在门外,自是听得清楚,如此你却不得入内,岂不煎熬?可若是忍无可忍冲得屋内,所有一切前功尽弃,冷公子不治反伤,岂不更糟?所以……” “不必说,我自守在门外,无一物可入内打扰。”莫无旋然站起,抱起一切准备妥当的冷青翼便向着门外治疗之地走去。 “我不许。”冷青翼横眉竖眼,在人怀里,难得板了面孔,“已和阿罕他们说过,无须……” “我不放心。”俯身堵住柔软的唇,舌尖顶入,一番攻城掠地好不霸道,“怎么放心把你交给别的男人。” “……”面颊染红,嫣然好看,目光迷离,愣愣然反抗彻底一败涂地。 “别担心,顾好自己。”莫无忍不住再次轻啄,香甜于口,难舍难分。 完胜之姿立于晨曦之下,日光清朗,两人相视而望。 风风雨雨共度,生生死死不离。 第一百四十一回:苦心孤诣 行数百步,有一屋,木质方正,外裹棉帐,色白丝线,密不透风。 屋子背石而建,若不留心,不易发现,屋门设机巧,几番摆弄方才打开。屋内不大,干净整洁,四周壁上打横板,摆放各种瓶瓶罐罐,中间有一备好木桶,可曲膝而坐其内,约容下一成人有余,角落分类摆放各色草药,捣药、制药些许机巧容器,一一陈列,多而不乱。 “一切皆已备好,只等热水。”薛语昕转身看向二人,一脸严肃,实则也有些紧张,“热水很快就来,还有些事情要交代,莫大哥可以离开。” “……好。”莫无已将冷青翼放下,转身走时虽有不舍,但也洒脱。 话不多说,多说无益。 门关上,机巧轻轻作响,冷青翼贪恋一抹黑影,直至不见。 “热水何来?”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多有黏糊惧怕,倒也不似冷青翼性子,故而转视四周,打量屋中一切,处处精巧,大约许多妙不可言。 “我曾害过你,你为何还是信我?”薛语昕略显尴尬,心中疑惑终是问出。 “因我贪生怕死。”冷青翼却笑得自然,按着腹间的身子微微佝偻,缓缓踱步桶边,看着桶底垫着的药草。“最坏不过死,不信你,也是死,为何不信?”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你曾问我究竟想要什么。”薛语昕默默垂首,自嘲而笑,“姐姐死后,一直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一开始觉得这治心疾的法子已快成了,不愿放弃,后来想着我是薛家唯一后人,不能让机巧手艺失传……不过没有姐姐一旁指导,其实我并无天赋异禀,大约继承了,也是个半吊子,而且……” 话未说完,屋子里忽来了动静,滚滚而动之音,不绝于耳。薛语昕赶紧将木桶推至一侧墙边,轻轻拨弄,墙上现出一个外凸的口子,过不太久,竟是有热水涓涓落下,落入凸口下方的桶中。 “此为地下热泉,姐姐生前研究数载,埋了机巧入地下,接了管子,极为复杂,却被我捡了便宜,微做改良,便成了。”看着桶里的水渐渐多起来,薛语昕露出些许自豪,那一瞬的光彩,终是该有的年华模样,“水温刚好,你把外衣除去,只留里衣里裤。” “好。”冷青翼一切照做,看着薛语昕面露明朗,心中也觉舒畅。 桶里的水浸着药草,渐渐变成褐红色,屋子里充斥起苦涩味道,并不好闻。 “早间已和你说了心法,你说与红姨教你心法相同,如此甚好。”薛语昕轻轻搅着桶中的水,让药物充分融合,“心疾多为心口血脉残缺,或漏或堵,引得脏器失律,此法助血脉调和,虽无法根治心疾,但可补漏除堵,使得血脉依常理而流,于心疾大有补益。” “自根源而至,确实有理。”冷青翼闻着那苦涩味道,胃中稍有不适,不过也知,苦难方才开始,根本不足道矣。 “药效激烈似火,你要有些吃苦准备,我会下针于气海穴,药效积聚于丹田,需用大半日,后用心法与银针,引药效一路向上至心脉,脉通则血和。其间不能放弃,亦不可分心,否则前功尽弃,药效岔开不该去之处,则生不如死。”凸口水流渐缓,水中药物融合,褐红发黑,看着几分惊悚。“你身上有伤,伤处遇水遇药,不必太过担心,比之内里药效之痛,大约感觉不到。” “此番话当真不是安慰。”冷青翼笑了笑,看着薛语昕替自己解了小腹伤处纱布,细微刺痛,银针便入得气海穴中。 “实话而已。”薛语昕下了针,扶了冷青翼至桶边将要入水,“里衣里裤会贴粘在身上,阻了药效外散是好事,不过绑缚之感也会难受,这些你都要明白,才不会惊慌。另外,若有其他不适,你定要告知于我,以防不测。” “好。”冷青翼缓缓进入药水中,弯膝而坐,药水漫于胸口,墨发盘起,些许散落肩头,双臂展开扶着两侧桶边,有机巧弹起,扣住手腕,以防之后挣扎,灼热之感已然而来,轻轻笑着,问了句:“药效引导之前,可能说话?” ****** 武者听力卓绝,莫无依门而立,屋内话语,听得仔仔细细。 仰首而望,并非朗日晴空万里云然,而是那人淡淡笑容,几分憔悴。 这一路,吃了许多苦。 曾经锦衣玉食,软床丝衾,砖墙瓦下,冷暖适宜,怎遭风吹雨淋、饥寒交迫之罪。 却未曾抱怨一句,满面笑容,似是欣喜万分的孩童。 人有习以为常,即便逃离是心中所愿,但种种有违习以为常之事,终是需要适应。 一如他手中的弯月刀,此刀非彼刀,刀上刻字,字带心意。 手指不自觉摩挲那凹凸痕迹,遥想与父亲之间种种,忽觉斜跨在身体上的刀疤微微刺痛。 大约寒症发热之故,竟莫名有些软弱。 “莫兄。”脚步声随人声而来,阿罕满面笑容,走至莫无身前。 “阿罕。”莫无淡然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并不愿多话,怕是漏了屋内动响。 “有个好消息。”阿罕似是并未察觉,亦或有心打扰,声音不大,想来也知屋内之人疗伤关键,“悠悠之口,景阳公然违抗圣命,离得皇城,皇上难保,治罪关押一年,本需收得官衔,只留皇亲国戚之位,不过半数以上老臣出列求情,皇上顺水推舟,只是降了官职。” “……”莫无不言,似是与他无关,只是看着阿罕问了一句:“近日可有陌生之人入得族内?” “先前也知,景阳招揽了些江湖能人异士,悬赏捉拿你们。故而自你们入得部落,我已加强防守,加之冥城暗士协助,有些蝼蚁之辈跃跃欲试,已被消除,暂时并无异象,莫兄可安心。”阿罕心思缜密,防兵布阵,滴水不漏,既是贵客,自为重中之重,半点马虎不得。 “多谢。”友人相助,偷得几日闲暇,懒散度日,虽又出些莫名事端,但重重化解,倒觉与那人愈发亲密无间。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若说谢,怎及二位于我族恩情。”阿罕身后又来几人,抬着什么,端着什么。“知道莫兄于此处两日两夜,阿罕劝不得,但也应尽地主之谊,这些吃食、酒水、软被……便为莫兄准备。莫兄切莫拒绝,若不顾好身子,冷兄弟也要怪责,权当为了冷兄弟着想。” “好。”莫无坦然收下,抱拳以谢,面色却是僵硬凝重几分,“还有何事?” “阿罕打扰了,这就离开。”阿罕心知肚明,要说的话,要做的事皆已完成,此人惦念屋内之人,留下自是遭人厌烦,便笑着领人离去。 莫无扫过摆放整齐的被褥吃食水酒,半点不为所动,继续背门而立,耳力分毫不差,屋内那人已是溢出些许闷哼低吟。 说疼时,却不是最疼,朝夕相处间,怎会不知其毅力之坚韧。 若思回头,相遇之初,此人对疼痛,当是只忍,不会说。 [疼的时候,要说。] 记忆盘旋,此刻不在那人身侧,又与谁说? 弯月刀上,凹凸字体紧捏手中,用力之大,其人丝毫未查。 ****** 如同烙铁探入小腹丹田,灼烈之痛,如火如荼,聚集于一处,自内而外,焚烧之苦。 “起先确实痛苦,到了后面,身子适应药效,会好些。”薛语昕拿了软布,拭去冷青翼满额汗水,一层刚去,一层又起,乌发已湿透,脸上本应疼得毫无血色,却是腾然潮红,自是药效作祟。 “嗯……唔……”咬紧了下唇,还是抑制不住溢出了低吟。不过难受间双腿微动,却惹来桶内药水晃荡,如此轻微,若是平日根本无感,如今却如重锤击在那气海银针之上,灼烈更甚,不知看不清的药水之下,身子是否已在燃烧。 “这大半日熬过去,便是成功大半,忍耐虽苦,却是值得的。”薛语昕瞥了眼屋门,想着门外那人,不禁莞尔,“那人不比你好,那时我守着姐姐,她痛我也痛,那种感觉,真不是滋味儿。” “这苦……你也吃过吧……”粗重的喘息,断续的话语,却带着极智,冷青翼吃力地抬首,望向薛语昕,“为了姐姐……这法子……你试了几次……” “……”薛语昕嘴边笑容一僵,出乎意料的问话,让他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一次次……尝尽苦楚……或许……唔……失败之时……更是痛苦不堪……”冷青翼慢慢笑了起来,眸子里一片柔软迷离,“瞒着姐姐的……是吧……呃……吃了多少苦……” 吃了多少苦? 数也数不完。 一个个夜晚,趁着姐姐睡去,自己偷偷摸摸试着药,依着医理,不断用身子的疼痛来体悟其中玄机,哪怕一线希望,也不依不饶,忍着受着坚持着,直到痛死过去,甚至呕血不止……可到了次日清晨,每每掩去所有不适,带着笑容,望着姐姐醒来,又觉无怨无悔,不知疲累。 无人知晓之事,最亲密之人也不知。这头枯萎乱发,也是在姐姐死后,才慢慢显了出来。众人皆是以为他伤心过度,唯有自己知道,反复以身试药,伤了气血本原,大约命不久矣。 “你是听了我与萧老大对话是么?”薛语昕微微垂首,“原来那番话,萧老大不是和我说,而是说给你们听。” “总要回报一些……呃……不可……白受这般大礼……”冷青翼笑着承认,回忆起,那人蹙眉纠结神情。 [他那般对你,我如何饶他?] [……] [算了,一个孩子,我便不再计较。] “即便你们,也说服不了我……”薛语昕挑了挑眉,一如初见般世故老成,“你有贪生怕死的理由,而我,已经没有。” 冷青翼,其实我是真的把你当做了姐姐。 你可知,我此生惟一愿。 此法保其安康幸福,情深缱绻。 第一百四十二回:欣欣向荣 “如何?” “……好多了。” “再忍耐一下。” “……无碍。” 门内,门外。 站立之人盘膝而坐,背靠门,双眸沉,满面冷若冰霜,心中不知所想。 自阿罕走后,又来了人,故人,友人,关怀之人。不知如何应对,心烦气躁,便摆了脸,端了疏离,那些人来了又走,说了些话,入耳未入心。 不知所言,直到最后云叔领着众人前来道别,絮絮叨叨间,他也只应了句“保重”。 [云叔,我想……和程青哥哥道别。] [先前接了生意,今日非走不可。] [姐姐,让程无带我们和程青道别就是。] [……也好。] [小子,我们走了,嘿嘿,别担心,短期内我们不会再入中原,这次是去南疆,官府的人,我知道怎么应付。] [程无哥哥,非常感谢这段时间的关照,请替我们和程青哥哥说声再见……后会有期,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我说,姐姐,还会再见面的,不用这样也哭吧?] [要你管……] 少女的笑,少女的哭,无不透着真挚;倾情一直不言,兄弟俩也未说话,心中千千万万的喜悲,无从说起,这般离去。 回忆随着人们离去的背影渐渐远了,眼前微微发黑,身子太沉,站不稳,便坐下了。 背后木门,阻止不了他,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 但他默然而坐,一动不动,唯有风吹过,吹散了发。 多少日夜,这般一人独坐,看日出日落,风雨飘摇,不知悲喜,无拘无束,只为寻亲问理,然后,哪里来,哪里去。 随心,随意,并不执着。 何时起,换了如此随性洒脱,怀抱那人淡香轻笑,成了执着。 “呃嗯……” “针除,药效冲撞,心法!快依心法……” “……” “你……” “……” 门内呻吟戛然而止,身子倏忽紧绷,心口高悬,细细聆听,依旧默然无声,何解?!痛呼怎似此时毫无声息来得可怖?!顾不得满身伤口撕扯,身子猛然而转,掌已触门,气聚丹田,脸上潮红散尽,独留苍白。 “……无碍。” 低低地,轻轻地,却又那般认真,那般用心。 说与,谁听? 掌成拳抵在门上,丹田气散而空,头低垂,口角有鲜红。 腹内抽痛,伤口叫嚣,眼前尘雾霭霭,心口雷动种种,不发一言,不出一声。 这般滋味,似是未曾少尝,祭台之上,王府之内,城墙之前…… 几步距离,隔着天涯,饶是他武艺再高,速度再快,也无力缩短。 能视,不能言。 坚定的眸光微微黯淡,转了身子,再次靠门,眼前苍苍不清,摸了身侧一壶烈酒,仰首便灌。 灼烈入腹,心烦意乱微微沉淀,杀手复又冷然。 夕阳渐落,拉长了身影,鸿鹄展翅,留下了清鸣。 ****** 松了双手束缚机巧,薛语昕扶着冷青翼,极其小心缓慢地离开了药桶。冷青翼浑身都是红褐色的药汁,脸上也是,发上也是,薛语昕拿了软布毯子,迅速擦干,又替他换了干净衣物,这才让他躺在地上铺好的厚实垫子上。 先前一刻除针,当真疼得太过,此人隐忍不下之时,竟是猛然埋首于药桶之中,这才生生隐了痛呼,真正闻所未闻。薛语昕立于一侧,只觉目瞪口呆,转而望向木门,不知门外之人若是见到这般,会是如何滋味。 如此互相依赖关怀,当真教人羡慕。 “……竟想出这样的法子。”心服口服,不得不服。 “……无法之法。”淡淡的笑,暖暖的情怀。 “不是何人都能做到。”薛语昕伸手掀了衣角,探向冷青翼的小腹,原本白皙平坦的小腹,如今鼓胀发红,触之发烫,原先伤口微微崩裂,屡屡血丝,药效之下尚算无碍,如此生受,怎说不苦?“莫大哥真有福气。” “……我才是那个……有福之人。”轻触之下,冷青翼微微颤抖,却是笑得更加柔和。 “……”薛语昕看着那笑,影像重叠,又是一阵恍惚,而后甩了甩头,微微自嘲。 “我不是……你姐姐……”冷青翼勉力半睁眸子,望着薛语昕,言辞灼灼,“若是,一定……不希望你……这般抉择……” “……”薛语昕稍显落寞地掩下几缕疲惫,“你也说了,你不是……” “你想要的……”冷青翼忽然提了声音,断了那些绝望字句,随即缓了缓体内不适,继续笑着说道:“你想要的不过……一个需要你的人。” “……别装得什么都懂。”薛语昕沉默半刻,笑得怅然,“我们继续吧,这样药效于腹内翻搅,不难受……” “大漠不比中原……”再次打断,冷青翼轻轻摇了摇头,只怕待到病治完了,再没力气去说,又恐此人诚心躲避,再无机会而言,“这里的人……爽朗、朴实、粗犷、洒脱……对这精密机巧……并无多大兴趣……而巫医盛行……你不过懂得心疾何治……自然也无人找你医病……不被需要,却有习惯……你的姐姐……生前那般依赖于你……你已习惯……” “别随便揣测人心,说得头头是个道理!”薛语昕面目失和,手下便失了分寸,看到冷青翼脸色一白,身子一颤,慌乱间方知自己做了何事,向后退去一步,努力收敛心神,“……总之,别再说了,治病要紧。” “我想学机巧……”冷青翼脱力一般闭上眸子,额际涔涔冷汗,不知忍下多少,低弱的声音,虽似不清,却字字如离原之草,逢春而长于心间。 “呵呵……收我为徒吧……小昕……” ****** 银针刺于穴位,自气海,一寸寸向心口引导,灼烫热气,伴随着心法,一分分在血脉中推送,急不得,亦缓不得,唯有苦苦咬牙忍耐,如万蚁啃噬般的煎熬。 不得分心,毫厘不可差,再无人说话,只余低微的喘息沉吟。 恍然间,二十年那般短暂,而这两天却如此漫长。 冷青翼始终保持着清醒,默默念着心法,轻轻笑着。视线模糊不清,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不时有些水,有些药,递于唇侧,薛语昕将他看顾得很好。 心中一片沉静,不知苦楚为何,那人的脸,那人的笑。 一日已过,还有一日。 一日再过,他是否便能恣意而活? 那是怎样的渴望,远久得几乎就要忘却。 也许,明日之后…… 他便可以如常人一般跑跳骑马,任意驰骋,喜怒哀乐随意,爱恨嗔痴恣情。 “心口疼么?” “……疼……” “其余地方呢?” “……无觉……” “别担心,这些都是正常,我知你累,别睡,坚持过今夜。” “……好。” “门外之人……你可是万般担心……” “……不是……” “不是?” “……是生气……让他别来……偏要来……” “如此口是心非,可是有炫耀之意?好了,休息一刻,我们继续吧,越接近尾声越关键,可不得大意。” “……好。” 心口暖暖,疼痛渐渐不知。 偏侧头,望着木门,心底蔓延着勇气。不用担心,那人就在门外,为他受着冷,吃着苦,不愿离开。不舍得,却又止不住心中翻涌甜蜜。 口是心非,谁说不是? 激烈药效,在残破脏器里左突右进,喉间泛着腥甜,那是薛语昕所说的堵塞残血。 畅然而通的刹那,似是恶鬼做着最后的挣扎,带来了极致的痛苦!冷青翼瞠着一双眸子,向上不受控制地挺起了身子,双手齐齐揪上心口,一大口褐色残血伴随着药力,自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 随后一口气松开,万物飘零,于软垫上惨白瘫软,汗湿了全身,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却撑着眸子,不睡。 薛语昕知他惦念何事,赶紧找了被子替他盖上,转身走到门边,机巧转动,木门应声而开。 门外一人,已然而立,晨曦刚露,破晓而出,耀眼之光,恍然笼罩。 风动人过,入得屋内,再等不得片刻分毫。 酒气腥气混杂屋外一地,斑斑鲜红隐没在泥土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深入骨血的心意。 几步摇晃,医治心疾之法,终是得偿心愿,救人性命,心中似是再无所牵连。 缓步而行,直至姐姐墓前,日出东方,世间皆亮,紫色花儿摇摆,亲人何在? “姐姐,我成功了,此法真的可行……” “……若是姐姐还在,该有多好。” “这么多年,姐姐都是一个人,很寂寞吧?” “小昕很累,没了姐姐的笑,原来世间如此乏味……” “姐姐,我来陪你好不好……” “那人自以为是,根本说的不对,不是姐姐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姐姐……” “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喃喃自语一番,起身来到坟边一簇草后,翻找几下,便找来了先前藏的酒,酒里有毒。 心愿已了,再无所念。 仰首喝下,半壶酒,喝得点滴不漏。 [收我为徒吧……小昕……] 真是莫名其妙,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此莫名其妙的人…… 酒壶甩手落地,倚靠着墓碑,少年微微阖眼,轻轻笑着。 墓碑之上,镌刻的字字句句,已然遗忘。 木屋内,倦乏的两人相视而笑,冷青翼吃力地抬起手,触及那人额头的滚烫,眉尚未蹙起,唇已被夺去。 “我没事。”沙哑的声音,毫无说服之力,唯其间喜悦,半分不假。 “莫无……我让你……做的事……”思虑总是太重,想着总是太多。 “放心。”莫无小心将人抱入怀里,微微踉跄,不着痕迹掩饰了去,“睡吧,这般累了。” “……”冷青翼窝在莫无怀里,微微阖眼,不久复又睁开,贪恋般看着那冒着胡茬的憔悴下颚,轻轻笑道:“太开心了……睡不着……” 晨光下的坟边,温柔女子,暖暖而笑,立于少年身侧,俯身轻吻。 [小昕,要笑着,笑着活下去。] 第一百四十三回:报本反始 刺骨之冷,灼烈之热,阴沉之暗,禁锢之锁,翻搅之伤,撕扯之痛…… 倏然睁眼,万物皆静。 习以为常般淡然一笑,梦魇消散干净。 身子吃了太多苦,记下太多痛,无力摆脱之物,便坦然接受。 神情方才舒坦,眉又不觉蹙起,身后的怀抱不是暖而是热,热得吓人。 “莫无……”微微带着无奈的轻唤,想要转身,却动不了。 “嗯。”莫无低低应着,潮红的面颊交缠着病态的苍白,一脸漠然倒是未变。 “你得吃药……否则热度褪不下……可不得烧成个傻子。” 动不了,源于治疗心疾两日消耗太大。似是所有气力都用来坚持忍耐,待到此时,只觉手脚腰背皆麻,动弹不得,便连这说话,也是一句三喘,好不吃力。 “无碍。” 像是着了魔一般,无论如何说辞,莫无就是抱着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说的最多便是如此二字,分明无法令人信服,却每每堵得人无话可说。 “可是……”忍不住努力转头去望,那人一脸疲倦,双眼未睁。 “别吵。”微微皱起的眉,仿若真的心有不满,揽着怀中之人的手臂紧了紧,沉默中似乎又沉沉睡去。 “可是……我想喝水……”低低地嘟囔,像极了小声的抱怨,满脑子的小伎俩,哪有不得逞的道理。 “渴了?” “嗯。” 身后之人动了动,坐于床侧半刻,这才勉力起身走到桌边,打开壶盖,壶中有水,不过已是冰冷。 “喝水……”床上之人已是努力转了身子,看着桌边的莫无,一脸无辜可怜。 “你等等。”手握成拳置于唇边低咳两声,莫无取了外衣穿上,提了水壶,出去找热水。 “……”看着那人虚浮脚步,心中滋味无法言说,无论怎么看,此人当真不适合如此病恹恹模样。 门开门关极快,风儿进不得半点,杀手带着隐而不宣的温柔。 门外站立一人,已站立多时。 薛语昕。 “烧成这样子了,你还要去哪?”医者虽说不上称职精通,但那高热症状还是看得清楚。 这一句问话,所带关心在意不免突兀,说完便觉不妥,薛语昕低头看靴子,掩去尴尬。 “热水。”莫无晃了晃手中水壶,直接塞进薛语昕怀里,转身又往蒙古包里钻。 “我说……”薛语昕傻愣愣地抱着水壶,门开门关极快,哪里还给说什么的机会。我说……谢谢。 醒时又见萧墨尘,温和半冷笑脸,并不亲近。 “莫无换了你的酒。” 一句解释,解了所有疑惑,寻死之意这般明显么?那人如何看穿…… “你始终低看了冷青翼。” 这一句自带几分重量,萧墨尘何人,可曾如此高赞过一人? “低不低看有何关系,早晚要死,又何必多此一举。” 之前以为必死无疑,恍惚间似是看到姐姐笑脸,如今幻境破灭,心中不禁埋怨。 “死有何惧?你姐姐死了,留了笑容给你,那你死了,打算留下些什么?” “为何要留下些什么?我已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百年机巧唯一家,薛家之后唯一人,却无半点觉悟。” “……” “薛家百年,失传与我无关,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 [收我为徒吧……] 又到薛语凝坟边。沉默而思,思量一夜,脑子打结,困顿不堪,侧倒而眠。醒时角度刚好,晨曦落于墓碑之上,亲手刻下墓志铭,终是得以看见。 起身拍去满身泥土,回得制药房中,喝了驱寒苦药,冷水洗脸,便立于莫无冷青翼帐外,默默等待。 自那日治好心疾,已过一日一夜,门自内而锁,此二人,一人体虚无力定是动弹不得,一人病得不轻不知如何情况。阿离小怡都说前来关怀问询,屋内不答,阿罕险些破门而入,终闻莫无怒喝一声:滚! 想来昏昏沉沉,二人大约睡了一日一夜,吃喝虽是重要,但体虚时,多也顾及不到。 抱着水壶,薛语昕急匆匆去了大婶住处,放下水壶,请了大婶给些热水,做些热乎米粥馍馍,自己则冲回药屋煎药。如此一来二回,待到他提了食盒,端了药碗再来到蒙古包前,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门未锁,推门而入,屋内安静,床上一人被软被裹得只露出头来,床侧一人斜斜靠着,盯着他的目光,微微凶狠。 “怎地如此慢?” 那般不耐烦语气,当真教人火大,想来也不是小厮下人,如此使唤。但转念又是一颤,此人说是治好心疾便要索命,可如今不但不杀,反而出手相救,种种而论,若是换了自己,也定是烦躁得很,便也无从计较。 “这是退热……”将食盒放于桌上,硬着头皮,端着药碗走到莫无跟前,打起十二分精神,直视对方沉黑双眼,话未说完,手上一轻,药碗便到了莫无手中,仰首一口气喝下,空碗递回。 本以为让这人吃药是件难事,毕竟自己使坏在先,如今这般干净利落,自是让他傻了眼。 “还有何事?” 见他杵在原地,一脸傻样,莫无又甩了一记冷眼,起身走到桌边打开食盒,淡淡香味顿时溢满屋内,不觉真的饿了。 “还……还要换药……”薛语昕在屋角柜子里翻出药物和白纱,立在一旁,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床上之人。 “你替我换,他的我来。” 一抹黑影当是极快,断然阻了视线,一副蛮横不讲道理恶霸模样。 “……”薛语昕无语。 “……”冷青翼亦无语。 莫无无视二人无语,桌边坐定,解了衣衫,露了结实上身,匀称肌理,白纱缠裹,微露淡粉。原来抱着冷青翼回来时,其人已然昏睡过去,莫无尚算知道轻重,自己撑着重新换药包扎,这才上床休息,只背后伤处不免照顾不好,如此炎症难消。 薛语昕不敢怠慢,上前手脚利索,不出半刻,一切处理妥当,伤处虽有些许化脓,但并不严重,几次换药,想来便无大碍,如此不觉松了口气。 “你可以走了。”冷淡的声音,着实不惹人喜爱,这般过河拆桥本领,简直炉火纯青。 “……我半日后再来。”薛语昕倒是淡定,不生气也不反驳,又交代几句如何照顾冷青翼,便被扫地出门。 门外日光明媚,两个闲人等得着急。 “如何?小莫和小冷如何了?”小怡一边往嘴里塞着白白团子,一边问道。 “是啊是啊,有没有好多了?!”阿离一脸着急担心,只是嘴角白色残迹,述说着先前二人于蒙古包外恣意吃食的场景。 “挺好的,比想象中好。”薛语昕见二人模样,其实也习惯,盯着小怡手中袋子,伸出手来,笑着说道:“阿罕将军的手艺,我也要。” 二人微傻,这还是那个话不多,人不亲,一天到晚围着阴沉沉坟墓的……那个小破孩么? “喝点粥。” 蒙古包内,冷青翼被小心扶起,换了伤药纱布,披了外衣,靠坐床上,身后垫着软垫,身上搭着软衾。 若说冷青翼自小,多是被人照顾,不会照顾别人也属正常。 那莫无,一人飘零,独来独往,刀尖舔血,冷心冷眼,便会照顾人了么? 一勺慢舀,浅浅白粥,唇边轻吹,堪堪僵硬。 看着递到唇边的粥,看着端碗僵直的人,微微张口,淡而无味的米粒,滑入舌上味蕾,分明带甜,甜得发腻。 一勺又一勺,半碗米粥很快见底。 “还要……”怎地这般快?冷青翼不甘心地瞟眼桌上食盒,应是还有。 “不行。”端着空碗之人,走到桌边一阵风卷残云,食物本就不多,不消半刻,便已全然而空。 “……”冷青翼舔了舔唇,回味半碗粥的香甜可口,心中不服,同为病人,缘何待遇相差如此。 “还要喝水么?” 充愣间,不知何时莫无已至床边,手中拿着茶盏,吃力伸手去接,却见莫无仰首自灌,尚未反应,唇已相缠,清甜温热之水,缓缓滑落喉间,微微有些遗漏,顺着唇角向下蜿蜒。 外衣半搭,里衣松散,发丝缕缕,垂落肩上。那口角遗落的晶莹,泛着剔透,滑过隐隐约约的白皙细腻,不知滑落何处,惹人遐思。 “……”一吻终结,两人微喘,相望迷离,情难自拔。 “咳咳……咳咳……” 忽来的咳嗽,昭示着发热之人尚在病中,宛如一盆冷水,浇得情欲消散一空。 “来日方长。”冷青翼前倾,倒于那片宽广,手按自己心口,感受那里不再那般虚弱的跳动,“我也累得很,没有力气……” “你在屋内时,温凛来过,我已和他说了决定。”莫无揽着怀中之人,翻身倒下,除去两人外衣,盖被而睡。 “……冥城多有规矩,此后大约听命于人,再无洒脱恣意,莫无……”冷青翼掩下眸子,唇舌打结,不知从何说起。 “有何不可?”莫无唇畔牵起,遥想日后,并无半点烦忧,“冥城极好,有你有家。” “……”心口砰然而跳,冷青翼一阵紧张,恍惚间以为心疾又来发作,等待片刻,并无疼痛,而是止不住翻涌异样情愫,统统冲向眼底,阵阵发热,“莫无,再说一遍……” “温凛来过……” “不是这句!” “有何不可……” “你!” “……有你有家。” 温柔话语,镶嵌于心田,春日风暖,绽放满目芬芳。 柔软再次相触,婉约情深,缓缓闭阖双眼,携手入梦。 来日,方长。 “等一下!” 即将入梦的气氛,戛然而碎,冷青翼忽然嚷嚷,惹得莫无皱眉不悦。 “算算今日,我们离开京城已有几日?!” “怎么?有何关键?” “那时,以为你离开……我让芸娘助我,芸娘让我助洛月殇……” “所以呢?” “拟了计划,可后来见了皇上,我有改观,之后一直万般艰险……就给忘了。” “洛月殇之事与你无关,莫再多想。” “……莫无,皇上并不昏庸,我担心洛月殇之计,反被景阳利用……” “……说吧,你心中惦念的,还有谁?” “……陆家。” 第一百四十四回:瓜连蔓引 又过两日,二人休憩调理,莫无烧退,伤势渐好,冷青翼底子薄,两日自是无法恢复太多,不过心疾负荷不再,精神算是不错。薛语昕按点送食送药,每每不受莫无待见,却又每每不觉露出笑脸。世事本不难,不过人心复杂,通则不痛,此为医理,亦为人和。 两日后,冷青翼双脚落地,算是能走,不过需要些搀扶,几步牵动伤处,虽有刺痛,但也倔强,早已厌倦床第,一刻不愿多待。推门而出,天地一片辽阔,肺腑一阵清明,展望时,情起恣意,吞吐间,心生愉悦。门外有人,相伴几许故人,围坐一团,终是有些机会叙旧,往日种种,阴霾皆散,只余三三俩俩趣事,牢记心间。 莫无不喜这般热闹,冷落一边,只见那人脸色虽白,谈笑间却似孩童,心无城府,全无忧愁,不觉安心,转眸而望,不远处春意渐浓,草色渐青,蓝天白云,雁过长鸣,河水潺潺,鱼儿跳跃,一派欣欣向荣,重生之景。 欢愉半日,莫无起身抱人,不知扫兴为何,只知怀中之人应是倦了。 当真倦了,靠在莫无怀里,尚未走到蒙古包,便就睡了。 虽说心思玲珑,智者第一,却也这般玩心甚重,不知节制,看似啼笑皆非,转念而想,顿又心生怜惜。 于常人而言多为寻常,于此人而言却为难得。 这一睡,睡了约莫两个时辰,醒时自是饿了。眼前,莫无端着白粥,看着稀薄淡寡,闻着却笑弯了眉眼。新鲜鱼儿,刚刚捕杀,水中熬炖,辅以葱姜,去肉流汤,小米再炖,如此一碗鱼粥,几番考究,香气扑鼻,垂涎三尺。 “还要……” “不行。” 虽对薛语昕冷脸冷眼,但其交代之事,件件谨记。冷青翼服药太多,加之几次内外伤受损,肠胃已是虚极,不可大荤油腻,辛冷刺激,亦不可过多贪食,过犹不及。 冷青翼自然也知其中道理,但此粥非粥,而是心意。 独自漂泊之人,多是有些手艺,莫无手艺不错,却也看出比之往日里自食其力的粗糙,此鱼粥着实用心。想着自己睡时,此人于炉火边围转,握刀之手,弑鱼去骨,油盐酱醋,古怪而格格不入,却越发令人心动。 来回讨要,喋喋不休,那人终是“屈服”,又讨得一个碗底。 睡也睡了,吃也吃了,便来了精神,絮絮叨叨便将与芸娘、洛月殇谋划之计,侃侃道来。洛月殇身份,莫无自是知晓,计谋之中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但也不乏惊险之处,毕竟蓄谋对付之人乃九五之尊,又怎会那般容易。 “最怕时机不好。”冷青翼微微蹙眉,心中百转千回,思虑良多,“洛月殇并非蠢人,报仇也非其所意愿,不过背负向前,不得不为之。吴浩天已保下,唯一明线,但愿已有突破,找得线索,其他不怕,只怕……因我而变。” “因你?”莫无倒来温水递过,继续细听,洛月殇不是旁人,终是在意。 “我去见皇上,有三意,保吴浩天、杀肖奕、牵制景阳,此三意唯第一意,太过突兀。景阳心比天高,阴谋算计,也非凡人,我之一举一动,他从不留惑,如今虎落平阳,只要定心细想,顺藤摸瓜,不难寻得蛛丝马迹,怕只怕洛月殇刚好此时行动,景阳必然引君入瓮,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捉了洛月殇,便是将功补过,翻身重来的大好时机!”冷青 翼说时不免忧心,胃腹内食物药物有些翻搅,努力掩了去,不动声色。 “你也说了,洛月殇并非蠢人。”关切之人眼中,无事可掩,莫无见冷青翼脸色微变,知其不适,掌下带着内力,在其腹间轻揉,“别乱想,明日早间,可向冥城打探。” “嗯……”腹中温暖,不适渐渐平复,这番说话间也是伤神,冷青翼索性靠在莫无怀里,阖上眼,又是昏昏欲睡。 良久未有声响,怀中之人已然睡去,发丝零落,衣物半敞,淡淡清香于鼻间,柔滑细腻于眼前,掌下随人呼吸起伏,平坦轻软,怎不教人浮想联翩。轻手轻脚将人放下,盖好被子,莫无僵直着身子,出了屋子。 屋外夕阳铺地,红彤彤一片嫣然,宛若燃烧一般,荼蘼成欲念。 于井边提起一捅井水,初春水凉,用来洗脸降燥,正是极好。 额前发丝滴水,心中欲念消去大半,不禁莞尔轻笑,这般隐忍,可不比受伤少些辛苦,看来今夜不得同床而眠。 [心疾方治,不可纵欲而为,切记。] 想起少年说话时,铿锵语气,不觉烦闷异常。 身后脚步轻响,来者并不隐藏,莫无转身,正见几日不见之人,温凛。 “听说你们要来冥城。”温润笑容一如既往,公子翩翩毫不造作。 “……”莫无不言,算是默认,无事不来,来者定然有话要说。 “你大约不记得温某,几月前于破庙之中,曾有一面之缘。”忆起往事,大约那时便对眼前之人,敬佩有加。 “不记得了。”莫无淡然回话,并不喜欢如此客套近乎。 “温某与师妹重涟代天山门前去穆远山庄吊唁时,曾在破庙偶然救你。”温凛笑容依旧坦荡,若为冥城,便是那小人,做了又如何? “……”略微提醒,自是记起,那一日若不是逢其施救,黄泉之下,哪里还有此后惊心动魄种种,“如此,自当还得人情,还有先前城门出手相救。” “……”所说之话,与心中想象一般,此人当日敢于直言不讳自己姓名,今日便定然不会推脱嚼舌,温凛也不绕弯,直言道:“虽二位尚未入得冥城,但冥城如今所遇难题,实在有些棘手,温某惭愧,出此下策。” “人情皆算莫某欠下,与那人无关。”莫无淡然而言,转而相护。 “关乎你之事,于那人,你瞒不住,也阻不了。”温凛轻笑,如此羁绊,其实心中羡慕。 ****** “唔……” 睁眼,梦灭。 默默掩饰,隐去眸子里的沉浮,笑着转身。 偌大的蒙古包,一眼到底,空无一人。 “莫无……”微微失落,撑坐起来,软衾滑落半边,静坐半刻,复又笑起。 情之久长,岂在朝暮,相依而存,何成束缚? “你醒了。” 胡思乱想间,门开人进,带了一身凉气,也不知在屋外待了多久。 “嗯,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看着莫无走近,心中慢慢安定,冷青翼依着软垫靠下,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本该多睡。”莫无于床侧坐下,看着冷青翼脸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些许血色,“先前遇到温凛,有人情须还。” 从未打算隐瞒,最亲密之人,何事瞒得住。 “我信你。”冷青翼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但我想知何事。” “萧墨尘假意中毒。”莫无照着温凛所说,一字不差重复着,“对方以为得手,但仍有怀疑,需有人假扮温凛去冥城在关外所设之地取解药。” “为何找你?”冷青翼听得一句,已想三句,想来想去,不过莫无安危。 “温凛轻功,随行者中无人可及。”莫无微顿,抬眼看去,这人心中那般深刻阴影,自是无法轻易散去,“来回至多一日,你不必……” “我必然担心……”冷青翼靠着软垫,微微抬着下颚,出言打断,面上倒不似想象中难看,“可我不会低看了你。” “……”莫无心中动容,面上不露,想着之前鬼狼山上一别,此人当真已然释怀? “你是在想鬼狼山那次离别么?”冷青翼的目光不退反进,看着莫无,似是不曾有过半点软弱,“我这人性子怪得很,越是怕的事,越不愿屈服。这一日迟早要来,你我总不能时刻一起,前车之鉴,深入骨髓者,又岂止我一人?” “……”莫无伸手,将振振有辞的冷青翼拥入怀里,顺势埋首颈窝,掩去面上罕见神色,“你这性子,真是糟糕。” 逼着自己成长,坚强,不知畏缩,不懂退让。 “本性难移。”冷青翼淡然笑着,眸子里黯色跳跃,心中这个坎,早晚总要跨过,“既然温凛找了你,我也得去找萧墨尘。” “为何?”莫无不解,双臂不觉收紧,“你身子尚未大好,莫要惹事。” “与其胡乱猜想,不如参与其间。”冷青翼心中主意已定,面上没有半点犹豫,“既然已决定入得冥城,可不好见 它毁了,再说,我实在担心洛月殇之事。” “我不许。”莫无满面肃然,并不让步,“你若养好身子,如何都行。” “我……”冷青翼还欲反驳,忽闻敲门声,原是吃药换药时辰到了。 屋外便闻二人声音失和,薛语昕满脸困惑,进得屋内,更觉气氛凝重,二人皆是黑着脸,不知先前争着何事。 “薛语昕。”莫无忽然发话,薛语昕浑身一颤,赶紧站好。“此人身子如何?” “心脉调和,伤口复原不错,只是气虚体弱,极须静养,多睡少食,不可操劳。”薛语昕说着实情,却字字如针,戳得冷青翼坐立不安。 “如何?”莫无锋眉微扬,转首看向冷青翼,“不得胡来!” “小昕,那莫无伤势如何?”冷青翼岂是逆来顺受之人,话语一转,再来一问。 “那个……”薛语昕随即便落得莫无一记眼刀,心中暗暗叫苦,早晚不来,此时进来,只觉入得龙潭虎穴。 “但说无妨,若是有所隐瞒,我也不是好惹。”冷青翼恶言相向,一副阴恻模样。 “伤口虽好,烧也退了,但几处断骨反复消损,不曾好好看顾,拖到如今,也尚未好全,需要……”薛语昕眼一闭,牙一咬,统统交代。 “好了。”莫无一言而阻,不让再说,看向冷青翼,蹙眉相望。 望着望着,冷青翼不觉笑起,什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如此各让一步。”莫无低叹,深知此人倔强性子,“你待我明日回来,一起再找萧墨尘,如何?” “好。”冷青翼点头应好,一阵纠缠,其实又感倦乏,心中偷偷承认莫无担心极对,却是一脸得意,怎会让人知晓。 薛语昕一旁欲哭无泪,这是和好了么?到底,关他何事…… 第一百四十五回:提心在口 “我说……你真的都能看进去么?” 蒙古包开了天窗,日光正好,照得蒙古包内透亮。 藤木桌子,摆放纸笔,四张凳子,各占一边。凳脚一边,书卷堆放,有大有小,有横有竖,凳脚一侧,机巧陈列, 有模有样,有奇有怪。 二人坐于桌边,一个上午,均是研读,偶有对话,不过一些请教琢磨。 薛语昕不信。 不信冷青翼可以如此气定神闲地看书,莫无不在,他本以为会是焦灼不安模样,即便隐去不说,也该是失魂落魄,亦或者心不在焉,怎会这般捧书而读,时而写画,时而沉思,似陷入其中不可自拔。机巧看似奇妙,实则枯燥,自基础而学,学得是些力之理论,如何作用,如何牵引,种种组成,怎地变化。长篇大论,辞藻晦涩,小步跬积,方有大成,正如此,机巧入门极难,无人潜心相习,每每好奇以为简单,学到初初,便是撇下不管,方才不易传播。 且说此人看说模样。身形直,发丝垂,目光沉,气不散。一目十行,看得极快,遇不懂之处,则写画思量,再不懂,即问他,往往举一反三,一通百通,仅一个早上,读完了他曾读了三个月的四本书卷。他不信以来问询作答,凡所问,皆对答如流,分毫不差,四本书卷了然于胸,林林总总,已然通透。 不仅是读,更多是解。心无杂念,万物抛诸脑后,沉溺其间,红尘皆空。这般之人,不为极智者也难,无法超越之,无关乎天赋异禀,而在于刻苦沉静。 “饿了。”书放下,冷青翼淡然而笑,面露倦色,毫无形象地将下颚搭在桌上,弯着身子,看向薛语昕,“午膳是什么?” “你一直没有回答我,你不担心莫大哥么?”薛语昕也是个执着孩子,心中有惑,定然要解,反复问了几次不得回答,心中焦躁。 “担心啊。”冷青翼说得理所当然,甩了一记白眼过去,“一早上,你就纠缠于此问题?有何纠结,我当然担心,但我一点不愿站在门外等他,傻子一样。” “可是,你哪里有担心的样子,这四本书卷岂非你一早上看完?”薛语昕指了指书卷,又指了指桌上墨迹,“你看,你竟已可画基础构造图,还画得这么好……” “多谢小师父夸赞。”冷青翼喜滋滋地看着那些图,颇有些成就感,笑容也越发灿烂,“我这般努力,午膳能否不要白粥?” “重点不在这里!”薛语昕看着冷青翼没心没肺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霍然站起,指着冷青翼说道:“连我都担心得看不进去,你凭什么这么悠哉?!” “看书便是看书,私心杂念何时无,若皆以此为借口,几时看得进书?”冷青翼依旧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说话时装腔作势,像足了学堂迂腐夫子。 [私心杂念时时有,小昕莫要以此为借口。] “……”薛语昕无语,此人不知几次说出姐姐生前话语,先前觉得半点不像,绞尽脑汁,想法设法说着两人无比相像,而如今想说两人压根不同,却每每相重相叠,让他激动难平。 “此话非我所言,不过记下了。”冷青翼不知薛语昕所想,反而沉浸一段回忆之中,窗台边,伏案而书,身侧坐,父亲之言。 “总之,我看不惯你这样装模作样!”薛语昕心中五味杂陈,又思及姐姐,不禁悲伤,转身离开屋子,丢了一句话下来:“午膳就是白粥!白粥!” 装模作样…… 无力地趴在桌子上,难受地抿了抿唇,桌下被隐去的手,又向着翻搅的胃腹里摁得更深。 又是白粥么,唉唉。 ****** 端着粥再进蒙古包时,只见冷青翼趴在桌上睡着了。薛语昕这才察觉不妥,几步上前,将食盒放于桌上,伸手去探,还好没有发热,轻推低唤,未料此人身子瘫软,一点力气也无,如此轻推也要栽倒,好在眼疾手快,堪堪扶住,方见其手压腹间,昏时也未放开。 这般动静,人也未醒。 “冷青翼,醒醒,醒醒,喝了粥吃了药再睡。”薛语昕扶着冷青翼几番呼唤,不敢再推摇,此时胃腹不适,再有摇晃,怕更难受。 “嗯……”时过一刻,人才慢悠悠醒来,神色倦乏,瞳光不聚。 “你如何?哪里不舒服?”薛语昕见人醒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问道。 “大约是饿了……”冷青翼有气无力地应道,“只是胃腹有些不适。” “你能自己喝粥么?药还在炉子上,我要去看着。”薛语昕半吊子医术,只当冷青翼确实饿了累了,扶着他坐到床上,放了软垫靠着,递过粥碗和勺子,“你慢慢吃,我很快回来。” “好。”冷青翼接过碗来,看着薛语昕离开屋子。 不是白粥,粉嫩的虾肉,碧绿的葱花,软稠的白米,乳白的浓汤。 半碗粥,冉冉冒着白气,一阵阵虾粥的香味,漂浮在空中。 冷青翼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赶紧放了碗在床边,伏案而吐。 吐得辛苦,早间吃下的食物药物统统吐出,吐到最后无物可吐,胃腹里还是翻搅的十分厉害,冷青翼不禁苦笑,心中叨念着:若当真是碗白粥,大约也就不会这般了。 终是耐到翻搅稍好,恶心之感平复,冷青翼只觉头重脚轻,双眼发黑,折腾之后的胃腹开始绞痛,拧着一般,叫嚣不歇。人自是坐不住,倒在床上,抑制不住辗转几次,便又失了意识知觉,昏昏睡去。 再到醒来,床侧坐着异族打扮的温凛,自是莫无假扮于他,他需些伪装,立于温凛身后,还有满脸担心的薛语昕。 “是否好些?”温凛关切问道,然后端来苦药,“此药温和,主舒缓心神,可空腹而服。” “……”冷青翼摆着脸,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心中计较是另一回事,吃力地撑起身子,接过药来,仰首喝下,“我只是闻得虾子太腥,才会如此。” “你一直心神紧张,胃腹受其影响,这才痉挛呕吐。”医者温凛,一语道破,非医理,非身衰,而自心。 薛语昕恍然明白,原来如此。 “……还不都是你害的!” 温凛一愣,薛语昕一傻。 冷青翼这句话出口,当真失礼于人前,说话者却是一脸黑,毫不避讳,一双圆睁眸子,直视“罪魁祸首”,像是胡搅蛮缠,耍赖撒泼的孩子,又没了智者风范,儒者气质。 “哈哈,此话不错,不错……”温凛愣完之后便是大笑,此二人接触尚少,一切皆是道听途说,真假不知,或有言辞夸大,如今当真见了,不过几次一来二回,便觉无比喜爱。 笑声爽朗,感染人心,薛语昕跟着笑起,冷青翼也微微舒展神情,缓缓而笑。 莫无,我已十分努力,但有些反应,自心而发,我也无可奈何。 那药极好,舒缓心神,安眠调息。温凛打发了薛语昕去煎另一帖子药,转而将前前后后与冷青翼说了个大概,反复强调不过一句,对方打着萧墨尘的主意,不会过多关注前去取药假扮成他的莫无。 “墨尘心思缜密,你可放心。”絮絮叨叨间,不知说了多久,抬眸望去,床上之人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只是药效起了,复又沉沉睡去。 睡颜病弱,纤瘦的身子,似是毫无防备,一碰就碎,却是做了那么许多令人咋舌之事,怎好小觑,以貌取人。 冥城若得此二人,如虎添翼,也好消减些许墨尘肩上重担。 莫无一路风尘仆仆,半点未歇,塞外尘土大些,发丝面目染灰,显得有些狼狈。途中一路顺畅,拿了解药,归途遇到好几只小鬼,虽说三两下拳脚尚未展开,便已除去,不费吹灰之力,却是惹得杀手烦躁无比,下手狠极,只觉阴风一阵,自去见了阎王爷。 心浮气躁,恨不能再多长两条腿,身形渐快,也顾不得温凛交代稍微压制速度。莫无速度本就比温凛要快,如此迫不及待之下,简直神行如飞。跟踪紧盯之人早已被甩在九霄云外,观察揣测之人早已被整得眼花缭乱。 此人是谁?不是温凛是谁?冥城何来如此厉害人物?中原打扮,不似外族之人,部落又是守卫森严,探不得什么消息……究竟是何人?! 猜不猜得出,结果都一样。 以为萧墨尘中毒,以为温凛不在,以为万事皆备,以为胜券在握。 行动之时,方知萧墨尘运筹帷幄,算计之人反遭算计,一盘棋,被戏耍的原来是自己。 不过这些与莫无无关,取回解药,给了温凛,便火急火燎去找冷青翼。 本来应是黄昏前后回来,如今离得夕阳落下,还尚早。 冷青翼不在蒙古包里,而在伙房炉灶旁。莫无推门而入时,刚巧一笼桂花糕新鲜出炉,香气飘满小小屋子,冷青翼见人微微一愣,随即笑起。 耳边,仿若听到心落地的声音。 “……”莫无不言,心中思念甚紧,几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抱。 “等一下!”冷青翼眉头轻蹙,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先去洗澡!” “……”莫无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灰土,果然脏得厉害,却是依旧上前一把将人打横抱起,丢了满屋子香气,向外走去。 “做什么!”冷青翼面颊微红,路遇三三两两外族族人,见到一人抱一人,无不侧目议论。 “一起洗。”莫无淡然不理,脚下几个点地,便到了先前药屋。 屋门关上,截去所有目光,屋内天地,自是春色逶迤。 第一百四十六回:前所未知 莫无赤身坐于桶中,双臂架于桶上,头搭着捅边向后仰着,微黄的泡沫带着皂角独有的清香,在发间酝酿。冷青翼卷了袖子半跪于一旁,纤长手指在莫无发间细细搓揉,唇边带着笑,从不曾这般替人洗发,原是挺有意思。湿滑在指腹上流动,发丝不似人性子那般刚硬,柔软乌黑,搓揉之下,起了沫子,看起来有些滑稽。 取了一旁小盆,在捅中取来热水,冲洗泡沫,自然免不了见得桶中之人劲瘦结实的身子。练武之人自与书生不同,那些肌理纹路,起伏沟壑,均匀紧致,无丝毫赘肉,处处饱满有力。加之修长手脚,宽阔肩背,这具身子当真极为完美,故而……有了这些数也数不清的丑陋疤痕,蜈蚣虫蚁般爬满了身前背后。 水落下,泡沫冲去,那人似是疲累,阖眸休憩,这才没有看到冷青翼极力想要掩饰的情绪。 “青翼。” 这厢方才舒气,庆幸此人未见自己眸中沉暗,那厢便听得一声低唤,宛如呢喃。 “嗯?”轻轻应道,冷青翼收敛了情绪心神,看着滴水的发丝微微发呆。 “原来阴影于我心中,更甚于你。” 微微勾起唇角,想来这一日内心始终紧绷,来回半点不记经过何处、遭遇何人、解药为何、杀了几人……只道这一刻于热水之中,那人相伴一旁,方才心神松开,顿觉疲累不堪,若是从前,即便厮杀几日几夜,也不曾这般。 牵肠挂肚,一刻不知停歇。 “阴影为何?”冷青翼呵呵而笑,拿了软布,替人擦着发上湿水,“不过回忆。” “青翼……”莫无睁开眸子,仰首角度,正看到冷青翼绝色笑容。冉冉热气熏得其人面颊微红,削尖下巴着实太瘦,黑眸迷蒙漾着温柔,唇瓣微薄透着柔软。 眸子半沉微眯,长臂一展,置于冷青翼颈后,稍稍用力一带,人便前倾,被他一吻芳泽。呼吸渐重,这几日苦苦压抑之欲,在深吻中酴醾,起身便出了水桶,转换了姿势,揽人后腰,托人后脑,轻轻啃咬,恣意吮吻,直把冷青翼吻得头昏眼花,身子发软,这才将人抱起,一起入了木桶水中。木桶不大,本就一人曲坐,如今挤了两人,热水哗哗溢出桶边,水声不断,伴着丝丝缕缕的模糊呻吟。 冷青翼衣物已脱得干净,白皙羸弱的身子被莫无一路点燃簇簇炽烈痕迹。自耳根,沿着颈项,到锁骨,到胸前茱萸,再至敏感腹脐,苏苏麻麻,微疼微痒,落下一个个红印。微微窝起身子,呼吸急促间,欲望已起,空虚感充斥心头,迷离散乱的眸子望于何处都是一片蒙蒙。记忆萦绕眼前,那一日鬼狼山上,亦是这般水中柔情,彼时那般羞涩,酒意微醺,其实壮了胆子,胆子若是大了…… 胆子大了,竟是脱离了被动,主动抬起那人薄唇,吻得毫无技巧,书也曾读过,不过做实了却并不容易,身子轻颤,跨于那人腰间,羞红了脸,闭上了眼,遵从着心间的渴望,猛然坐下,自心而身,完完全全接纳包容那纯粹的炙热。 “唔嗯……”带着剧烈疼痛的满足,骤然而发,浑身一紧,口中抑制不住低吟,头微仰成绝美弧度,满面潮红,脑中一片空白,青涩之时,再不知之后如何而为…… “笨蛋……”莫无一声不吭任他摆布,未料这人半点不懂怜惜自己,这般猛烈,自是伤了身子,水中漂浮丝丝殷红,也不知疼成了什么样子。哭笑不得间,再不任人胡来,苦苦压抑喷薄的欲念,用指腹深吻不厌其烦地摩挲挑逗,让怀中之人渐渐放松,去适应那炙热的存在,继而抽动,由缓至急。 如此这般,万般小心,努力抑制,温柔体贴,只怕不听薛语昕之言,伤人分毫。辛苦如斯,待到触及那人体内最为敏感的凸起,二人皆是一阵战栗,低吼颤栗之中,精华交融于水,身子瘫软于桶,只觉精疲力竭,当比与人对战三百回合还累。 “莫无……”怀中倚靠之人,喘息间低唤,亦是带着浓浓倦意,“若不分离,怎知珍惜……回忆无论好坏,我都已打算坦然面对……” “嗯。”莫无并不挑明,只低头轻吻那人额际,双臂收紧。“我会一直陪着你。” 二人睡时,相拥相抱,亲密无间,又怎会不知?每晚梦中低低呢喃,挣扎悲鸣,流泪凝噎,过往成伤。背负的终究脱离不开,阴暗的种种,死去的亲人,作别的友人…… 梦回时,无法逃避,若能坦然面对,想来终有一日,便会淡去。 思量间,那人在怀中沉沉睡去,终是大病初愈,消耗不起。 如白瓷般的肌肤上,交缠着欢爱的痕迹,水珠未干,缓缓顺着平坦滚落,微微起伏呼吸,那些刀剑留下的疤痕,狰狞扭曲,褐红之色尚未褪去,直让人心疼。 这般柔弱之人。 ****** 又过几日,冥城事端似是已了,并探来了消息。 冷青翼所担心之事,当真而发。全盘计划皆因景阳抽丝剥茧,暗中设下圈套陷阱而破败,其间洛月殇虽有所察觉,但因景阳抓了至关把柄,不得不屈服,迎头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败于皇城。 据说,当日洛月殇身中数箭,坠落于护城河中,只为一个女人。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众人难免唏嘘,却不知皇上因何而触,彻查当年“尉迟乱”。吴浩天未死,一切线索未断,冥冥之中,真相就要大白于天下。 军中,原尉迟将军手下,无不欢欣鼓舞,皇上此举,一举两得。一来得军心,还得忠臣一世英名,二来拨乱臣,肃清君侧些许狼心贼子。 景阳赢不算赢,洛月殇输不算输,真正获益者,乃看似昏庸无道的九五之尊。 当年之事,事出有因,死者已矣,生者终得隐秘真相。 真相为何,生死如何,皆是不得而知。 冷青翼听完消息,一直未言。洛月殇于他,虽是每每斤斤计较,说着人情要还,但自相识起,一路相助,不离不弃,肝胆相照,从未有过半点犹豫。 [你若做我谋士,我便帮你挖着地道,让你自由。] [事事皆有命数,你莫要这般愁眉不展,那些人死去,你便只当命该如此。] [你若来了揽月楼,我大约可以富可敌国了,哈哈……说正经的,小翼有没有想过认我做哥哥?] [你不愿拖累他,倒不担心会拖累我。] [这一世,小翼总为别人而活,我倒是特别感兴趣,小翼为自己活着,展颜而笑的模样,比我那复仇什么的,有趣许多……] 洛月殇,这可是你的命数? 莫要死,我冷青翼没有这么笨的哥哥。 “冥城已答应派人去找,未见尸身,或许未死。”莫无见着冷青翼恹恹不振模样,不觉皱眉,“与你无关,莫要乱想。” “别担心,我没有乱想。”冷青翼窝在莫无怀里,仰头问道:“莫无,是你的好兄弟,你会不会难过?” “不会。”莫无低头,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睛,“狐狸一般,死不了的。” “我也这样想。”笑容灿烂,一扫阴霾,冷青翼低下头,看着手掌上的纹路,“芸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是不担心,一夜过去,梦的却全是洛月殇,早间起来,莫无一脸黯沉,冷青翼胡搅蛮缠,用尽浑身解数之后,方才知晓,一晚上喊了七八次洛月殇的名字。 “这是事出有因,我不是故意的!” “……” “你生什么气!人之常情,我担心他也是正常的!” “……” “你不也担心他?我和他……唔唔唔……” “……闭嘴。” “可是……” “下次在我怀里,不许梦别的男人!” “……” 冷青翼噗嗤一声笑了,笑到最后,就要笑出眼泪来。 今日却不是什么特别高兴的日子。 因为今日是分别的日子。 送别的人们依依不舍,小怡送了一堆吃的,阿离送了一堆巫医那里讨来的药物,阿罕送了些精致的匕首武器,赫连戗穹和南宫月虹则送了许多布匹玉石……送来送去,送了两大箱子东西。话也是越说越多,多到最后,阿离索性拉着冷青翼,撒着娇儿不让走,最后还是莫无黑着脸,拉过人就走,那阴森森的杀气陡然飚起,阿离幼小心灵又想起惨死野猪,向后一退,再不敢造次。 萧墨尘一直立于稍远地方,也不催促,心中似有事情思量,不时与身旁温凛说上几句,不知说着什么,面上微带忧思,却又恍然不见,似是错觉。 “那个,我要带的,就这些……”薛语昕终是决定随二人去冥城,一来与冷青翼继续研学机巧,二来也去水堂看看是否有医治疾病之法,只是……模样有些变了,长发变短发。 对于先前伤害冷青翼的种种而为,莫无始终无法释怀,杀不得人,则断其发。薛语昕拿着断发欲哭无泪,找了族里师傅修剪之后,利落短发,灰白参半,倒因祸得福,整个人显得精神许多。冷青翼见着之后,面上哭笑不得,心中却是甜滋滋的,早就乐上了天。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絮絮叨叨间虽有不舍,但想来日定会再相见,也便挥手作别。 莫无抱着冷青翼跨坐骆驼之上,众人在再见声中缓缓离开,向着冥城,一路进发。 第一百四十七回:千沟万壑 众人在熟悉沙漠的族人带领下,行将三日三夜,抵达边城城门。 中原在前,抵不住往事滔天。 “二位不用担心,缉拿之令已然撤除。” 冥城已有人在城门外接应,众人下了骆驼,换了马匹,与族人道谢道别。 回首相望,大漠茫茫,欢声笑语,犹在耳边。 离开,是一种心意,不愿牵连的心意。眼下,景阳算是最为狼狈之时,自身应接不暇,自然顾不上其他,但绝对掩不住其卷土重来之势!不是未曾见过,那般跌落谷底之人,厚积薄发,重生后种种手段,残忍得令人发指。 如此,待在大漠,虽说安宁,却只是一时。 而冥城,从不怕牵连,本就是收留之地。江湖人皆知,走投无路之时,还有冥城。冥城收人自有规矩,护得住你,也毁得了你。入得冥城再被赶出者,乃江湖败类,冥城不杀,但再无任何江湖地位可言,除了同道耻笑,便是先前仇人追杀,无安身之所,无立命之处,像是被打下了烙印的死囚,在凄惨狼狈之中,残度短暂余生。 入得边城,萧墨尘安排众人稍作休整,再行出发。 边陲小镇,带着些许异族风情,小贩很多,吆喝声阵阵,却无人有心左右凑凑热闹。 萧墨尘虽是未说,但隐隐之中的不安,却是很浓。 那一计假意中毒,虽说以全胜之姿,制服前火堂堂主曾启斌,废其武功,毁其计谋,安定其乱,却在关押之时,死的蹊跷。 七孔流血,面目紫红,骨骼俱损,筋脉皆断,死相惨不忍睹,却是在关押之时。 关押守卫毫发无伤,期间仅一人前来送饭食,后又消失,自是嫌疑最大。 之后几日,冥城派人搜寻,发现送食之人其尸,死相竟是与曾启斌一般模样!且说那人,身形矮小佝偻,四肢犹如孩童,其实很难假扮,守卫竟是未能察觉分毫,实在匪夷所思。 萧墨尘心思凝重,只因他想得一人,此人用毒神乎其神,最为关键之处,此人深藏失传已久的绝学——缩骨功。若当真此人,便是冥城最大危机,棘手非常,若是自己猜错,便是虚惊一场,得以安生。 [司徒老贼落了假墓被我们发现,一直隐秘躲避,怎会轻易置身险境,亲力而为,只为取小小曾启斌性命?] [一切证据皆是指向曾启斌野心勃勃,欲谋城主之位,事迹败露,被同谋所杀,不定是司徒老贼……] 众说纷纭,大多不信是冥城死敌司徒黔宇,萧墨尘有着自己思量,未说。 [疑点颇多,这杀人行径过于明显,似乎……为了杀人而杀,制造种种似是而非的端倪。] [萧城主担心并不为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未有定论前,一切皆有可能。] [先回冥城再做打算,此举唯眼下最佳之法,只怕阴谋重重,算计的皆是萧城主……] [太晚了,在下身子略有不适,明日再议……] 入冥城,并无仪式,意愿之下,土堂登入册子,即为入城,故而莫无与冷青翼自应了入城,便就算是入了城。既为冥城之人,自当担一分力,萧墨尘有意,冷青翼有心,二人一拍即合,这一路商讨分析,虽不能洞悉彻底,但事端来龙去脉,却已知晓大概。 心思一动,便是伤神,莫无不悦,幸而冷青翼也知自己体弱,并未逞能。 休整一番,继续上路,冷青翼略显倦怠,坐在马上,颠簸间昏昏欲睡,莫无知其身子刚好,风餐露宿,操劳赶路,胃腹难免不适,一直辅以内息,默不作声替其暖着护着。 除此之外,薛语昕也一直关心左右。心疾治疗之后,并非根治,终身服药,还需心法加护,不得劳累,情绪激动,如此便可安安心心度过十年。 萧墨尘和温凛两骑当先,其余暗卫策马在后,一行人也算浩荡。不让任何生人近身,所用食水,皆用银针试毒,谨小慎微,防患于未然。 如此一路安静无扰,又行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晨间,众人上马继续前行,行将不到半个时辰,却出了异状。冷青翼和薛语昕先后出现不适,先是头晕,四肢乏力虚脱,接着症状略有不同,冷青翼是腹痛,薛语昕是胸痛。众人又疑又惊,赶紧下马查看。温凛义不容辞,观色、问询、切脉、触诊……一一做了,事情却越发蹊跷。不是急症,不似中毒,脉象只因疼痛而虚,再无其他,再触及痛处,更是古怪。若说腹痛,多为痉挛抽绞,而冷青翼腹部柔软,加之莫无一直用内力暖着,触之丝毫不冷,与一般腹痛症状毫不类似;再说胸痛,多有心率失调或骨裂,但薛语昕一切皆好,只说疼,绞着疼。 医者望闻问切,一切皆是正常,百思不得其解,便求起因。前几日皆好,何故今日这般?若说是毒或是药,众人同吃同睡同行,均无异常,唯独此二人,再者水食服用前,银针已探,一路上也无生人靠近,如何而发,简直莫名其妙! “怎么会这样?”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会是有人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这么奇怪,我们好像没事……” “怎会这般诡异……不会是些不干净……”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面色紧张,本就危机四伏,又遇不明不懂之事,难免惊慌。 二人见耽搁行程,带来恐慌,自觉过意不去。冷青翼直说几日来奔波,兴许是累了,也不是特别疼得厉害,大约歇歇就好,薛语昕跟着应和。 萧墨尘心中百转千回,事出必有因,奈何不得要领。 惴惴不安间,众人只得继续前行,只希望真如冷青翼所说,歇歇也就好了。 不多久,便出了城镇,前方一片近郊野地,易埋陷阱,掩埋伏。萧墨尘安排几名暗卫先行探路,一切无恙,方才领着众人策马奔行,至天黑,于山脚下停歇,一路寂静,无人打扰。山高却不陡,相约明日越山而过,等到了云起镇,再行一个半时辰,便是冥城。 “如何?疼得厉害?” 下了马,冷青翼微微蜷缩,落地站不稳,压着腹间直不起腰。莫无一把将他抱起,放于一棵树边,焦急询问。 “嗯……”冷青翼脸色发白,额间是汗,确实疼得厉害,只是疼,依旧没有其他任何症状,“小昕呢……” “与你一般。”莫无大手覆上,内息不断,却是收效甚微。 “别担心……”冷青翼吃力笑起,伸出手指来,戳了戳莫无紧皱的眉,“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心疾治好后,你胃腹本就最虚,如今又……”莫无话说一半,却见冷青翼浑身一颤,满面愕然,转而看向一旁由温凛看顾着的薛语昕,不觉疑惑,“怎么了?” “……我,好像知道了……”冷青翼疼得煞白的脸上,骤然满是光彩,拉着莫无手臂,吃力地想要起身,“带我……唔……带我去小昕那里……” “……”莫无并不多说多问,抱了人,转瞬便来到薛语昕身侧。 “小昕……”冷青翼看着薛语昕同样疼痛难忍却咬着唇不吭声的模样,只觉仿若见了自己,“为了试药……你气血不和……可是常常胸闷心口疼……” “……是。”薛语昕吃力答道,其实真是老毛病了,所以今日发作,虽说突然,但也不觉有何特别不妥。 “原来如此……”冷青翼心中又将前因后果细想一番,抬首望向莫无,带着宽慰笑容,“若是书册……所记不假……再有半个时辰……我与小昕便无事了……” 围来之人,多是面露不解,冷青翼说话间疼得直喘,看向一旁站立萧墨尘,只见一双深邃星眸,已然露出恍然之色,心中一宽,便缩在莫无怀里,默默忍耐,不再费力说话。 “并非诡异玄邪,大家不必慌张。”萧墨尘看了眼冷青翼,只觉冥冥之中,寻得了世间至宝,“对方趁我们不备,在马匹上下了毒。马儿无恙,练武者无恙,说明毒素奇异,只对体弱病痛者有效。眼下冷公子心疾方治,肠胃最虚,而小昕常年试药,气血最为不和,如此二人疼痛为极弱之处。” “难道是……‘六劫’?”医书看得最多的当属温凛,一经点拨,立时想起,转而也看向冷青翼,略带惊讶,“你竟也知如此稀有毒物?!” “……”冷青翼在莫无怀里无力应答,心中却是唏嘘,说起来,却是景阳功劳,找来的书卷总是奇闻异事,倒真是学了不少,转而低叹,凡事皆有好坏两面,则不可全盘而否。 西域之花,中原记载,名为“六劫”。 自皮肤渗入或口鼻吸入体内,练武之人、身强体壮之人少量摄入,并无大碍,却是最怕有病有伤。此毒奇异,专门积聚于痛处,并非加重伤害,而是作用于感知,使得痛处更痛,量多时,让人痛不欲生,即便因此而自我了结者,也并非未有。但也奇特,待到六个时辰,无论多少毒性,都会骤然而散,再无效用,无人知晓其中因果,故而记名为“六劫”。 取义:六道轮回,生受劫难,相比方知,人世皆不苦。 如此算来,自早间开始发作,如今六个时辰眼看不远,冷青翼所言非虚。 众人得解,心中反而不得一丝安宁,如此古怪手法,究竟为何? 温凛担心望向萧墨尘,萧墨尘果真心事重重,凝眉观望四周。 又是如此!宛如戏耍一般,并非真刀真枪的厮杀,而是一步步扼住人的脖子,不让呼吸。 第一百四十八回:垂堂之戒 约莫半个时辰,果然疼痛骤然散去,冷青翼和薛语昕如释重负,虽不再备受折磨,却也疼了一日,疲惫不堪,不消一会儿,便双双沉沉睡去。 其余众人,个个紧绷着心神,极目四望,不放过任何动静,草木皆兵。如此一夜,紧张难熬,却是安安稳稳,风平浪静,未有任何事端突袭。 敌人使出镜花水月,如鬼魅般虚虚实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好不烦躁! 冷青翼醒来,竟与睡前一般模样,被莫无紧紧搂着,似是生怕再有差池变故。 关心也好,担心也罢,在乎也好,紧张也罢……什么都未说,不必说。 “莫无,我没事了。”毕竟许多人前,冷青翼微微羞赧,轻轻挣脱,挣脱不开。 “我本以为,冥城虽有是非,但不知如此险境重重……”莫无凝眸,话语间并不避讳,众暗卫侧目相望,似有不满,莫无不管不顾,只看着冷青翼,依旧皱着眉,“若是这般危险,你我去冥城何意?” “据说冥城固若金汤,我们这不是在路上么……”冷青翼知其自责一晚,赶紧讨好笑道:“昨晚温凛没说全,其实‘六劫’疼痛散去后,可补血气,你看我是不是脸色好了许多?福祸参半,并不全然坏事,你莫往心里去,没事,没事。” “我带你先行。”话落人起,莫无傲然挺立,怀抱冷青翼,面向萧墨尘,言语间肃杀冷冽,毫不客气,“萧城主以身犯险,我二人恕不奉陪!” 莫无并非愚钝,只是未说。这一路走走停停,看似照顾病者伤者体弱者,实则多多少少为了引诱敌人现身。敌暗我明,此乃兵家大忌,眼前冥城暗卫于白日之下便逾二十人,且不论深藏暗处不露者,又有几人,此番阵仗,便足已证明,萧墨尘心中思量冥城安危,后患者定然除之,即便不除,也要确定心中疑虑,兵行险招,似是万不得已。 以身诱敌,险象环生自不必说,莫无怒意并非无端,刚入冥城哪来责任,却偏受牵连,累得怀中之人劳心劳力不说,昨日还中毒折腾,无论何种原由,终归白白疼了一日! “不行!”温凛跨前一步拦住,“冥城前机关重重,若不与我们同去,必然又费周章。” “那便不去!”莫无目露凶光,恶煞一般,冷青翼在其怀中轻叹,只怕温凛将此人惹急。 “冥城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之处?!”本就满心躁意,何人有的耐心。 暗卫们自发而动,将莫无冷青翼围住,莫无眸光更冷,杀气腾腾间,已是露了杀手本性。 心不稳,则攻防皆溃。先杀曾启斌,死相狰狞,再伤体弱者,装神弄鬼。来去行踪不定,看似一触即发,每每又是蛰伏不响,让人心生恐惧、急躁、不安,继而崩溃。 这一招,实在高明,若照着规律,一夜静默之后,应是……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戒备一夜,日出东方,日渐光亮,心渐松怠,此乃人之常情,也乃算计之中! 萧墨尘想得通透之时,心中骤然一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即便他部署如何周密,也难保百密一疏! “别这样,莫要中得敌人伎俩!”冷青翼亦是通透之人,此计难破,人心已乱,大大不好! “莫无怪责于我,并无错失,速速前进,归得冥城再说!”既是想通,萧墨尘哪敢大意,众人性命安危,也许仅在一念之间。 可惜已晚。 忽然一声轰鸣,响彻天地,耳边嗡嗡,眼前地动山摇,巨大的冲击铺面而来,撞击着血肉之躯,心口猛然狂跳,窒闷得根本无法呼吸,灰尘四起,渐渐地,什么也看不清了。 轰轰轰—— 紧接着又是三声巨响,山体剧烈抖动,大石纷纷扬扬,如一场炼狱里落下的雨,砸到便是死,骨肉分崩离析,却无处可躲,何处能藏?! 惨叫声、哀嚎声不绝于耳,诡异的是,没有求救声。 无人求救,只是救人。 冥城暗卫,在那一刻已成死士,恍惚间,看到的一双双眼,坚定得教人想要落泪。 如此卑劣而出乎意料的一击,竟是火药! 火药皆由朝廷控制,凡外泄者,一律斩立决。 寻常百姓,江湖英豪,不过自说书先生处听闻火药厉害,真正见到,当真少之又少,又怎会想得到,算得到? 如此,火药何来?图谋者何人?与朝廷何干?毁城目的何在? 种种疑问,于生死前毫无意义,巨石累累,血肉横飞,隐在暗处的暗卫,远比莫无想象中多得多,萧墨尘并非未有防备,只是防不胜防。 失去意识前,冷青翼慌张看向莫无的坚定,心中宛若已是知晓了结局。 “不许死!” 竭力而发的三个字,不知有无说出口,也不知是否听得到。 ****** 不知多久,冷青翼在一片疼痛恐慌中醒来,四周安静,眼前有些暗,记忆并不十分清晰,只是心底通透,唯一结果。 没有死,疼痛也并非剧烈,如此的理由,只有一个。 “莫无……” 依旧在那人怀里,被护得滴水不漏,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于危难面前,显得尤为珍贵。 那人在他上方,背上还压着巨石,两人贴得极近,他却未感到任何下压之力,偏头去看,原是一双手肘,强撑于地,支撑起了生死轮回。 “莫无……” 第二声呼唤,没有哭腔,反而带着些许笑意。 那人的头埋在他的肩颈间,一如无数个日日夜夜,二人亲昵动作,会有灼热呼吸,让他又痒又麻……而不是此刻的冰冷,冷得他不知所措。 “……你说萧墨尘不会就这么死了吧?举世无双之人,难道天妒英才?” “那个,温凛呢,医术了得,不知武功如何,先前说是轻功不错……” “还有小昕,怎么办?小昕什么都不会,有没有人保护他?” “那些暗卫……也帮了我们许多吧,以肉身去挡,怎会如此悲壮……” …… 唠唠叨叨,说着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话语,句句想着别人,与自己无关,与身上那人无关,说说笑笑,透着莫名其妙。 如此这般,直到上方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一股灼热倏然落于颈间,滚烫腥涩,从皮肤渗入心里,引得心口阵阵抽绞,这才住了口,紧绷着身子,乖乖去听。 “……你……真吵……” “吵……没办法,一见你睡了,我就忍不住想要吵醒你……” “……我……咳咳……没事……” “嗯!心扑通扑通跳着,我数着呢……” “……别怕……咳……” “嗯,不怕……你舍不得再丢下我一次,我笃定得很……” “……” “萧墨尘若是未死,我们还是去冥城好不?总觉得是个好地方……” “……好……依你……咳咳……” “别撑着了,压下来吧,我们一起承担……” “……” “……” “……不……不行……” “可以的,真的可以……” 肩颈间,在一口口深红之下,已然湿透,粘腻滚热,满是腥气。耳边有气无力的声音,伴随着呛咳,烙烫在灵魂深处,心中默默数着那微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一直数一直数,就如同他一直笑一直说,满是生机勃勃的语气。 “呐,掌纹可不是说了长命百岁?你看我的心疾都有的医了……” “等到了冥城,我打算重新来过,先前二十几年碌碌无为,算是都为别人活了……” “莫无漂泊半生,可有心愿?啊,对了!那时对如熠熠许下的心愿,努力实现吧……” “莫无?你又睡了么?” “……咳咳……青翼……” “没睡就好,别担心,这石头若是压伤了骨头,照顾人这种事,我定能学做得很好……” “莫无,你信么?此刻我一点不怕,一会儿定会有人来救我们,冥城信得过……”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累积了那么多福气,今后一起好好享受吧……” “莫无?睡着了?” “……这么吵……唔呕……” “这么吵,当然睡不着是不是?呐,我和你说件趣事吧,小时候的事了……” 不悲伤,不恐惧。 一路走来,太多的艰辛苦痛,曾经担心、慌张、伤心、自责……此刻全然而碎,两颗坚定的心,信赖着彼此,关顾着彼此,谈笑风生之间,鬼神奈何? 那一日,他为他挡着漫天大石,他为他关上黄泉大门,做的事情简单不多,自然而纯粹。 冥城赶来之人不久便找到了他们,搬开大石,露出了带着笑脸的二人。 “青翼……”身后的重量撤去,莫无身子一震,一大口血带着那人名字,冲出喉咙。放任身子倒下,倒在那人身上,依旧是软的、暖的,带着熟悉的淡香和傻瓜般的倔强。 “莫无,你可真重……”终于抽出双手,环住身上昏厥之人,重见天日,白光刺眼,泪水禁不住滑落眼角,是不愿让人见着的软弱。 “莫大哥!冷大哥!你们在哪里?不要死!不要死啊!” 薛语昕嚎啕的声音,带着浓浓哭腔,远远传来,中气十足,倒是让人放心,大约还在尸堆中翻找寻觅,尚不知晓二人已经获救。 伤者四十七,死者十九。 这一场阴谋计较,冥城完败。 第一百四十九回:出作入息 冥城并不似坊间传闻那般玄乎,在冷青翼看来,不过是个用石墙和机关保护起来的镇子。 内里按五行,分设金木水火土五堂,各司其职,俨然有序。金堂主司金银财物,贩卖消息所得和全城开支所出;木堂主司消息搜揽和城内防护;水堂主司医理救治;火堂主司律法惩戒;土堂主司城内大小事务,衣食住行。凡入城中,便有分配,据来者所擅、经历、年纪、性格等等,至各堂司各事。 冥城不收懒惰无用之人,以辛劳换银钱,以银钱换生存,城主也不例外。除了所做之事有些特殊以外,其实与百姓度日十分相似,脚踏实地,勤勤恳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城内按五堂和城主所在,划分为六块区域,并非整齐对称排列,而是按了五行八卦之阵,落了几处吉位,加之花草树木、池塘小径、假山回廊、木雕盆栽点缀布置,只觉精妙大气之中,不乏幽雅恬静。 莫无冷青翼入城内,本应由城主同各堂主商议归于何堂,却因遭遇措手不及埋伏,城主重伤,暗卫死伤惨重,故而无人提及此事,无所安排,便让住了前火堂堂主的屋子。 看似无意,其实有心,冷青翼怎会参不透彻,只是…… “莫无,我头疼……”冷青翼再一次叹息,拧了冷水帕子,放在莫无滚烫额头之上。 一场这般厉害的火药埋伏,有三人只是受了些许皮肉之伤。一是被莫无护着的冷青翼,一是被暗卫护着的薛语昕,还有一个是被萧墨尘舍身推了一把的温凛。 前两者无可非议,只是温凛…… 按着萧墨尘的原话来说,自己伤了,有温凛可以当场立即做些救治,若是温凛伤了,只怕贻误时辰,死者更多。 此话,一点不假;此举,一点不错。 由于温凛无碍,当场带着薛语昕展开急救,有十二人从死者变成了重伤者,而莫无也因温凛看顾,仔细交代,及时固定了断骨,稳住了内伤,这才不至途中伤势加重。 大难当前,一份异于常人的冷静,败者不颓,萧墨尘果真不凡。 回到城中,温凛便一心看顾萧墨尘去了,其他伤者都被送去了水堂,唯独莫无和冷青翼来了火堂,众目睽睽之下,住进了前堂主的屋子。 [此人竭力护了脊椎头颅,实在英明;肋骨断裂在所难免,如今已做了固定,只待慢慢长好;内腑受到强力冲撞,破损出血,每日三次喂服此药,大约月余可好;手脚骨头本就有未愈裂痕,如今再伤,正好重新将养,莫要再做费力之事,否则必然残疾;发热呕吐都是正常反应,你莫要慌张,好好看着,再有状况,便着人来喊我……] 水堂堂主重涟,一一陈述,分明惊心动魄,却是医者冷面。冷青翼立于一旁仔细听着,一分一毫,都不愿错过。 若说大难当前,萧墨尘如何冷静厉害,那么莫无这份用心,该是如何体贴入微。 救人,也不忘救自己,不仅是活着,还有更多。 “萧墨尘这只老狐狸,根本就是硬塞了根骨头给我啃……”又叹一口气,冷青翼端来一旁热水,捋起袖子,浸了棉布,掀开软衾,解开那人衣襟裤腰,开始帮人擦拭身子。 “又出一身汗,也不哼两声听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只是睡了。” 小心翼翼轻拭,一点力道也不敢用,只怕碰了那些隐在身子里看不见的伤。绷带紧紧固定着断骨,绷带之外的地方,冒着层层冷汗,冷青翼尽可能避开绷带,只将汗水拭去,哪怕一番辛苦只换了此人一时舒爽,也觉得极好。 “火堂里真是乱透了,群龙无首,一半一半两股势力,萧墨尘重伤未醒,其他几堂无心过问,你我不小心遭人算计,推上了风口浪尖,唉唉,是我大意。” 冷青翼仔细擦拭一番,已是出了满头大汗,待到重新替人穿好衣物,盖上被子,只觉身子发虚,眼冒金星,胃腹里越发不适,扶着床栏在床侧椅子上坐下,窝着身子费力地喘了一会儿,这才缓过劲来。 “冥城不养闲人,你我吃住,再加药物,着实不小开支,你说,我若不去逞这份能,哪来的银钱?我猜萧墨尘定是算得妥妥,这昏着也不用担心火堂之事,到底有几只眼,看得清这般远之事,真是气死我也!” 说话间,又是换了冷帕子,正当时,屋外小厮送了药来,起身接过谢过,小厮端了那盆热水,又顾了顾暖炉,方才关门离开。 “喝药了,这次说好了,乖乖配合,别再弄脏了枕头,浪费了药物,唔……” 蹙起好看的眉,端着药碗,含了小小一口,心中暗自补充了一句真苦,俯身覆着那人的唇,缓缓度入,那人似是当真听到他的话语,乖乖配合,点滴未漏,心中不由窃喜,又含了一口喂下,如此不急不缓,一碗药渐渐便见了底。 最后一口药物吞下,碰触的唇有些舍不得离开,冷青翼面颊微红,羞涩地探舌而入,虽未有回应,却是在浓浓的苦涩中尝到了淡淡的香甜。 “嗯……” 床上之人轻轻低哼,像是有了知觉,冷青翼下意识猛然抬起身子,止不住一阵心慌意乱,宛如做坏事被逮了个正着,待到镇定,再去看时,哪里醒来,依旧双眸紧闭,一脸苍白。 “咳咳,刚刚说到哪了?” 装模作样地假咳两声,冷青翼掩饰不住有些失落,但随即又振奋了精神,走到桌边倒水,拿出怀中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和着水一起吞下。他的身子虽是未有大伤,却也受了冲撞,本就虚得很,自然也要吃些药来扛。 说到药,不觉又头疼起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今日喝了整碗的药,一滴未漏,奖励一下。”垂首在那人脸颊落下轻吻,然后喜滋滋地站直了身子,“我去拿些东西,很快回来。” 所谓东西,是书卷。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冥城内也有规则,火堂主司律法惩戒,自是定规则之处。本是与他冷青翼无关,奈何身无所长,唯会读书,为求吃求住求药求照顾,不得不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心中不服也无法,萧墨尘棋高一着,他只得就范,还莫名其妙落得了个人情。 “就这些。”面前之人淡然地指了指地上堆着的两堆足有十岁孩童一般高的书卷。 “就这些?!”冷青翼自是无法淡然,未想如此之多。 “是的,三日。”三根手指竖在眼前,又是一个刁难。 “三日?!”冷青翼再次重复,心中一抖,垮了脸。 “有何不妥?”对方微微挑眉,似是挑衅。 “好,好吧!”冷青翼深吸一口气,面露坚定。 “行,我找人搬进你屋子。”依旧淡然的脸,却有双等着看好戏的眼。 此人,看似懦弱。 普通样貌,瘦长身形,看着并不会武艺,却颇有些头脑,此人名为曹峰。 第一次见面,是在昨日两人被送入前堂主屋子,此人于人群中并不醒目,众人多有不服,微词间又顾忌城主之命,小声议论,有些话语实则不堪入耳。那时冷青翼一心记挂莫无伤情,并未注意,直待到重涟离去后,高矮胖瘦各色人等,前来问候的问候,问责的问责,打探的打探,嘲讽的嘲讽…… 冷青翼其人,遇强则强,遇挫折,则更强。 于是所有不适隐于面下,犀利言辞,句句捉人痛处,也算驳得来者悻悻而去,即便不算全胜,也是未吃半点亏,直到最后,曹峰前来。 略显懦弱怕事,来了也有礼仪,坐下一副心平气和模样。 [你二人可是新任堂主?] [不是。] [那何以住在此处?] [不知,大约事发突然,未有更好安排。] [城主让你二人住于此处……你可想当堂主?] [不想!] [那么,这几日你二人靠什么活?冥城从不白白救济。] [这……] [在下对你二人略有所闻,倒有个法子,解你二人燃眉之急。] [何法?] [城内规矩重定。] [什么?重定?] [旧则漏洞百出,本就要曾堂主重定,谁料出了事,如今无人有心去管,你若应了,我保证你二人近日吃住治病均有银钱可付。] [……容我想想。] [明日此时,我在后堂恭候,静候答复,告辞。] 冷青翼目送曹峰离开,心想此人定与萧墨尘是一伙的! 而如今,上了贼船,哪里还有退路。 见了人,领了书卷,回到屋内,好在,莫无依旧在睡。 到了半夜,莫无醒来,冷青翼却在睡。 趴伏于桌面,似是累极而眠,烛火摇曳未灭,桌上地上摆放了许多书卷。 “唔……” 不过轻微张了张口,吸了口气,便觉得眼前一黑,喉间翻滚腥气,身子宛如被恶鬼刨开,啃噬着血肉内腑,鲜血淋漓间,剧痛滔天!手脚断骨无力,连个抓握之处也无,唯有紧紧咬了下唇,这才隐忍住痛呼。 “嗯?!” 不过轻微声响,桌上睡去之人却是猛然一惊,一跳而起,却又赶紧扶了桌子,一阵摇晃喘息,这才缓步来到床前,看着他一双眼。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很疼?会不会恶心?” “不要动,不要说话,你伤得很重,正在发烧,我在,交给我!” “重涟说你晚间会醒,没想到真的醒了!继续睡,别担心我,我很好。” “对了,我们已经到冥城了,很安全,你养好身子,我再慢慢和你说,现在睡吧。” “我陪着你,不吵你,别撑着了,你撑不住的……” 眼皮很重,虽是睁着,其实看得并不清楚,疼痛渐渐消散,意识迷离,那人的话语慢慢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醒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安心了。 冷青翼见莫无昏睡过去,缓了缓身子的虚脱疲惫,转而复又坐于桌边,挑烛夜读。 第一百五十回:不得不尔 “王爷!您总算回来了!”女子满面泪痕,迎在门边,面色苍白,掩不住憔悴。 景阳在人搀扶之下,下了马车,甄嫣扑入怀中,一番瑟瑟发抖,泪水湿了衣襟,他抬手轻拍,却是仰头而望。 景王府萧条许多,即便是牌匾,也显得有些破败。 人走茶凉,得势时万人巴结,失势时人人躲闪,唯恐避之不及,这种滋味无比熟悉,少时回忆翻滚于胸间,锥心刺骨之痛更甚一筹! 只因此次算计于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小翼。 这一场牢狱之灾,降职之祸,当真伤他厉害,否则也不会于天牢中大病一场,累得如今身子都尚未好透。关押一年?若是一年之久,待到重获自由,朝廷中哪里还会有他景阳一席之地,到时景玉封当道,还不将他处之而后快! 如此,倒觉得庆幸,娶了甄嫣。 世间事事当真难料,此女子先前累他降职,而近时却助他逃过一劫。如此不惜散尽嫁妆,变卖王府之中家产,来回奔波,四处打点,按照他的指示,用金银一一疏通,托人交办,毫无怨言,从不疑虑,只求换得他的平安归来,也算情深意重,同甘共苦。 说来可以顺利脱困,也是天助于他。于牢狱之中,万物皆空,耳边清净,思量之后,却是恍然间,找到了出路——吴浩天。小翼力保吴浩天不死,此事蹊跷,思及种种,顺藤摸瓜,竟是让他想到了“尉迟乱”,想当年,乱起之人,不正是吴浩天?!如此便心生一计,将功补过之计。甄嫣毕竟前朝公主,先前也有预谋让她接触了好几个落于百姓之中隐姓埋名的前朝忠心之士,这些人虽是隐姓埋名,但也颇有些人脉本事,甄嫣前去拉拢,加之他递之信笺言辞灼灼,自是鼎力相助。于是一步步跟踪埋伏,一环环紧紧相扣,虽是极度耗费心神,但还是让他发现了事情的端倪,揽月楼,洛月殇,还有上官箬芸。 几番连环计策捉住上官箬芸是成功的开端,随后万事好办,英雄难过美人关,洛月殇再有本领,亦只能乖乖就范,被射杀于城楼之上,落于护城河之中!那日他尚在牢中,未能亲眼所见,只听说,身中五箭,而那些箭他都动了手脚,抹了剧毒,断然不给活的道理。 如此,通风报信出谋划策,护得皇上安危,除了“尉迟乱”残余后患,大功一件!功过相抵,便放了他归来,虽说狼狈落魄,但总算还有重振旗鼓的机会,加之洛月殇之死,也稍稍抚平一些心底窝囊之气。 “王爷,可是太累了,您的病尚未痊愈,妾身扶您回屋歇息。”甄嫣见他不言不语,自是不知他心中思量,只当是累了,赶紧于一旁扶着。 “多谢王妃关心。”此女还有大用,景阳温和而笑,当着众人之面,低头亲吻甄嫣额头,亲昵之貌,无比温馨甜蜜,“本王无碍,尚有些事物处理,还是请王妃扶本王去书房吧,另外许久未尝王妃手艺,甚是惦念,不知……” “好好好,甄嫣扶了王爷,便去张罗,今晚晚膳,都由甄嫣亲力而为!”甄嫣喜笑颜开,满脸绯红之色,甜美之情,死心塌地模样,却触动不了铁石一般的心。 “累了王妃费心。”景阳前行,甄嫣扶着,一路一景,萧索处处,心中一阵阵愤恨,眸子里一分分冷厉,只是言语间掩饰极好,不露半分痕迹。 甄嫣又说了些什么,只是敷衍应和,待到了书房,甄嫣离去,肖奕自暗处而出。 “恭喜王爷归来!”遮面之人,垂首之态,看不见眼,自是看不清心。 “嗯,让你一直盯着的人,如何了?”景阳面色一变,哪有半点柔和,取了桌上温热茶水轻抿,心思甚重。 “先是去了塞外,后又去了冥城,一路有人护着,下手不能。”肖奕如实相告,自景阳被抓之后,人力财力处处受限,抓人杀人自是比不得过往嚣张,如此加之塞外友人与冥城之士护卫,更是能探得消息已是不易。 “冥城……”景阳沉吟,思量冥城种种江湖传言,“可有突破之处?” “……有。”肖奕略微停顿,还是未有隐瞒,“探子回来说,冥城先前遭人埋伏,死伤无数,如今内里或有一突破之处,冥城火堂。可是,困难重重,眼下王爷又……” “你说得对,眼下本王失势,冥城又不是一般地方。”景阳眸子里闪着黯沉光芒,手握茶盏,用力之大,几乎捏碎,“可是,本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属下这里有一计,王爷不妨听听。”肖奕耐心等待,等的不过便是此刻。 有弱点,便会被利用,尊贵王者啊,可知身侧之人,已然成狼? ****** “冷大哥,我是顺路过来看看的,这两日,一直在水堂帮忙,事儿太多,所以没有来看你们……”自爆炸之后,薛语昕对冷青翼改了称呼,两日忙碌,少年面露疲倦,端着茶盏,热气熏熏,觉着就要睡去。 “水堂堂主天天过来,你不用担心。”冷青翼暗自压了压胃腹里的翻腾,勉力带着笑,“我这边也有事忙,你得空就休息下,看看,眼睛都睁不开了。” “受伤的人太多了,水堂所有人都没日没夜忙着,见着那些人痛苦样子,我也睡不着。”薛语昕仰头灌了一大口茶,起身要走,“不和你说了,你照顾莫大哥辛苦,也要好好休息,脸色不大好。” “知道了。”冷青翼并未站起,目送薛语昕离去。 午后的院落里,阳光微斜,树发绿芽,石桌石凳,茶壶茶盏,只剩冷青翼一人,却不是在眯着眼,享受这一刻午后宁静。 “呕……”忍了许久的胃腹,还是造起反来,冷青翼狼狈地扶着院落里一棵树,弯着腰,吐得昏天黑地。 “又白吃了……”时过三刻,翻腾之感消去,只余钝钝灼痛,冷青翼按着腹间,望着地上污秽,不觉叹息,这两日挪不出时辰休息,胃腹虚弱,便是吃什么吐什么,好不狼狈。 微微佝偻身子,去一旁伙房里取了盆热水,缓缓踱回屋子,莫无尚在发热,未醒。 冷帕子重新换上,又是用软布沾了热水擦拭身子,忙碌一番,终于消停,倦乏满身,瘫坐于床侧,看人沉静睡颜,笑得有些发傻。 发傻一会儿,小厮按时端药进来,一切照旧,嘴对嘴,喂得半点不洒。只是药味苦涩难闻,又引来腹中不适,一阵阵拧绞,疼白了脸,满头的汗,想要走开掩饰,奈何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身,只得趴在床边死命咬着唇,不肯吭声,不知不觉间,竟是昏昏睡去。 再到醒来,便看到一双关切担心的眼,沉黑透亮,焦灼不放,看红了他的脸。 “你醒了?何时醒的?”睡过一会儿,精神稍好,掩去不适,带上了笑容。 “不久……”两日将养,莫无已能说些简短字句,只是身子依旧动弹不得,每每醒来也坚持不了多久,便又睡去。 “我有点累,所以睡着了。”冷青翼也算说了实话,身子依旧发软,不敢乱动,只怕眼前一黑,在此人前倒于地面,天知此人会做出何等事来,“你呢?感觉如何?” “好多了……”轻描淡写一句,莫无双眼始终凝着他,看着那一脸强撑的苍白虚弱,笑容又骗得了谁? “你若担心我,就快点好起来。”冷青翼被看得有些发窘,指了指身后一堆书卷,“那些明日要交差,你闭眼闭嘴好好睡,别总是想着醒过来,碍我事。” “……”莫无动了动身子,抬起了手,这般简单动作让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豆大的汗珠簌簌冒出,如此了,却还是未能阻止颤抖的手覆上冷青翼的半边面颊,“笨……蛋……” “你才是!”冷青翼并未阻止,而是赶紧抬起双手抓住莫无的手贴在脸上,笑得更加绚烂,“我也在努力保护你啊,笨蛋!” “……”莫无一震,眼中似有迷离,虽是万般不舍,还是渐渐阖上了眸子。疼痛太甚,侵蚀着虚弱的意识,唇角带出些许血沫,懊恼无比,怎会这般不堪残破。 抬起的大掌垂落,被冷青翼牢牢抓着,仔细放回软衾之中,又缓了一会儿胃腹不适,替人擦去唇角嫣红,转而起身又到桌边,提笔凝眉,反复琢磨。 看似柔弱,却似那山间野花,迎风而立,摇曳不倒,高昂着头颅,带着笑。 次日晚间,火堂后院之中,曹峰默默看着手中册子,冷青翼坐于对面石凳,逆着月光,看不清神色。 “这是……什么?!”看了大约一刻钟,曹峰惊愕抬头,捧着册子的手不禁发抖。 “三日太短……我已竭力……有些地方还得改……改……”说着话,人已偏侧下倒,倒在冰冷地面,挣扎着痉挛几下,便没了动静。 “喂?喂!你怎么了?!”曹峰心中一抖赶紧俯身去看,只见那人双手深按腹间,脸色白得透明,柳眉轻蹙,双眸紧闭,眼下黯沉发着青黑,唇角还隐隐带着暗红。“醒醒!醒醒啊!别急别急!我这就带你去找水堂之人!” 曹峰力气并非很大,只是冷青翼单薄身子,着实太轻,二人离开,独留一本册子摊于石桌之上,被风吹过,一页页翻着。 按条按款,有理有据,章节细致,有轻有重,前后毫无矛盾,字句无一疏漏,既合冥城固有传统,又不乏现实情状…… 且不说三日,即便是三十日,他曹峰也写不出此册一半! 第一百五十一回:泾渭不分 [重涟堂主,他如何了?这三日似乎恢复得很慢……] [新伤太重,旧伤一直不曾好好处理,全凭武功底子扛到今日,未死已算大幸,又怎会转瞬即好?] [……是,是么……] [不过,伤重则医,好好调理,假以时日,亦可恢复如初。] [多谢堂主……另外,还有一事,关于小昕……] [……] [堂主?] [那孩子,血凝气短,脏器皆衰,发色先枯,继而全身,我已尽力,却无能为力。] [……怎么会?昨日我见他,还好得很,只是有些累,说话还很有精……] [小昕不许我告诉别人!不过城主说,若你问起,便直说……算了,天道轮转,有些事可以挽回,有些事则不能。] [……] [你替他守着秘密,城主既信得过你,我当无话可说。那孩子最后想要留下笑容……我们能做的已不多。] [……堂主,在下明白。] [你也要注意身子,脸色差得很。] [嗯,知道了。] ****** “太过分了!难道不知道他什么情况吗?!看起来没有外伤,但其实大病初愈,尚未透彻!之前火药,虽被护了周全,但冲击撞击亦不可能避免,内虚如此厉害了,你竟还刁难于他!三天两夜不合眼,还要费心照顾莫大哥!你,你,你何以如此恶毒?!”薛语昕拍桌子瞪眼,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暴打一顿。 “……”曹峰低头不语,心中想着那本册子,敬佩之感已然而生,侧目看向一旁床上昏睡之人,分明孱弱,却又莫名霸气,那一刻震得他瞠目结舌。 “冷大哥也真是,就由着你折腾!什么也不说!说了我自会帮他们的!什么银钱,我这里有许多都用不到呢!”薛语昕也转头看向冷青翼,皱眉抱怨,只觉太不爱惜自己,又折腾到吐血这样危险地步,若不是曹峰将他及时送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冥城有规矩……”曹峰弱弱提醒,抬头看薛语昕横眉冷目,便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 “规矩也有例外!这二人有伤有病,怎地自食其力?!冥城何时这般冷血不讲道理?!”薛语昕只觉火气又噌噌冒起,冷青翼身子弱,本就应当休养调理,最忌讳什么,他就给做什么,怎能不气。 “规矩就是规矩……”曹峰略显小声地顶了一句,作为火堂之人,自是职责在身,“事实上,他们确实也自食其力了……” “你……”薛语昕还想发作,却觉当真无话可说,曹峰所言不假,这三日冷青翼靠着自己辛苦努力过活,不靠别人……只是太伤身子,就是胡来。 “唔……”争执间,冷青翼幽幽醒来,眼前模模糊糊不清,身子很重,腹内还在抽绞,喉间也还是梗着什么浓稠,难受地动了动,按着腹间便要起来。 “你干什么?!” 薛语昕和曹峰几乎异口同声,同时奔到床边,想要扶住那个摇摇欲坠之人,对望一眼,曹峰不觉尴尬,赶紧放下抬起的手,向后退了几步,立于一边。 “还折腾呢?!现在都什么样子了?!内里损耗过巨,胃肠痉挛过激,反复呕吐已损腑壁,都吐血了你知不知道?!”薛语昕呵斥着,声音大的,几乎就要掀翻了屋顶。 “……”冷青翼看着激动的薛语昕微微顿了顿,随即笑问道:“你们……可安排了人……顾着莫无?” “……”二人皆是一呆,左右忙着照看冷青翼,完全把莫无给忘了。 “所以,真的忘了?”冷青翼还是努力支撑起了身子,坐于床上喘息,看着两人茫然神情,自是知晓答案,“不过,安排了也无用……喂药这种事……” 生生吞下“只能我来”四个字,低咳掩去窘迫,脑中反复双唇交叠迤逦画面,心道怎好这般轻挑,一不小心,说出此等话来。 “喂药如何?”谁料曹峰一脸呆样,却是耿直性子,打破沙锅问到底是常事,不弄明因果不罢休是习惯。 “咳咳……咳咳咳……嗯……”冷青翼继续遮掩,甚至弯腰窝起了身子,脸颊已红,当真狼狈。 “怎么了?又疼了?快躺回去!莫大哥那边,我找水堂的人过去。”薛语昕不知那么许多,只当冷青翼勉强又惹伤痛,一步上前挡住曹峰目光,扶着冷青翼,要他躺下。 “小昕……”少年的身子也是瘦削,扶着自己的双臂,带着温柔暖意,冷青翼心头滑过一丝悲伤,转而微微阖眼轻笑,推开躺下意愿,“他见不到我,万一做出惊人之举,可如何好?” “……”薛语昕一愣,想着莫无性子,真保不准拼了命下床来寻人,“可是你这样,也不行啊,再不好好休息,还会像今日这般昏倒的。” “我回去就睡,小昕放心。”冷青翼看着薛语昕一双透亮的眼,抬手揉了揉那一头灰白短发,“曹峰交代之事我已做完,看着是件大事,所挣银钱,应是够我与莫无歇一阵子了。” “冷大哥……”薛语昕瞥了一眼身后的曹峰,微微向着冷青翼又靠近了些,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心火堂之人,都不是善茬。” “……”冷青翼看着倏然凑近、满脸关怀之人,默然而笑,忽地展开双臂将薛语昕抱住,在其耳边说道:“臭小孩,你还是先顾好水堂这摊子事吧,瞎操什么大人的心……” “……”温暖的怀抱,让薛语昕不禁又忆起至亲之人,不觉面露温柔,唇带笑意,人生不长,倒也知足常乐。 一旁被忽视之人,正侧头望着屋外心不在焉,始终记挂着那书册,当时情急,只放在了石桌上,可千万别…… 很多时候,越担心之事,往往越会发生。 水堂人手不足,薛语昕已是耽搁一阵,自是无暇送冷青翼回去,谁人带来,谁人送走。曹峰扶着冷青翼,三步一歇地向火堂走去。自冷青翼昏倒到此时,一番前后折腾,已是过去一夜,如今曙光刚现,天际微微发白,人们大约已醒,那本册子…… 曹峰凝眉咬唇,不觉加快了脚步,冷青翼微微有些跟不上,脚跟袢着脚尖,几次差点摔倒,幸亏曹峰撑着,虽未摔下,却是压着腹间,疼出一身冷汗。 “对不起,我走得太快了,实因我担心那本书册,你不知火堂有些武夫,粗鄙鲁莽,弄不好毁了那书册,岂不暴殄天物,累你白白辛苦……”曹峰一直叨叨解释,那着急担心模样,仿若那书册是其自己许多心血而成。 “唔……”冷青翼想说册中内容,他皆已入脑入心,便是毁了,也能很快复写出来,奈何刚一张口,便是低吟,余下话语统统淹没在疼痛里。 如此火急火燎竭力赶回火堂,远远便见几人堵在堂口,高壮身影,孔武有力模样。 “哟,曹峰,这么快就弃暗投明了?亏得堂主生前对你赞赏有加,你那良心可是被野狗食之?!”最先开口说话者乃为首之人,健硕肌肉,高大身材,有刀疤自眉角落到眼下,可见刀尖舔血,活着不易。 “孙放……你们,想做什么?!”曹峰停下脚步,不觉微颤,甚至后退一步,显出了恐惧。 如今火堂势力,一分为二。一者对前堂主颇有微词,其反叛行径,多为不耻,积极筹划再立堂主之事;而另一者则相反,拥护前堂主,说其反叛行径暗藏冤情,若不沉冤得雪,绝不重立堂主。如此,曹峰属于前者,而孙放及其身后之人,则属于后者。 二者见面,加之冷青翼微妙身份,哪里还有好事。 “看看,这是何物?” 曹峰最担心之事,还是发生。孙放拿出书册在众人面前抖了抖,随即满脸得意,翻页撕纸,毫不客气,宣纸柔软,搓揉则皱,片片碎落,字字句句,分崩离析。 “不!不要!还给我!!”曹峰看得双眼通红,几乎是什么也想不了,便松了对冷青翼的扶持,不管不顾冲上前去! “别……别去……嗯……”冷青翼踉跄几下方才站稳,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本是城主之责,你竟交予旁人!你这个叛徒!狼心狗肺!今日我便替堂主教训教训你!”孙放其人,武功平平,却是力大无穷,堂中主施刑罚,审讯犯人。曹峰冲到其面前,抬手便去抢那书册,孙放高大,手一抬,曹峰跃之不及,身形偏差,倒似跳梁小丑,自不量力。一句教训,孙放身后几人皆动,一个耳光便将曹峰放倒在地,随即围作一团,拳打脚踢,只听得放肆笑声与那苦苦哀求。 “……”冷青翼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环顾四周,时辰尚早无人,若是莽然过去,帮不上忙救不了人不说,大约还是自找苦头! “停!”孙放见打了一阵,出声叫停,几步上前,站立身姿,居高临下,手中哗哗作响,碎纸如雪,纷纷落在曹峰脸上身上。 “不……不要……还给我……”曹峰趴伏地面,动弹不得,鼻青脸肿,口吐血沫,却是竭力睁着一双眼,模糊中看着那越来越薄的书册,下意识伸出手,还欲去抢夺,去保护。 并非为了冷青翼,而是为了火堂。 “曹峰,你一直与我作对,我早已烦你!今日给你个教训!好自为之!” 啪得一声,书册落地,只余首尾,内里除了一页页撕扯痕迹,空空如也。 曹峰来不及懊恼,只见眼前黑布靴子抬起,转而迈向冷青翼! 第一百五十二回:静极思动 “别……不要……唔……”想要阻止的声音,终结在狠狠一脚之下,曹峰蜷起身子,吃力喘息,呕出了什么并不清楚,只知什么也做不了,当真无能。 “……”冷青翼看着走来之人,戒备地向后退了几步,眸子里一片冷光。 对于来者并不甚了解,不过方才种种已是不必多说,如今全身而退,几不可能,不知如何法子,可将损伤减至最少。 “若未记错,新法虽未出,但仍有旧法。”努力稳住心神,抑住疼痛,慢慢直起腰身,凛然相望,“冥城有规,杀人者偿命,伤人者重罚,加之火堂知法犯法,根本罪加一等!” “哦?看来真是不得了,短短几日,便知道了这么多……”孙放并未停下脚步,脸上笑容狰狞,似是没有半点畏惧,直走到冷青翼面前,高大身躯遮挡身后日光,俯视之相,更加阴森,“小子,多管什么闲事?火堂是什么地方?容得你造次?!” “呃……” 胸前衣襟被一把抓起,巨力之下,孙放轻而易举便将冷青翼拎了起来。双脚离了地面,颈间受制,窒息感瞬时而来,冷青翼双手下意识抓住孙放粗壮手臂,奈何半点挣扎力气也没有。 “爷才是下一任堂主!像你们这些无用之人,只配给爷舔舔靴子!哈哈哈,把人给我带出来!” 羞辱之言,难听笑声,都不及最后一句来得凶残。 那一瞬,冷青翼愣然望向火堂堂口,心口擂动如鼓,宛若心疾发作。 先是出来一人,随即又是出来三人,一人一边,中间架着一人。 双脚拖曳,垂首散发,嫣红绽放于地,呼吸遏止于心。 [别动,我来喂你,你配合就成……] [我来擦,你不要动,把这些汗擦去,你会舒服点……] [乱动什么!醒了唤我就是,怎么没把你给疼死!] [都说了不能动的,身子里都乱成什么样了,还是这般不管不顾!] 莫无…… “我看他一个人躺屋子里也挺没劲的,便带他出来晒晒太阳,哈哈哈……” 你现下这般模样,我会好好记得…… “哎呀,怎么又吐血了,你们几个就不能慢点么?不知道这厮是伤者吗?哈哈……” 我连动都舍不得让你动,这些人竟让你下了床。 “咦?怎么了?哭了吗?哈哈哈,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啊?来,跪下来给爷磕几个响头,爷就让你带他回屋……” [肋骨断裂在所难免……] [内腑受到强力冲撞,破损出血……] [手脚骨头本就有未愈裂痕,如今再伤……] [发热呕吐都是正常反应……] 莫无…… 原本抓着孙放手臂的双手,垂落在身侧,头低下,额际碎发遮面,不再望向堂口那无声隐忍,呕血之人。 咸涩滑落唇角,唇角勾起。 [有些事可以挽回,有些事则不能。] 是啊,太多无能为力之事,像是小越,像是小鸢,像是小昕…… 还会,有谁? 莫无,你说,我是不是太过懦弱?是不是太容易原谅那些有过之人? 不恨?苦衷?难言之隐? 哼……不要笑死人了。 “孙放……”缓缓抬起头,窒息之感、翻绞之痛已全然不知,苍白脸上,绽放着绝色笑容,一双眸子却是冷,冷得钻心,“原先,火堂堂主之位……我未放在眼里……不过,此刻倒觉得……有意思得很……想来坐着看看……” “你说什么……意识不清开始说胡话了吗!”孙放心中一瑟,瞳光一收,手臂用力晃着,晃得冷青翼无力东倒西歪,宛如断线木偶。 “哼呵呵……听不懂么……你最好活久一点……趴在地上……给我舔靴子……呵呵……比起抽筋剥皮……骨肉丝丝分离……舔靴子……未免太过简单……”低沉的笑,冷青翼努力吞咽着喉间的翻涌,脸色更白一分,眸光却是更加锐利,伴随着鬼魅笑容的话语,令人不寒而栗。 “你!”一直耀武扬威的孙放何时在人前这般狼狈,浑身直抖,连话都说不利索。 最可恨之处,对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他最为不耻的病弱书生! 心中一紧,目光一狠,手臂一抬,将手中之人,猛然向下摔去! “不——!” 伴随着曹峰的大呼,砰然一声,冷青翼被重重掼在地上,随着地面的震动,瘦削身子难耐地向上挺了挺,随即一陷,被一脚踩住,无情碾压。 力道,却不如看上去、想象中那般重。 “嘁……”似是早已料到,冷青翼再笑,吐出口中浓稠腥甜,一双眸子,无畏无惧,看着孙放,仍旧锐利异常,“今日所有……将进新法……依法而办……咳咳……孙放……生不如死的滋味……呵呵……最多十日……可别着急……” “信不信我马上杀了你!”孙放咬牙切齿,脚下欲要用力,却又不敢,表面凶煞,心中其实窝囊无比。 “……不信。”冷青翼笑容更加璀璨刺目,转首偏望,再说一句:“你当着他面……这般对我……” 自寻死路。 话语未落,孙放只觉后心剧痛,身子腾然而飞,直撞到砖墙,方才落地,哼哼然,起不了身,莫名其妙去看,只看到莫无在冷青翼身侧轰然倒下模样。再看立于堂口自己手下,先前架着莫无的二人倒着,其余人皆是张着口,说不出话。 “就知道……你默不作声……定是……在蓄积力量……”冷青翼动弹不得,眸中冷光已散,唇角带血带笑,“你我……大约皆要惹怒水堂……乱中……还在添乱……呵呵……” “咳呃……伤……得……咳咳……如……何……”莫无也动弹不得,吃力的字字句句,随着汩汩鲜红溢出唇角,眸中肃杀也散,渐渐光影不清,却不肯昏去,只因危机未除。 如此身子,竟是动了武。 或许,当真逼急了,如此身子,还能杀得人。 “莫无……”冷青翼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将头顶着莫无额际,轻轻蹭了蹭,“我……不会放过他们……不会……” “……”莫无似是已听不清,身体剧烈痉挛着,伴随着震动,眼前鲜红酴醾,宛若无止无尽,却是死死抠着地面,浑身紧绷,即便历经地狱之苦,也不愿散开最后神识。 “……这次……是我不好……” 被人硬从床上拖起的那份狼狈,与这般顶天立地、傲然卓绝之人,如何相配…… “……莫无,再不会了。” 轻轻话语,宛如呢喃,带着笑,流着泪。 “今后……唯有我们欺负别人……” 最后的仁慈隐忍碎去,景阳也好,肖奕也罢,或者是这些形形色色的杂碎。 “就这么,决定了……” 听得到的,听不到的,在风中起起落落,不见了踪影。 先发制人,再不留情面;睚眦必报,再不懂心软。 “还愣着做什么?!出了人命!你们谁担待得起!!”看到这样的二人,曹峰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声大吼,震响了天地。 众人如梦初醒,本就孙放一人横行,手下不过狐假虎威,如此孙放倒地不起,谁还有胆子胡来,赶紧四散,有的扶着孙放离去,有的去找水堂救命。 “没事了……冷公子,莫公子……你们再忍忍,坚持住……”曹峰连滚带爬来到两人身侧,人散去时,莫无便彻底昏去,冷青翼仍是兀自强撑,一手握着莫无的手,一手斜搭在莫无脉上,默默数着。 “冷公子……你这般激怒孙放,万一……”曹峰想起先前,后怕之余,心中五味杂陈,既是佩服冷青翼不畏恶霸胆量,又觉得冷青翼不自量力未免胡来,“万一那厮真的狠下杀手……” “不会……”冷青翼迷离的眸子微微半阖,淡淡笑起,“若敢杀……早先……你已死……” 勇者,有谋。 冥城,岂是胡作非为之地?仗着火堂失律,城主重伤,冥城微乱,做些小小动作已是了不得,谁人有胆,敢下杀手?律法规矩条条款款,别人不懂,他孙放怎会不知?说来也亏得先前三日煎熬,熟读冥城过往旧则,了解许多,这才心中笃定,纸糊之虎,不足为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曹峰愕然无语,前后一想则通,心中岂止佩服,已是五体投地。 水堂来人,三人被小心安置。冷青翼一直死撑未昏,不愿与莫无分开医治,无奈之下,水堂内空出一屋,置两床,放二人。 冷青翼平躺于床,死掐着腹间,辗转不歇,疼痛之下,自是不能昏去,直撑到重涟来说莫无并无性命之忧,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呕出喉间残血,昏死过去。众人皆是无语,此等孱弱之人,怎好这般毅力?!惊愕之余,再看那莫无,听及火堂之人所述,如此重伤之躯,转瞬间连伤三人,又是怎般厉害可怕! 故而,众人皆叹,城主究竟从哪里带回此二人! 曹峰躺在自己屋里,纱布包裹,被打得不轻,一只眼肿得睁不开,半边脸泛着青紫,看着万分狼狈。却是不时转头去望,桌子上一堆碎纸,嘴角每每勾起,说不出来的欣喜。 此二人刚柔并济,火堂,将有革新! 第一百五十三回:千言万语 三人治疗,孙放等人关押,火堂两派之争微乱稍缓,却是同一日,冥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墨尘本就重伤,又于水堂遇袭,受伤中毒,命在旦夕,幸得温凛寻获良药,全力相救,方得转危为安,只待静心调养。 冥城之内,却是人人自危,木堂加强守卫,土堂重新数人,防外控内,却还是防不住有心者从中作梗。一时间小偷小摸、寻衅滋事、报仇抱怨、落井下石者络绎不绝。惶惶不得安宁间,众人明了,火堂一日不立新堂主,新法一日不出且贯行之,则规矩不再,敬畏心不再,久而久之,冥城不再。 冥城当家,萧墨尘,理当为最该着急之人,却不急,只在屋内养伤,风平浪静之状,众人以为其伤势过重,有心无力,其实不然。不过等待,等一人,自己相中之人,非其莫属之人。此人却勉强不得,威逼利诱不得,若非本心所愿,旁力半点办法也无。 眼下火堂,自不是好地方,放二人于堂主之屋,此举虽绝妙,却不仁义。不过“仁义”二字于萧墨尘而言,早于坐上城主之位时,便荡然无存,也无甚愧疚之感。倒是未想孙放若此胆大包天,先前曾启斌包庇甚好,种种说辞,皆说此人忠心不二,刑讯犯人也颇有一套办法,虽常日里行为有些粗鲁,只因胸中点墨太少,故而粗人一个。如今看来,曾启斌身后之人早有预谋,即便曾启斌失败,仅孙放几人,也能搅得冥城不得安宁! 好在,他遇到了莫无与冷青翼。 “城主,屋外有人要见您。”一女子,水绿儒裙,女婢打扮,缓缓行至床侧,手中端着药物,眼眸里盛着担心。 “是否冷青翼?请他进来。”萧墨尘吃力压着伤处坐起,女子赶紧来扶,放了软垫,披了外衣。萧墨尘拿过案几上药物仰首喝下,将碗递回,看着女子微微笑道:“我已无大碍,小秋毋须如此担忧。” “是,温公子交代,城主还是莫要太过操劳。”小秋接过碗来,微微颔首退下,行至门外,请了冷青翼进来,便出了屋子,关紧了门。 冷青翼进屋,步履不稳虚浮,一手垂侧默然握拳,一手不着痕迹置于腹间,脸色也是不佳,想来孙放之事不过几日,此人定是尚未好全,急急而来,萧墨尘不说,却是心知肚明。 “你倒悠哉舒坦。”床侧备了凳子,冷青翼不知行礼,直接坐于床侧,窝着身子,低低喘息,话语也多是不敬,似是半点不把床上之人当做城主。“堂主之位,我应了。” 智者相对,无需多言,言多则失,失则不智。 “……不行。”萧墨尘靠坐于床栏,微微停顿后,笑着说了句不行。 “……我不能替他做主,但眼下,我需要保他之力。”冷青翼并无多少惊讶,也是稍稍停顿,接而说道,仿若萧墨尘字字句句皆于他心中已思量一二。 火堂堂主之位,冷青翼不行。看着坚毅惊人,其实勉力而为。诚然,若非要冷青翼于堂主之位,亦不是不可而为,治理应对种种,也定然教人满意。不过,那却无异于让他吞下一粒毒药,至多五年,必定心力交瘁,暴毙于案几之前! “此事不难,我拨出暗卫全力保你们十日,待他好转,你说服于他。”萧墨尘脸上波澜不惊,实则心中欢喜,其人心思通透,极智一身,利弊权衡有张有弛,此等精兵良将,竟是来了冥城。 “除此之外,你尚需应我一事,也算对得起我们一声不吭替你做了众矢之的。”冷青翼此番而来,不过就为一个承诺,如今心中宽舒,便行睚眦必报之事。 “……”萧墨尘微愣,随即笑起,看来不知何事触动,眼前之人,静极思动,“呵呵,说来听听。” “一年之内每一日,我要京城内景阳王爷动向,去了何处,接触何人,安排何事……一举一动,皆要。”冷青翼微微眯起眼睛,扬起一道柳眉,“于冥城而言,这点事并不难,不过那惊天要价,我是分文不会支予,权当城主占了便宜,也得吃些苦头。” “呵呵,冷公子所言,对极。”萧墨尘沉眸流转,心中又喜,此人心性有变,却是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若为百胜者,先发制人。 ****** “我回来了,多谢小昕替我守着,如何?可有醒来……” 本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却忽然遭物触动,一圈一圈,荡开涟漪。 身子很重,半点动弹不得,宛若内腑俱裂,骨头皆断,勉强运气行武,自然反噬甚深,本元之气于各处冲撞,像是张牙舞爪,狞笑肆虐的魑魅魍魉,自内而外,就要冲将而出。 眼前光亮,星星点点,努力许久,终是微微睁开了眸子。 危机已除,屋子里十分安静,如此安静,倒显得一些压抑的细碎呻吟无比清晰。 在他偏侧头的方向,还有一张床,两床相隔十步有余,床上有软衾包裹成团,衾内有着什么,不停辗转颤抖。 “呃嗯……唔……” 闷在软衾里的呻吟,低微破碎,粗重的喘息,一下又一下,撞在心上,不禁觉得,身子里那些,哪里算得上痛…… 张了张口,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干涩喉咙里,涌将上来的,全是腥气。赶紧闭了嘴,下意识吞咽,却是已来不及,湿热顺着唇角滑过耳侧,落入枕中,不愿那人看到,却是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无。 “唔……呃……” 窒闷低吟,断断续续不知持续多久,他一直撑着,心高悬于头顶,哪能昏去。 这般默默听着,跟着那人起起落落,清清楚楚每个发音,只有隐忍不住溢出口角的呻吟,并无一声,喊疼。 直到,那个声音终于散去,软衾掀开,那人缓缓挪动身子,虽是看不真切,却也知定如落水之人,浑身汗湿,脸色如何,已不用想。 “莫无……吵到你了,呵呵……不过还好未醒……” 阖上了眸子,假装昏睡未醒,那人这般庆幸,究竟庆幸什么。 “你不必担心,我好得很……” “你要快点好起来,还要靠你养我,好让我养尊处优……” “我照顾你,每一日都记了账的,你好了要还的……” “嘿嘿,等你好了,我定要睡个三日三夜,任谁也叫不起来……” 软布,轻轻擦拭唇边涌出的血污,那人做着这样动作,然后笑着,说着这些话语。 忍着胸腔里翻滚的酸涩,依旧没有睁眼,那人想要掩饰狼狈,他不揭穿。 昏昏沉沉间,复又睡去,睁眼闭眼间,那人不曾离去。 或者在床侧趴伏睡去。 或者在桌边提笔而书。 或者在门口与人说着什么。 或者躲在软衾里独自隐忍…… 什么也未说,看在眼里,记于心间,如此很快过了十日。 “你别动,我来擦就好。” 温湿的软布擦拭在身上,消去那些汗渍黏意,高热炙烤之中,带来几许清凉。那人向前探着身子,乌发垂于肩膀,露出优美颈项,精致侧脸苍白,长卷睫毛轻颤,手下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宛如眼前便是那稀世珍宝,半点不舍,只怕碰碎。 淡淡清香浮于鼻间,掩住了所有令人厌烦的腥气,伴随着若有似无的温柔碰触,袒露在软布下的腹部匀称肌理渐渐收紧,下腹更是无意识地紧绷如磐石,身子里,内腑百般不满如此反应,欢脱抽绞使劲痉挛,疼痛滔天,却是当真活该。 “唔……青……” “嗯?怎么了?!你说什么……唔……” 短促的吸气,低弱的声音,张着口却低若蚊吟,那人果然中计,俯身而来细听,越来越近,近到咫尺之间。好不容易抽得一丝力气,微抬起头,吻上那人柔软唇瓣,那人虽惊,却也遂了他的憋闷情怀,不曾放开,继而沉迷,甜蜜之间,终是没了苦涩药味。 疼痛又算得什么,比起这一刻两两唇齿相依。 “莫无,等你好了,便做火堂堂主可好……”依依不舍地分开拥吻,冷青翼见莫无精神稍好,觉得时机不错,便略显不安地问道。 越是懂得莫无,便就越是不舍得。 无拘无束,孑然一身,逍遥自在,恣意情仇,这般冷冽淡泊,遗世独立之人。 怎么看,皆与那名号权势格格不入,毫不相干。 冷青翼微微垂首,心中不觉有些自嘲。十日里,做了许许多多事,排除万难,费心筹备,只待此人点头,便可轻而易举登上堂主之位,毫无后顾之忧。可到了节骨眼儿上,却不禁退缩,心中到底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又怎能说服于人。 “莫无,我……” “好。” 莫无说得自然而然,铿锵有力,半点没有为难,丝毫不见犹豫,堵住了冷青翼千千万万话语,梗在喉间,上不上下不下,只能傻子般抬了头,睁了眸子,看人一张俊颜,带着宠溺。 “你不可再瘦下去。”杀手轻轻笑起,身子虽还不能动弹,手已可以微抬,摸着瘦弱男子突兀腕骨,细细摩挲,“何人看得下去……” 话音未落,门自外砰然而开,闯入之人气息喘喘,面露苍白。 “不好了!冷公子,大事不好了!” 第一百五十四回:螳螂捕蝉 闯入者,乃一火堂小厮,面露恐惧,满头大汗。 气氛陡然凝结,二人不自觉瞬时绷紧了身子,面上虽是维持镇定,心口已然上悬。事发突然,毫无准备,且看随机而变,斟酌而行。 “乱了!都乱了!城主失踪了!火堂几个恶人说要当城主!其他堂主不应,他们就放了关在地牢里的所有犯人!天呐,虽有暗卫,可孙监头不知着了什么邪,像疯子一样!许多人都去木堂避难了,你们……啊——” 哆哆嗦嗦话未说完,只见身后光影一暗,那小厮身子便飞了起来,直撞到屋角墙壁,摔落地面,再不动弹。 异变一而再,再而三。 二人看向门口之人,背光而立,高大健壮,衣衫褴褛,脚步僵伐,浑身染血,目光呆滞,若说是几日前大放厥词的孙放,当真不像,仿佛失了魂、落了魄,不过一副皮囊。 果真,像疯子一样。 冷青翼下意识按上腹间,那里淤青未散,当日一脚虽是不重,但也不轻,十几日淤青依旧盘踞不去;莫无下意识眯起了眼,眸中冷冽如刀,杀气腾然而起,奈何重伤在身,无法行动自如。 眼见失了理智之人,直冲进来,双目赤红,口角流涎,张牙舞爪之姿,狰狞惊悚。 如此危急关头,冷青翼倏忽回首相望,望莫无,浅浅一笑,似是道尽万千心意。 莫无黑眸一沉,伸手欲握其臂,却未能握住。 “孙放!怎地这般难看!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呼喝间,冷青翼起身站立,毅然决然,身前不过一张木桌为护,孙放无神双目一瞠,似是对激烈话语略有反应,紧盯挑衅之人,直扑而来! 万般不得已,便取最有利之法,二人如今不敌,便……舍生取义。 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冷青翼借着几分冷静观察,仗着孙放脚步不稳毫无章法,围桌而绕,虚虚实实间倒也讨得一点便宜。桌椅早已东倒西歪,桌上茶具纷纷摔落地面,孙放几次未能如愿以偿,忽然仰天一声大吼,桌子应声而碎,碎木四射,擦伤了冷青翼的手臂,却是借着如此发狂,侥幸捉了空挡,闯到了门外。 “孙放!来啊!有本事就来抓我!”门外日光明亮,屋内阴冷暗沉,冷青翼立于两者交接之处,额际碎发已然汗湿,白衣染灰,左臂染红,也显狼狈,却依旧叫嚣挑衅,心思百转千回间,不知思量了什么。 “杀了你们……杀了……杀……”孙放目无焦距,循声而去,并非选择,而似出于本能。 一者逃,一者追,一者半点武功不懂,一者万千力量于身,看着惊心动魄,令人担心不已。奔逃间,冷青翼身子阵阵发软,头晕目眩,胃腹里又似刀割剑绞,脚下一个不稳,继而摔倒,只能眼睁睁看着孙放雷霆万钧的一拳直朝面目挥来! 相较而言,屋子里极其安静,分明一人仰躺于床,一人趴伏于墙角,却宛若无人。 时过三刻,无人进门,亦无人出声,墙角趴伏之人满心疑惑,再等一刻,再等不了。几下便起了身,哪有半点受伤痕迹,脚下轻点,又哪似小厮无能。绕过地上碎片,行至床侧,只见莫无脸色煞白,锋眉紧皱,双目闭起,唇角有血,想来大约先前冷青翼奋不顾身,自个儿却无能为力,心急之下岔了气,吐了血,这才昏迷不醒。 摸出怀中早已备好短刀,二话不说,举刀便要直没床上之人心口,却在锋利刀尖触及衣物的当口,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 莫无瞬时暴睁双眼,似是蛰伏已久,虚掩杀气铺天盖地直压人心,不过转眼之间,出手如电! 那小厮惊得睁眼张嘴,却是再也动弹不得分毫,穴位受制,僵于杀人姿态,丑恶无比。 “咳咳……”莫无轻咳几声,唇角又泛血沫,重伤不假,却也不可小觑。 屋外适时涌进几人,皆是暗卫模样,轻易制住那小厮,五花大绑,便要捉去。审问自不是莫无之事,种种阴谋,也不关心,若说惦念,唯有一事。 “冷青翼如何?!”撑坐起身,并非奇迹,方才四刻等待,已趁机吞下药物。 药物为何? 自重涟处讨得,药名“昙花一现”,药如其名,倒也不是首次服用,想来那日在红釉小筑,亦是这般,偷了红姑姑之药,只为见得那人平安。 “应是无碍,城主派了许多暗卫护……”暗卫话未答完,床上之人已然穿了外衣,夺门而出,那般身姿卓绝,全然不顾后果模样。 那小厮动不得,说不得,便连下颚也被暗卫卸去,死也成奢望。 计中之计,还是反遭人算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终究低估冥城,不懂得莫无冷青翼。 事成有因。 原来,莫无养伤期间,冷青翼絮絮叨叨,无一事相瞒,冥城种种,火堂种种,阴谋种种,计策种种…… 与萧墨尘相约,为求日后久安,如今甘心为饵,以不变应万变。二人若为火堂之主,暗中有心之人欲以火堂为源毁冥城之策,必然不通,故而早晚有所行动。 虽说不变应变,但也不可坐以待毙。 冷青翼缠着莫无讨要了一些步伐技巧,日日晨起早练,虽是辛苦,却颇有成效,转而又缠着薛语昕钻研机巧,异想天开之下,琢磨着护身防身之物,渐渐也有了些小成。 莫无什么也没说,只将冷青翼种种而为刻印于心。那人眼底遮掩不住的疲倦,那人避重就轻未说的逞强,那人不知不觉就睡去的孱弱,那人谈笑间隐隐散不去的忧心…… 莫无选择沉默,不闻也不问,只是趁着间隙,瞒着冷青翼,讨了药物。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用,此药伤身。] 赠药当时,重涟言辞灼灼,目露担忧,此事不好说利与弊,只得说此场冥城之乱,若要平定,自要有些人赋予代价。 万不得已? 于莫无而言,没有什么万不得已,只有百密一疏之间赌不起的万一。 药效之下,伤痛暂时不觉,行将不远,便见众人拼斗。孙放浑身是伤,鲜血随着动作洒落一地,所站之处,已汇集成泊,却依旧不知疼痛疲惫,如鬼如魔,胡乱挥舞双臂,毫无章法,口中喃喃不知何物。事后方知,此番诡异行径,与多年前城主一家遭遇相似——尸毒。 莫无管不得许多,众人之中,竟是没有冷青翼! “冷青翼何在?!”一步跃入战局,却不帮手,拉了一人相问,目露凶狠。 “不知何处突袭一人,捉了冷公子,已有人去追!”那人如实而答,顺手指了方向。 莫无早已心急如焚,奋力直追,一路追逐痕迹未消,顺着脚步脚印,起起落落间,竟是出了冥城! 越追越急,那速度已是出神入化,哪里还有顾忌,不知多久,追逐痕迹渐入不远处树林,地上偶有尸体,看着穿着打扮,应是冥城暗卫!再往里追,渐闻人声,悉悉索索不清楚,但人数不少。脚尖轻点,几个鹞子翻身,攀树而上,极目而望,见不远地方,不少于三十人,各个普通装束,与五六个暗卫纠缠,虽是武功大约不及,却胜在人多,暗卫渐渐不敌。 终是见得冷青翼,一袭纯白,被人扛在肩上,虽看不清状况,但应是未死。 那人见甩了暗卫,便继续向林子深处前行,身形颇快,并非一般江湖宵小。 莫无哪里还能忍得了,肝胆俱裂,几步踏飞,就算一步千里,亦然不够! 莫无速度,天下本就无人能及,加之心中所向,几乎脚不触地,不过须臾转眼,已是紧追那人之后,距离仍在不断缩短,并不畏惧被人发现,只怕来不及! 那人见又有人追,先是以为冥城暗卫,渐渐便觉不对,杀气笼罩,速度惊人,自己远远不及,眼见便要被追上,心中倒是灵活,既是跑不过,索性以静制动!倏然转身,肩臂同时用些巧劲,肩上之人便转了姿势,被钳制于身前,挟持之姿已成,便渐渐站定不动了。 冷青翼先前被人掌劈后颈,昏厥过去,不过这人一路奔走,几番厮杀,扛人姿态,东摇西晃,上下颠簸,皆是肩膀顶着胃腹腰间,常人都吃不消,更何况冷青翼本就胃腹最为孱弱,如此一来二回,早已疼醒,翻搅恶心间,也吐了些秽物在这人身上。 如今忽然转了姿势,头晕目眩不说,身体里翻江倒海,面色发白,腿脚发软,若不是被钳制着,早已倒于地上。 “……”莫无也随之停了下来,相隔不及百步,眯眼盯着一抹冷光横在冷青翼颈间。 “你是莫无?”那人停下看清,一眼便也认出,自有几分道行,面上虽是镇定,心里却有些打鼓。 既知是莫无,又怎不知种种传闻。 “……”冷青翼一愣,打起精神去看,当真……是莫无。 卓然而立,挺拔坚毅,面露肃杀,蓄势待发,不见半分颓势,哪有重伤之态? 不过一个疑惑,心中便已得解,如此唯一法,自己也曾于皇城之中用过。 “放开他。”冷漠之中,暗含滔天怒气,莫无继续向前,不看冷青翼,只看那挟持之人双眼。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他!”下意识随着莫无前进而后退,手中匕首又紧了紧,贴着冷青翼颈间,已出血丝。 第一百五十五回:黄雀在后 “……”莫无停了脚步,无论面上多么冷淡,终是停了脚步。 “哼哼,知道怕了?!”那人见莫无停下,知道二人间情深意重,传闻不假,心中大喜,不禁略显得意,得寸进尺,“立刻自断一臂!否则休怪刀剑不长眼!” 匕首依旧没有撤离,殷红斑斑点点,似是毫不在乎禁锢之人生死,叫嚣得意,却也未放松警惕,莫无其人,名声在外,杀人不眨眼,挥刀不留情,疏忽间也许便是阎王殿。 “……” 沉默无声,唯有风过无痕。 本该出言相阻,或焦急,或担心的冷青翼,却只是皱眉看着莫无,心中盘旋之事,并非颈间利器,也非胁迫对峙,而是那药,那伤,那不顾一切的后果。 本该有所作为,或不顾自身死活,或不顾对方死活的莫无,却不动如山,黑眸沉凝,望着冷青翼,似有万事万物,又似空无一事。 “还愣着干嘛!赶紧!你以为我不敢杀他?!”沉默中,叫嚣又起,手中力道再加,锋利磨在柔嫩皮肤之上,血丝更甚。 “你来不及。” 冰冷刺骨之声在风中飘散,落于耳畔,直教人心惊胆寒,那人心中只是一个转念:敢还是不敢?能还是不能?来不及是何意?三个问题只是匆匆闪过脑海,眼前陡然一暗,手中匕首下意识横拉,割断咽喉血脉,却是再动不得分毫! 方才一番沉默,莫无立于地,表面不动,内里却已滔天,气自丹田而起,蔓延至四肢而聚,药效之下,断骨内腑不知疼痛,暴然之力蓄势待发于手脚,隐于风平浪静之下,只待时机! 三人贴得如此近。 锋利已稳稳握在莫无掌内,不会再有任何伤害,那人宛如见了鬼一般,看着眼前高出半个头的莫无,心中大惑:如何栖身而来?如何握住匕首?之后……又是如何? “走好。” 淡漠声音似是一声叹息,随即眼前上下颠倒,鲜红之后是幽黑阴森的无底深渊,惹了不该惹的人,明知不可疏忽大意,却还是莫名其妙,一命呜呼于杀手刀下。 说来话长,其实一切不过转眼。 冷青翼白衣之上难免沾染污迹,微微仰首而望,对上一双微愠眸子,心底一虚,瞥开了眼,不敢再看。身首异处之人,倒于血泊之中,莫无已在冷青翼身侧,冷青翼已在莫无怀里,胃腹之间的叫嚣,被温暖稍稍抚平,一切危机似解,二人却是无言。 莫无浑身紧绷,杀气不减,四周虽静,但武者已感不同气息围绕。若说先前半点不察,终是泄了对峙间,故作镇定之下,常人般心乱如麻。 冷青翼也是四下而望,紧绷心弦,似是早已料到,不会这般简单。袖口微掩,掩住袖中机巧,一切皆有计划,只是事端种种,怎可全然而控。 啪啪啪- 随着掌声,暗处走出一人,随即又是许多人,各人手拿短弩,涌围成圈,天罗地网一般,黄雀在后之状。 半张面具遮了容颜,傲然身段丝毫未变,唇角带笑,冷笑,嘲笑,得意之笑。 “二位许久不见,可好?”肖奕阴阳怪气,瞥了眼地上惨死之人,满目不屑,转而看向二人,自是不会靠得太近,“我过得不好呢,一直想着看你俩惨死模样,白日想,夜里也想,想得连觉也睡不安稳,不过,今夜大约会做个好梦,终是如愿以偿了,呵呵呵。” “……肖奕,当真是你。”如此死局,冷青翼却宛如松了口气,淡然笑起。 莫无一声不吭,甚至于危机之中,稍稍松开了怀抱。环顾四周,若是箭弩连发,除了被扎成刺猬,再无二种结果,是人,并非神仙。 “我未如你所愿而死,是否扫了兴?你对我所做一切!让我失去所有!我真是永生难忘!”肖奕咬牙切齿,面露激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肖奕原本平步青云,却因眼前之人化为南柯一梦,如今隐姓埋名,整日活在暗里,怎能不恨?! “确实扫兴,如你这般宵小,竟是让我费心算计两次,如何能不扫兴?”冷青翼微微挣脱莫无怀抱,挺直了腰杆,端出几分气势,面容一换,哪里还有半点孱弱。 “呵呵,死到临头,也就耍耍嘴皮子,你当今日还能全身而退?!我见你身后之人,不过强弩之末,往日杀手如今不过一只病猫,你这般虚张声势,也不难看!”肖奕环看四周,皆是己方势力,短弩例无虚发,被围二人便是有天大本领,也是插翅难飞。 “肖奕,你当冥城之说,不过一个笑话么?”冷青翼轻笑着,拍了拍手。 隐于暗处,还有人,一共九人,人不多,却是冥城暗卫之首,取名倒也简单,自小一,到小九,各个身手不凡,与先前掩护暗卫,不可相提并论。 “冥城暗卫,当属九首,遇神神畏,遇鬼鬼愁。”冷青翼看着不同方位慢慢走出的九人,又转眼看向慌张众人,看来此番名号也是响亮,“肖奕,你可听过?” “你!怎么可能?!少在这里危言耸听!给我射!杀了他们!”肖奕当真未料一切举动,眼前之人仿佛了若指掌,哪里出了岔子?如此连环计谋,何时便被识破?! “且慢!”箭弩举起,暗卫也跃跃欲动,混战一触即发,冷青翼暴然喝止,只说关键一句:“景玉封王爷亲信何在?!可会为今日将弃棋子,与冥城为敌?!” 此话一出,众人皆止,动也不动,肖奕更是一脸煞白不解。 “放下箭弩!” 一群人,看似肖奕最大,实则不然。众人之中,有一与弩兵打扮相同之人,其貌不扬,却是姿态甚高,虚掩间未出声,如今出了声,自是显出了不同。 弩箭纷纷下垂,胜负似乎立见分晓,肖奕脸色已是难看到极点,转首望向出令之人,厉声问道:“张大人何以在此?!这与先前说好不同!” “肖奕,你难道还不明白?”先于那张大人,冷青翼倒是心情颇好一般,笑着说道:“今日,你不过一枚弃子,还是一枚颇有些用的弃子。”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张大人快杀了此人!此人诡计多端,不除必是后患无穷!”肖奕已显慌张,其实并不愚笨,前后思量也微微明白,不过垂死挣扎,不愿承认。 “九首暗卫都听他使唤,此人必为冥城要人!”张大人本名张源,乃景玉封亲密心腹,哪里会把肖奕放在眼里,如今大局已定,只剩一事要做。 “……”莫无一直不言不语,心中猜想已是昭然,望着冷青翼挺直后背,冷然脸上,看不出心中情绪。 “冷青翼!你究竟何以知晓?!我不信你有天眼!我不信我每次都败给你!”肖奕见着张源嘴脸,渐渐显出了歇斯底里,眼前仇敌,分明眨眼便会死于箭弩之下,为何又是逆转?! “我本为防景阳,暗中观其动向,却未料察觉你与景玉封鬼祟接头,我略微思量,大约明白。景阳入狱,大势已去,你便攀了别的主子,摇尾乞怜。景玉封何以看中你用你,定然要立功才行。其实也简单。火药乃朝廷之物,半月前差点移平半座山,皇上自然问责,而此事牵扯冥城火堂,也并非秘密。你与景玉封合谋,只要将景阳与冥城火堂关联一处,则欲加之罪,景阳背得冤枉,却也无力回天。至于如何关联,想来你用来用去唯有一招,便是教唆,以我入冥城之名,利用景阳不甘放手之心。”冷青翼想到这几日谋划筹备时,心中不觉感慨良多,唏嘘不已,“不难发现,挟持我之人和一路围堵冥城暗卫之人与现下这些弩兵不同,是否那些皆是景阳手下?一共三拨人马,火堂异心者胡作非为,欲除我与莫无;你骗得景阳手下抓我,是为留下景阳勾结冥城罪证;景玉封借你人马,却主要是……为了除掉你。” “除掉我?你在说什么!为何要除掉我?!我已是景玉封的人!”肖奕下意识看向张源,却只见张源惊愕地看着冷青翼,仿若冷青翼一语中的,猜得半点不假!“你不过一个已死之人。”冷青翼攥紧了袖中机巧,眸光尖利,已到最后关头,“景阳偷天换日,却是欺君之罪,你想,若是皇上发现,本该老早死于牢狱之中的状元郎,却又莫名其妙死于此处,会是如何震怒?你可曾想到,景玉封根本不给景阳留活路,他才是那真正黄雀,只等坐收渔翁之利!” “……”肖奕彻底傻了,他已看到张源缓缓抬起了箭弩指向自己,恐惧之中,身子晃了几晃,发丝散落几缕,眼泪哗哗落下,竟是向着冷青翼哀求起来,“我不能死,我若死了,王爷会被牵连的,冷公子,你不能让王爷落得个欺君之罪,你不能这样,王爷于你有恩,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利欲熏心!我狼心狗肺!我不是人!你救救我,救救我……” 一边哀求,一边向冷青翼奔去,袖口滑下短剑握在手中,蓄满泪水的眼中,却盛着同归于尽的阴狠。 第一百五十六回:分离在即 “肖奕,结束了。” 莫无尚未动作,冷青翼已平举了手臂,砰然一声响,肖奕身子跟着一震,脚步渐渐缓下,停于半途,垂首去望,胸口赫然一个小洞,接着鲜红渐渐蔓延,在胸口怒放成花。 “呃啊……”一口鲜腥稠落于地面,肖奕双腿一软,跪跌下来,却似是不甘,支撑着没有倒下,“哈哈哈……其实冥城的内鬼是李……呃……李……唔呃……” 心心念念的,还是玉石俱焚。 肖奕,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在与景玉封、火堂频频接触之间,他一直不着痕迹、细致入微地观察,竟也发现些许旁人以为天衣无缝的蛛丝马迹。自知活不过今日,死前欲要说出真相,自不是为了帮冥城揪出内鬼,而是为了让张源等人不得不杀了冷青翼莫无灭口! 奈何箭弩太快,一支支射入他的身体,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红,再也发不出。断气之时,肖奕已是头发全散,披头遮面之下一双眼,依旧不甘地大睁着,插满了箭的身子仍是保持着跪立姿态,染了满地猩红相衬,看着异常凄厉惊悚。 狗咬狗,多行不义必自毙,张源岂非善类,又何谈心慈手软? 莫无护着冷青翼,几支射偏箭弩,皆被弯月刀劈开,暗卫们也拥护过来,围着二人,与张源众人戒备相望。 “冷公子可会为景阳王爷翻案?”张源离去前,只问了这一句,却是一针见血,直切关键。 “不会。”冷青翼吞吐间两个字,说得气定神闲,面目淡然,微带轻笑。 “如此,张源告辞。”张源抱拳以礼,又望了眼断气的肖奕,领着众人转身离去。 “你们先回。” 敌人离去,事端终结,首先说话的,是一直未说话的莫无。 “……”暗卫一言不发,却是转眼消失的干干净净。 “……”莫无松开怀抱,微微向后退去一步,与冷青翼相对相望,眸子里冷色不掩。 “莫无……”冷青翼心虚垂首,收了方才气势,压着腹间弯了腰,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未和你说的这般详尽,是怕你担心……这些事不得不做,若不了结,无止无休。” “我若不来,你是否也能全身而退?”莫无半步不动,此人这几日费心费力安排周全,虽是以身犯险,却也是为了换得今后安逸,其实无可厚非,倒显得自己此番勉强,有些多事。 “……不能。”冷青翼犹豫半刻,终是咬了牙说了实情,后退半步,看着莫无腾然间满脸怒气,不觉连话也说不利索,“那个,事发太过突然,萧墨尘失踪并非先前说好,我有些措手不及,却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 那小厮闯入时,莫无大约看得出那人身形脚步甚至下意识调息都并非普通,而冷青翼则是看到一双并不似表情话语那般慌张的眼睛,于床侧,二人双手交握,话不必多说,默契于心。与孙放周旋出屋子,冷青翼并非十全把握,只是尽力,莫无也并非放心,只那一刻无能为力。出了屋子,又遇人自颈后突袭,颠簸间,人虽恢复了意识,可胃腹被顶得翻滚难受,已无多少气力,想来若当真莫无未来,给予内力缓和,也不知面对之后种种,是否还能支撑得住。 自冥城应了冷青翼要求,日日观察景阳动向,阴差阳错现了肖奕和景玉封端倪之后,冷青翼便与萧墨尘暗自计划商量,步步为营,设局设陷,只为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以柔克刚,用四两拨千斤之法,除肖奕、败景阳、稳冥城,一举三得。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无比困难。一点点抽丝剥茧,好几个彻夜不眠,种种可能,种种应对。萧墨尘作为城主该如何,普通暗卫该如何,九首暗卫该如何,来者若确是肖奕如何,若不是又如何,指令如何发出,暗卫如何配合,突变如何应对,危机如何处理……太多太多,多到几日几夜也说不清楚。 可即便如此,还是出了许多意料之外。比如萧墨尘忽然失踪,比如孙放中了尸毒,又比如莫无讨了“昙花一现”不顾一切追来…… 这一次较量,看起来他冷青翼胜得漂亮,但其中惊险后怕,真不好说。 “你,你别不说话……我知你气我险中求胜,与虎谋皮,可是……”莫无的沉默无疑令冷青翼愈发尴尬不安,压着胃腹的手又向内探去几分,微微咬了下唇,挺了挺身子,“你可别忘了,我娘是被肖奕所害……手刃仇人,也,也是我一个心愿。” 气势还行,声音就弱了许多,冷青翼偷瞄莫无阴沉面目,却见那人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抱起,又用内力护他胃腹,点地而行。 “我不生气了。” 淡然平直的声线微微透着沙哑,冷青翼一口气尚未松完,便又听到一句: “不过,待药效过后,你也不许生气。” 未松完之气,再也松不了了,待药效过后,莫无…… “我是不会生气的。” 冷青翼常常想,还好莫无不喜多言,否则,当真是个无比可怕的家伙。 “因为,是你活该。” 可如此可怕的家伙,老天爷却慷慨地送给了他,福兮祸兮…… 自然是福兮。 ****** 莫无可怕,自然不是嘴,而是刀。 这一日,冥城真是“热闹”。先是火堂闹得沸沸扬扬,毁了几处屋子,死了许多暗卫;后萧墨尘被温凛带回,莫无立于院中,二话不说……开打! 萧墨尘似是又有新伤,莫无据说服食“昙花一现”。此二人自地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地上,不许人阻,不许人帮,刀剑乒乒乓乓,重伤之躯,皆带不出多少内力,单靠招式比拼,却也看得一干人等眼花缭乱。 于当场,最激动者有两人,一者冷青翼,一者……好像是城主先前带回来的水堂女婢。二人极力劝阻两个疯子,说了一堆道理,却奈何半点武功不会,丝毫办法没有,而会武功的温凛等人,只立于一旁,一副闲闲看戏模样。 直到二人同时倒下不起,一人伤重高热支撑不住,一人药效反噬终尝恶果。 匆匆晚到的重涟,将看戏众人骂得狗血淋头,水堂人人面黑,直说此二人可否不理不问! 预料之外,意料之中,莫无“一打”成名。 皆说,此人怎地怎地重伤之下,竟和城主打了个平手!威武自成,实力不必多说,火堂之位再无任何非议,莫无为主,冷青翼为辅。 冷青翼恍然大悟,萧墨尘比之常人先走三步,失踪不是偶然,这场打斗估计也在谋划之内! [仓促出城救她,就算落崖时,萧某也并未多想。] 莫无动手,自不为什么堂主之位,只因萧墨尘这一句话。一句并未多想,便陷冷青翼于危机之中,如此不负责任,管他是谁,都要教训! 而除了莫无,冥城之内,无人信此鬼话。 若说萧墨尘也会随性而为,做些没头没脑、不顾大局之事,真是与那日出西方说法一般滑稽可笑。 是是非非,究竟如何,情之一字,三年后终见分晓,莫无一人独胜,众人皆败,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后话不多说,眼前之话,倒真是让冷青翼想不叹气都难。 “强用内力,又动伤骨,加之药效反噬,此伤冥城人力药力不足,得去趟天山门,找我师父。” “……大约要去几日?” “至少一个月。” “……” “最多不会超过半年。” “……” 送走了重涟,冷青翼搬了凳子,挨着床侧坐下,看着莫无脸色青白,锋眉微皱,身子又是一阵颤动,唇角便染了红。冷青翼拿了床头软布拭去残污,想着那些缠绵于内里的伤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喂,我大概不能陪你同去……” “你知道的,火堂这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还有许多事,而我去天山门也帮不上忙……” “你一个人去,不要紧吧?会不会偷偷跑回来看我?嘁,千万别干这种丢人之事……” “话说回来,也就月余,过得大约也快……” “不去不行,不去会落下残疾,这次去好好把新伤旧伤给治了,不许再拖拖拉拉,随随便便敷衍了事……” “……要不,我再去问问重涟,能不能把秦前辈给请到冥城来?” “唉……” 絮絮叨叨间,冷青翼握着那人大掌,趴伏在床侧便昏昏睡去,诸事告一段落,怎地不累? 而这几日,冥城之中,最累之人,大约便是他冷青翼了。 莫无半夜醒来,又见这般情景,那人睡姿僵硬,也无遮盖,半点不会顾惜自己,教人如何放心。 “青翼……”浑身皆疼,内息虚空,腑脏翻搅,筋骨抽痛,动弹不得,只好努力发音,声音却是有气无力,沙哑低弱得不成样子。 “恩……”冷青翼又是一惊醒来,看着莫无担忧双眼,笑了笑,赶紧取了纱布沾了温水,润着那干裂嘴唇,“我有点累,所以睡着了。” “上来……”莫无挪不动身子,便示意冷青翼睡到床的里侧,“一起……睡……” “不好吧,万一我睡死了,拳打脚踢的,弄疼你……”冷青翼一边说着,一边脱着外衣,往床里侧钻,“所以先说好,弄疼了,我可不管。” 小心翼翼躺下,刻意隔开许多距离,瘦弱身子紧贴于墙,看着莫无侧脸刚毅线条,双眸一弯,笑得宛若天真孩童。 莫无见他上床,心中微微安下,剧烈疼痛折腾一番,又耗去努力聚集气力,缓缓阖了眸子,不再多说。冷青翼默默打量三刻,睡意再袭,也跟着渐渐睡去。 “我不去……天山门……” 模模糊糊间,似乎听到一句什么,却抵不过浓重睡意,再也无法反应。 第一百五十七回:涓涓细流 不去不行。 行程安排于三日后。送拜帖言明莫无伤情,等回音确定天山门情形,安排马车人手,打点一路盘缠,取径小道,绕离山路,避开官差盘查,躲去宵小叨扰,另外,萧墨尘着了重涟亲自同往,水堂暂托温凛,其间事务一一交代,种种皆需时日。 “小昕,我觉着此处似有不妥,力转于此而断……还是不对。” “……冷大哥,喝点水。” 屋外天色渐暗,冷青翼和薛语昕坐于桌边,桌上堆了许多宣纸图画,二人皆是手中拿笔,点墨于心,勾勾画画,几番讨论,却仍是没有成功。 自从决定了要去天山门,冷青翼便找了薛语昕,说是想于三日内做出可以缓减马车颠簸的机巧。薛语昕自知冷青翼担心莫无,便向重涟告了三日假,开始与其共同琢磨。二人专注无比,转眼便是一整日,期间冷青翼按点返回火堂,照看莫无换药服药,待到莫无再次沉沉昏去,便又匆匆回到水堂,扎进书堆之中,潜心而读。来来回回,像是不知疲累,画下机巧结构,每每于关键之处功亏一篑,握成团的白纸丢了一地,却也不气馁,不急躁,凝眉而思,沉溺其中,忘乎所以。 “嗯,多谢。”冷青翼接过水来,缓缓灌入口中,一双眸子仍是盯着桌上图纸,手停了,思绪却未停。 “冷大哥,你面色不大好,可是不舒服?”薛语昕担心望着冷青翼,见他喝水也是心不在焉,想来这一日饭食也定然没有好好吃,“且不说这机巧赶不赶得及,即便做成了,缓解颠簸之用也是十分有限,你却这般辛苦伤身,根本得不偿失,好生划不来!” “少一点是一点……”冷青翼放下茶盏,又翻看堆着的几本书册,“待莫无去了天山门,我多的是休息机会……别担心,我不会太胡来的。” “冷大哥!”薛语昕站起身子,抬起一手,按住冷青翼正在翻看的书册,铿锵有力地说道:“我们先吃些东西……” “我不饿……好吧,先吃点东西也好。”冷青翼想要拒绝,却是看着薛语昕决不妥协一张臭脸,便陪着笑,应了。 蛋花粥是之前便吩咐伙房备好的,吩咐了小厮,很快便端了来,还配了几碟小菜,淡淡香味散在屋子里,二人将桌上之物暂时挪开,一人一碗,缓缓吃着。 “比起姐姐做的,还是差了好多。”薛语昕三句不离姐姐的习惯,一点未变,不过此时已不觉得悲伤,而是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瞥眼望了望努力喝粥的冷青翼,不觉皱起了眉,“你……是不是胃里不舒服?别强迫……” “没事。”冷青翼打断薛语昕话语,抬首笑道:“没有很不舒服,就像你说的,只是太难吃了,待莫无离开,我亲自做给你吃,保证比这好吃许多。” “冷大哥……”薛语昕虽不是精通医术,但毕竟医者,冷青翼之言半真半假,又岂会不知,但想到此人倔强性子,劝慰再多也是白搭,便转了话题,不再纠缠于此,“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假如莫大哥真得落了残疾,成了废人,你会不会嫌弃他?” “呵呵……”冷青翼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放下手中的碗,停顿片刻,仿若思量那般假设,继而认真说道:“你莫大哥恐怕不会给我嫌弃他的机会,大约一旦知道自己成了废人,便会于我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么……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此问题。姐姐临死前,动弹不得,十分消沉,我与她说了许多,她却半句听不进去……不知冷大哥和莫大哥遇上这般问题,当是如何解决,原来,真的唯有逃避一途……”薛语昕微微叹息,这般难题,果然世人难解。 “逃避一时,有何不可?我倒乐得他离开些许时日,躲起来暗自神伤一阵,然后我再拼尽所有把他找到。”冷青翼微微眯起眼睛,其实那一日莫无在上,撑着那沉重大石之时,他便在心中想过最坏情况,不是死,而是伤了椎骨,失去自理之力。“找到之后,打晕带回家,绑于床上,每日与他斗智斗勇,呵呵,直到渐渐老了,陪着他在床上一同睡去,再不醒来……” “如此……简单?”薛语昕只觉这世间最大难题瞬间迎刃而解,冷青翼未提半句大道理,却最为简单,最为本质。 无法面对时,便给予时日逃避,逃不过牵绊时,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用最直接的每一日,去告诉那失去所有之人,所谓不离不弃,并非四字,而是一辈子。“你对莫大哥,真好……” “你怎么不想,本该残疾的废人应当是我,这般再看,到底是谁对谁好?”冷青翼脸颊微红,似是沉溺甜蜜之中,碗已放下,粥喝一半,肠胃不适,已是吃不下了,“到时辰换药了,我很快回来。” 薛语昕看着冷青翼略显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余辉之中,心中不禁庆幸。若遇那样的事,无论如何轻松,也还是悲苦,不过还好,老天有眼,这般不幸,未在二人之间发生。 ****** 重涟说,“昙花一现”反噬之力,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如今看着莫无情形还好,却也不可掉以轻心。 心一直悬着,不曾放松一刻。 放下药碗,拭去彼此唇边残渍,苦味在嘴里蔓延,引来胃里一阵阵难受,冷青翼坐在桌边窝着身子缓过,不消一刻,忽闻床上动静! “呃……”莫无猛然俯身于床边,口中秽物直呕而出,刚刚服下药物转瞬间吐个干净,干呕两声之后,竟是一大口暗红! “莫无!”冷青翼大惊,只见呕血之人,手陷小腹丹田之处,锋眉紧皱,狠命咬着牙,不知疼成怎样,汗水一层层向外冒,只一小会儿,整个人便如自水中捞出一般。 意识却是未清,一直闭着眸子,不曾睁开,冷青翼赶紧找了下人去唤重涟,等人期间能做之事不多,只不停替人擦汗,再说些或安慰或玩笑或担心或鼓励的话语……其实,口中究竟说着什么,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时过一刻,重涟赶来入得屋子,不仅一人,其身后还有温凛及几个水堂之人,器具药物皆带了来。几人围于床侧,重涟面色凝重,温凛也显严肃,诊脉之后,便寻了对策,施以银针,辅以药物,内力供给,疏通经穴……众人忙碌,不敢有所耽搁,冷青翼安静立于一旁,只紧张观望,一声不吭。 “暂时压制住了。”时过三刻,终是缓和,重涟一言,众人皆松了口气。 重涟侧首去望,冷青翼扶着桌面,直不起腰,摁压着腹间,摇摇欲坠,想来先前定是被吓得不轻。 “你怎么样?”重涟几步过去,扶了冷青翼坐下,温凛尚在给莫无续以内力,其余几人也是各自忙着收尾。 “……无碍。”冷青翼坐下,喝下半盏温茶缓了缓腹间胸口不适,轻轻摇了摇头。 “内力反噬,习武之人重伤时容易内息不稳,如今已无大碍。”重涟拉过冷青翼手臂,一边说着,一边搭脉,柳眉微蹙,“你要顾好自个儿,肠胃还虚得很,心疾也并非根治,别太过操劳。” “……”冷青翼收回手臂,掩眸不知思量何事,只见睫毛在眼底打下阴影,宛若心事重重,重涟刚想搭腔再说些什么,却听冷青翼问道:“可否劳烦堂主三件事?” ****** “嗯……冷大哥,你还没睡……”先前薛语昕困顿,冷青翼让他去床上睡会儿,一睡不知多久,如今醒来仍见冷青翼俯首桌边,提笔不停。 桌上油灯将枯,屋外微微泛白,匆匆一夜。 “嗯,别吵,我好像快成了……”冷青翼低低应了声,继续手下纸间染墨。 “……”薛语昕披了外衣,来到桌边,止了声音,默默看那一笔一画,顺着每一处关节,打通整个机巧关键! “……成了?”收笔,微僵,复又自头至尾揣摩一遍,似是当真成了…… “冷大哥,你太厉害了!”薛语昕拿过宣纸,反复又看三遍,处处精妙,无以伦比,机巧绝学,各中基本,参透甚深,如此厉害,便是姐姐来看,大约也要惊叹不已。 “得赶紧把它送去木堂,已让重涟堂主帮着与木堂说好……”欲要扶着桌子站起,眼前却是一阵发黑,无奈复又坐下,暗暗忍过,悄悄掩饰,“小昕,你跑得快,先替我送过去,我随后就来。” “好咧!”薛语昕也知时间紧迫,如此心意怎好因着来不及做出,而白白浪费,加之机巧方成,心中实在欢喜,故而并未多想,只当冷青翼确实着急,胡乱穿了外衣,便拿着宣纸跑了出去。 见人跑远,冷青翼头抵桌边,压着腹间,沉沉喘息,唇角却是微微带笑,机巧已成,毕竟内心喜悦。 [如何三件事?] [其一将行程提至明日午后。] [其二暂替我照看莫无。] [其三帮我和木堂要些人手……] 力量微薄,能做之事少之又少,情深不倦,所藏心意多之又多。 “嗯……” 缓和半刻,终是勉力站起,脚步微晃,却也不停。行走几步,腹内猛然一挫,腿脚一软,便要向前栽倒,忽来支撑之力,抬眼望去,曹峰一脸担心。 “副堂主……” “来得正好,扶我去木堂……” 第一百五十八回:无微不至 自内力反噬之后,莫无第三次睁开眼,模糊间,看到的依然是重涟。 车轱辘吱呀作响,身子随着颠簸摇晃,略显暗沉四周不大,唯有车帘随风掀起落下,透入点点光亮。比起平整安稳床第,马车自是惹来伤处叫嚣。黑眸微睁,并未到处打量,沉凝而滞,复又缓缓阖上。 竟是,错过了离别。 车前送行,那人形影单只,笑望众人,反复交代关怀,看似无碍,实则又是如何? 脑中此景久久盘旋,单薄苍白身影重重不散,想要抱住,却越离越远。 [冷副堂主身子不适,我让他歇着,替他照顾你。] 犹记内力反噬之痛,痛不欲生,醒来却不见心心念念之人,重涟一番说辞,毫无说服之力,却也未多辩驳,一者无甚体力,一者大约也知定是做些不愿让他知晓之事。 通常,也不是什么好事。 之后,趁着醒来,找到曹峰托以要事,顺道询问之后方知,种种得不偿失,傻子行径。 “你醒了?”重涟刻意压低了声音,自耳边轻轻而来,“正好,该吃药了。” “……”心中阴郁憋闷,此等无力之状,着实无比烦躁,莫无不睁眼,也不搭理,任由散着清香药物,塞于口中,苦涩慢慢化开,消去几许腥气。 “怎么?未与那送别之人说上几句,觉着不痛快?”重涟声音之中微微带笑,调侃之意毫不掩饰,“唉,那死撑带笑模样,确实我见犹怜,可你昏睡不醒,我也没有……” “……闭嘴。”莫无微愠,低低呵斥,不悦溢于言表,与旁人相处,并不知轻重。 “难得见到杀手这般窘迫不安,重涟失礼了。”重涟倒似毫不在意,瞥了眼莫无身侧不远处,笑意更深,“众人皆说第一杀手无比厉害,可这小小马车内共有几人,竟也察觉不出,呵呵,看来传言并非可信啊……” 关心则乱。 重涟一言,莫无心口陡然一震,随之而来,轻微呼吸于耳畔缓缓起伏,转首去望,那人一袭白衣,蜷缩侧躺于旁,隔着些许距离,贴着马车车壁,光影交错不清,见不到那睡颜如何,只隐约看到双手隐没于窝起身体内,想必仍是疼痛纠缠。 “见你未醒,便说要陪着你去,顺道见识见识天山门。”重涟暗自好笑,见识天山门之说,未免太过生硬,也难为这人说时浑身僵直,面露尴尬,其实众人岂会阻拦,“一来一回不过耽搁几日,城中之事城主应了先担待着。不过上了马车不久,他便斜身倒下,我替他看了,不眠不休,劳心伤神,气虚体弱,精元大损,邪寒入得肠胃旧患之处,又未好好进食调理,故而痉挛不歇,即便给服了药物,作用也是甚微。这会儿,好不容易才睡着了,你莫要扰他。” “……”莫无细细听着,并不询问,也不搭腔,只看着那人睡着模样,直待到重涟说完,淡然问道:“可有其他马车同行?” “啊?”冷不丁一句莫名问话,重涟一时不明所以,照实答道:“有,总要带些物什去……” “我想单独与他待着。” 冷淡之言,打断重涟话语,车内三人,顿时鸦雀无声。 昏睡者未醒,被打断者尴尬,下逐客令者,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半点不知模样。 ****** “嗯……”冷青翼醒时,吓了一跳,分明记得睡时刻意保持了距离,如今醒来怎会紧挨此人身旁,难道睡梦中游移,不知不觉挨了过来,可不要再有什么动作,伤了这重伤之人。 环顾四下,又觉不对,自己依旧贴着车壁,分明是此人挪了位置,可这般伤势,又岂能挪动半分?百思不得其解间,抬眼对上缓缓睁开一双黑眸,说不清道不明,那沉黑之中闪烁星星点点,究竟为何。 “有无觉得,这车子不似往日颠簸?”弯眸而笑,苍白瘦削脸上,挂着点点心虚。 “……失败了?”莫无沙哑声音,分辨不出几分心疼,只见眼前之人,笑容一垮,带了几分楚楚可怜。 “嗯,失败了……”冷青翼垂眸轻点头,“我与小昕努力三日,却是纸上谈兵,木堂之人几番尝试,原是行不通……” “……我却觉着受用。”莫无又微微挪动身子,靠着冷青翼更紧,若是可以,真想将人抱住,淡香柔软,细腻紧致。 “别乱动,疼不死你!”冷青翼拧起了好看的眉,想来此人自原先位置,也定是这般一点点挪到身侧,其中忍耐,可想而知,不觉后悔跟来,“若我不来,你是否安分些?” “来回颠簸……你又何苦跟来?”莫无垂眸看向冷青翼依旧按压着的腹间,“疼得厉害么?” “哼,总要比你好得多。”冷青翼松开压着腹间的手,摸了摸莫无滚烫额头,微微掩下睫毛,掩去眸子里的心疼,面颊微红,低低问道:“你想……抱……” “想。”毫不犹豫,咬字清楚,虽是重伤无力,但也无甚拖沓。 “让你看着不给抱,总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冷青翼故意眨了眨眼,一副狡黠模样,“我有一个条件……” “……抱了再说。”莫无却是面无表情,无趣得紧。 “……” “……” 两人对望半刻,冷青翼乖乖投降。略显吃力地坐起身子,小心翼翼扶着莫无侧躺,然后钻进那片温暖里,僵直着,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并非纸糊,你倒像根棍子,硌人……” 头顶传来低沉声音,嘁,抱着也是诸多要求。冷青翼微微放松,那人自身后环着的手臂虚合,说是抱着,其实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 “这样成不?你醒来多时,莫要强撑,我也累了,睡吧。”冷青翼阖了眸子,却也是真累,头顶渐渐也无声响,耳边心跳阵阵,教人安心节奏,邀人一同入梦。 相互拥着的二人,并不觉着马车颠簸,也不觉着身子疼痛,只带着淡淡笑容,深深满足,在彼此熟悉气息间,一路好眠。 ****** 只是路不够远,终要分别。 天山门,与其说是江湖上一个门派,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医馆。依着天山而建,占地极大,与冥城几乎不相上下,内里屋子各个相似,对称排列,砖白瓦灰,并无美感,只觉整齐干净,严谨教条。花草皆于苗圃内,即便不识,也知是药材,树也多为银杏,给人以非有用而不栽之感。 重涟带着二人引荐:天山门门主秦暮年,火堂堂主莫无、副堂主冷青翼。 莫无自是被人用了架子抬着,冷青翼也是有人搀扶,秦暮年抚着胡须望着重涟,眸中似有怀疑,此二人真可担得冥城火堂之责?真如萧墨尘信中所说那般神勇?真足以使得冥城乱中得安…… 种种怀疑,自有看轻之意,莫无未醒不知,冷青翼察言观色本领,不必多说。 “既是萧城主所托,天山门尽力便是。”秦暮年是前辈,小辈面前自要端些架子,转眸望向冷青翼,“可信中只说一人,不知这位冷副堂主是……” “晚辈久仰天山门医德传世,人才济济,今日特来开开眼界。”冷青翼微微笑着,任由人搀扶,似是柔弱,“一路而来,衣着相近者皆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视,欢声笑语不见多,谨言慎行倒是处处见。素闻天山门三不救:大奸大恶不知悔改者不救;大富大贵唯利是图者不救;江湖宵小见风使舵者不救……晚辈一直困惑,不知当不当问。” “问得。”秦暮年微微侧目打量,不过一路而行,观之有心,对这门内规矩,似也了若指掌,只不知会问如何问题。 “此三不救听着半点不错,只不知奄奄一息者于前,天山门如何立即判得此人,究竟何种人?”冷青翼谦虚于面,微微弯腰作揖。 “此问题并非冷副堂主一人困惑。”原本激赏神色匆匆淡去,似是对此问题略显失望,“并非难事,老夫与萧城主交好,天山门与冥城交往甚密。来者虽说奄奄一息,天山门想要吊着口气一两日不死也算易事,期间查出一二,不就有了判定?” “……竟是如此麻烦?”冷青翼依旧淡笑,“麻烦”二字一出,秦暮年已是微微变了脸色,冷青翼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天山门所说不救,不过有违‘仁义’二字者,晚辈倒觉得‘三看’便成。” “哦?如何‘三看’?”秦暮年挑了挑眉,眸子里闪过光辉,来了兴致。 “一看伤势,依着伤势看此人遭遇;二看同行之人,依着言语便有判定;三看此人造化,依着顺眼而治。”冷青翼轻笑着,似是开着玩笑一般。 “冷副堂主此言随性,而我天山门严谨……”秦暮年面色微微不悦,话未说完,却被冷青翼断去。 “并非命悬一线时,都好判定。只怕来时已是一脚踏入阎王殿,人之将死。秦前辈可知,生死间人有所悟,过往总总,是是非非,多是化为云烟,若能救得,再做约定:有生之年不得有违三不救,否则病时无处可医,伤时无人敢顾,晚辈保证,即便‘三看’略显武断,但无需麻烦冥城,天山门‘三不救’,也决不会于江湖之中食言!”冷青翼一口气说完,有些低喘,屋内几人目瞪口呆,秦暮年更是惊诧不已。 “……这些道理,老夫尚需想想。”秦暮年眸光已换,虽不是立即认可,却也露了赞赏,“冷副堂主小小年纪,却是慧根于心,看人看得通透,当真冥城之福。” “晚辈大胆造次,并非为了前辈一句认可,只望前辈全力救治此人,晚辈铭感五内,今后也当涌泉相报。”冷青翼说时并未看向莫无,自始至终,只看着秦暮年。 “好,老夫答应你便是。”秦暮年望了一眼莫无,心中倒是起了兴致,眼前之人看似柔弱却是万般不好惹,而这躺着之人,又当如何? “那么,晚辈告辞。”冷青翼再次作揖,轻转而行,依旧未望莫无,不诉离别之苦。 “等一下,老夫此处有一药物,于冷副堂主肠胃虚寒大约有奇效,不妨带走。”秦暮年见那背影,目中带笑,着人取了屋内柜中药瓶,递给一旁一直笑着未语的重涟。 “拿着吧,师父自己炼的药,都是极好的。”重涟几步走到冷青翼身侧,递将过去。 冷青翼接过,并未多有推辞,再次行礼谢过,知晓药效药理如何服用,便缓步离去。 “师父,徒儿可有说错,那人妙不可言。”重涟走至莫无身侧搭脉,脉象还算平稳,“还有这人,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呵呵,青出于蓝,萧墨尘大约笑歪了嘴。”秦暮年也走上前来,再看莫无眼色,已然不同。 第一百五十九回:相思成灾 春暖花开,苍苍染绿,和风轻柔,溪水潺潺。 鸟叫虫鸣,喧闹着生机,云淡风轻,缠裹着思忆。 屋门自内而开,将晨曦迎入屋子,女子淡蓝水裙,发髻简单,不着许多饰物,些许垂落于肩,乌黑柔软。迎风而立,微微仰首,面露淡笑,伸出手臂,不消半会儿,扑腾之声传来,白羽收起,灵鸽盘旋而下,点啄着女子手心颗颗稻谷。 “灵儿,今日有些迟了呢。”重涟轻笑,取了鸽子腿脚绑缚之物,并未打开,而是拢袖收好,再取袖中小物,放入鸽脚囊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灵鸽贪食一刻,吃光了谷物,复又展翅高飞,于一片白光之中,消去了踪影。 “真有意思……”重涟挪步关门,面上笑意更浓,向着每日必去之处,缓缓而行。 莫无已起。 转眼十日,如此听话病人,倒不多见。 [针带药物,刺入内腑及重穴,剧痛难免,你尽力压住气息,莫要喊叫,用气引导药力,效果更佳。] 如此剧痛纠葛,整整一日一夜,床上之人一声未吭,掰断了床板边侧,咬断了十九根软木。待到银针除去,药效皆入,再探脉象,岂止更佳!此人于剧痛中内息不止,遇疼则更不松,原先散乱真气已归入气海,几处郁结不通之处也已畅然无阻。药与针法虽是极好,但其真正收效如此惊人,仍是让秦暮年轻捻胡须,声声赞叹。 [药覆于断骨之处,会有疼痒酥麻之感,尽量莫动,越是不动,断骨便恢复得越好。] 如此麻痒酸疼,却不让人动弹,一日两次,共四个时辰,日日如此这般。每每敷药之后,床上之人便如老僧入定,半点不动,若不是呼吸微乱,身子颤抖,几乎以为此人混沌无觉,而非意识清醒。待到时辰尽了,除去药物,被褥重湿,赫然印出人形,所谓定力之强,常人望尘莫及,如此反复七八日,断骨已是好了大半。 [此药腥苦,入得肠胃,便有刺激,你内伤未愈,恐有呕吐之症,尽力莫要吐出,炎症高热,需此药物消褪。] 浓黑药汁,一日三次,良药苦口,却也遭罪。床上之人每每接过药碗,仰首便落喉间,之后于床第间轻微辗转,胃腹激烈翻腾,却被内力蛮横压制,抵抗拉扯间,冷汗频出,面色煞白,教人看着都觉,吐出才好,却偏偏不吐,半点不吐,似是奇珍异宝、长生不老之药,万般不舍得、不愿意,甘受其苦,延绵不绝。 …… 种种尚有,难以一一细数。 十日之内,此人未言一句,却是征得天山门上上下下许多敬意。 不过,却也不是全靠毅力,无所依凭。 “今日似乎气色更好了些。” 短短十日,那般重伤、遭“昙花一现”反噬之人已能站立行走,天山门于江湖上,又多一则奇闻,其救人本领被人传诵,几近神乎其神。 “给我。” 莫无立于门边,站着便是挺立。并非已好,不过秦暮年之言,下床走动,适当修为,可使内里复苏更快,去腐生新。 “真是,难道只会说这两字?”重涟嘴上抱怨,其实已经司空见惯,自袖中取出那物,递予莫无,“说起来,我也帮了你俩许多,也不知说声谢谢。” “……”莫无转身入屋,砰然关门,似有若无,像是伴了句“多谢。” 重涟见怪不怪,转身正见一人端药而来。 “重涟师姐。”少年白净,软袍贴身,发丝不苟,梳落成髻,梨涡于唇边,清秀中显出几分稚气。 “郁师弟,这几日辛苦了。”重涟迎将过去,接过药物,银光一闪而过,不着痕迹。 “不辛苦,不过是依着师父方子煎药而已。”少年笑得更加灿烂,脸上微红,似是有些羞赧。 “郁师弟每次煎药都恰到好处,难怪师父独独指了你。”重涟抬眼,看了看木门,故意提了些嗓音,“信若太长,待会再看,药可不能冷了。” ****** 别致木盒,轻薄绢帛细细置于其中,稍稍展开,清秀小楷跳跃其上,字字句句,心间缠绕,久久不散。 夜安,莫无。冥城已归,只微微疲累,莫要担心…… 夜安,莫无。今日身子略乏,一日睡得淋漓,无人打扰,精神颇好,望月作诗一首…… 夜安,莫无。今日事多,城规需改,火堂需整,若教人心服口服,尚需时日…… 夜安,莫无。匆忙又有一日,倒也充实,大约沾床便睡,也是福气…… 夜安,莫无。本是累了,傍晚却见一人。穆庄主前来道别,携一生所爱隐入山野,带话于尔:父母有愧,以子为傲…… 夜安,莫无。今日春雨绵绵,院中老树抽了新芽,吾心甚喜,转眼大约便是春意盎然…… 夜安,莫无。早间便得了消息,景阳受火药一事牵连,虽用了些手段,免于死罪,却被迫向皇上请辞,落魄之时,王妃不离不弃……莫无,世事难料,唯当珍惜,那人却不懂得…… 夜安,莫无。火堂之事,信手拈来,诸事已妥,莫要担心,一切皆好…… 夜安,莫无。午时听闻,景阳受困,陆家终是脱了官府纠葛,虽威信受损,但盟主之位尚存,据说,两月后,武林大会,盟主重选…… 夜安,莫无。昨夜好眠,晨起喝下整碗米粥,火堂有序,则事渐少。不知不觉已过十日,白驹过隙,并不如想象一般难熬…… 翻看十张,每日一张,准时而来,不多不少,便是莫无日日坚韧所依凭之物。 睡前又看一遍,仔细放好,桌边另外一堆,亦是绢帛,不过对比之下,弃之如履。 莫堂主,今日冷副堂主高热不退,睡了一日,此时方稍稍退去些许,本是胃腹翻搅难安,幸得天山门神药,还好还好…… 莫堂主,依照托付,今日为难冷副堂主之人,曹某已一一列明如下,不过冷副堂主当真厉害,四两拨千斤,那些人也未见得沾到便宜…… 莫堂主,今夜冷副堂主熬至子时,睡下似有不适,吾隐于屋外,便找了水堂之人,方才诊治,幸而并无大碍…… 莫堂主,火堂基本肃清,还有几人叫嚣,依旧呈上名单…… 莫堂主…… 莫无吹灭桌上烛火,坐于床侧,不知思量何事。一日治疗加之辛苦修为,本是极困极累,却无睡意。依着那人性子,定是报喜不报忧,离前托付曹峰,倒是一点未错。冥城中事,曹峰并无疏漏隐瞒,心心念念那人过得如何,即使千里,也是了若指掌,信中不提半字思念,又怎看不出淡淡孤独寂寞…… 转眼已十日,还有二十日么? ****** “在等灵鸽?” 身后声响,冷青翼并不转身,坐于石凳之上,看着明晃晃的日光。 “我知你心里难受。”萧墨尘依着冷青翼身侧石凳坐下,看着石桌上精致糕点,“小昕,终要离开,那里有他最亲之人,心之所向,你无须替他难过。” “我只是,气他不辞而别……”冷青翼扯起淡淡笑容,春风拂过,发丝轻动,吹散了些许落寞,“机巧,我尚未全然学会……” “你也见到,这几日,他越睡越多……”萧墨尘取了糕点放入口中,香甜不腻,却微微带着些许苦涩,“他不愿见我们难受,你又不是不知那小子脾性。” “我知道。”冷青翼笑着回忆,不知不觉间,自己倒真以为有了个唤作小昕的弟弟。 “若莫堂主回来,我准你二人暂离火堂几日。”萧墨尘眯了眼睛,见到空中一白点越行越近,笑着起身欲行,“你好生照顾自己,我可不愿再与莫堂主过招。” “城主……”冷青翼跟着起身,笑意更浓,缓缓说道:“今后,我也称呼城主萧老大,如何?” “……”萧墨尘微愣,随即点头,“甚好。” 白鸽落于石桌之上,静待取走物什,萧墨尘已走远,院落中,只余一人。 绢帛展开,依旧四个字:皆好,勿念。 娟秀字体,并非莫无笔迹,心中不觉些许失落。 其实倒也明白,那般重伤,写了歪七八扭之字,反而惹人担心,而找人代笔,自然也不好写得太多。 冷青翼收好绢帛,转身而行,气色好了稍许,步伐也算平稳。行至伙房,便见那忙碌女子,不知今日又是如何古怪菜式。 “耶?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做的鱼香肉丝,总觉得味儿不对,果然调味料不同,味道就是有差别么……”女子似是百思不得其解,盯着桌上一盘色泽鲜艳、香气逼人的菜,皱眉不悦。 “调味料?”冷青翼不觉好笑,又不知是何意思,听多了,倒不觉得怪,而是新鲜,“这菜辛辣,我是心有余力不足,你只好找别人。” “啧啧,不能吃辣,人生一大憾事啊!要不我去找城主,或者那个温公子,还是谁呢……”女子端着菜,一边叨叨,一边走出伙房,忽而停下,转首笑道:“对了,锅里还有些鱼粥,你趁热吃了,味道很不错哦!” 齐眉刘海,大大眼睛,并非十分美丽,却笑得怡然自得,耀眼夺目。 “好。” 阴霾渐散,冷青翼也笑,笑得那女子呆愣原地,似乎就要有垂涎落下。 第一百六十回:九九归一 “这本是堂主之责!” “可如今,堂主不在!十几日下来,副堂主劳心劳力,求得火堂焕然一新,你们还有何不满,如此造次!” “火堂一直若此,难道便是个文弱书生,就可以破例?!如今堂主不在,此事理应由副堂主来做!” “你明知副堂主做不了!存心在此挑弄是非,不怕城主责罚?!” “哼,说来说去,不过城主撑腰!既然副堂主做不了此事便可不做,那今后咱做不了之事,自然也可以不做!” “你们!简直不可理喻,我……” “……好了,曹峰,莫要再争。” 火堂之内,正厅。 今日本是吉日,选来重挂火堂正厅牌匾,原先“金科玉律”换为“公正严明”。此事并非大事,牌匾不过一堂之表,显露堂内做派,“金科玉律”确显高傲,俯瞰众人之姿,故而曹峰提出更换牌匾,火堂重塑之时,冷青翼虽觉有些过早,但见其与几人百废待兴、跃跃欲试模样,便也未多做阻拦。 如今牌匾挂好,火堂众人仰首而望,有叫好者,自然也有不满者。 横桌一排酒水,数来共有九碗。火堂设刑掌律,遇事则行祭天酒礼,但事有大小,此时行九祭礼,显然有些小题大作,牵强为难之意。 曹峰眼见酒水一一倒上,心中焦急,便与那有心作恶之人有了争执。火堂之内,虽说异己者已基本肃清,但对冷青翼任副堂主之事,不服者其实占多。如今有人公然挑衅,众人不劝不阻,围而观之,颇有些看好戏、等着副堂主出丑之状。 “不过九碗水酒,如今礼已摆下,难道撤了不成?若是撤了,我看不如连这牌匾也一同撤了吧。”以一人为首,身后几人附和,目光直直盯着冷青翼,讥讽毫不掩饰。 “饮酒非我所长,但也并非不能。”冷青翼站起身来,走至桌边,看着蓝边白瓷碗,盈盈冉冉,微微倒映着顶上牌匾,“酒我当代堂主喝下,不过,你可答我,这匾上四字何意?” “哼,公正严明,不就是公平正直,不见偏私,严以执规,赏罚分明么?如此四字,三岁孩童大约也能说出一二!”那人嗤笑以答,不以为然。 “是,答得不错。”冷青翼不怒反笑,背脊挺直,虽是瘦弱,却不见分毫弱势,“城规前几日已定,其中第一十三条,可说了冒犯堂主者,鞭刑二十?” “哼,不过让副堂主代行堂主之责,何来冒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人显然不服,怒目相向,其实哪有半点规矩。 “于堂前大呼小叫,‘难道便是个文弱书生,就可以破例’可是你亲口所说?若如此都还不算冒犯,这‘公正严明’四字不要也罢。”冷青翼笑着挪开视线,环视众人,“你们皆知,此九碗黄汤,我喝不得,但为这四个字,倒也没什么喝不得。不过若我今日喝下,火堂但凡有违此四字者,定当重罚,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沉默,虽说不服新任堂主,不过也有振兴火堂之心,这四字说来简单,若能做到,不仅火堂,乃至整个冥城都将欣欣向荣。 [但为这四个字,倒也没什么喝不得。] 沉默之中,那纤弱之人,端碗仰首,辛辣烈酒,统统落入腹中,直至九碗,不曾犹豫,不见停顿,那份淡然担当,众人瞠目结舌。其实,谁人不知,副堂主体弱多病,肠胃最虚,此番作为不过望其知难而退,挫其威风,谁想此人不退反进,生生喝下九碗烈酒,不顾后果模样。 第九只瓷碗落于桌面,砰然轻响,敲击在人们心头,自此以后,火堂之人口中多了一样句式:但为“公正严明”这四个字,倒也没什么做不得、舍不得、放不得、弃不得、担当不得…… ****** “唔……嗯……” 喝得喝得,这罪自然也逃不得。 “现下知道疼了?无论如何,也不该拿自己身子儿戏,那些人激你,你何必较真!”温凛看着床上之人,呕吐数次之后,腹痛辗转于床第,药物服下也无甚作用,毕竟九碗烈酒,又是空腹饮下,造次至此,哪有不痛不痒道理,所幸心疾及时受药控制,未被诱发,否则当真后果不堪设想。 “嗯……莫无……”醒酒汤喝了又吐,如今满脸绯红之人,哪里还有神智,只下意识压着冷痛痉挛腹部,辗转发抖,口中喃喃,低唤心中那人名字,倒显出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脆弱。 “若是莫无在此,大约要血洗火堂。”温凛拉开冷青翼死命压着的手,拿过一旁曹峰递过的暖炉,置于胃腹之上暖着,“你看着他,如此大约睡两日也不会醒来,不过腹痛恐怕一时半会儿歇不下来,这药待他醒来再吃,可缓解疼痛。” “是。”曹峰已是眼眶发红,都怪自己多事,若是等到堂主回来再办,谁人还敢如此! “你也莫要太过自责,此人做事自有分寸。”温凛笑着站起,看着曹峰狼狈模样,又转眸看向床上之人,目带激赏,“即便没有莫无,今日之事过后,冷副堂主威信已立。” “……”曹峰不言,不管怎样,看到如此冷青翼,心中还是觉着难受得紧。 “嗯……” 冷青翼悠悠醒来,已是第三日近午时。 酒劲消去大半,但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浑身酸软,胃腹抽绞…… 实在自作孽无可活。 “副堂主,你醒了?很难受吧,来喝点水。”曹峰见他醒来,赶紧端了温水过来,水中加了稍许红糖,用以暖胃。 “……”冷青翼勉力支撑起来,将水喝下,微微甘甜,滑过喉间,暖着胃腹,缓和了些,揉了揉额角,问道:“几时了?” “就要午时。”曹峰据实而答,微微犹豫,又加了句,“第三日午时……” “……什么唔!”冷青翼一惊,整个人一弹,又迅速窝成一团,压着腹间说不出话来。 “那个,绢帛在此,莫要再伤了自己!”曹峰赶紧拿出卷起的两个绢帛,递给冷青翼,生怕他一着急,又伤自己。 “……”冷青翼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放入枕边木盒之中,“我要更衣,洗漱,吃点东西……” “好,你再躺会儿,我命人去准备。”曹峰扶了冷青翼躺下,拿了架子上的外衣放在床侧,便出了屋子去打点。 “……” 冷青翼略显落寞地看着小木盒,发了会呆,晕晕乎乎起身穿衣,摇摇摇晃晃走到桌边,提笔而书:前日小饮,不慎醉酒,酒力微薄,一直睡到今日……如此云云。 待到曹峰归来,洗漱、醒酒汤、清粥和药,一样样弄完,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冷青翼坚持要去后院,曹峰扶着,勉强坐于石桌旁,等着灵鸽,载着那人讯息而来。 两日未送点点字句过去,不知那人是否焦急不安,今日赶紧补上才好。 头晕目眩,烈酒余威还在,思绪空茫,神色略显恍惚。曹峰退去,院中独留一人,呆呆傻傻,翘首以盼模样。 平日不诉离愁,掩藏于心,其实如何,众人皆晓。 不消一会儿,灵鸽准时而来,落于桌上,却是大约闻着未散酒气,微微躲避。 冷青翼不觉好笑,这身味道,确实难闻,过会儿自去好好打理一番。取了绢帛,又将方才写好绢帛放入囊带,望着灵鸽展翅而去,又是一阵恍惚发呆。 “莫要担心,你这两日未醒,我见灵鸽来了,便替你向他报了平安。”身后传来人声,略带笑意,还有关心,“如今可感觉好些?” “……尽说风凉话,关键之刻,半个人影也不见。”冷青翼握起绢帛于手心,也不急着看,心想大约仍是重涟笔迹,皆好勿念,无甚好看,“此次医治费用,统统记在萧老大头上好了……” “本是你火堂之事,怎就记在我头上?”萧墨尘轻轻笑着,几日下来,少了疏离,便觉十分亲切,“不过,此事重振火堂气势,理应奖赏,金堂已在打点。” “不够不够……”冷青翼依着残余酒劲,半眯起眼,扶着石桌站起,压着腹间,窝着身子,“如此拼命,萧老大怎好就用银两打发?我疼得厉害,要去天山门医治……” “天山门?”萧墨尘挑了挑眉,掩去眸子里的高深莫测,唇角笑意更浓起来,“如此也行,我着人安排,不过,你一身酒气汗腥,是不是……” “不用你说!”冷青翼面色羞赧,微微泛红,抬手直挥,看着便知酒意未散尽,“我已让曹峰安排,城中‘逍遥池’,今日是我的……” “如此便好。”萧墨尘难得笑得开怀,只因此人难得醉酒模样。 风起发扬,那人于风中摇曳,面露迷离,隐去了犀利坚毅,带出几分憨态可掬。 ****** 冥城之中“逍遥池”,引地下热泉,围以竹栏。设门,门有人守,男女分时而入,偶尔特殊,可多加三倍银两,仅一人或几人入内。 今日,便只有他冷青翼一人。 池水之中,热气晕染,男子靠着池边而坐,乌发半落岸上,半入水中。水及胸前,微黄,隐去水下纤瘦身体,只见肩膀瘦削,锁骨柔滑,白皙之中带着些许粉色。温度刚好,放松着四肢百骸,缓解着酒后不适,胃腹疼痛缓去许多,只是舒坦之后,便觉睡意浓浓,不消半会儿,疲倦之人,竟是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身子被人抱住,后脑被人托起,口中一声不悦低喃尚未发出,便被掠夺了去。 “莫无……”朦朦胧胧间,半睁半阖眸子,看着那人脸庞,不觉笑起,似梦似幻,如痴如醉,展开双臂,环住眼前宽阔肩膀,任其予取予求。 一吻点燃,水中交缠。 胸前茱萸在搓揉挑逗之下,娇然而立,淡淡粉红伴随亲吻在身子各处,簇簇酴醾,酥麻快感和着酒气一路引向下腹,惹来空虚。 “嗯……”难耐扭动,似有不甘,如此不得满足模样,分外妖娆。空虚之中渐渐填充,先是微微异样,接着猛烈之势,不可阻挡! “唔……”疼痛不及快感,血液似要沸腾,神识早已飞向九霄云外,微微仰头启唇,迷离双眼微张,焦急迎合着,等待着,那羽化为仙的极致一刻! “唔嗯——”触及销魂之处,身体里最美之花陡然绽放,宛若春风吹过,沐浴缕缕日光。欲望释放出滚烫浓浆,灼烧于内,仰首间望着漫天红光,不觉想到凤凰涅盘,是否便是如此情状。 晚霞铺天盖地,染红了一池春水荡漾,无限缠绵,无尽缱绻。 ****** “嗯……”睁眼看着淡青床幔,心中一阵恍惚难平,面染绯红,尽是莫名一场春梦?! 酒之一物,果真妙哉。 “副堂主,你醒了?觉得如何?” 依旧曹峰关怀,心中失落阵阵,忽然不知,先前萧墨尘答应让去天山门,是梦是真。 “口渴得很……”手搭胃腹,翻搅好了许多,酒意终是全消,只剩头疼和浑身酸软。 “喝水。”曹峰递来热水,仍有甜味,喝下舒畅,微微散去一些烦闷。 “我是,在‘逍遥池’……”试探着询问,不觉狼狈,竟是分不清真假虚实。 “嗯,温公子说,你体虚,又泡得久了,才会在‘逍遥池’晕了过去。”曹峰精神倒好,一扫先前憔悴,满脸笑容,喜色难掩。 “有……什么好事么?”冷青翼微微不解,心中揣测,或是已有人来说,自己何时便能动身去天山门? “副堂主,你装什么呢,呵呵……”曹峰呵呵傻笑,挤眉弄眼,搞得冷青翼更加莫名。 “我装……”话音起头则断,断得干净利落,连个尾音都没留下。 “醒了?” 低沉嗓音,隐隐埋着磁性,敲打在心口上,伴随着人影撞进眸子里,突兀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 床上坐了个傻子。 白白的,香香的,软软的,呆呆的。 让人占了便宜,还以为是场春梦,浑身酸软,还以为是醉酒所致。 “青翼。” 门外走来个呆子。 黑黑的,冷冷的,高高的,壮壮的。 伤势稍好,不辞而别未思后果,两日一夜,快马加鞭未曾下鞍。 转眼,呆子和傻子抱作一团,其余人等,统统退散! “莫无,这下恐怕再无人敢招惹我了……” 据说,火堂堂主一身风尘仆仆回来,下马先去“逍遥池”,随后于火堂庭院之中,眨眼间放倒二十四人,此二十四人皆有得罪副堂主之处,倒地不分先后,大约月余方能起身,而不杀,已是大恩…… 据说城主默许,所有人当作未见。 “莫无,我们要去哪里?” 次日清晨,火堂两位堂主上了马车,不知去向何处。城主先有允诺,火堂又入规矩,自是留不下人。马车一摇二晃,白衣男子窝在黑衣男子怀里,哼唧哼唧问了半饷,仍是问不出去处,好不着急…… 据说所去之处,感天动地,无法想象。 “爹爹,孩儿不孝。” “娘,您可安好。” 先去故居,坟墓日久失修,长满杂草,二人俯首以叩,迁坟别处;再去东水镇,于大树下见一简单坟堆,依旧叩首为三,迁坟他方。白衣男子隐隐而泣,又微微带笑,口中絮絮叨叨不停,黑衣男子于一旁始终相伴不语。 据说二人行径,略显诡异,旁人不敢叨扰。 “呵呵,果然春意盎然,美不胜收……” 百里坡,终是染上春意,蓝天白云,绿草小花,恬静之中不乏灵动,生机勃勃之间又暗藏着优雅,并非惊天动地绝色于心,而如涓涓细流淌于心河。 旧骨落入新土,终是得以合葬,了了一世心愿。 故友静静相伴,终是得以释怀,遂了一生念想。 “莫无,说起来,我不过是顺路捡到了你,呵呵……” “……” “这般,倒要感谢你娘,阴差阳错,无心插柳柳成荫……” “……” “现在想起那时,好似也是如此一轮满月挂天边呢……” “……” “其实,月光下,你是不是就已经看上我了,呵呵……” “……” “我觉得……” “闭嘴,真吵!” 月光下,一抹黑,一抹白,相拥相吻,白头不离。 万物皆静,花草随风,香气萦绕鼻间,淡淡的,轻轻的。 耳边那话,还有光影,似有若无,随着记忆越飘越远,越来越淡…… [滚……别多管闲事……] [喂,撑着点,我也去医馆,正好顺路。] ——正文完—— 番外:事出必有因 第一回:这个笨蛋! 五年,若论长短,全凭心念。 褪去了风起云涌悲凉沧桑,平淡朴实日月交替,倒显出岁月如梭。 五年前,黑衣杀手与那白衣公子,安于冥城一隅,运筹帷幄间悠哉度日,偶有波折困境,每每携手共度,亦非觉是难事,除了三年前那次……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蛰伏时潜心筹划,爆发时自当教人措手不及,便像是那猫儿戏弄着小鼠,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直到猎物精疲力竭,后而食之。 瘦削身量,拢衣立于月下窗前,无尽黑夜,绵绵眼底。 秋风渐凉,萧瑟起,又见多事时。 “咳咳……”微微蹙眉,绝色面容略显苍白,口中低咳,眸子里暗隐烦躁。 几个时辰前,惊闻城主出事,各堂堂主聚首于城中主厅。他因染了风寒,高热未褪,故而未去,于床第辗转反侧,哪里还有睡意,披了衣,下了床,独望夜空,心底一片忐忑不安。 今日星相黯沉,主星不亮,群星不闪,阴云层层叠叠,宛若五年一轮回,平静又将破碎,血雨腥风灾祸杀戮,不期便要纷扰而至。 “咳咳咳……”又是一阵难耐低咳,身形微晃,终是不敢造次,关了窗,缓缓走回床上。 平躺下来,被中已冷,那人不在,尤显几分孤单。阖眸,心难安,月圆之夜,事发突然,萧老大最为虚弱之时,伤上加殇……但愿只是多想,静待那人归来,温暖怀抱,每每病时最为渴望。 “咳咳……”屋中安静,咳声不止,隐隐压抑,却又抑制不了。 胃腹旧痼,时缓时急,尖针利刃,滚滚翻腾。 加之,心疾。 本有十年之说,却也因人而异。大约身体太弱,底子太薄,不过五年,心疾便又隐隐而发,所幸并不厉害,几碗苦药,便也压制得住。 “咳咳……嗯……” 时过三刻,依旧睡意全无,额际汗水渐多,头晕目眩,烦闷恶心,大约难受得厉害。 “咳咳……” 起身倒水,茶壶倾斜,温水落入茶盏,尚未来得及端起,耳边沉静猝然碎开! 杀声震天,嘈杂嗡嗡而来,刀剑相交,脚步重叠,或有砖瓦墙垣砰然而破,又有箭雨嗖嗖火势燎原…… “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破了机关闯入!快来人啊!” “大家不要慌!迎敌!灭火!” “来者人多势众!武功不弱!再无人来……啊啊啊——” …… “……”茶盏握于手中,水中盈盈,倒映桌上火烛,危机当口,慌则必败。 若说冥城,门前有阵,阵后机关,城中布局,火木为先,金水土于后,城主之居最为深入,本为护主之姿,当是不易攻破。 可眼下敌方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蹊跷不及细说,难免一番苦战。 “小四。”眸光沉淀,似已落下决心,口中轻唤,九首暗卫之一,冥城安排火堂堂主护卫。暗影倏忽间入得屋内,门开门关,悄无声息,只带一缕冷风,吹得烛火摇曳。 “在。”沉着声线,伴随矫健身形,半跪于桌前,不动如山,宛若屋外种种皆与其无关,唯护得眼前之人安危,方为己任。 “莫无很快就来,在他回来之前,有一事,你需办妥。”温水和着药物落入腹中,眸光星星点点,智者千虑愚者百思,计已成,镜花水月,似幻似真。 ****** 火光簇簇,哀嚎声声。 夜间人已入眠,本就防御不足,再者倚靠奇门遁甲,机关重重,心中笃定,难料巨变。如今敌势凶猛,木堂火堂已有高手阻拦,却是风中暗带毒香,手脚软乏无力,刀光剑影之下,死伤无数,败退连连。 敌者之中,一人隐于其间,面覆银具,身手不凡。路经火堂,眯眼而望,堂主主屋已着火势,冥城众人围护一抹纤弱白影,左躲右闪,甚是狼狈。 月光之下,绝色之容,魅惑众生,眼底泪痣,更显扑朔迷离。 纤纤公子,智及天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此人不会有他,此人不可留的! 心念起,身形动。只见那银面之人,脚尖点地,一跃几尺,手中无剑是拳,目中无光嗜血,穿梭间,擦着众人肩膀,无人挡得住,拦得了。 嗖—— 不知何处一支笔直箭羽,直射而去,猝不及防间,正中白衣公子胸口! 羸弱身子随着箭身余力直飞向后,撞了树干,随着簌簌枯叶,一齐跌落泥土,万劫不复。 银面人愕然,收了脚步,转首望之,混乱间也不知谁发了这一箭。 “青翼!!” 谁发一箭已不重要,伴随一声怒喝,银面人自有眼色。一抹沉黑杀入重围,弯月刀光华四射,鲜血四溅,此人招惹不得,今夜目标并非在此,若是纠缠,反而坏事! “走!”急促喝令,身形扭转,留下几人,带走几人,皆是事先安排妥当。 银面在暗中划过轨迹,如鬼如魅,消失不见。 有心之人,谋划之局,网已张开,猎物,无处可藏! 莫无抱人,几个起落,便至一处偏隅小屋,敌方大半势力已入城中,火堂残余不成威胁。 “咳咳……唔……”冷青翼抑制不住轻颤,微微睁眼,看着一双暴怒黑眸,努力勾起唇角,笑了笑,“四下……可有他人……” “只有小四。”语气不佳,莫无将人小心放于床上,箭羽已落,只见衣物上一个破洞,并无血渍,洞内隐见乌黑,原是衣物内里又缝一层,两层间搁置铁块,之前一箭触及铁块,自是入不得体内。 解开衣襟,沉沉坠坠,莫无凝眉,果见胸前一片白皙之上,心口位置偏下,一块乌色青紫,煞是碍眼! “不得说我……咳咳……我是伤患……”冷青翼抬手按上胸口发疼之处,面色唇色俱是发白,虽说铁块相隔,可那瞬间之力,还是宛如将五脏六腑移了地方,如今说笑也显勉强,心口刺痛,不要促发了心疾才好。 “小四!”火气噌噌,哪有不发之理,既不得对着伤患,那便对着发箭之人如何?! “在。”依旧沉着,半点不知死活模样,现身半跪于二人身后五步,恭敬姿势,垂首掩眸,不知面上神色为何。 “这般胡闹,你竟遂他心愿!可知我绝不轻饶伤他之人!”拉了被子盖好,莫无欲起身而走,却被冷青翼拽了衣角,横眉冷对,但也不见强行甩下。 “是。”半跪之人,沉声应道,也不辩驳,逆来顺受。 “事后,我与小四一同受罚好了……”冷青翼拉了拉莫无衣角,一脸人畜无害淡淡笑颜,“眼下事急……咳咳,冥城脱困……但看此举……” 黎明曙光,一夜过去。 一场夜袭,冥城元气大伤,残砖败瓦,死尸一地,敌我双方皆有,殷红处处。 萧墨尘重创,蛊虫需提前取出;冷青翼重伤,性命垂危于床榻。 堂主之屋烧得半毁,冷青翼被置于偏屋,莫无守于其内,除水堂之人,谁也不得入内,进进出出,鲜红血水一盆一盆,根本见不到半点生机。 曹峰等人,唯有双眼通红,守于门外,心有余而力不足。 重涟不在,温凛……选了萧墨尘。 骗! 若是冥城内有奸细,则万事谨慎,准备周全。 依水堂之人所见,床上之人,脸色泛着暗金,碎发散乱,黏在额际面颊,唇角不断涌血,胸口缠着厚重纱布,伤处湿红直透,血流不止,喘息间奄奄一息,若不是莫无于床侧内力不断输入,只怕早已一命呜呼,人鬼殊途。 期间,莫无找过温凛,言语间,动了手。 动手亦不得果,收手时,莫无放下狠话,甩袖而去! [冥城既是如此地方!若是青翼有事,定然恩断义绝!] 而后,不顾众人劝阻,一意孤行,抱着重伤之人,绝尘而去! 行将半个时辰,怀中之人已然断气,自然不是冷青翼,一叶遮目,偷天换日。 “咳咳……” 马车内低咳不断,驾车小四,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确定并无异样,这才停马树下。掀开车帘入内,只见冷青翼蜷缩着身子,昏昏而睡,咳呛不断,伸手触之,额际像是更烫。赶紧取了水袋和药物,唤醒那人,助其服下,满脸担心已是遮掩不住,白光下略显清秀面庞,哪有半点暗卫架势。 “咳咳,小四不必自责……”冷青翼虚弱笑笑,伸手压着胸口,“做得极好……” “……”抿唇不语,眸中微慌,面颊稍红,并非冷漠之人,只是不善言辞表达。 “亏得小四细心,四下寻来重伤之人,咳咳……身形倒真是很像……”冷青翼想那莫无守着陌生之人生硬模样,心中不觉好笑,定是烦躁无比。 “副堂主莫再说话,好生休息。”扶人躺下,小四并无多言,转身出了车厢,须臾,马车又缓缓而行,尽力减少颠簸。 “咳咳……”药效上来,冷青翼又觉昏沉,高热终究虚耗,胃腹也不消停,心口隐隐刺痛……软弱又来,贪恋那人温暖,思及抱着旁人,竟是隐隐泛起一丝酸劲。 第二回:顾好自己。 “几位公子,来小铺,不知如何效劳?” “来此处哪有他事?!少废话!叫你们掌柜出来!” “小的便是掌柜,几位公子尽管吩咐。” “葬仪皆简,布灵堂,素裹一日,不入土,火葬之。” “死者……何在?” “……门外,马车内。” 小小铺子,门面不大,纸糊人偶,金元草纸,棺木横放,焚香缕缕。那掌柜个头不高,藏青褂子,身量清癯,面黄肌瘦,两撇小胡,看着大约四十,哭丧脸,额前乱发,遮了眼。 铺子虽小,却是法事齐全,镇上独此一家,全镇丧事,皆由其办,倒也办的得体。 来者四人,追着莫无,一路而来,火堂之人。 莫无马快,一马当先,四人追得吃力,一日一夜未见停歇,直到日出东方,莫无胯下之马,渐行渐缓,直至停下,四人上前,围作一团,无不倒抽冷气,面如土色。 生时不觉,死时不过眨眼之间。 马背之上,满眼血色,白衣几乎不见白,黑衣却是更显黑。莫无挺直,僵硬如石,怀抱之人,紧贴于其胸口,臂下垂无依,面目俱遮,唯眼角黑痣若隐若现于碎发之间。 死者已矣,生者面色煞白,唇角带血,黑眸沉入深渊,满是绝望之色。火堂四人不忍睹视,哽咽间无话可说,锥心刺骨之痛。 却也不能怠慢死者,故而于路经小镇,寻了棺材子。 马车立于街角,车内两人,一死一生。 那掌柜领了几人,抬着担子白布,随着火堂四人,来到马车前。 “莫堂……莫公子,冷公子身后事……”一人提气,挑开车帘,向内低语,语音发颤,心生胆寒。 “滚……”有气无力之音煞是低弱,随之而来一阵掌风,迫得那人急急闪开。 “这……”四人面面相觑,不禁为难。 “小的这般事情见多,大约有些法子。”那掌柜倒是一副司空见惯模样,向着四人弯腰作揖,“不如让小的试试?” “……你自当小心。”四人对望,终是无法。 那掌柜登上马车,身形略显笨拙滑稽,车帘掀开又合上,不知内里如何。 “滚!不许碰他!——” 须臾便闻一声怒喝,马车陡然一震,险些四分五裂,四周众人皆感铺面杀气,心中一抖,只怕那掌柜已毙命于车内。 自然并非。“莫无……” 马车内光线虽暗,却也看得见人影模样,莫无紧抱怀中之人,悲恸欲绝模样,竟是一时真假难辨。来者正是冷青翼,易了容装,扮了棺材子,一切皆有安排,众人一步他已三步,哪里猜想得到,只是这一刻见着莫无模样,微愣,恍惚间当真以为自己已死。 一声怒喝,莫无已是伸手抵在冷青翼胸口,温暖随之而来,勾起思念依赖。迸发内力杀气不过唬住车外,大掌护着之人,自是伤不到分毫。 四目对望,喜怒哀乐充斥其间,话不可多说,小心隔墙有耳。 冷青翼拉过按着心口的大掌,在掌心轻划“我没事”三字,后将大掌贴上额际,隔着人皮易容,却也能明白热度退去不少。 莫无不言,沉黑眸子直看着冷青翼,愠色毫不掩饰,怀中死去之人顿时显得无比突兀。 冷青翼略显心虚,心中不觉想起五年前,亦是这般要此人假装自己已死,那时半点不像,如今倒有模有样,不知如何做到,难道…… 想着想着,心底不禁难过,此人不懂装疯卖傻,若能这般,只有一个法子…… 万千神色,几番不舍,隔着易容,自是看不清。 冷青翼伸手递过一片叶状物什,莫无接过含于舌下。棺材子藏青色衣袖一挥,漫天白色粉末,如此诡异情境之下,冷青翼俯身贴近,轻啄莫无冰冷唇畔,双眸半阖,掩住心疼不已。 莫无似是懂得,亲吻分开时,在人耳边低喃:“顾好自己……” ****** “好了,本铺独有沉香,那位公子大约要睡上一阵。”“掌柜”在众人惊疑不定中,出了马车,装腔作势地从口中吐出叶状物什,“马车内沉香未散,小的安排些人含着叶片入内打点逝者,各位公子稍后。” 于是先前所带几人,入得马车,先是扶出假意昏睡的莫无,一刻之后,又抬出白布覆面的“冷青翼”。 “灵堂已着人布置,就在小铺后面,各位公子,请。”半点破绽也无,四人不疑有他,两人留下看顾昏睡莫无,两人随着“掌柜”入得铺内。 灵堂并不繁复,简单素白,倒有些偷工减料之嫌。 赚着死人银钱,自然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白绫几丈垂落,白花朵朵,“奠”字斗大,黑得发憷,前置香台火盆,后摆长板,板上铺白布,菊花簇围,应为死者放置之处。 “沐浴落妆,此乃葬仪,按规矩,阴气最重,生人勿近。小的自当打点妥当,诸位不妨于偏旁休息饮茶,大约只需两刻钟。”如此说辞,自不会有人反驳,人已死,哪里还能不尊? 两刻钟,避人于外,自是内有乾坤。 “副堂主,药。”同样易容为小铺下手的小四,摊掌于冷青翼面前,掌心有一药物,假死药。 假亦真时真亦假。 这一日守灵,不过虚晃花样,只让异心者放心:冷青翼已死,死者确乃冷青翼。 去了易容,服下药物,冷青翼不慌不忙穿上白衣,胸前泛白狰狞箭口早已备好,惟妙惟肖,如今贴在身上,当真像极。 “嗯……”面色渐白,呼吸渐弱,药效起来,冷青翼已有些站立不稳。 “副堂主……”小四眼疾手快,扶了人,却也不逾矩,只小心扶躺到板上。 “小四……”意识缓缓散落,眸光不清,唇角却勾着淡淡笑意,“替我……看好堂主……一切托付与你……” 一切托付与你。 手随话音垂落,音容笑貌,戛然而终,脉止息停,一切归零。 假死药,再假也是一副死人模样。小四一颤,暗自握拳,心中不知如何滋味,只怕眼前一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以为死了,其实没死,以为没死,其实…… 小四当且如此,遑论莫无。 莫无走入灵堂,直盯着白菊簇拥之人,撒手人寰,再无声息模样。如梦魇缠身,不得挣扎,浑身僵直轻颤,当着众人之面,再伸手指于那人鼻下。 呼吸全无,万事皆休,冰冷自指尖蔓延,直落心口。 痛。 明知做戏,却也痛不欲生! 面上却是淡漠,无比淡漠,宛若世间种种,口鼻耳眼,七情六欲,皆已随着逝者飘零。 “莫公子,还请节哀,保重身子。” 身后四人,即便七尺男儿,也是双目通红,唏嘘哽咽,劝慰间也知无用,只能叹息。 先前血污湿发遮面,看得不甚清楚,如今沐浴落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绝色面容世间绝无仅有,眼角泪痣诉尽一生坎坷。众人已是离得极近,近到不得不信如此“真相”。 有忠心者,最后一丝希冀碎裂成粉。 有异心者,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滚……” 肃杀之言,唯有一字。 不见痛哭流涕,不见歇斯底里,只坐于木板一侧,执人之手,却是再也到不了白头。 四人自是退下,旁人也不多留,如此只剩两人,一黑一白,阴阳相隔。 ****** 守一日一夜。 满眼血丝,无比憔悴,执手颓坐之姿,半点不变,直至昼夜交替。 今夜过完,明日一早便是火葬之仪,从此不见,再也不见。 “你们掌柜的,怎么自昨日起便不见?”四人中,一人问道。 “西头老张家死了老伴,掌柜过去,听说死得蹊跷,要搞场法事驱鬼,此事只得掌柜谈得妥……”小四假扮旁人,唯唯诺诺,冷青翼先前所教,一字不差,沉着应对。 “怎么?!那便不管我们?!”那人本就烦闷,正好借题发挥。 “不不不,明日一早掌柜的一定回来!一定回来!”小四假装害怕,连连摆手。 “哼!”那人摆袖望向其余三人,“堂……公子这般也不妥当,不吃不喝已是几日,如何是好?” “我刚弄了白粥,也不敢送去。”一人拿出食盒,面露畏惧。 “……” 众人皆知莫无性子,此时前去无异于找死,可这副堂主已死,堂主若再倒下…… “不若,我替各位送进去吧?这种事,我们常做。”小四适时开口,主动迎上来,“只不过,要收些小钱,嘿嘿。” “小心伺候着!”这般说辞,自是天衣无缝,四人暗暗松气,也算丢了块烫手山芋。 “是是是。”小四接过碎银,点头哈腰,拿着食盒,走入灵堂,四人立于外,观望情状。 莫无见到小四进来,一个眼色,心中已是了然,再望身侧平躺之人,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神色。 “……”小四按着冷青翼安排,递过一碗备好鸡血,莫无只需含于口中吐出即可,可谁想…… “咳咳……”根本无须其他,莫无一阵呛咳,已是呕出血来,抬首望着小四一脸错愕,转而又望向声息全无之人,“青翼……” 这一声呼唤,伴随心头之血,莫无“依约”倒下,小四却是骇然! 分明事假,堂主怎会这般伤心欲绝,自伤根本!副堂主,究竟…… [一切托付于你。] 耳边那人交待,余音袅袅,小四强自镇定,扶住莫无同时,将鸡血洒落冷青翼身上与地上,同时盛碗与那粥碗一同摔碎于地面,再加惊呼:“公子!公子!来人啊!快来人啊!” “公子!”四人直冲进来,便见莫无半死不活模样,鲜红一片,煞是吓人。 “快,快!医馆就在镇尾!大贵,快带他们去!”小四一副焦头烂额模样,一边看着四人七手八脚扶过莫无,又是输内力,又是递水;一边惨兮兮地看着冷青翼染血衣物,声声哽咽:“这可如何是好!不吉利!不吉利啊!!阴魂不散!不散啊!!” 第三回:这个呆子! 一阵手忙脚乱,三人抬着莫无去了镇尾医馆,一人留下。 “我来替他换,你闪开!” 那人这般说着,一把抢过小四手中雪白寿衣,便要替冷青翼换上,小四点头哈腰立于一旁,凌厉掩藏在眸子里,将那人所为,看得清楚。脱衣时,先是不经意,扫过冷青翼脸颊,确认并无易容,再切颈脉,顺看心口伤痕,幸而伤口狰狞泛着死白,那人并未用手触碰。换衣时,转切手腕脉搏,脉象全无,却仍不罢休,伸手拦腰间,看似无意,却是一掌提气,狠狠拍向冷青翼小腹丹田! “啊!这位爷!可怕!真可怕!” 小四既是见着,哪肯冷青翼受半点伤害,一声哭喊,一步上前,抱住那人腰身,死死不放! “你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那人一惊,掌气下意识掩去,烦躁推搡,却是推不开。 “难,难道爷没听到什么声音?!掌柜的说,此时阴气最甚,什么孤魂野鬼,新死魂魄到处飘散,吸人生气,报仇抱怨……这里好生恐怖,这,这位爷,咱,咱们还是离开吧……”见掌气卸去,小四暗自松气,手臂收紧,死活不放,“这人都死了,随便穿穿就行了,快把脸给盖了,要不你我都要遭殃,说不准被那鬼魂附了体,死了倒好,就怕半死不活,到处吃人,成个怪物……” “快放手!胡说八道什么?!”那人嘴里说着不信,却是不敢再看冷青翼,像是生怕冷青翼忽然睁眼,扑过来咬人,“我,我去看看莫公子!这里,这里……我不管了!” “喂喂!爷!不要丢下小的一个人!喂!爷!”看着那人渐渐消失在夜幕里,小四终是无需装腔作势,易了容的脸看不出神情,但一双眸子已是染了杀意。 心中有鬼之人,自是经不住吓的。 目光垂落,看那假死之人,药效未过,衣衫不整,斜躺在木板上,腰背搁着花盆,样子僵直而古怪,无声无息,令人心疼。 “副堂主……”小四小心翼翼为冷青翼穿戴整齐,凝神静气,确认四下再无旁人,手脚利落,再用狸猫换太子之计,先将冷青翼置于密室之中,再将原先尸体放于木板,白布盖了面容,撒些粉末,块块尸斑不久便会逐渐显出。 如此一切都已妥当,只等密室之中,那人醒来。 时过三刻,莫无被人搀扶着回来,依旧坐于尸体旁侧,拉着人手,不言不语。 莫无在此,谁人还敢造次,四人对望,悄悄离去,留下二人独处,长夜不长,最后缅怀。 小四在等,莫无也在等,几乎等白了黑发。 苦等一夜,心急如焚,那般煎熬滋味,当与十八层地狱之劫,无相上下。 直到黎明曙光划破黑夜,密室里那人,心跳渐起,脉相复苏,虽是仍未醒来,但终是让煎熬两人,定了心神。 “你们掌柜的呢?!”火堂四人,见不着掌柜自然不依,拉着小四,讨要说法。 “我,我这就去找!各位爷随这几人先行,莫要误了时辰才好!”小四又装慌张,此时自有莫无帮腔。 “……”莫无什么也没说,抱了“冷青翼”放入上好棺木,几人盖了棺盖,推着向外走,莫无跟着,其他四人自然不好多说。 “赶紧去找你们掌柜的!如果误了时辰!要你们好看!” 人与声,渐行渐远,小四赶紧转入密室,只见冷青翼已幽幽醒来。 “嗯……” 醒来并不好受,心口刺痛不已,浑身无力,胃腹空胀泛着恶心,一时静止,似是一时无法全然恢复。 “副堂主,可是难受?”小四倒了半杯温水,轻扶冷青翼稍稍坐起,递到唇边,“堂主已出发,一切安排妥当,即便副堂主不去,大约也不会再有事端。” “……”冷青翼艰难咽下温水,稍稍缓和,吃力笑起,“你不了解他……呵呵,我若不去……说不准会不顾一切跑回来……” 说好了要去,不去,自是不行。 “可是……”小四还想阻拦,如今冷青翼面色惨淡,一看便是虚弱不适,如何去得了?! “吃些药……给些内力支撑……应是无碍……”冷青翼摆了摆手,示意此事不必多说,“给我说说……先前安排一切……可有疏漏之处……” “……”小四先是摇了摇头,随即略微思量,又是点了点头,“有一事。” “何事?”冷青翼微微蹙眉,捏了拳头,扯着唇角,笑得好不僵硬,“不会是那家伙……当真呕心沥血吧……” “……”小四一愣,不知眼前之人,如何这般料事如神,硬着头皮答道:“正是。” “……”冷青翼闻言微微垂首,小四以为他心中难过,却未料瘦弱副堂主再抬头时,竟是满脸愤怒,怒不可遏: “这个呆子!!” ****** 一切都很顺利,大约那异心者终是全然查看,认定冷青翼已死,疑虑消去,自是不会再挑事端,免得露了行踪。却不知,行踪早已在人眼中,除此之外,反遭利用,便要其将“冷青翼已死”的消息,带去给那幕后之人。 火葬台子搭得很美,缠满了各色菊花,“冷青翼”平躺其中,随花一同凋零。 莫无拿着火把,走到架子旁,木头架子已是淋了生油,只需沾了火星,便会焚烧成一片。 明知眼前之人,不是冷青翼,却仍是忐忑不安,想要再看看,再确认确认,当真不是,一定不是,绝对不是…… 恍惚间,火苗陡然窜起,几乎是同一时刻,莫无下意识伸出双臂,整个人探向火中,不放心,只怕错了,真真假假,都错了…… 这是一个局,他却赌不起丁点差错。 “公子!” “哎呀,哎呀,我来晚了!来晚了!” 四人同时上前拉住了莫无,恰逢此时,冷青翼在小四帮助下,及时赶来。 一个对望,高悬之心落地,却还是烧伤了手,为了一个旁人。 “掌柜的,你怎么回事?!葬仪结束了,你才来?!”四人中一人责怪道。 “咳咳,我也不想啊……那家人遭了污秽,太凶,你看,连我都染病了……”棺材子打扮的冷青翼窝着身子,压着胃腹,不断低咳,三分假七分真,说话间粗喘连连,果如病了。 “真晦气!沾了满身晦气,你还来做什么?!”另一人嫌弃地挥了挥手,一步上前,隔开棺材子和莫无,“去去去,这里没你什么事,离远点,别染上我们公子!” “哎哎,不是你们谁让伙计去叫我的吗?!咳咳,这会儿怎么又来过河拆桥……咳咳,想赖账,怎么着?!”冷青翼做起戏来,确实真假难辨,一旁小四汗颜,转首假意专注看着火葬的莫无,嘴角不着痕迹地挑起分毫。 “谁说赖账了!我说你……” “都给我闭嘴!” 莫无一声冷冽呵斥,断了所有争执,众人沉默,终是显出对死者敬意,只看着火势吞没人身,灰飞烟灭。 “你四人滚回冥城!莫某再与冥城无关!五大派绝不饶恕!” 铺子里伙计收好骨灰,装入白瓷坛子,递到莫无怀中。莫无抱着逝者,沉默一阵,众人便觉其悲伤,不敢多言。谁知半刻之后,莫无突然冷漠而言,点地挺身,几个脚下更迭,转眼行将远去,只留夹带内力之语,袅袅不散。 “堂主!” 四人追去,三人无比担心,一人心下窃喜。 “小四……打发他们走……” 见人走远,冷青翼摇摇晃晃,似是坚持不住,出声吩咐,小四照办。 棺材铺里几人满脸笑容,乐滋滋,拿着大把银票乖乖离去,空旷野地,只留冷青翼与小四二人。 “嗯呃……” 一直人前强抑胃腹翻搅,如今曲终人散,哪里还能压制得住,冷青翼双腿一软,眼见跪跌地面,小四出手相扶,只觉人直往地上滑。一臂轻揽,那人在怀里,痛苦万分,深深弓起身子,死命掐着腹间,吐得昏天黑地。 能吐的东西却是没有,除了那半杯水和之后服下的药。 “副堂主……”小四运起内力,护着冷青翼心口,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呃……”冷青翼一阵阵干呕,整个人如同水中捞出,胃腹沉疴,每每最是磨人,却也无可奈何。“小四……唔嗯……走……” 此处不可多待,只怕暗处隐人,再生枝节。 “得罪了。”小四尊礼垂首,小心将冷青翼横抱于怀,怀中身子滚烫,不知何时烧起。 假死药,自然不是好药,来时如山倒,去时如抽丝。 密室之中,床上之人,易容已去,满面烧得绯红,唯独唇瓣发白,白得发青。 “唔……莫无……” 辗转间蜷缩,干呕之后,胃腹更如大火延绵,按着冷硬如石,跳突纠结成团团剧痛。除此之外,心疾也是不好,隐隐要发,若不是药物内力相持,恐怕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嗯……疼……莫无……” 意识全失,方才露了软弱,小四坐于床侧,专心用内力护其心口,抿唇不言,堂主不在,谁也无法取代。 谁说不在? 密室之门缓缓而开,小四大惊,内息差点全乱,只见黑影几步入内,直盯着床上二人。 “堂主……” 小四霍然站起,跪于地面,心中不解,依着约定,莫无不该去而复返,却又不禁喜悦,莫无此时归来,床上之人自是有了归依。 “呃……” 低吟不止,莫无再不理会小四,走至床侧,细看逞能之人,如何遭罪。 “呆子……咳咳……莫无……嗯……你这个呆子……” 喃喃不断,好看眉角,拧成了绳。 小四手心出汗,微微抬首望向素来杀气凛人的火堂堂主…… 果然,面色全黑,目露……凶光。 第四回:我会忍不住…… “呃……” 不停下沉,堕入无尽深渊,尖刀林立,摔落时一把透心而过,一把顶着鲜红自小腹穿出,口中腥涩,剧痛难当,却无力挣扎,业火在皮肤之上翻滚,似乎下一刻便是灰飞烟灭,隔着簇簇火苗,吃力看向漆黑四周,那模模糊糊站立影像,带着悲伤。 真假难辨,一场火葬,逝者究竟是谁? “唔……” 唇齿被缓缓撬开,苦涩流入喉间,等流到了心口,化为一股暖意,温柔安抚着叫嚣,剧痛一点点消褪,连带着胃腹也消停些许。昏昏沉沉间,触手可及一片凉意,下意识贴近,再贴近,抱着不愿松开,浑身灼热之感稍缓,疼痛抽离,终是舒坦许多。 “嗯……” 不知过了多久,手指微动,意识回归,吃力睁开眸子,从模糊到清楚,眼前……疤痕交错,一片赤裸胸膛。 “醒了?” 低沉声音自头顶传来,抬首相望,那人一双深邃黑眸。 “莫无……” 唇角勾起淡淡一笑,垂首闭眼,自然而然蹭在那人怀里,一如往日,肆意汲取温暖。 可好景不过半刻,意识一抖,双眸猛然一睁,笑容僵硬于唇边,再次抬首,那人还在,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你为何在此?不是该去五大派唔……” 质问声音,戛然而止于霸道亲吻之中,冷青翼微微挣扎,指腹触及温软肌理,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被子之下,二人一丝不挂,不着寸缕。 “我很生气。”莫无脸色极其难看,一双黑眸并不掩藏怒意,一手抓了冷青翼双腕,上举禁锢于头顶,同时翻身半压于冷青翼上方,看着一双迷离眸子,遮遮掩掩几分心虚,并非全然不解。 如此动静,软衾自是滑落于床下,一室春光乍现,逶迤荼蘼。 “先前不是与你说好……你也并未反对……”冷青翼手指屈伸,手腕被制,半点动弹不得,虽是心知那人气些什么,面上却不愿妥协,“你这是发什么疯,如今不怕计划功亏嗯……” 莫无并不反驳,只是再听“计划”二字,无异火上浇油,埋首于人白皙胸前,淡红茱萸含入口里,舔咬间微微用力,惹来疼痛麻痒,自是不让人好受。另一只手也未闲着,一路摩挲,时重时轻,时走时停,探过柔软小腹下腹,触及胯间火热…… “住手……嗯……”清冽气息充斥鼻间,粗糙麻痒游走于身上几处敏感,下腹一紧,空虚蹿向四肢百骸,口干舌燥,微微张开口喘息,身子绷紧上弓,似是拒绝,又似迎合,绯色早已布满两颊,白皙身子也渐渐镀上一层瑰丽粉色。 “为何总要将自己算计进去……”莫无已是挺身来到冷青翼耳边,低喃声音伴随着热气扫在耳垂之上,又引来阵阵颤栗,“吃的这些苦,我不许……” “我不是故意的……是……将计就计……嗯……身不由己……”这几年恃宠而骄,哪里轻易服软,“此计并无疏漏……且为最佳……我……唔嗯……” “……”莫无面色更黑,以唇封缄,打开身下之人双腿,手指已从身前绕至人身后,探入后穴,闯入紧致甬道。 “哈啊……哈啊……唔……”当第三根手指进入时,冷青翼已是意识飘摇,微弓着身子,张口粗喘,晶莹银涎自唇角滑落颈间,一双漂亮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铺满了迷离情欲。 “听好……”莫无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粗喘间只是怒气未消,保持着几分清醒,又攀上冷青翼耳边,“以后不准,再有一次,我便毁了冥城……” “嗯……什么……唔嗯……知道……知道了……”还想挣扎,那人手指在甬道里微微曲张,又疼又痒,那股子难受劲,当真说不出口,哪里还敢嘴硬,冷青翼抽着气,急急讨饶,“我知道了……我错了……” “错在哪里……”虽说生气,但也不舍伤了身下之人,莫无退出手指,缓缓埋入肿胀火烫,温柔细致间极力隐忍直撞而入的欲念。 “不该……唔……让自己涉险……”眼眶微微湿润,疼痛伴随着快感,不断填满身子里叫嚣的空虚,纤弱模样煞是惹人怜惜,哪里还让人有半点怪责之意。 “不许再伤害自己……”莫无垂首吻上冷青翼柔软双唇,低低叹道:“可知我的感受……” “嗯……”乖巧应道,其实早就明白,不过负隅顽抗,带着几分恣意撒娇。 “笨蛋。” 再无言语,身体紧密贴合,沉醉于激情律动之中,伴随层层叠叠喘息呻吟。 “青翼……” “嗯……” 飘于浮云之上,今夕何夕?眼前似梦似幻,迷蒙间不知身在何方,只知不够,欲望涨满,却还不够,差一点,就差一点…… “来了……” “唔……哈嗯——” 话音落下,莫无退出少许,又猛然挺入最深之处,触碰那最甜蜜的花蕊,绽放出最热烈的激情。冷青翼难以抑制地向上弓起身子,头后仰,眼前闪过星星点点一片光亮,甬道里喷涌一股滚烫浓浆,自己与那人紧密贴合的腹间,也瞬间湿黏一片…… 释放之后,二人力竭般相拥于床上,莫无慢慢退出冷青翼身体,带出混杂着血丝的白浊,每每此时都不禁有些心疼,却又每每情难自禁。 “我来清理。”将人紧紧拥在怀里,亲吻额际,怀中之人埋着羞红脸颊,微微点了点头。“清理完,你再睡一会儿,我便走了。” “莫无……”冷青翼微微拽住欲要起身之人,自是舍不得分开,“一起……洗澡吧……” “……”床上之人,绝色面容绯红不散,沉黑双眸迷离染雾,墨发散落于肩,发下肌肤柔滑细嫩,浮着一层薄汗,衬着各处爱抚烙印,满是娇红……活色生香于眼前,还相邀沐浴,莫无又觉下腹紧绷,燥热四起,双眸微眯,沙哑着嗓子说道:“我会忍不住……” “……没让你忍着……”冷青翼低若蚊吟,整张脸火红似火,分明已是不知翻云覆雨多少次,却总是显出羞涩不已。 “……”莫无微微抬起怀里那张羞红脸庞,勾起了唇角,“好。” ****** 小四一番忙碌,帮莫无备好了马和盘缠,却听莫无吩咐,今日不走了。 如此算算,冷青翼昏迷三日,莫无自归来,便一直陪着,喂药、退热、息转心法样样亲力亲为,他在一旁打打下手,眼见着冷青翼一日日好转,今日终于醒了过来,自是喜上眉梢。 只是不知,这耽搁四日,可会坏了先前计策,让两位堂主白白吃了苦头。 扑腾腾—— 羽鸽落于地面,小四弯腰,拿过丝帛信笺,短短几字,来自冥城。 查三人,水土有异,司徒破绽在其亲。 小四看着丝帛,犹豫间已是慢吞吞走到了密室门边,进,还是不进? 进,若是撞破好事,大约自个儿人头不保。 不进,万一这丝帛之中要事不得耽搁,岂不误事? 思量再三,小四还是硬着头皮,提起内息,大声说道:“公子有信!” 只闻密室内扑腾水声,低咒连连,心下一惊,果然坏了好事不成?赶紧跪于石门之前,时过不久,石门打开,一双乌黑靴子现于眼前,四周隐隐寒气铺射,不看也知来者怒气不小。 “拿来。”冷冷声音来自莫无,好事一半全毁,自是憋闷。 “是。”小四不敢抬头,上举丝帛,被人取走,石门又关,隔绝屋内所有。 小四不知何去何从,只得立于门边相守,又过三刻,石门再开,莫无一袭黑衣,弯刀在腰,面带愠色,双目冷冽,直跨出门,向外走去。 “小四!车马何在?!” “堂主,这里……”小四紧跟其后,看着莫无身后微湿黑发,大气不敢出,指了方向,两人一前一后,便来了马厩。 “你看好他,再出岔子,提头见我!”莫无翻身跨马,拿了盘缠,看着小四双眸,几欲喷火。 “是。”小四心中有愧,不敢直视,应答间,马蹄声声,人已远去。 并不拖沓,一如往昔。 也不想送,似是寻常。 冷青翼从不送莫无,无论莫无去哪,分离几日。 小四回到密室,冷青翼已穿好衣物,坐于桌边,对着丝帛暗自思量,身侧一木桶是先前自己帮着准备,如今水未全凉,却是洒了四周许多。 “小四,给我备些纸墨,还有药……”冷青翼面上绯红未退,微微垂头假装盯着丝帛,以来掩饰。 “是。”小四领命,也不多问,出门前,将水桶一起搬走。 石门阖上,冷青翼弯下身子,叹了口气,一脸颓丧,心有不甘,如此装模作样,其实手中丝帛字句,完全看不入脑中。想起先前小四忽然出声,沉溺迷离间身子一抖,竟是一下子坐了下去,莫无埋于体内火热硬物,猛然间直捅而入,剧痛之下又羞赧不愿出声,便一口咬在莫无肩头,两人同时挺身,竟是如此狼狈情状下释放而出。 如今身后难言之处,依旧疼痛难当,浑身酸软,却又死要面子,不愿让小四看出端倪,当真活受着罪,莫无离去前,满面乌云,想来也不痛快…… 自己恁地笨拙,真是无话可说。 再看手中丝帛,话中有话,大约担心中途遭人截获,于是用了暗语。头昏脑涨,身子发虚,看不透彻,理不出头绪,毕竟假死药伤了身子,刚刚才好。 冷青翼扶着桌子缓缓站起,咬着牙,忍着痛,挪到床侧,想着软垫自是好过板凳,靠靠兴许好些,谁知太累,等着等着,竟是睡了过去。 小四端药进来,便见男子斜靠着床栏,沉沉睡去。 睫毛在眼底打下一层好看影子,淡淡粉色唇瓣微微勾起,染亮整张面容,那般美,那般幸福 第五回:好生不痛快! 虽说冷青翼倦乏不适,小四百般不愿打扰,可莫无前脚刚走,小七一身风尘仆仆而来。 不得不起身,梳理洗面,掩去不适,抖擞精神,与其相会。 小七前来,自是与那丝帛内容有关。冷青翼已死,莫无与冥城恩断义绝,并找上五大派种种传言,已传至整个江湖,异心者蠢蠢欲动,萧墨尘自伤根本救了苏若涵后,如今腹背受敌,其苦苦不堪言,这些小七并未多说,冷青翼心中却是清清楚楚。 查三人,水土有异,司徒破绽在其亲。 丝帛也乃试探之举,按期收妥,证明敌人虽是虎视眈眈,但信鸽一途,尚未截断。 小七言:萧墨尘要查三人,一在水堂,一在土堂,还有一个,自然是司徒黔宇。 这些冷青翼看了丝帛后,便已了然。 接着,萧墨尘所有交代,小七一一说来,冷青翼凝神静气,去了先前几分意乱情迷,很快便心领神会,无需赘言。 此话要从半月前说起,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人在重涟不该出现之地,见着重涟,且其行为举止,略显僵乏呆滞,不同寻常。冥城出事前,冷青翼以书信试探,后温凛至实地打探,如今小七带来天山门回信及温凛打探之情,一切结果,统统指向重涟真假。 若是天山门重涟,乃人假扮,那么真正重涟出了何事,何时出事……这些依旧不得而解,确实还要去查。 土堂乃内患,司徒黔宇乃外敌,只怕二者间有所关联。土堂堂主及其长子次子,明目张胆逆反作对者不可怕,反而那行事唯唯诺诺,半点不惹人注意之三子,有点意思。表面上不与其父其兄同流合污,事实上有些举动却也似是而非,似有心若无意,挑拨教唆之嫌。 司徒老贼,自然最是困难,万般找不到,理不出头绪。此次冷青翼假死以脱身,倒是一次良机,萧墨尘说:破绽在其亲。人自有亲,其亲何在,冥城终是打探得到,司徒黔宇其妻何人,源于何处,东北边一处边陲小村,何止隐蔽,世人几乎不知。 “你带话于萧老大,李焱难查,恐要靠他试探李力,其余二人,便交由我来。”小七离去前,冷青翼只此一句,却是得力,卸去萧墨尘些许压力。 小七走后,小四见桌边之人脸色难看,五年相处,自是多少知道其性,城主受苦,冥城内外交困,此人表面不闻不问,其实内心难受得紧。身子本就不好,如此一急一激,大约腹疾又犯,只是不说,凝眉深思,着了笔墨勾画于纸。 小四默然退下,药已冷,自是重新熬制,能做不多,却愿竭尽全力。 一来,冷青翼假死之事,不可让许多人知晓;二来,此计绝妙,如今莫无惹人注意,异心者多是追逐其去,冷青翼倒是安然无忧。 故而,冷青翼身侧仅一人,小四。 如此重要之人,小四当得起,自是忠心二字。 “副堂主,喝药。” 时过三刻,药才熬好,小四推门而入,冷青翼应是已然融会贯通,胸有成竹。桌上宣墨化为灰烬,瘦弱身子躺回床第,微微蜷缩。 “小四,你真慢……”微微嘟囔,似是不满,吃力撑坐起来,一手压着腹间,一手接过药来,苦味扑鼻,眉头皱起,还是仰头喝下,“我要睡会儿,你打点一下,我们明日出发。” “是。”接过空碗,小四随手递过一颗蜜枣,那人面色一亮,拿过便往嘴里塞,似是孩童,哪有堂主模样。 “以后称我公子,易容后,你便是我家护卫。”冷青翼吃了蜜枣,去了口中苦味,似是心情稍好了些,复又躺回被中,摁着小腹,等着药效起来,消去疼痛。 “是。” 小四一向话少,五年下来,听得最多便是一个“是”字。话虽少,心却不少,如此想来,作为九首暗卫之一,小四自被萧墨尘派到身侧,倒是做了许多小厮下人的活计,只因顾着这一身病痛,想着尽快替其去了痛楚。 思量间,小四已是退出密室,空荡之下,只觉孤寂,那人不在时,总会这般。 “莫无……”身上情欲痕迹尚未消褪,身后灼痛也让人窘迫难言,面色一红,不禁又胡思乱想起来,相思磨人,不过方才分开两个时辰。 药效渐起,腹内折磨渐平,疼痛消缓,疲乏便涌将出来,冷青翼阖上眸子,沉沉睡去,蜷缩侧卧,身后依旧留下大片空余。 ****** 莫无一路马不停蹄,直奔五大派所在。 先前不费吹灰之力,于山林间甩掉众人,隐了行踪,回到冷青翼身侧,相伴四日。如今未免疑窦生出,即便不舍,也不走不行。如此隐秘而行,行至某处,便又显山露水,大张旗鼓起来!众人一看,似是隐秘于山林间,忧思数日,复又出现,寻仇而去。 自然不是寻仇。 当日五大派进犯,并非派里掌门要人,而是些稍有地位之人,显然也是受人挑拨,遭人利用。莫无打着报仇名号,一路闯入五大派,目的有二:一是吸引敌方关注,掩护冷青翼;一是打探消息,寻觅蛛丝马迹。 何人上门挑拨,何人牵线搭桥,何人言辞灼灼,何人别有用心。 这些,旁人均不知,只道莫无一介武夫,冲杀间,只盼借刀杀人,或攻其不备,好让冥城再损一员猛将! 如此,一路小鬼不断,邪门歪道,又是冲着赏金,不要命,不长眼。 路经荒山野岭,地上趴伏一人,白衣纤瘦,自是仿效那人模样。莫无不禁好笑,故技重施,倒是恋旧,五年前一幕,竟是记得。 “……”翻身下马,心中思念得紧,便不觉想要看看,如何相像。 “嗯……”似是听到脚步声,那趴伏之人,轻哼一声,万般吃力自地上爬起。 一个照面,当真像! 那易容之术,简直神乎其神,无以伦比,即便是窝着身子,捧着心口,都是有模有样。 “唔……好痛……” 连声音都是七八分相似,如此美人儿,娇弱惹人怜惜,风中踉跄不稳,眼见便要摔下,哪怕是个陌生路人见了大约都要出手相扶,更何况刚刚死了心爱之人的莫无? 莫无出手,却不是相扶。 弯月刀划开空气,牛毛针,针针反弹,统统哪里来哪里去,没入那人白衣里。 “呜啊……你你……怎么会……” 咽气前,双目难闭,莫无上前一把掀了易容,果然是近些年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人不知”,传说易容了得,伪装惟妙惟肖,无人能够分辨真假,如今却死得如此干脆容易。 “走好。” 弯月刀划过第二刀,那人颈边鲜红四溢,不得解,只能不甘咽气。 知晓之人自是不多。 冷青翼于莫无面前,只懂得逞强,从不会示弱。 并不停留,策马继续前行,此邪魔歪道未能得逞,却是加重相思。伊人温软犹在指尖,害羞模样百看不厌,本该日日欢愉,无忧无虑,却是各分东西,饱受煎熬。 莫无皱眉不悦,阻挡者正巧成了发泄之地,几乎个个一刀毙命,连个叫嚣机会也无。 隐于莫无身后,暗中护卫的冥城暗卫,无不咋舌。想着当初城主所说果然不错,若说莫无是刀,冷青翼便是那刀鞘,如今刀鞘已毁,这刀自是再无何事何人可阻。 殊不知,若是冷青翼真死,莫无大约立地成魔! ****** “公子,再有半日便是黔城,”小四掀开车帘,看着倚坐之人,看不清面色,只见一手依旧压着腹间,“前方有一茶肆,公子可要下来休憩?” “也好。”腹中冷硬,阵阵绞痛,想那假死药性寒,服前便知这罪逃不了,冷青翼也不计较,如此症状忍忍,大约也就几日。 “慢点。”小四一旁搀扶,两人易容,坐于茶肆。 茶肆虽偏也小,茶具简陋,但茶叶倒是不错,根根林立水中,青青一片,甚是讨喜。 只可惜,半点喝不得。 小四一手拍掉冷青翼手中茶盏,破碎声中,茶肆几人变脸,取了暗藏大刀,明晃晃于眼前,一字排开,不论身份,自是劫财。 “小公子,快把值钱的东西留下,否则休怪刀剑无眼!”仗着人多,身强体壮,呼喝之声也大,冷青翼淡然坐于桌边,连个正眼也未递上,只是看着地上残渣,似是万般惋惜。 “……”小四不言,打量眼前,共七人,各个彪悍,并不眼熟,并非江湖奇人义士,不过一般山林毛贼,倒也放宽了心。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又一人发话,话却未说完。 “你们若是再给小爷我沏壶好茶,说不定,饶你们不死。”冷青翼盈盈而笑,手指叩着桌面,不怒而威,气势瞬时而转,腰杆挺直,腹痛不显,仍旧瘦,却再也不弱。 “你是找死!”七把大刀其实长眼,一股脑儿朝着冷青翼招呼而去。 冷青翼不动如山,分心想着其他事情。 此行与莫无,一个向着东北,一个往那西南,越行越远,真是叫人好生不痛快 第六回:莫要让那人知晓。 小四的剑,不是名剑,却是把好剑,剑身平而厚,看似普通,实则坚不可摧。 七把大刀,其中四把统统砍在斜刺过来一把剑上,其余三把,其势稍缓,便刀锋一转,砍向小四人头。小四波澜不惊,一剑接下四刀,只微沉,转瞬提起,剑随腕转,锵锵声中,四把大刀东倒西歪,剑上内劲更是逼得使刀者,踉跄不稳,连连后退。脚跟着力,身随气走,前招虽老,后招未歇,刀风铺面间,长剑又挽出朵朵剑花,若灵蛇吐信,交缠于刀尖,身形一变再变,突、击、刺、斩,每一招每一势,完美无瑕,毫无破绽,举刀者只觉任凭刀式纷繁凌厉,总也砍不中,摸不着,倒是落了许多漏洞,眼瞅着长剑提、挡、推、拉间,一片鲜血飞溅,身上处处疼痛,却也无可奈何! 小四眼中有杀意,周身却无杀气。生性内敛,凡事低调,每当杀人,静谧无比,宛若只是训练,亦或只是完成任务。于九首暗卫之中,小四天资最差,却又最为努力,招式不求悟性简练,行云流水,只求熟练到位,无懈可击,故而依着萧墨尘所说:融会贯通虽有不足,但招式根本最为扎实。 不过转眼,三人已倒,四人再扑冷青翼,小四自是不肯。点地飞身,便是一堵密不透风之墙,四把大刀已有畏缩,小四长剑却一如既往,看似呆板,半点不美,却继承十余本剑谱绝学根本所在,如此凡夫俗子、草莽野寇,自然不放在眼里。 冷青翼依旧坐于桌边,看那些个倒下之人。虽说小四内敛,不着杀气,却也提剑杀人,毫不留情,地上已有四人断气,活着三人也是离死不远。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求求大侠高抬贵手!” 忽然,茶肆里屋冲出一妇道人家,满头乱发,满面泪水,怀抱襁褓,直直冲到刀剑之间,抵死下跪,口中痛呼,声嘶力竭。 刀剑几乎同时停下,才免于妇人孩子碎尸万段。 活着三人个个重伤,于妇人身后摇晃支撑,剑伤处处,殷红落了一地,好不狼狈。小四退后一步,持剑相对,双目凝视并不懈怠,作为暗卫,妇孺幼童若要杀之,需有主子之命,此乃冥城城规。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侠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饶命!饶命啊!” “……”冷青翼徐徐站立,踱步小四身旁,看着求饶妇人,再看襁褓,终是动了恻隐之心,“小四,废了他们武功,便放……” “孩子啊!孩子啊!” 冷青翼话未说完,只见那妇人忽如疯子一般将手中襁褓猛然扔向冷青翼,此举异常诡异,却又教人措手不及,小四已下意识提起了剑,却又想到襁褓之中孩童,几分犹豫间,冷青翼已是出于常情常理伸手去接,襁褓入怀,竟还得着几分后劲,撞击着身子,禁不住后退几步,心下暗道不好,那妇人也是习武之人!再定睛看那襁褓之中,冷青翼只觉本就绞痛胃腹里,翻腾起惊涛骇浪,易容下脸色瞬间煞白,腥酸之气直冲而上,身子一阵虚软,踉跄间,襁褓落地,掐着腹间,吐得直不起腰来。 “公子!” 小四大骇,惊愕间,对方四人砸下烟雾散,脚下抹油,慌张逃命而去,小四微微犹豫,终是弃了追赶念头,扶住冷青翼,瞥眼地上襁褓。杂蓝染布沾满血腥,依稀辨识其间一只死猫,头部被剁数刀,血肉模糊,白骨袒露,眼珠剥离,便是一滩恶心烂肉。 “可恶……呃嗯……”冷青翼吐得好不辛苦,胃腹不适,这几日本就吃的少,如今虽说吐不出什么,却惹得肠胃激烈痉挛,似是不将他虚耗干净,绝不罢休。 “公子,可还有其他伤处?!”小四一掌贴于冷青翼后心,这般呕吐无力缓和,只能努力护着心疾,不让被牵动。 “呃……似是撞了下……不知道……嗯呕……”冷青翼只觉胃腹里拧绞成一团,似是就要被生生绞碎,剧痛之下哪里还能觉得其他疼痛,勉力说了几个字,已是站立不稳。 “公子先回车上,这茶肆必有热水,喝下大约好些。”小四见冷青翼吃力点头,再不犹豫,顾得什么小节,抱了人直跃上马车,放于软垫,旋身便去取水。 “唔嗯……”小四刚走,冷青翼便蜷缩成团,双手使力陷入腹中,却稳不住掌下一片凌乱跳突,死命咬住软垫一角,这才抑住口中呻吟。 “公子……”小四很快回来,手中端着热水,温度适宜微烫,冷青翼已是疼得神识不清,竭力弓着身子,胡乱掐着腹间,所有苦痛化为唇边细碎沉吟,断断续续间,唤着那人名字。 江湖险恶,冷青翼出门不多,虽是智者,却难免遭些小人算计。 而他小四,不该。 ****** “这位公子,肠胃沉疴,近日是否又服食寒阴之物?旧痼发作,又遭一股内劲游走暗伤,老夫只能开个方子,落下几针稍缓疼痛,其余无法,只能好生将养。” 黔城之内,医馆之中,老者须髯皆白,切脉时面露凝重,掀开病者衣物,便见柔软平坦上腹一块青紫,犹自醒目,再并三指轻按病者小腹,触压下好些纠结硬块,每每触及,病者于昏迷中挺身挣扎,应是疼痛不已。 小四立于床侧,终是明白,那襁褓内死物,虽是污秽恶心,但冷青翼也并非一般养尊处优娇弱公子,半点看不得,抵御不得,而是那内劲作祟,伤人在先,这才发作那般厉害,让人吃尽苦头。 老者初诊之后,着小童取来银针火烫,缓缓刺入冷青翼腹间几处穴位,便去外间抓药,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只见白皙腹部微微泛红,汗珠滚动,冒出几缕热气,应是疼痛稍缓,冷青翼身子不似先前紧绷,慢慢松开,呼吸渐稳。 “医馆此屋,比那客栈,虽是简陋,但却干净,这位公子如今虚弱,不宜再动,不如就此住下,去了银针,喝下药物,只能解痛,大约会起高热,也好照顾。”老者复又进来,身后小童端着药物,看了眼床边小四,从头至尾,满眼急切担心,想来这般说辞,定然是会住下,“收得银两,也并非太多,只是比那客栈……稍贵。” “有劳。”小四自是不在乎银两,只要冷青翼安好,如何都行。 “老夫来除针,让他醒来,把药喝了。”老者眉眼舒展,抚了抚胡须,手下也不含糊,取了针,于一处穴位按下,冷青翼低哼一声,慢慢醒来。 “剩下的交给我,你们出去吧。”小四接过药碗,看着床上之人睁开双眼,便知有话要说,故而撇开一干旁人。 “若有需要,便去外间,小童在门外,也可应求。”老者也不多待,领着小童离去,关上屋门,留了清净。 “公子,其余先不说,把药趁热喝了。”先喝一口药物,确认并无异样,小四扶了冷青翼靠着软垫床栏坐起,递过药物。 “……”冷青翼乖乖接过,虽是皱眉不喜,却也知良药苦口,仰头灌下,满腔苦涩,其实早已习惯,“……蜜枣呢?” “公子……”小四一愣,随即略显木讷地摇了摇头,“还未买来。” “那……笑一个,也成。”虚弱靠着软垫,被下一手轻压腹间,隔着易容也知冷青翼在笑,双眸弯弯,闪着光芒。 “公子……”小四却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满心愧疚无以复加。 “小四,亏得是你……”冷青翼依旧笑着,看着小四一脸消沉,自要开解,“那时若是莫无,无论什么,大约都会举刀劈成两半,你说若当真是个娃娃,该有多糟?” “公子,小四失责。”小四单膝跪下,垂头不得开解。 “嗯,回去按城规罚了便是,别这副垂头丧气样子……”药效渐起,冷青翼身子发软,坐不住,便往被子里滑,“我先睡会儿,黔城已到,还有许多事做,顺来医馆,也是不错。” “公子莫要挂心操劳,一切可让小四操办。”小四低低应道。 “那四人……让冥城着人,杀了吧。”知错不悔,定然还会害人,不除倒显得妇人之仁。 “已办妥。”此事不必冷青翼交代,小四早已办了,只恨当时顾着冷青翼,无法脱身,不能手刃四人,以解胸中憋闷。 “小四……”意识渐渐散落,冷青翼侧头相望,最后叮咛,“此事,莫要让那人知晓。” 那人,自是指的莫无。 说话间,小四看得那一双黑眸,微微迷离,却漾满了思念。 人说病痛之时,最为软弱,倒是一点不假。 睡去之后,并不安稳,连连噩梦,阵阵失落。那襁褓秽物,终究带着不祥惊扰,梦里死尸烂肉,白骨森森,血流成河,哀嚎遍野。腹痛不知何时又起,周身如遭火焚,挣扎间却找不到那人,清冽气息不在,温暖胸膛不在,耳鬓厮磨不在,温柔呵护……统统不在。 “唔……” 小四不知何去,屋中独留床上一人,声声细碎,密不曾歇,辗转间又是蜷缩,蜷缩间全是无助。 门吱呀自外打开,后又匆匆闭合,老者轻手轻脚进来,面上阴恻,不怀好意。 第七回:但愿那人安好。 莫无不善言。 五大派之行,自然不是对峙讨要说法,而是比斗。 直立于门派之前,直挑门派之首,要不一人,要不灭门! 如此霸道蛮横不讲道理,并非不把五大派放于眼中,而是造出誓要毁天灭地之感。 冷青翼已死,众人言,莫无亦是求死。 五大派有头有脸,其门下弟子合力进犯冥城确为事实。江湖中有者说:冥城不过邪魔歪道,正道者进犯围剿并无过错;亦有人言:冥城虽非名门正派,却与正道邪道,井水不犯河水,再者冥城并无过错在先,五大派进犯,实在有违善德。 如此云云,五大派掌门各有思量,莫无却是毫不理会,比斗便成,对错无关。 这些,只是表面。 既是计谋,自然永不如表面简单。 比斗是真,却不是莫名其妙,为求一死,而是求一个服字! 莫无怀揣五封密信,皆由冷青翼所书,言辞灼灼,摆明利弊,并不求五大派相助,只望莫要落井下石。 莫无单挑掌门方丈,实则便是代表冥城,赢或平手,只要不是输,便有资格与五大派缔结约定,相互唯利,再不侵犯。 此行目的明确,一路打杀,并不容易。 冷青翼信得过莫无本领,当然也不是目中无人,五大派并非浪得虚名,莫无一人之力,虽强,却也不是天下无敌。 故而密信之中自然也有威逼利诱,戳其最痛之处,诱其最痒之欲,竭力而护,谁说笔杆不也是把刀,割心不割肉。 五大派之首,少林。 那一日,莫无独挑少林方丈,二人于空地上一场精彩绝伦较量,少林弟子本是观望讥讽不自量力,后为观赏赞叹惊愕不已,最后落入物我两忘只求武学臻至的境地。 弯月刀,人刀合一。 达摩掌,掌心向佛。 二人自晌午斗至日落,围观人群中,有武功稍弱者便看不清,只见飞沙走石,气浪滔天,而武艺有些造诣者,则看得目瞪口呆,再无意于成败,沉迷于过程,只望莫要停下。 少林方丈,开始之初,心念密信所言,又见面前之人,毕竟年轻,手下多少留情,却是越打越心惊,越打越惭愧。 斗武本就不该礼让,礼让则为不尊藐视,虽无恶意,但也伤人,故而时过一半,方丈也是全力施展,比斗方才大为精彩! 最后,方丈肩上挨一刀,莫无胸前受一掌,算是打和。 [阿弥陀佛,小施主若到老衲这把年纪,大约不可估量,今日已晚,不如明日再离开。] [多谢,不必。] 莫无离开时,腰背挺直,犹如刀锋,黑衣肃杀,凌厉骇人,一路而行,少林弟子立于两侧,并不相拦,反而目露崇敬。直走到山脚,莫无方才弯腰呕出胸腹间翻涌热血,达摩掌并非儿戏,更何况方丈六十余年修为,受其一掌,又岂会好受? 本就疲惫不堪,奈何江湖宵小,欲要坐收渔翁之利,不停而来,如同蚊蝇,好不烦躁。弯月刀划破黑夜,鲜红喷洒,自不量力者,毙命却也不冤,自始至终,莫无不敢大意,名门正派是硬碰硬,这些宵小反倒需要更加当心,若是遭其暗算,那人大约生气。 如此几番纠缠,待到停歇下来,已是过了半夜。莫无于一破庙歇下,服了温凛之药,胸腹间依旧疼痛难止,内伤之下,疲乏之间,昏昏睡去,竟是梦到那人。 并非好梦。 梦中那人被一箭穿心,鲜血淋漓间,苍白面容奄奄一息,粗喘抽息,满眸不舍不甘不愿,却是陡然身躯一挺,一口艳红喷出,沾了满脸满身,手落地,于怀中香消玉殒,再无声息! 刺骨冰寒,漫天恐惧,只觉胸口拧绞,剧痛难当。 “不!” 莫无自梦中惊醒,面色苍白,呆滞数时,方知是梦。 睡时不知何时落雨,秋雨寒凉,破庙难挡,面上、衣物已有些打湿,伤处阵阵发疼,疼得厉害,莫无寻了处干燥,打坐自行调理,却无论如何不能入定,心烦意乱间总也不得安宁。 分离总是不安,相思最痛,痛于心。 “呃……”又一口鲜红落地,莫无索性换了坐姿,倚墙而靠,摁着胸腹间,默默忍受,黑眸望着漆黑夜空,密密细雨,不知何时会停。 此梦不祥,却也因着前几日真真假假,难分难解间,只觉度日如年。 但愿那人安好,莫要再出岔子…… ****** “陈大夫,莫不是要拿在下试药?” 老者已踱步床侧,悄无声息,以为无人发现,却见床上之人,忽然睁眼,唇角带笑,半点没有睡眼惺忪,倒像是等得有些不耐。 “你……你怎么!怎么会知道?!” 惊慌之下,不觉后退一步,身后有人,形如鬼魅,颈间有刀,再也无处可逃。 黔城这家医馆,实有蹊跷。 城中无人敢来,却也不敢言,不敢报官,不敢阻拦外乡之人。 入得医馆,救不活的,大有人在,救活了的,也十之八九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曾有一人于街市间哀呼,医馆用人试药,众人疑惑不解间,此人已被官府治罪,毁谤造谣。后于牢狱之中,不知被何物所吓,活活吓死,死时浑身抽搐,双目瞠裂眼眶,口大张,如同见着了魑魅魍魉。 如此光怪陆离之事,加之官府相护,寻常百姓自是不敢多提,纷纷住了口,掩了真相。若是常日里得了病,情愿走上几日路程去别地,也不去那城中医馆,被人问起,只说城中医馆太贵,看不起病,如此一二。 重涟,便是被人瞧见,出现在此医馆附近。 冷青翼一早便有打算,入城便入此医馆,如今路遇不测,阴差阳错,倒是顺理成章许多。 “可认得画中女子?” 冷青翼自被中坐起,身上衣物已是穿戴整齐,取了包袱里的画卷,缓缓展开,映着烛光,自是重涟。 “不,不认识,啊——”老者先是一愣,还要狡辩,小四手腕一动,老者肩膀,一道深长血口。 喊声惊动门外,几个小童纷纷进来,小四早间便已察觉,小童目光呆滞,行为僵直,不似常人一般,到如提线木偶。 “让他们退下,要不然下一刀就抹在你脖子上。”冷青翼覆着易容,笑得也不自然,显出几分阴森,将画像往桌上一扔,自然坐下,桌面掩着,不着痕迹横手于腹间。 “退,退下!快退下!都给我出去!”老者尝了苦头,不禁惊慌,几声喝令,小童当真齐齐退出门外。 “当真不认识?”冷青翼努力提高了嗓门,掩去虚弱,“若是再说假话,我家护卫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说说,是不要左手,还是不要右手?” “说!我说!我说!”老者没有准备,亦无胆量,已是吓得浑身哆嗦,连连讨饶,“画上女子前些日子确实来过,有人让我再试一味药在其身上,那药用了,却没什么作用,这女子只待了两日,便走了……” “嗯?有人?” 冷青翼状似不悦地扬了扬声音,小四举剑便又要砍,那老者老泪纵横,大声说道:“我一直不知道那人是谁!真的不知道!一直蒙着面,就给我银两,让我找人试药!真的真的!我说的句句属实!不敢骗了公子!不敢不敢!” “那药呢?试的是什么药?”冷青翼分辨话中真假,再挑重点来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让人意识不清,听命于下药……” “公子小心!” 话未说完,却见纸窗上突现一片针眼小孔!小四推开老者便至冷青翼身前,长剑挥舞间,银针落了一地,再看老者,面上插了数针,已是命毙于地!窗外动静一停,便听脚步离去,冷青翼眉头一皱,心叫不好。 “快去追!不可让任何人跑了!否则计划全毁!”若是有人跑了,向那背后之人汇报,定然现出端倪,有所防备,到时一切安排皆毁于一旦,先前辛苦倒是白费。 “可是,公子你……”小四也知事情轻重,但万般不放心舍下冷青翼一人。 “我有机璜傍身,无碍,快去追!”冷青翼取出怀中机璜,已是焦急万分。 “是!公子小心!”小四提气而起,破窗而出,追着黑影而去,速度惊人。 冷青翼摁着腹间站起,吃力退向屋角。果然小四刚刚离开,屋门洞开,先前退去小童又纷纷鱼贯而入,各个手持短刀,虽说僵直,却也杀气腾腾。 冷青翼已是退到屋角,看似无路可逃,实则聪明,眼下到处死角,护了自身周全,防了四面八方围剿之势。 小童虽小,但似乎都有武艺在身,脚步轻盈迅速,栖身向前,短刀在空中划过冷冽,直刺向冷青翼,欲要将其杀之,毫不留情。 “……”冷青翼紧了紧手中机璜,心中暗暗道了歉意,并不惊惧,四平八稳,那气势竟也与莫无有些相似。 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已留于过去,冷青翼曾对莫无说: [我要变强,至少要强到可以保护自己。 第八回:一个时辰! 不是负累,不能不离,莫无全力相护虽好,但他冷青翼本非柔弱之辈。 手中物什,五年前与薛语昕潜心相磨月余方成,所杀第一人,乃肖奕。当时一次一发,冷青翼心知不够,薛语昕离去后,便独自反复琢磨,终成。 精巧无比,短小机璜,只要打开栓子,轻轻触碰机关,便会靠着弹力,射出坚硬石子,原理与弩相似,物件却比弩小得多,威力速度,似乎也更大些。 如今此机璜已是一次五发,来者却是六人。 六名小童,五枚石子,数量不够。 辛勤练之,准头已是十足,噗噗噗几声轻响,只见颗颗石子穿入心口,鲜血飞溅时,五人倒下,倒下一阵抽搐,便是气绝身亡。 还有一人,不见半点惊慌惧怕,依旧举刀刺来!事实上,自始至终,几人脸上皆是一片惊悚空洞,茫然不知所以,即便疼痛,即便死去。 [若是敌不过便逃,若是逃不掉则避,若是避不了则护要害,静待援兵。] 莫无,这般教他。 “住手!”冷青翼立于墙角,试着模仿先前老者声音,并不全像,却也八成。 果然,那小童冲杀姿态一顿,虽只是一顿,却去了杀势,冷青翼摁压腹间,踉跄而转,此时墙角真正化为死路,屋子正中,一桌四凳,用以周旋。 八成相似,却也不是,小童稍稍停顿,便又杀来,却是隔着桌凳,几番迂回躲闪,短刀空划,无法得逞。冷青翼来不及高兴,毕竟实战经验不足,纸上谈兵,必有疏漏!忽感身前方桌猛然撞入身体,腹中一阵尖锐剧痛,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已倒地! 心中鼓动雷鸣,游走生死之间,小童黑影直扑而来,一道银光闪过眼角! 一切皆止。 千钧一发时,冷青翼头偏侧,短刀划破易容,斩断几缕乌丝;而同时,冷青翼手高举,手中捏着地面几枚银针刺入小童颈间;再同时,小童后背一道血痕,深可见骨,几乎将人一劈成二。 小童断气,却未倒在冷青翼身上,小四手快,已将小童一把推开,只是避免不了沾了白衣满身腥气,惊慌失措间,只怕鲜血淋漓,并非全是小童喷溅。 “你不来,我也赢了……”冷青翼躺在地上,看着小四,轻轻笑起,微微带着骄傲,“都说了无碍,瞧你急的。” “公子,何处伤了?”怎会听不出话语中虚弱疲惫,气息不稳,小四心急如焚,自责不已,想着现下若被堂主碎尸万段,那才最好。 “被桌角撞了下而已。”冷青翼撇了撇嘴,似是不服,“这点瑕疵,莫要再提,以一敌六,难得赢得这般漂亮……” “公子……”小四见那耍赖模样,当真哭笑不得,此人说得轻描淡写,但如今依旧躺在地上不起,想来撞得不轻,回首看那桌子高度,估摸冲撞位置,不禁心疼,“又让公子吃苦,小四罪责难辞,若是堂主教训,还请公子切莫阻拦!” “谁说要告诉那个呆子……唔……”身子一动,剧痛一波一波,内腑似是就要绞断,冷青翼任由小四扶起,却哪里还能站得住,依着凳子坐下,深深窝着身子,“你若敢说……我便不要你这护卫……” “……”小四不言,苦涩溢满胸腔,自包袱里取了药物,倒了杯壶中白水,自己先尝,又倒一杯,用内力使其温热,再递给冷青翼,“先把药吃了,缓缓疼痛,还有心疾。” “嗯……”接过药物,老实服下,冷青翼继续窝着身子,耐着疼,等着药效发挥。 小四于一旁站立,看着一屋子死尸,再看那人瘦削肩膀,心中似是已有打算。 “你听好……”本以为那弯腰垂首之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开金口,却又听到沙哑声音,“小四不比谁差,九首之中,我最喜欢……” 一语道破所想,这般称赞,心中却是更闷。 “公子大约看错,小四愚笨,九首之中,武艺更高者有之,机敏灵巧者有之,神机妙算者有之,善于应变者也有之……”小四垂首掩目,身侧双手握拳,只恨自己如此无用,“公子若是换了护卫也好,小四会与城主请责。” “九首自是各有厉害,却无人如你贴心……”冷青翼笑着抬头,易容已损,耷拉脸上,显得有些怪异,“并非愚笨,而是老实,今日若是换了其他暗卫,大约不会这般爽利,丢下我去追那人……前些日子也不会那般胆大,拿箭射我……对你而言,并非不会判断,而是将我之言,压倒一切心中想法,你信我,信我所说皆对,这比护我更为重要。” “……”如此一番言语,小四并未觉得欣喜,想着冷青翼一伤再伤,皆是自己护卫不力,哪里能够解开郁结,“公子莫要费力再说,小四懂得。待到好些,小四扶了公子去别间房梳洗更衣,换了易容,去了这些晦气。” “小四……记得只说我力战六人,大获全胜,不许再说其他……”冷青翼呵呵笑出了声音,想着莫无满脸不信样子,自是心中欢喜,“此处做好安排,算是大功一件。” “公子……”分明应是疼痛不适,偏偏喜笑颜开,眼前男子,即便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绝色面容遮掩不现,却依旧灿烂耀眼,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重涟之谜,几乎已解,冷青翼书写关键,交灵鸽传递予萧墨尘。 小四联系冥城中人,悄悄处理死尸,待到天亮时分,挂了病中歇业招牌,又用一日时间,找来形容相似几人,安于医馆,老者依旧老者,小童依旧小童,待到第三日开门,往来者并未察觉异样,都是冥城中人,即便来了对方之人,也会懂得应变。 一切皆妥,便隐了踪迹,驾马车继续前行,还有待查之事。 小四打理期间,冷青翼睡了一日一夜未醒。也是难为他如此能忍,之前上腹青紫未消,如今小腹又是淤血一处,腹疾难缠,闹腾不休,辗转间一直低热不退,服下药物,也不见多好,唯一值得庆幸,心疾未见发作之势。一日一夜睡醒,本是好些,却又得了莫无受伤消息,一张脸上垮了笑容,上了马车,一路闷闷不乐。 “公子……”马车走走停停,又过两日,二人决定于镇上客栈休憩一日,灵鸽带消息而来,小四微微犹豫,走入屋内,不知是否该给,“现下可好些了?” “拿来。”冷青翼板着脸,掐着腹间,委顿着身子,胸闷气短,哪里会好些,腹内闷痛,翻绞不歇,疼痛并不激烈,却延绵不绝,让人愈加烦躁,“此时灵鸽该到了。” “公子顾好自己,莫要担心,堂主定会无事。”小四依言递过丝帛,其间内容,并未先看。 “……”冷青翼沉默,依着窗边,看那丝帛内容,越看脸越黑。 “公子……”小四察言观色,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冷青翼猛然将那丝帛揉成一团,砸在地上,怒道:“竟与那厮密谈一个时辰!” 小四一愣,拾了丝帛来看,原是莫无去了华山派。华山有一弟子,名曰若流,近日名声渐响,皆因其长相俊美无俦,举止文雅,善智亦善武,前些日子率了众人合力剿伐魔窟,深得掌门喜爱,江湖推崇,人称公子若流,大约将是下一任华山掌门。 如此人物,冥城多少知晓,只见那丝帛上书:华山事了,堂主与公子若流密谈一时辰,未动武。 一个时辰该是多长,莫无并非善言之人,又加一“密”字,冷青翼只觉一团烈火腾然噎在嗓子眼里,堵在心口上,无处可发。 “公子,堂主……应是谈些城中之事……”小四嘴笨,只觉越描越黑,心中怪责小五,如此跟着堂主,却不注意言辞,惹了副堂主如此不悦。 “哼!一个时辰!平日里怎么不见如此能说会道?!”冷青翼双眸冒火,恨不能把那什么公子若流撕个粉碎。 “公子……那,我们这边,是不是也把公子受伤之事,告知堂主,让他也担心担心……”小四早就想告知莫无,眼前之人哪里如丝帛中所说那般好,无奈冷青翼不让不许,他只好违心而为,隐而不报。 “不说不说!小四,你听好!自今日起,我们不再递消息于那人!”冷青翼压着腹间,自椅子上倏忽站起,脚步不稳地向屋外走去,“该用午膳了!我们走!” “公子慢点!” 小四赶紧跟上相扶,二人下了楼梯,便是热闹用膳之地。寻了一处安静地方坐下,要了些米粥和清淡吃食,冷青翼黑着脸一声不吭,小四自然也是无话可说。 很快,店小二端来米粥小菜,小四手脚利落盛好,放于冷青翼面前,却见冷青翼一动不动,凝神静气,不知……细听着什么。 小四这才察觉,邻桌两个男子,酒过三旬,便说些囫囵话,冷青翼耳朵竖得老高,微微垂首,身后阴云密布,恁是骇人。 “我说,那小婊子当真不守妇道,与个男人单独待在屋子里……” “就是就是!一待待那么久,也不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嘿嘿……” “我说啊,这一个巴掌拍不响,那小婊子模样好,那汉子也不赖,自然话多些……” “郎有情妾有意,大约看对了眼,哼哼,也不害臊……” “害臊?喜欢还来不及,还会害臊吗?哈哈哈……” “公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小四满头是汗,看着冷青翼,已是忍无可忍模样。 “我说……”阴恻恻的声音,伴随着大幅度的动作,冷青翼一个转身,一个巴掌拍在那两人桌上,震得碗筷碰撞直响,“谁说待在一个屋子里就是郎有情妾有意?!谁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谁说喜欢还来不及!谁说的!谁说的!” 第九回:我才不稀罕! 莫无自武当派走出时,身上又多几处剑伤,不过伤及皮肉,并无大碍。 眼下,五大派解决三个,还剩两处。昨日获悉,峨眉已着人至冥城一处暗所赔了不是,便是不用再去,崆峒离得不远,大约三日内便可解决。 一切顺利,唯独那人莫名断了讯息,心中不禁烦躁,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小五。”似是对着空气,莫无淡然而喝,“仍旧没有讯息?” “有的话,自然会给你咯。”小五自树后暗处走出,双手自后抱头,口中叼着树叶,懒懒散散模样,半点不像暗卫。 暗卫一直都在,有的如小四于明处那般相伴左右,也有如小五这般隐于暗处不出,端看守卫之人,性子如何。 莫无独来独往,自是惯了,身侧唯有冷青翼,再无他人。小五识趣得很,若莫无不招呼,便躲得干干净净,不着痕迹,倒也乐得自在。 “……”莫无沉默,应不是出事,若是有事,冥城定有动静。 “安心安心,别看小四那个呆样,其实很厉害,不会有事的。”小五不着痕迹晃到莫无身侧,状似无意,却将莫无看了个彻底,嗯嗯,伤得不重,不错不错。 “你可有照我说的去信询问?”莫无并不理会小五,一路向前,边走边说。 “有啊,为何失了讯息,如此不知轻重,小家子气……”小五跟着,样子懒散,脚步却半点不乱,莫无速度,也是跟着不见吃力。 “……”莫无停下,小五险些撞上,只见脚尖轻点,转眼退后数步,轻功了得,不必多说,“为何多加字句,搬弄是非?!” “没啊,我哪里有?”小五满眼无辜,一张嬉皮笑脸,“本来就是,副堂主不就是因着堂主与那公子若流待了一个时辰,就……” “闭嘴!”莫无脸一黑,已是露了杀气,“你有心气他?意欲为何?!” “嘁,我说的可有半句假话,堂主确实如此一个时辰,而副堂主确实小家……”小五话未说完,只觉刀锋劈到面前,凝色在眸子里转瞬即逝,随即又是欠揍笑脸,脚步不慌,几步躲闪,只是割破了衣角,“哟堂主,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你明知并非如此!”莫无手中刀不停,虽不至于毫不留情,但也没有收敛太多。 “我明知?我是后来得知才对……”那小五与莫无对手依旧游刃有余,闪避间不忘为着自己辩解,可见武功深不可测,却是半点不露痕迹,看那吊儿郎当模样,当真想不出这般厉害。“他若信你,何必生气?他若不信,你又何必袒护?” “乱嚼是非!你该死!”莫无黑眸一眯,动了真格,人刀合一一起,必见血腥。 “饶命!堂主饶命!”这厢刚动真格,那厢不正经地已是开口求饶,“我也是为着二位增进情谊,再见面时,定要谢我……” “走好。”莫无横眉冷对,不理那厮求饶。 “救命啊!杀人啦!啊啊——”鬼喊鬼叫之人,唇角带着意犹未尽之笑,脸上带起几分认真,脚尖足跟,交替使力,身形似风,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空中几句留言:“那人在骆越村,堂主若真不放心,便去看看,小五假冒堂主去趟崆峒便是……” “……”莫无收刀入鞘,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小五隐于暗处,没心没肺双眸之中,忽然浮出几分柔软,唇角勾起,笑容不错。 “小四你个笨蛋,可要机灵点,别被堂主剁了喂狗哦!” ****** 冷青翼与小四,于昨日傍晚时分,抵达骆越村。 此时冷青翼,只能用气得七窍冒烟来形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百般不顺心,万般不如意,样样事物看不顺眼,冷嘲热讽间不知得罪多少路人。 小四如坐针毡,相伴一侧,着实担心他的身子,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在心中不停暗骂小五,简直不知所谓,莫名其妙! “小四,你今日出去打探,便按先前说好照办,若是探得,回来与我同去。” 二人住了村东头一处不起眼小破屋子,虽不至处处漏风,但长久无人居住,亦是寒碜得很。好在小四利索能干,约莫用了半个时辰,便将屋子收拾一新,如此简陋中多出了干净,自是妥帖许多。 此间,冷青翼一直于马车内昏睡,倔强之人,哪肯承认,自己因些莫须有之事,气坏了身子。每每腹痛,皆是默默忍耐,不说不哼,只侧卧假寐,却止不住轻颤,下唇也掩不住斑驳血痕。小四收拾妥当,探头马车,见那人昏睡间依旧深按小腹,无意识辗转间,终是泄出几许软弱气息,不禁叹息,如此究竟为了哪般? “公子莫要担心,好生休息,小四定然尽力。” 来骆越村,是来查司徒黔宇,一切皆需谨慎,不可打草惊蛇。说辞早已想好,小四假扮司徒氏远房侄儿,一段辛酸血泪过往,各种无可奈何物是人非,如今回来只望向着婶婶磕几个头,不敢让旁人知晓,当然,这些年赚了银钱,分给受打探之人,一来表示感谢,二来望其替自己保密。 小四模样朴实,说话和气,如此出去,冷青翼自是放心,加之腹内疼得厉害,坐不住站不稳,索性依着小四,躺到床上,去了外衣,盖了软衾,微微阖眸,似是又要睡去。 “公子放心,我向城主要了小九,暗处守着,不会有事。”小四离去前,多说一句,先前独留冷青翼,已是吓去了他半条小命,如今又无法守于一旁,好在小九来得及时。 “哼,多事。”冷青翼鼻子一哼,身子一转,面向内侧,轻轻嘟囔:“我又不是那三岁孩童……” “公子,我去了……”小四略显尴尬笑笑,其实心中明白,眼前之人心中恼怒,一半是那些丝帛上语句气人,一半却是懊恼他自个儿。 小家子气……小五这四个字,当真直戳副堂主死穴,戳得鲜血淋漓。 小四前脚刚走,冷青翼就于被中,将自己缩成一团,小腹内自昨夜开始,一抽一抽,宛如冰刃一寸寸割断内腑,不仅绞痛难平,而且冷硬无比。双手摁压其上,使了所有力气,却是越按越疼,疼得他满身是汗,两眼发黑,喘息间觉得胸口窒闷,好在有药物控着,否则不知如何不可收拾。 说来说去,却是为了点儿破事,当真不值,却又气得要死,根本控制不住,无名之火熊熊燃烧,几天几夜,竟是不见丝毫消停。 难道……真的是,小家子气……不!才不是!莫无才小家子气!小五才小家子气! “嗯唔……” 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不时发出几声闷闷呻吟,往事一幕幕再来,撩拨着心头之火,又是噌噌蹿得更高。 那华山沈若流,哪里像个好人?! 一年前,华山派造访冥城,来者仅二人,华山派掌门及沈若流。前来有两件事,一是帮着沈若流找出亲生父母,二是华山派与冥城相互交好,成为盟友。既是找冥城办事,华山派也不小气,似是为了那沈若流,倾囊而出亦不介意,双手奉上的竟是华山镇派三宝之一,上古玄铁剑!那时萧墨尘身子已是不好,盟友之说,对于冥城自是好事,便留了二人,于冥城用了晚膳,所有堂主齐聚一堂,觥筹交错,场面热热闹闹,大多因那沈若流。 沈若流其人,不但仪表堂堂,且谈吐间如生莲花,有礼有节,谦逊恭敬,说起孤儿往事,虽有辛酸之感,但也显出几分洒脱豪气。举杯喝酒时,每每一干而尽,满满诚意,让人好生喜爱,加上酒过半旬,在其师父推举下,一段英姿飒爽剑舞,舞得淋漓尽致,半点没有瑕疵,连身侧那呆子也不禁赞了句好。 好?好什么啊?!一坐到桌上,冷青翼便察觉了不对,那沈若流妙语连珠,博得满堂喝彩,却时不时瞟了眼神过来,竟是暗自打量身侧那呆子,本以为是那巧合,大约自己多心,未料众人微醺时,沈若流借着敬酒之名,挨到他身侧,说了几句: [若流仰慕莫堂主已久……] [冷副堂主虽说聪慧,但不会武艺,不能饮酒,自是不如若流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 [终有一日,冷副堂主大约不得不割爱让贤,若流在此先谢了……] 这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冷青翼当下黑了脸,却是笑着回了句: [沈公子当真爱说笑,若是碰了钉子,哭了鼻子,可就不好看了。] 如此不欢而散,众人皆不知,莫无当然也不知,只是之后几日,冷青翼冷脸冷眼,各种不舒爽,倒是教莫无莫名其妙了好几日。 谁想这小小插曲过了一年,沈若流该干什么干什么,并未再来挑衅,冷青翼渐渐也就忘了,虽说忘了,但毕竟还留在心里,如今跳脱出来,便是无法无天闹腾着一颗在乎的心。 一个时辰密谈,如同梦魇,不停盘旋于脑中,并非不信莫无,只怕那沈若流使些什么手段,让人坐立难安。 “呃——”心烦意乱间,身子自是抗议起来,小腹内肠脏似是生生断开,猛然剧痛钻心,冷青翼身子一挺,几乎咬碎了牙根,口中有些腥气,意识渐渐飘零,眼前全黑时,心中再次不值,只怕如此活活气死,成了天下间最大的笑话,毁了他一世英名。 呆子,你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不稀罕! 第十回:整日乱想什么?! “唔疼……”活活疼昏过去,又生生疼醒过来,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 陌生屋子,斑驳四壁,连张成形桌椅也没有,只有些残破瓦罐,一个挨着一个在墙角发呆。再说这床,说是床,实在抬举了它,不过砖土砌起,一方长形石台,软垫都是马车上的,薄薄一层,既不软,亦不暖,如此昏睡不知多久,只觉身子僵伐,酸疼处处。 身在外,一处砖瓦遮天,又有软衾加盖,风雨不袭,已该知足,哪有许多讲究。 屋外似是落雨,淅淅沥沥,敲击着屋顶,几处缝隙破碎,便直接落入了屋里,好在并未落于床上。屋内潮湿阴冷,泛着霉味儿,梦中有人有暖有关怀,梦醒只余眼前凄凉落魄,不觉又添几分愁情。 小腹里依旧不消停,止疼药物就在枕边,冷青翼吃力取来服下,自是无法瞬时药到病除,唯有继续咬牙忍耐。软衾及里衣皆已汗湿,黏裹在身上,不但不能取暖,反而带着凉意。小腹处衣物更是被双手揉皱成一团,湿透湿透,宛如布巾湿了凉水,铺在小腹之上,让痉挛更是嚣张。再看枕边乌黑散发,湿哒哒,粘腻腻,许多贴在脸颊肩颈,加之易容敷面,当真说不出的难受。 “小九……”小四尚未归来,冷青翼只得向小九求助,沙哑无力声音,低若蚊吟,吃力低唤几声,也无人应,心想大约离得远些,雨声喧嚣,不易听闻。 “咳咳……”嗓子一痒,几声闷咳,心知不能再这般下去,低热尚在徘徊,若因冷汗再受寒气,发起高热,可不是好事。 “呃……”药效渐渐起了,疼痛稍缓,冷青翼吃力撑坐起来,掀开软衾,阴风一吹,不禁瑟缩发抖,缓了半刻头晕目眩,扶着床栏站起,腰还未挺直,小腹内又是一阵尖锐激痛,宛若利刃贯穿,其痛难忍,不得不又跌坐回床上,深深窝起身子,前胸贴着膝盖,双手成拳,夹在大腿与小腹之间顶着。 如此姿势,垂落黑发遮了脸颊,看不见痛苦神色,双眸自是只能看着地面,老旧石板地,石缝间已是长出青草,遇到秋日,又枯又黄,真是难看至极。 一时动弹不得,便就保持这般,默默忍耐,其实心中多少明白,这是岔了气。身子里,息转心法余留脉动之气,本是护体,但若不慎岔开,便与习武之人走火入魔如出一辙。习武之人懂得调息,他却不会,而息转心法又非普通运气之法,即便说出,小四小九想来也是不得要领,无能为力。 记忆之中,似乎也有那么一次,数年前在陆家,也是这般疼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倚靠莫无…… 莫无…… 密谈一个时辰…… 如此不知轻重…… 小家子气…… [终有一日,冷副堂主大约不得不割爱让贤,若流在此先谢了……] 那阴恻笑容,时隔一年,其实早就记不清楚,但那股子妖里妖气,却留在了心上,这一个时辰,若是那两面三刀之人给莫无下了毒药、迷药……春药! “唔嗯……”腹内及时一绞,打住所有胡乱猜思,怪只怪这脑袋瓜子没一刻闲得下来,左突右进,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如此迷迷糊糊,意识又开始不清,几次摇摇晃晃稳不住,便要往地上栽。以至于莫无何时进来,开门关门,冷青翼当真是半点不知。 眼前地面,忽然就多出一双沾了泥土雨水的黑靴,冷青翼向前一倾,便直接来了个投怀送抱,莫无将他抱起,已觉此人浑身滚烫,自是黑脸冷眼,皱眉不悦,什么乱七八糟! “冷……要……换衣物……” “唔……莫无……是我的……” “嗯……疼……轻点……” “呃……别碰那里……疼……” 烧得稀里糊涂之人,口中叨叨,时而清楚,时而含糊。莫无替他脱了汗湿衣物,自己也脱了干净,不用干布,不着新衣,直接肌肤相亲,裹于软衾之中,用内力去了雨水汗渍,大掌便在冷青翼小腹处轻轻按揉,顺着息转心法之气,直至一处郁结,怀中身子猛然颤动绷紧,口中低呼,莫无凝眸狠了狠心,内力一运,在那硬处施力一揉,一声压抑痛呼之后,冷青翼身子终是软了下来,面上痛色消散,除了岔气根源。 莫无却未停手,依旧带着暖暖内息,替他轻揉小腹,安抚掌下稍许残余抵抗。待到怀中气息沉稳,安稳睡去,便一手揭了易容,看着那人苍白容颜,憔悴眉眼,心中不禁叹息,自己一不在,此人便吃苦头,教人如何放心。 屋外,一人穿着蓑衣,急急而来,行至屋门前,却被一人拦住。 “小四,你若想死,此刻便就进去。” 小四微微愕然,手中攥着消息,不知何以进不得。 小九微微笑着,看了眼紧闭大门,又对小四说道:“莫堂主来了,无论何事,明日再说。” “堂主来了?!”小四一惊,接着一喜,无论缘何堂主出现此地,都是件好得不能再好之事,副堂主总算不用苦苦煎熬……应该是吧。 ****** 一夜过后,冷青翼悠悠醒来,这一觉睡得当真好,又香又甜。阴暗不来,疼痛大缓,熟悉清冽,环绕四周,温柔温暖,持续不断,似梦非梦,他也不愿多管,久违舒爽,自是给多少要多少,尚觉不够,哪里还会嫌多。 故而睁眼,自个儿偎依紧贴一人赤裸怀中,双手拼命环搂,一副不知羞耻模样。 心底一抖,当真骇到,微微仰首,看着那人紧绷下颚,蔓生青茬……发呆。 还好,是莫无,是莫无没错…… 可,为何是莫无?!南北两路,各有任务,何以出现于此,什么道理? 或者……是梦?以为醒来,其实尚于梦中,对,现下小腹不疼了,果然是梦…… “醒了?可好些了?”莫无声音沙哑,自是兀自忍耐一晚未睡。怀中香软,看着可口无比,一晚上又扭又蹭,紧贴过来还不老实,肌肤摩挲,阵阵酥痒,那人睡得没心没肺,他却不忍下手,煎熬于情欲之间。 “嗯……”醒了?冷青翼轻轻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不醒为好。 “岔气虽解,但毕竟伤身耗神,你先躺着。”莫无冷着脸,紧绷着身子,倏忽起身、穿衣、下床、出门,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只是略显僵硬,不似日常流畅。 “……”冷青翼想要阻拦,却觉浑身如同灌铅,虽说疼痛已是不觉,但酸软四肢,连抬起之力都无。 床本不大,如今却觉空旷,人性本贪,拥有之后,自是忍不下失去,即便是梦里。 莫无出去,雨已停,气温更低了些。吹了吹冷风,又在村边小河,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消去些许下腹暗涌。那人不醒已是撩人,如今醒来,更是欲要人命,只是眼下那身子虚弱非常,自是不能胡来。 看得到,吃不得,其难熬之感,不知比那达摩掌厉害多少。 “堂主。”小四自暗处走出,半跪于地行礼,“小四一再失职,累得副堂主受苦,还请堂主责罚。” “……”莫无不理,转身朝屋子走去,吩咐一句:“把药煎好送来。” 开门入内,便见床上之人又是缩成一团,锋眉一蹙,几步来到床前,衾下之人,摁着心口,咬着下唇,先前面上稍有红润,如今褪得干干净净。 “药呢?!”二话不说,掰开那人手来,大掌运力替之,安抚突发心疾。 “已经吃了……”冷青翼愣愣然,不知所以,抬首望着莫无一脸凶煞……不是梦? 心疾发时,疼痛之下,便知醒来,醒来空无一人,却又隐隐觉得温暖还在,只是病痛缠身,一时不能多想,如今真正见了,终是确认并非梦中。 所以说,先前种种,昨夜种种,种种种种……都不是梦? “整日乱想什么?!这般折腾自己!” “我……” 等,等一下! “无端惹来病痛,究竟怎么回事?!” “那个……” 等一下,不该是这样的! “总是这样!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 不对,不该是这样,明明该发火的是他,该质问的是他,该讨要说法的也是他! 他分明准备了一肚子火气,眼下怎么就荡然无存了呢?那人责问,一句接着一句,不是说不善言辞,不喜多言的吗?这是什么情况?要屈服吗?要认错吗?要……顺势和好吗? 不!绝不!! “分明是你有错在先!若不是你那些个混蛋消息!我也不至于这样!” 第一步,先撑起身子,躺着太没气势! “自己看!自己看!这些都是什么!哪一句不让人生气!” 第二步,将枕边木盒里邹巴巴的丝帛统统砸过去,很好! “我就是这样不省心一人!你又并非今日方知!如何?!如何?!” 第三步,破罐子破摔,耍赖撒泼才可大行其道! “我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你与那厮密谈,何须一个时辰?!若是其中有甚误会,何以这么多日不见任何解释?!” 第四步,直戳对方理亏之处,言辞灼灼,必然大获全胜! 冷青翼见莫无立于原地,无话可说,显然战败模样,心底不觉暗自得意,如此步步为营,自然没有不胜道理。殊不知自己此刻模样,不着寸缕,软衾半搭,发丝落于肩,垂落高昂颈项,精美锁骨,瘦削胸膛起伏,粉色茱萸微挺,白皙肌肤,勾画柔嫩线条…… 若隐若现,活色生香,莫无哪里听得半个字,心想直接扑倒,方为最妙之计。 番外:有因必有果 第一回:也许我该瞒着你。 “已从京城出发了么?便按先前布置去做吧。” 秋末冬初,万物飘零,颓然苍凉不见半点生机,光秃景象之中,唯几棵青松独立,再看那梅树枝头,大约不久也将傲然绽放,荼蘼燃烧。 纤瘦白影坐于院中石凳,寒风阵阵,凉气逼人,不禁有些瑟缩,却不愿回去屋子里。屋子里太暖,暖得他想睡,可眼下,却是万万睡不得。 坐,却也坐不直。 虚掩着小腹,微微窝着身子,模样狼狈,双眸却是透亮,脑中百转千回,是是非非,阴谋阳谋,兵法布阵,突袭应对……种种纷繁复杂,倒也不觉得伤处有多痛。 萧墨尘伤势未愈,此去必然危机重重;温凛于天山门,亦是徘徊生死之间;远流痛失左膀右臂,最敬重之人;李力父子刑伤未愈,尚在休养;重涟…… 抬手摸了摸脸颊就快消褪印痕,想到那日重涟生气凶煞模样,心中不觉好笑,冥城何时这般落魄,最有精神之人,竟是失了心智的重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如他与那人。五年之后,再次相见,依旧鱼死网破般歇斯底里。其实,早就不恨了,看着那人带着诡异笑容,一人分饰二人,自问自答时,除了惊愕,心中更多的,却是怜悯。这般执着不放,这般如魔怔般越陷越深,究竟哪里错了,错得如此离谱…… “在想什么?”低沉声音打断层层思绪,身子一轻,便被抱入温暖胸膛,清冽气息萦绕鼻间,带来几分安心,“我一不在,你便胡来。” “谁胡来了?屋子里太闷,我出来坐坐而已!”这人胸怀,是他可以肆意而为之处,无论喜怒哀乐,统统不必伪装,“倒是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出了点事。”莫无小心翼翼将冷青翼抱着,却不是回屋,而是向着院外走去,“私自离开之人回来了……伤得很重。” “怎么会……”惊愕在眸子里一闪而逝,冷青翼下意识按上刺痛心口,万般不解。 私自离开之人,是小四。 于冥城危乱之中,忽然离去,未留只字片语,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人说他胆小怕事,有人说他背信弃义,有人说他没有良心,甚至有人说他,本就是个奸细…… 小五疯了一般带人到处找他,殊不知那平日里看来呆头呆脑之人,消失起来那般干净利落,不留半点痕迹。 冷青翼什么也没说,只是担心,他信小四,一如信莫无,信冥城。这个待在他身侧五年的木讷男子,除了偶尔傻笑,做些呆事,根本不懂得胆小,不懂得背信,亦不懂得背叛。 如今,回来了,为何带了满身伤?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仔细心疾,水堂正在全力救治,小五以内力护其心脉,应是不会撒手人寰。”莫无收了收双臂,自是知道怀中之人难受,“你别难过,小四做得很好。” “我不难过。”冷青翼微微垂首,掩去软弱,“我还要骂他,这般不省心……” 确实,是个不省心的傻子。 屋子里,水堂医者左右忙碌,染血纱布堆了一堆,盆中血水荡漾,让人看了心惊。 床上之人趴着,赤裸上身显而易见三处鲜红,一处在肩膀,一处在背脊,还有一处在后腰,伤处覆盖着白色药粉,却止不住血色蔓延,很快盖过药粉滑落床褥,淡青色床褥已是染了簇簇鲜红,甚至落下床沿,在地面汇集成泊。 伤者身侧,有一人,收了往日里所有嬉笑,一脸严肃愤怒,大掌贴于伤者后心,内力源源不断,恨不能将所有都给了去,恨不能便替了这人承受这一切。 “副堂主……”见冷青翼进来,水堂之人轻唤,小五微微抬首而望,充血双眼竟是稍许湿润,伸手抓过床侧案几上什么,一股脑砸到冷青翼面前! 铁器相撞之声夹杂着小五隐忍不住的愤怒,钻进冷青翼耳里,撞进心间。 “就为了这些!就为了你!!” 地上交错着三支箭,箭头奇异,尖锐而且……粗糙。冷青翼弯腰捡起其中一支细看,沾了血迹的箭头,精钢锻造,与一般箭头不同,环绕着螺旋倒刺,似是一根根坚硬牛毛针,若是顺势而发,箭身旋转定然更快,力道自然不同寻常,所以…… [据说,景阳训练了一批精兵,锻造利器,护身铠甲便如同薄纸,不知为何……] [副堂主,此器这般重要?你已因此茶饭不思几日。] [冥城之中,并非士兵将领,个个有些本领,但若真是战场厮杀,却是劣势,若知那利器为何,我定能想出应对之法……] [副堂主安心养伤,木堂已是派人全力去查。] [景阳并非一般角色,只怕……呵呵,算了,不提也罢,定然会有些办法的,我饿了……] [副堂主……] 所以,这就是利器面前,铠甲如同薄纸的秘密? “你可知这个傻子……”小五声音打断回忆思绪,竟是带上沙哑哽咽,潇潇洒洒一人,何曾这般狼狈,“身中三箭不拔,一路策马狂奔,到了冥城却未昏厥,死撑着一口气,就为告诉你,他把箭带回来了!用这种最笨最蠢的办法带回来了!” 那副样子,何止惨烈足以形容! 那些插进身子里的箭,统统在身前透出了箭头,马上全是血,身后地面斑驳,不知流了多少,一路颠簸,也不知如何忍来!即便是避开了要害,即便是内力强撑,却也在抵达冥城那一刻,几乎便就去了。若不是小五不顾一切给他内力,护住心脉一线跳动,若不是他自己内心还有丝丝不舍于世,大约此刻冷青翼见着的,便是一具还有些许余温的尸体。 “小五……”莫无出声,却被冷青翼抬手阻了,只见那人抬起一张苍白俊颜,微笑着朝自己摇了摇头。 “小五,你听好了。”冷青翼推开莫无搀扶,向着床侧走了几步,更是看清了那些伤口,如何狰狞,“小四醒来,我不会感谢他,反而是要骂他的。现在人就交给你了,若是治得不好,让我骂上几句就倒了,那便两人一起罚,关在一处面壁思过,直到把傻病给治好为止!” “……”小五微微一愣,眸中什么一闪而过,心中渐宽,阴霾渐散。 “待他缓过,你与他便去密室,我会安排小郁与你们一起。冥城之事,暂与你二人无关,我会去与远流说。”冷青翼一番话语,便是做了安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掩着深深的疼。“这箭我拿走了,定会想出应对之策。” 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开,满屋子腥气,让他窒息,手中的箭太沉,紧紧握着,身子里所有疼痛,狠狠忍着。 “副堂主保重,小五等着与副堂主一起,骂骂这傻子。” 身后,小五声音复又带上几分该有的玩世不恭,少了绝望,多了信任。 不知如何走出了屋子,只知道屋门关上瞬间,眼前一黑,口中腥气一重,踉跄间便又落入那人温暖怀抱。 “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虚弱声音和先前几乎判若两人,再也无法吞咽喉间滚热液体,自口中呕出,落在莫无衣襟之上,加深了沉黑颜色。 “也许我该瞒着你。”莫无知他心疾发作,赶紧取了随身带着药物,助其服下,护其心口,再看人腹间,刀口不知何时又印染淡红于白衣,便运起内力尽量减去颠簸,向着火堂而去。 “敢瞒我……连你一起骂……”冷青翼轻轻笑了笑,心中不禁想着小四每每被骂时惊慌神色,“我骂人时……是不是很刻薄……” “所以火堂中,大多怕你不怕我。”莫无怜惜地吻了吻冷青翼额头,涔涔冷汗,隐不住那些避而不谈的苦痛。 “是么,那我……”之前服下药物,缓了心疾,却是刺激着腹内未愈之伤,冷青翼忽然住了口,在莫无怀里闷哼了一声,身子一挺,抬起一手便要按进小腹尖锐痛处! “不能按!”莫无及时喝止,捉了那手,足下速度更快,屋子已在眼前。 “唔……疼……”冷青翼倚靠于莫无胸口,无力挣扎着,终是喊了疼,剧痛消耗着体力,眼皮很重,意识渐渐不清,“温凛……医术……差劲……嗯呃……” “到了,马上就有止痛药物。”莫无一脚踢开屋门,赶紧将人平放于床上,再看那人眸子,已是散了瞳光,微微阖上,“尽担心别人,何时才能学会关心自己……” 该承担的,从不逃避,该面对的,从不退缩,就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亦然。 床上之人已然昏厥,手中所握之物却不见松开,那杀人利器,此刻却成了生死依托的信物,成了压于心间、扛于肩上的重责,想必待到醒来,定是不顾一切伤病,废寝忘食,直到摸索出应对之法来。 若说呆傻,他冷青翼说第二,当真无人敢说第一。 第二回:你我时日不多。 呆傻之人,聚集至一处,便成了纯粹。 即便昏厥,却因心中有着牵念,冷青翼只让自己消停了一个时辰。 “莫无……”醒时所见,莫无一脸煞白疲倦,一手按于其心口,一手按于其小腹,息转心法夹带暖意,流转于痛处,通则不痛,身体里充盈着力量,却是眼前之人,自损根本换得。 “知你差不多该醒,把药喝了。”见人醒来,莫无收了心法,身形微微不稳,却挺直,拿了桌上一碗温热药物,端至冷青翼面前。 “……嗯。”药汁浓稠,隐隐泛着血色,并非黑,而似褐红,入口微微带着熟悉之感,又腥又涩,黄连之苦。遥想过往,曾经落难于落花阁,也是这般药物,以眼前之人腕血为药引,调和息转心法之气,护得心疾,促得腹部伤势加快自愈。 默默喝完,一滴不剩,递去空碗时,换了蜜枣塞入口中,很甜。 “我还有事。”淡然声音,淡然神色,却是一网深情,莫无起身,轻吻床上之人额际,欲将离去,“景阳既已出发,你我时日不多。” “……嗯。”冷青翼乖巧点头,默默看着莫无袖边若隐若现的腕上白纱。 “我走了。”话不多说,杀手依旧毫不拖沓,几步迈出屋子,关了门,像是半点也不留恋,不见担心。 这一别,二人再见,已是应战之前。 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未说,干得皆是些蠢事,却是为了家,还有家人。 冥城是家。 “这箭如何而射最为厉害,你大约多久可告知于我?” “只需半个时辰,副堂主。” …… “这铠甲可否再加厚点,换些更硬物件,何如?” “不可,如此行动不便。” …… “你告知他们,半刻钟后,于火堂空地聚集。” “是,副堂主。” 一日一夜,翻阅书册如山,见不同人,问不同惑,或解得,或无解,待到一切纸上初成,便做些仿效。空地上,一人箭术了得,半个时辰后,已是将箭射得极尽所能;一人专做铠甲,依着指教,改了锁子铁,加厚几层,却仍轻巧;加上三个小厮,打打下手,扎了草人穿上铠甲,于另外一侧准备;还有一人,立于草人身侧,压着小腹,微微佝偻,脸色苍白,却不见颓败。 “射!” 努力提高了嗓门,弓箭夹风射来,噗一声,穿入铠甲,透过草人,自后而出。 不过转眼,这一日一夜努力皆废,废得干干净净。 “……”冷青翼来到草人面前,见那入箭之处,铠甲拧转扭曲,如同漩涡,无物能挡,想必即便是那厚实砖墙,也能直破而过。 “副堂主……”其他人也围了过来,一日一夜已过,此时若无结果,赶不及制成大批铠甲,以供莫无如今训练火堂木堂之人穿上。 众人皆泄了气,纷纷摇头叹息,虽有不甘,但如今看来此箭着实厉害,根本不敌。 冷青翼始终看着铠甲上那拧转痕迹,看得出神,却也不似有所顿悟,或者什么新得。 “副堂主,眼下如何是好?”射箭之人问道。 “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个时辰后再来。”冷青翼淡淡应道,直立不动,依旧看得目不转睛。 “是。”几人依命散去,空地独留一人。 “小四……我才不会放弃……” 冷青翼如被附体,定立不动,只看两处,一处铠甲拧转之痕,一处箭头螺旋之刺。 一个时辰,一动不动,脑中却是将这几日所阅之书,所解之惑,不通之处,不明之实……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想了个彻底。 若说铠甲无论多厚亦是无法抵挡,若说此箭是靠着螺旋扭转破坏一切,若说…… 千千万万个若说,碰撞到一处……凡事,终有个因果。 众人再来,便见冷青翼宛若僵石,心中不觉大骇,此人莫不是于此处堪堪站立一个时辰!再看那一身白衣,自小腹处一路染红向下,已是落及下摆! “副堂主!” 大呼之下,冷青翼一惊,转首望向众人,微微笑起。那笑容明媚纯净,带着温暖希冀,苍白之中泛着光华,日月同辉,美得令人心醉。 “我似乎……想明白了……”音落人倒,宛若空地一旁,无数飘零枯叶。 刀口裂开,肠脏痉挛,却只让水堂之人匆匆上了药,简单包扎,便又伏案握笔,舔墨而书。虽是不说疼,却见那满额冷汗,面色极差,笔尖跟着身子发颤,勾勾画画间,喘息不定,勉力坐直,却坐不直,只觉摇摇晃晃,就要栽倒于众人面前。 私自找来小厮,赶紧告知另一边堂主。可谁知,堂主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继续排兵布阵,训练阵中之人!此二人常日里分明如胶似漆,半点不许对方吃苦,如今究竟怎地,这般冷漠不理!众人不解,还是司空远流一语点悟:冥城之中,谁人不在竭尽所能? 他许他自伤根本,他允他日熬夜熬,大敌当前,无甚好说,只求同生,不愿共死! 啪!狼毫落于案几,宣纸之上,勾画出异样图腾,螺旋而转,逆向而生。 冷青翼却是再也支撑不住,向后仰倒,自是有人扶了,不让倒于地上。 小腹内剧痛难当,心疾倒是还好,多亏那人自损气血相护,否则根本无法支撑到此时! “副堂主,这是……”那专制铠甲之人,仔细推敲纸上图腾,似是已有所觉。 “用最硬……之物……烙于……铠甲之上……”冷青翼被小心扶到床上平躺,便见那一直摁压着小腹的手上,又染满鲜红。 “冷副堂主,你再如此下去,定然诱发心疾,必须休息!”水堂一人再看不下,掀了冷青翼腹间衣物,只见之前结肠术落下刀口崩裂大半,皮肉外翻,微微泛白,想来前些日子休养皆是白费。 “我睡会儿……”终是妥协,虽说逞强,但也有极限,鲜红沿着唇角滑落,落于枕上,犹如红梅早开,“此事交予你……若再有差……便来唤醒我……” 在场所有人都记得那一日,床上瘦弱之人如何吐血,如何昏厥,高热不退间还要心心念念,呓语不断,丝毫不见安稳。 扭转之力,被烙于铠甲上坚硬逆纹相阻。再拿草人来试,只见箭尖撞上铠甲,欲要顺势扭转,却遇逆向阻隔,竟微微擦出火花,继而力道卸去大半,斜滑一旁,至多可入肉三分! 敌人法器已破,却无人笑得出来,此法虽好,制模烙烫却人手不足、时间不够…… “此事切莫教副堂主知晓,唉,尽人事听天命吧。”辛辛苦苦得了破解之法,却是又要放弃,七尺男儿个个眼眶发红,天要亡人,如何办法? 办法,却远比困难要多。 关键之时,贵人相助,来者穆杰青,振臂一呼,穆远山庄过往弟子,争相呼应! 不忘师恩,不忘铸剑之魂,螺旋模子很快铸出,人手一多,烙于铠甲之事也是水到渠成。 “多谢穆庄主全力相助,冥城定当铭记于心。”司空远流暂代城主一职,自是万般感谢。 “客气,小犬有事相求,为父自然全力而为!”穆杰青面上容光焕发,想着几日前收获莫无来信,简短几笔看得老泪纵横。 “莫堂主?”司空远流微微惊愕,随即明了,“还是冷副堂主想的周到。” “小犬眼光极好,冷公子惊世之才也!”豪爽大笑间,似是为郁郁几日的冥城,带来几分轻快愉悦。 “唔……” “副堂主,你醒了?可感觉好些?” “好多了……我睡了多久?” “一日而已,莫要起来,伤口尚未愈合!” “嗯……事情如何?” “很顺利,借穆庄主之力,定然来得及!” “是么……太好了……” 躺在床上之人,笑了起来,宛如得了心爱之物的孩童,纯粹而稚嫩。却不全因事情顺利,而是忆起那日让莫无书信于穆杰青时别扭模样,十分好笑,杀手这般扭捏,当真少见。 “所以副堂主尽管放心,顾得自己才好。” “……小四如何了?” “哦!小四已无性命之忧,据说昨夜醒来一次,还认出来小五,说了几个字……” “我要去见见他……” “副堂主毋须急于此一时!小腹伤口还在渗血,若是再动,只怕大大不好!” “呵呵……你说得倒对……当真急得很……” 一番坚持,水堂之人无力阻拦,便命人推来木质轮椅,推了那固执之人去了密室。 一路难免颠簸,那人压着伤处,窝着身子,一声不吭,暗自忍耐,旁人不知其何故如此不顾惜自己身体,自找苦吃!其人一双水眸却是万分清明,唇角淡淡勾起,若有思量。 大战在即,生死不知,也许全胜而归,也许一去不返。 倒不担心生死,黄泉碧落,自有人陪,不过轮回,三生石上,不离不弃,只是…… 密室自于地下,石阶轮椅无路,被人搀扶而行,每落一级台阶,小腹伤处撕扯,想必都如利刃割戮,那人却是忍着不哼,始终露着笑容,一路向前不停。 小四,我尚未骂你,又怎能安心?“ 第三回:心中可有自己! “如何?” “堂主,大家用心尽力,这一番操练,与副堂主所布兵阵,丝毫不差!” “你于旁指导极好,让你来果然没错。” “堂主谬赞,曹峰不敢居功,只是竭尽绵薄之力。” “那边如何了?” “穆庄主帮了大忙,副堂主尚未醒,水堂说,熬得太过,加之胃腹本就有痼疾,此次怕是好起来会很慢。” “……” “那个,这几日起早贪黑,堂主与大家都累了,大敌已近,不日而战,万事皆备,安排妥帖,不如……” “嗯,散了。” 手臂一挥,身形已动,众人来不及散开,莫无已是离去。 “堂主……真是难为你了。”曹峰看着莫无消去背影,心下敬佩。 百般担忧于心,并非不闻不问,而是克制于行。副堂主如何倒下,如何吐血,如何伤势加重……所有一切,堂主皆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却如冷硬顽石,坚守于此,领兵操练,带兵布阵,一板一眼,半点不见分心! 人非草木,装得再像,却也是在装。 大敌当前,无人心思悠哉,悬殊实力,只能以勤补拙,以精补缺,却仍是胜算不知,生死不明。 冥城之中,不怕死之人比比皆是,不愿死之人,亦是比比皆是,这个家能否守住,大约两日后,便见分晓。 “曹峰,不如我们再练一次?” “是啊,反正现在回去也睡不着,累了反而睡得好!” “哈哈,这身子操练久了,倒过不得舒坦日子了……” “曹峰来吧,你暂替堂主位置,我们再来一次!” “那什么王爷,打得他屁滚尿流!哈哈哈……” “好啊!我们再来一次!” 满满笑容,绽放于面上,迈步而行,向着那些血性汉子! 并非士兵,终究不及战场,几日里虽说不言苦累,但当真面对景阳铁骑,恐怕…… “喂,磨磨唧唧作甚?!还不快过来!” “你小子满脸愁云惨淡,想什么呢?!” “就是就是!大不了一死,其他不会,临死拖个垫背的还不行吗?!咱每人拖一个,这冥城也就保住了,哈哈……” 大不了一死,生死何惧? 曹峰散去心中烦忧,扬起骄傲笑容,几步走到人群之中,一片朗朗笑声,一身忠贞赤胆,生死无惧,顶天立地! 人生当歌,若是问心无愧。 秋风扫过脸颊,莫无满脸倦意难掩,先前救治冷青翼虚耗太多,后又没日没夜操练,即便铁打之身,也是吃不消。 一路奔行,直冲向那人所在,丹田微乱,气有不接,头昏沉沉,似有低热。 一切皆安排妥当,已尽人事,但听天命,终是无需再做些胡乱勉强之事。 那人何在,相思成灾,那般逞强,该是吃了多少苦头…… 屋子越来越近,心中便是越来越急,谁料推门而入,却是扑了空。 屋内无人,床侧一些纱布还有斑斑血迹,想是匆匆换下,尚未来得及收拾,并非淡粉,而是深红,大约伤口未愈,仍在渗血……这般身子,又折腾了去哪里?! “副堂主呢?!”抓了路过小厮来问,满脸阴沉,寒气逼人,吓得小厮几乎憋过气去。 “去去,去了密室……那个,那个副堂主非要去看四暗卫……堂主……”小厮颤抖着,话未说完,莫无已是转身朝着密室而去。 小厮双腿一软,跌跪于地,心中忐忑,堂主那般凶煞焦急,副堂主可是有事?! 人说睡得不好,脾气便躁,此刻莫无,如阴云密布,已见雷电交加,风卷云涌,大约暴雨将至! 密室!小四! 万般顾及别人,心中可有自己! 密室不算太远,几步更迭,便就到了。木质轮椅孤伶伶置于一旁,那人坐落痕迹似是还在,触动机关,书柜挪开,看那深幽石阶,一层层往下延伸,莫无脸色愈发阴郁! ****** [他们因我而死,都是些旧事了,我也就每年来祭拜,再做不了其他……] [难过?嗯,当时真的很难过,比自己死了,还难过……] [都过去了,呵呵,我将他们记着就成,并不沉重,是我最重要的记忆……] [小四,你是我暗卫,守着我便成,别为我做傻事……] [我可不想,此处再多了谁,四个,已是很多很多了……] 身子很沉,如在火上炙烤,五内俱焚,剧痛交缠不休,腥气翻搅不停!眼前光影忽明忽暗,嘈杂人声忽远忽近,想要竭力醒来,却又转瞬落入梦魇。 梦中那抹白影,凄凄哀哀,望着他满身是箭模样,手捧心口,口吐鲜红…… 小四……是我害了你…… 不!副堂主!是我擅作主张!这么做,是为了冥城!!怎能怪你! 景象一变,百里坡几座孤坟,白影孤孤单单,望着坟堆,黯然神伤。 小四……你看,不过一同祭拜罢了,并非很难…… 不!不是这样的!副堂主,我没死!没死! 焦急挣扎,竭力大喊,那人却是听不到看不到,分明一双悲伤眸子,却还带着笑…… [他们都不愿见我难过,我不难过便是……] 记忆与梦魇交叠,那些话语,那些神情,一重重压在心上,千斤重量…… 又做蠢事,这般不计后果,到了最后,是否亲手在那人心上最柔软脆弱之处,狠狠捅了一刀! “不……呃……” “小四!” 重伤之人身子猛然一挺,低呼间血水自唇角汩汩淌出,再看那身上三处纱布缠裹,转瞬间,又是印染成通红! 郁潇潇捏着正要落下的银针,停顿于半空,双眸渐渐发红,手臂发抖,任他使尽全力,却也阻止不了眼前这人越走越远。 黄泉路阎王殿已在面前,大约不用多久,门关合,从此阴阳相隔。 [和……副堂主……说……我很……很好……] 清醒时,只有一次,只说了这么一句心心念念之话。其实不必叮嘱,也不会说出实情,如今冥城已是千疮百孔,若是将小四情形告知冷青翼,依其性子,不知又出什么岔子, “小郁……这个傻子,是不是已到了极限……”小五脸色与小四其实相差不远,没日没夜给予内力,并非玩笑。只是此刻,俊朗脸上又带起招蜂引蝶笑容,宛若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小五,只是黯淡了神采飞扬。 “你说……我们瞒着大家,是否错了。”郁潇潇也是满脸倦意,手中银针终是落于穴位,伤者自耗不歇,即便医者如何努力,也是徒劳。 “若说我是小五,瞒着定然没错,咳……”说话间小五身形一颤,唇角一勾,不以为意抬手拭去唇角复又落下的嫣红,掌按于那人心口,掌下一丝微薄跳动,依旧不肯放开,“但若说我是扬尘,便恨不能将那冷青翼直接掳来这傻子身边守着!” “小五……”郁潇潇看着小五,哪有往昔丝毫潇洒,“你的心意,小四他还不知道吧……” “他这个傻子,能知道什么?”扬了扬眉,带上一抹自嘲,看向那人神色,却漾着百般温柔,大约前世欠下,洒脱一生,竟栽在一个傻子手上,“呵呵,真是傻透了……” “小五,我们去找副堂主,也许还来得及,也许还有办法……小四最乖巧听话,一定会努力活下去,一定会的!”郁潇潇一把抹了眼角湿润,站起便要冲出密室,身后却是一声沉闷叹息。 “没听刚刚水堂之人说吗?副堂主这几日身子已是极差,伤势加重,如何能来?来了若是再出差池,你我可担待得起?”小五眼见着郁潇潇顿下了脚步,眼见着这大约唯一一条生路被狠狠切断,却是笑得更加灿烂,“大不了我陪着他,陪着这个傻子,免得阎王殿里迷了路,被小鬼欺负了去,也没有人帮……” “似乎……我听到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意料之外,石门开,一人进来,苍白面容满是憔悴虚弱,却笑得一室透亮,暖彻心扉。 小五和郁潇潇皆是一呆。 只见那人几乎全靠身侧之人支撑,虚掩着小腹,直不起腰,面上一片惨白,半点血色也无,疼得满额晶莹,粗喘间,却不忘笑着。 “我似乎……来得……当真及时……” 待到走近,郁潇潇主动挪了位置让他坐下,这才看清其小腹间裹得并非深色腰带,而是被血印染,变了暗色。心下一紧,想要关顾,却见那人手一抬,轻轻摇了摇头,便竭力坐直了身子,面对床上伤者,笑容渐大,疼痛似是散去不见,只余倔强坚强。 “你可知,我是来骂你的?”轻快声音掩了沙哑虚弱,睫毛轻掩,颤抖着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四脑袋,如顽童,如玩笑。 眼前二人,诡异而瑰丽,鲜红满眼,宛如一簇簇怒放之花,曼珠沙华…… 傻子,你最在乎之人来了,你可知道? 傻子,快睁开眼来看看,那人将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 傻子,你还是继续做那人暗卫吧,总觉得你若离开,那人半点不会照顾自己…… 傻子,我扬尘从未看上过什么人,如今却是看上了两个。 一个是你,一个是你默默牵挂之人。 第四回:谁说这是个呆子?! 郁潇潇及随着冷青翼同来两个水堂之人一同努力,扎针下药,点按穴位,希望床上之人醒来,抱着那微薄希望,希望冷青翼辛苦前来,可以力挽狂澜,转换生死结局。 小五于一旁看着,冷青翼也看着,二人皆不言语,只是看着,看着那些嫣红汩汩流淌,看着那残破身子无力挣扎,看着希望越来越渺茫…… 终是用尽了法子,那人也未醒来。 “小冷,我们先给你止血,小四大约要缓缓才能醒来。”郁潇潇掩了黯淡,半蹲下身子,看着冷青翼腹间腰带,伸手轻触,立刻沾湿了指尖。 “嗯……”冷青翼忍不住低哼一声,身子又弯下几分,似是这般轻触亦是承受不了,“咳……还……死不了……” 嘴硬之人,一手压着小腹,一手撑着膝盖,郁潇潇只见那一双手不知何故,忽然握拳用力,眼前瘦削身子跟着一颤,尚未来得及阻止,便听耳边一声大喝: “小四何在!!” 密室中人皆是一惊,这一喝当真大声,竟是震得几分心神,根本难以想象是这重伤病弱之人发出! “副堂主……”床侧小五,僵直着身子,瞪大了眼睛。 众人疑惑,他却怎会不知。 [小四何在?] 还记得常日里,那一声轻柔呼唤,带着淡淡笑意,虽说是命令,却不见冷硬,犹如微风轻抚心底,莫说小四,便连他,也有些微微触动,只是…… 有时,他正与小四隐于暗处闲聊,只因这一句,小四便直接甩下他,匆匆离去。 或者,小四正在修行,却因这一句,立时停下,生生打住,不惜荒废先前所有努力。 亦或小四啃着馒头,或喝着水,或半刻打着盹……统统会因这一句而断,继而跑到那人身侧,笑着应和,不曾半点埋怨,不见半分恼怒。 所以,他对这四字万般不待见,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屑,嫉妒,其实还有羡慕…… 而如今…… 小五下意识望向床上垂死之人,心口蓦然一紧,几乎忍不住眼眶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嗯……在……” 虚弱声音,低不可闻,睫毛颤动,床上之人竟是撑开了眼睛。一片空茫,瞳光散着,应是看不清光影,却努力着,似是朝着什么方向,不停努力着而去。 “副……堂主……” 一片黑暗之中,那唯一光亮,闪耀不停,止住坠势,向上攀行,那般辛苦,那般吃力,却不愿放弃,只怕见不到了,听不见了,成了那人的伤,那人的痛,那人的追忆…… “小四……”冷青翼扯了扯唇角,弯着腰,垂着头,又努力攥紧了拳头,吃力说道:“你听好,你要是敢死了,我便再不要暗卫!若又偶遇刺客,若是忽然发病,若是……” “不……不敢……” 意识渐渐清明了少许,眼前模模糊糊,是那人带笑模样,说着这些危言耸听话语,好不吓人,唇角不觉勾起,怎么敢死,怎么……舍得死…… “今日若骂你,便是白白费了口舌,你快些养好身子,乖乖受骂,若是憋坏了我,你担待不起,听懂了么?” 能做的都做了,能说的都说了,却……还不放心。 “是……”无神双眸又缓缓阖上,虚弱意识再次散落开来,只是面上平和,再不见先前焦虑不安,心意已定,小四从不是聪明人,却最懂得持之以恒的道理。 “小冷,果然是你最有办法!”身侧几人皆是屏息观望,不敢出声,如今眼见一切皆平,郁潇潇睁着通红双眼,展着笑颜,扶着冷青翼身子,掩不住激动,“我一定竭尽所能!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小四救回来!” “嗯……多谢……”冷青翼终是微微抬起了头,却不是看向何人,而是看向了密室门口,众人随着望去,一人立于门边,浑身肃杀,满脸僵硬。“莫无……” “……”莫无冷着脸,不言不语,几步走到冷青翼身侧,旁人散开,哪敢妨碍。 “莫无……”冷青翼微微仰起头,汗湿了发,黏在苍白脸颊之上,衬得下颚越发瘦削,尖得几乎可以扎人,却是一脸讨好,轻拽莫无衣角,开口求道:“你能不能……” “不能!”莫无一声断喝,横扫一眼床上之人,眼神凌厉万分,小五几乎下意识俯身护了,只怕一个不慎,这人举刀便剁了小四。 郁潇潇等人,个个噤声,莫无平日里便是凶煞得很,今日似乎更是变本加厉。 “莫无……”唯一人,宛如睁眼瞎子,索性倾身靠上,正是站立那人腰际,有意无意碰触某处,扮着猪,吃着老虎,“一点就好……我也不舍得你……” “哼!你好自为之!”莫无面色更黑,用以掩去可疑绯红,身子僵直,恨不能将这“罪魁祸首”一掌拍死,可又怎么舍得,便是转脸直指郁潇潇等人。“你们几人!” “是!”郁潇潇等人赶紧站直,一脸肃然,个个大难临头模样。 “你们顾好他小腹刀口!若再流血!我看冥城水堂就不必要了!”莫无声势吓人,冷青翼却暗自偷笑,心中悄悄说了句抱歉,又说了句谢谢。 息转心法,第一次破例,为了冷青翼以外之人。 “你!我将心法背诵一遍,仔细学着!” “心,心法……你是说息转心法?!” “我只做一次,你看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多谢堂主!” “气凝于丹田,引而上至,经脉缓行……” 这一侧,莫无一掌按于小四心口,息转心法随着口诀运转而行,小四本就习武之人,心法刚起,便见配合之力,小五于旁仔细凝听,字字句句,半点不愿遗漏;另一侧冷青翼平躺于垫,衣物掀开,小腹袒露,微微凹陷,内腑痉挛,肉眼可见,渗血刀口,煞是骇人,真不知如此瘦弱之人,如何一路忍耐,一肩扛下,一声未吭,便是那健壮武夫也不定能够做到。 “小冷,止血药可能有些刺痛,你忍忍。”郁潇潇下了几针,先是止疼,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废话,大约是在安慰自己。 “嗯……”冷青翼已是力竭,任由郁潇潇医治,只侧头看着莫无,那人也是疲倦,脸色不好,眼底暗影明显,却又被自己缠着这般,当真……有些愧疚。 只是小四不能死,那人应当也是懂得,懂得了,应当也该理解…… 应该是这样吧…… ****** 这么多年了,这人生气,也就一招。 “小四立了大功,若是这般死了,你让我如何安心?” “其实,小四那不是喜欢我,真的,他说过,我只是像他唯一的哥哥……” “你看得出吧,小五,对,小五很有些手段的,加上这次患难见真情,很快……” “莫无,你别生气,我这刀口也止血了,心疾也没发作,不是?” “还是说你累了?是累了吗?那我……不吵你了?” 这么多年了,他这哄人招式,第一次失了效。 “嘶……疼……好疼啊……” “莫无……你快来看看……是不是伤口又……” “唔……真疼……” “莫无……你不能不理我……我知道你没睡着……” 于是,装死这一招没成。 “莫无……屋子里暖炉是否……嗯……太热了……” “我能把里衣……脱了么……嗯……” “嗯……还是好热……唔……” “莫无……” “……你,不热么?” 于是,色诱也没成。 屋子里,莫无冷青翼如往常般躺于床上,只是此时莫无面朝外,背对着内里冷青翼,任其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不转身不搭理,冷冰冰,当真一块臭石头。 “……”好话歹话皆是说尽,冷青翼其实理亏,说到底,自己终究有些错。 渐渐地,屋子里静了下来,身后絮絮叨叨声音被均匀呼吸替代,大约是累了,熬了许久,终是睡了过去。 莫无还是转了身,看着那人沉静睡颜,气血两失,不禁叹息,长臂一伸,小心翼翼顾着伤处,搂进了怀里,自是没看到冷青翼贼贼勾起了唇畔。 终是成了!就知道这个呆子舍不得! “呃……” 好景不长,未过多久,头顶忽来一声压抑闷哼,瞬间拆穿冷青翼假寐伪装,仰头急急去看,只见莫无面色极差,虚汗满额,微皱着眉,眸子里隐着痛楚。 “怎么了?!哪里唔……”心下一急,动作大了,牵扯小腹伤口,疼白了小脸,却还是继续问道:“可是虚耗太过?是……因为先前息转心法么……你在发热!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不说,我……” 能让莫无哼出了声音,该是如何疼痛?冷青翼再无心思整些有的没的,其实那会儿见着莫无替小四疗伤,便觉其脸色不好,只是,只是…… “你现下可知,我回来屋子却不见你时心情?”莫无开口,直中要害。 “对不起……”冷青翼微微垂首,越发愧疚。 “你为了那人这般不顾自己,也要我当做未见?”莫无继续说道,再中要害。 “没……没有……”冷青翼哼哼哼哼,声音越来越低。 “抬起头来看着我。”莫无依旧面上冷然,看着冷青翼缓缓抬起头来,接着说道:“以后,你我换了暗卫。” “哈?”冷青翼一呆,脑子里小四脸庞与小五转瞬一换,这一招…… 太厉害了! “就这么定了,睡吧。”莫无又紧了紧双臂,下颚抵上那人发顶,顺势便要睡去。 “可是莫无,你哪里疼?”暂不去想小四小五,冷青翼更加关心莫无情况。 “不疼,骗你的。”不咸不淡一句话,冷青翼瞬间傻了,“别说话,累了,睡吧。” 骗你的,骗你的,骗你的…… 敢情自己假寐早就被拆穿!谁说这是个呆子?!谁说的!谁说的!! 第五回:你不是茶盏。 有些人遇挫则衰,有些人却是越挫越勇。 冷青翼披着外衣,立于窗边。屋外景象萧瑟,天空阴沉,风声呼呼,啸叫阵阵,残叶随着大风,无力地打了几个转儿,徒劳挣扎一番,最终还是腐烂于泥土之中。 能做的,似是都做了,却是半点拦不住景阳进犯步伐。 司空远流已是焦头烂额,机关算尽,却是收效甚微。派去暗中阻挠之人,一批又一批,死多活少;安排陷阱机关布置,一个又一个,毁坏殆尽。景阳并非神力加身,无敌至斯,不过拼得人多。五万人于前,即便死上数百数千个,又当如何?而那些个持箭精兵一直压于最后,尚未出了王牌,如此浩浩荡荡,小小冥城,如何是个对手?! 五年,景阳一如往昔,被打入最低谷,却又站了起来,变得更加凶残扭曲,当年那些冷酷手段,仍是历历在目,所以此次,便是想要屠城么? “……”冷青翼柳眉微蹙,手搭上小腹,微微佝偻,站得久了,伤口又疼起来,却不愿老老实实躺于床第,躺不住。 莫无只休息了一夜,今日大早便出了屋子。眼下冥城,除了重伤不醒者,便属他最闲,莫无算是放了狠话,若是再做些什么伤身之事,便直接带他离开,不管冥城死活! 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身子,不敢作乱再惹人担心。 思绪纷纷乱乱,不知又过多久,却见院中行来一人,冷青翼微微一愣,倒未想此人会来,随之一念,竟是差点忘了,此人两日后便要上路赴约。 “不好好躺着,难不成是在等萧某?”萧墨尘虽是面目苍白,却仍是一身潇洒,门开而入,一袭深色锦袍,暗纹缕缕,近前辨不出花色。 “萧老大,真是稀客。”冷青翼跟着笑了笑,引人至桌旁,取了茶盏,倒了热茶。 “见你心事重重,竟是怕了么?”萧墨尘也不客气,直接坐下,指腹摩挲着白瓷杯边,看着袅袅热气,细闻茶香,却未端饮。 “是你冥城太弱,我才这般费心。”冷青翼似是不高兴,端了茶盏,细细品茗,苦涩多于甘甜,入了喉咙,只能带来些许暖意。“这茶泡久了,只能用来暖暖身子。” “能暖身子,便足矣。”萧墨尘仰首,将茶饮尽,唇边依旧带笑,似是没有半点觉悟,“你于冥城不过一个副堂主,做得已是够多,怎么,想要功高盖主不成?” “……”冷青翼微微掩眸,遮去些许情绪,看着白瓷杯中,淡黄残渣,只觉得扎眼,“若不是我……” “他人之恶,与你何干?便若是再回当初,你可会手起刀落,斩了他?”萧墨尘抬手,夺过冷青翼手中杯子,又倒一杯清茶递过,“再好白瓷,既是茶盏,便是盛茶之用,那么,无论茶好茶坏,茶渍如何,茶盏盛着便是。” “萧老大可是隐射,我是一杯坏茶?”冷青翼也学着萧墨尘模样,仰头饮下,一口而落,反而是甘甜多于苦涩。 “至少,你不是茶盏。”萧墨尘话中有话,笑得恣意,遮掩了所有不适,当真人中之龙,无人可以匹敌。 “……呵呵,这倒是。”冷青翼微愣,心中发暖,自不是因茶,而是因人。 “如今形势为三,司徒黔宇为药,景玉封为财,景阳为你,可这最大赢家,却是当今圣上。”萧墨尘放下茶盏,看着冷青翼,虽说是聪明人,但总有当局者迷的时候,“景阳于你,牵扯太多,自是让你百般焦躁,日日自责殃及旁人,是否忘了这最大赢家?” “……!”冷青翼猛然抬首,望着萧墨尘一脸笑意,心下顿悟,不知何时,当真成了杯坏茶。 “你伤势未愈,心疾又重,我犹豫再三方来,如此……大约又要与莫兄大战三百回合。”一点便通,面对冷青翼,何须多言,萧墨尘低咳两声,复又苦笑道:“若不是司徒黔宇牵制于我,你大约不用这般辛苦。” “风头怎能皆让你抢了?”冷青翼扶着桌子站起,郁郁情绪似是散光,灼灼星眸,带着某些笃定,萧墨尘不过一言,他心中已是百转千回,计较许多,“走,我替你去泡壶好茶,算是提前给你践行!” “……”萧墨尘眯眼而笑,彻底放了心,跟着站起,一步当先,“嗯,还有的招牌桂花糕。” “这桂花糕,真是太好吃了!”女子满嘴白色碎屑,吃得不亦乐乎,又接过清茶饮下,口中含糊,仍不忘赞叹,“这茶也好香,真棒!” “小涵,这些分明是给我的。”萧墨尘看着苏若涵陶醉模样,不禁笑出了声,伸出修长手指,替她拭去嘴边碎屑,便贴了过去,“你都吃了,我吃什么?” “你等着,我已经在伙房准备好了,答应了给你煮面。”苏若涵已是当妈的人,却还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模样,胡乱舔掉手指上残余,起身便要出去。 “等不了……”萧墨尘长臂一伸,直接将人带入怀里,将脸埋在女子纤长颈边磨蹭,轻轻咬下,“现下就饿了,待你折腾一碗面出来,我便要饿死了。” “呵呵……好痒……阿墨你不能这样,小阿墨会学坏的!”苏若涵面带羞红,却蹭在那人怀里,任他为所欲为,“这光天白日的,不太好吧,万一……” “没有万一。”以吻封缄,深情不倦,深邃黑眸带着满满不舍,还有疼爱。 其实她想说:阿墨,你的伤还未好,不要胡来。 其实她想说:阿墨,明日会如何?你这般身子,如何折腾得起? 其实她想说:阿墨,我好担心,担心那许许多多的万一…… 可她什么都未说,因为那人都懂得,不必她说,都懂得。 ****** 半日,冷青翼伏案。 找了金堂土堂,调来许多册子,一一翻阅,细细观察,冥城于外间所有人力物力财力关系,过目不忘,了然于胸,而后关联。于面前铺陈中原地势图上勾画圈点,由点至线,由线成面。再奋笔疾书数十封信笺,言辞灼灼,条理清楚,举冥城之力,借江湖之力,发外族之力,扰朝廷之力,终成合力。 晚膳后,又找来司空远流,一一叙述吩咐。 “你是说,撤回所有阻挠景阳之力,而去做这些事?”司空远流心下愕然,难以想象不过半日,又生出这么许多计谋。 “嗯,先前错了,如此才对!”冷青翼用手指了图纸上几处圈点,“我们要做的,便是让皇上知晓,冥城不可除,若除了,天下大乱!” “难道是……”司空远流似有所悟,圆睁了眼,又将所有细细一看。 “正是。”冷青翼笑了笑,稍稍萎顿身形,眸子里耀眼光芒却是更甚,“我正是要借当今天子之力!” 五万人,于皇朝,不过区区数目,于冥城,却是十分困扰。天子坐山观虎斗,静待渔翁之利,所有前提,便是冥城无足轻重。冥城向来低调,虽是强大,却不与世人争,众人皆知冥城惹不起,却不知冥城若不在了,会是如何。既然反抗无用,那么,他冷青翼便是要让当今天子看看,冥城若是不在了,天下将如何! 冥城在外铺子,统统关门,所有雇用百姓,遣回家去。 大小烟花之地、地下钱庄、赌博之所,统统脱管,规矩全废,能搞多乱就搞多乱。 江湖上,流言四起,冥城所查讯息,四下走漏,人人自危,私斗报仇此起彼伏,门派间积怨喷发,再无安宁。 冥城不再收人,鸡飞狗跳走投无路之人再无去处,惶惶时只好如疯狗般到处咬人。 玁狁部落与冥城交好,并非秘密,如今冥城受难,外族先礼后兵,书信几封到了天子面前,但保江山和平,莫惹莫名事端。 种种种种,并不难,再加些故意为乱,不过一日,朝廷大臣个个面色难看,伏跪于天子脚下,连连称着:陛下三思。 牵一发动全身,思路一转,将难题丢与看戏之人,万事皆顺。 萧墨尘离开那日,冷青翼未来相送,倒是莫无,一脸杀气腾腾! “莫兄,那人可好。”萧墨尘微微笑问,不知好歹,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劳心费神,怎会有好?!”莫无煞气更重,面色更黑,“待你回来,决不轻饶!” “这般算是个约定,萧某一向守约,不知莫兄……”萧墨尘挑了挑眉,不知好歹之外,还不知死活。 “当然。”莫无答道,干脆利落,弯月刀刷的出鞘,直指萧墨尘鼻尖,“你若死了,惹那人伤心,我定让你死也不得安宁!” “……好。”萧墨尘身子微颤,极好掩去,难为如此冷漠之人,竟也说了这般让人暖心之语,“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诺言已定,莫无转身就走,半点不带留念。 “阿墨……”马车上,苏若涵轻轻笑着,抚着小腹,心中默念:小阿墨,你爹真帅。 送走萧墨尘,莫无归来,刚入院落,便见路中一只死猫,灰白毛发,并不显眼,却是异常蹊跷,不由心中一凛,几步入得屋内,果然出事! 第六回:四日眠。 冷青翼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松懈总是现于事情好转之时,此乃人之常情,却为兵家大忌。 冥城木堂千防万防,未能防住一只猫儿。猫儿本无害,与灵鸽异曲同工,训练之后,用以传递讯息,事实上,小秋便是以此法于冥城之中默默九年,神不知鬼不晓,暗通司徒黔宇。 只是,知道此事之人不多。温凛、小秋、小七此时皆不在冥城之内,司空远流日夜操劳,冥城上下自顾不暇,有心之人,自然有机可乘。 有心之人,自是景阳。 并非掐指一算,神来之笔,而是早已谋划,蓄势待发。景阳进犯,其目的从不是冥城,他了解冷青翼,不仅是其声音、字迹,还有其习性和心,这份了解暗含笃定,便是安然准备好一切,只待最佳时机。 皇城一道撤兵之命,是冥城之福,却是冷青翼之难。 景阳于马上仰望苍茫天际,唇角带笑,身后,是五万士兵缓缓撤离,眼前却是冷青翼越来越近。他的小翼一如五年前那般出色,或许更加厉害了些,卯足了劲布置安排,阴谋阳谋算计于心,如今得此消息,大约是要松上一口气了吧…… 小翼,教过你吧,敌人未死前,都不算赢。 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你还是一如往昔,不知此八字所藏真意。 愚蠢,而天真。 猫儿受过训练,循着气味儿,只要被放出,便会自发而去。冷青翼曾有“烹兔”之殇,虽再不饲养幼小动物,心中却是非常喜爱,如今见了院中走来宛若迷路猫儿,心情大好之下,必然靠近,只要靠近,依其观察之力,那猫儿颈间铃铛,所含蹊跷,发现不难。 便是,景阳为其准备,一份大礼。 彼时,冷青翼尚有警觉,未明之物,只怕有毒,洒了试毒银粉于铃铛之内,未见变黑,方才取出。 丝帛之上,确实无毒,只鲜红如血,腥味扑鼻,上书“莫无”二字,却写得四分五裂,二字四周满是梵文符咒,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辨识不清,却教人看得万分压抑难受。 莫无必死,死无葬身之地! 影射之意,不言而喻。 如此秽物,如箭穿心,扎眼刺手,不可丢弃,只望毁之,灰飞烟灭,方能安心。 此丝帛,却烧不得,毒物蜡封于丝帛内里,遇火则出,避无可避。 猫儿训练有素,若非冷青翼一人,绝不会靠近,靠近便会受罚,已是练就成本能;而冷青翼,见此物必然毁之,大战在即,如此不祥,惯于顾及他人感受之人,怎会犹豫? 故而,此事万无一失。 景阳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自己持箭精兵,继续前进。笑容不减,已是书信禀明皇上,此举不为歼灭冥城,而为寻回心爱之人,如此情深,何人能阻? 小翼,等我来救你。 ****** “呃……” “冷副堂主!” “没事,没事……” “冷副堂主……” 伙房里热火朝天,一抹白影忙里忙外,蒸笼里冒着白烟,铁锅里滋滋作响,香气阵阵铺面,佳肴五颜六色。厨子们虽说也是手上有活,各忙各的,但每每担心望向那抹白影,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儿,只觉这烟熏火燎的,这人如何吃得消。 那人站得并不直,因为小腹有伤,伤势并未痊愈,行走间拉扯着自然是疼,却也只是慢,手脚不停。苍白倦容带着微笑,满额冷汗,不停滑落渗入鬓角,偶尔抑制不住闷哼,随即淡去,口中直说没事……怎会没事! “冷副堂主,休要胡闹!”众人无可奈何之时,伙房走来一人,一瘸一拐,有人搀扶。 “李堂主……”冷青翼微微顿下,身形一个不稳,险险撑着灶台,看向来人,“不过借土堂伙房一用,怎地这般小气?” “你这身子!”李力刑伤未愈,腿脚不便,却是听人来报,赶紧过来,一看那人,果然不知所谓,胡乱为之,心疼之余,不禁生出恼意,“大伙儿替你担心,你倒好,没事折腾事!这要是伤口再裂了,我土堂担待不起!” “不过做些吃的……李堂主不用担心……”冷青翼无所谓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腹间白衣,“你看,并未裂开不是?我顾着呢,没事的……” “你……”李力气结,心下也不知莫无去了哪里,此人怎好如此,究竟为了哪般,“你究竟想做什么?!副堂主做得闲了,想来我土堂做厨子?!” “呐,就做一次……”冷青翼轻轻压着小腹,缓缓走到李力面前,“大战在即,大家辛苦,我冷青翼所做佳肴…… 倒希望多点人可以吃到……” “莫堂主呢?!他可知你这般胡闹?!”李力依旧脸色不见好转,问向身侧之人,那人诺诺回道:“莫堂主正于水堂议事,不过,已找人去知会了。” “水堂议事?!”李力一愣,这议事为何在水堂而不是木堂?又关莫无何事?难道冥城又出了什么事端…… “莫无来了又如何?”冷青翼如孩子般撇了撇嘴,鼻子哼哼,睫毛下掩,掩去所有心绪,“冥城遇险,明日便是一战,壮士一去,生死何还?今日美食佳肴践行,即便莫无来了,也阻不了我……” “你是说……”李力向前几步,看着已盛盘的几样菜色,“这都是给编入队伍之中那些人做的?” “正是。”冷青翼见到李力感了兴趣,心下一乐,喜滋滋地一一介绍:“这鱼如此做法叫‘金甲护身’……这道五色藕段叫‘心意相通’……还有这鸡叫‘内有乾坤’……” 菜,赋了名,便似不同。那人一边笑着,一边介绍,时而按压伤处隐去疼痛,时而举筷取之邀李力试食,那般模样,真正教人无法阻止。 “既然如此……”李力轻咳几声,已不见初入伙房时义正言辞模样,“你莫要勉强,指着他们去做便行,切莫再伤了自己。” “是,多谢李堂主关心……”冷青翼神色依旧,依旧笑着,依旧闪着光芒。 李力走后,伙房人帮着又做了几道菜,莫无这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众人以为,还会见着一场先前一般唇舌“较量”,谁知莫无二话不说,抱起人就走,留了一伙房的人大眼瞪小眼,倒显得有些尴尬。 “我还有几道点心没做……”冷青翼在莫无怀里并不挣扎,微微垂首,语气却不柔软。 “够了。”莫无脚下不停,直往火堂而去,黑眸暗沉,沉到谷底。 “不够。”冷青翼故意动了动腰腹,勾唇而笑,“回去作甚?只怕无事可做,便又昏昏欲睡……” “别动,刀口不疼吗!”莫无凝眉,几乎下意识问出,问了便觉后悔。 “疼啊……”冷青翼依旧垂首笑着,一手搭在小腹,甚至微微用了些力道。“水堂不是说了……” [疼痛不失为一法……] “青翼,此事未定。”莫无不知该如何说,似是如何说都说不好。 “莫无,我想做好那些点心,我们回去吧……”冷青翼对莫无之言,置若罔闻,拉了拉莫无前襟,微微仰首,摆了一脸可怜兮兮,“我还要为你做一碗面,肯定会比小涵做得好……” [面,在我们那里,有个极好寓意,寓意长久。] “不行。”莫无黑着脸,并不动容,“我已任由你做了那么许多,此刻必须休息。” “不会很久……我保证不会伤到自己……”冷青翼仍是笑着,面上摆着讨好,“我偷了小涵技艺,又做了些改善,不吃可惜了,万一以后……” [没有以后,最多四日。] “冷青翼!”莫无一声暴喝,止了怀中之人声音,沉闷之感顿生,有多久了,不曾这般恼怒生气,直呼了姓名,发了脾气。 “……”沉默一阵,冷青翼眸中笑容不减分毫,眼眶却是微湿,“自乱阵脚,岂不正中那人下怀?我只是想说,万一以后被萧老大知道了,定然不会让我再做……说不定还会说什么,只许小涵做给他吃……呵呵,你想什么呢……” “你不必这般。”莫无脚步渐停,紧紧拥住怀中之人,只怕失去,彻底失去,“会有办法。” [这六种药材,找齐极难。] “哼,你若向他低头,我一辈子不理你!”冷青翼像是生气,推了推莫无,说着一辈子,似是还有很久,很久…… “……”莫无停下垂首,看着怀里一双圆睁眸子,微鼓腮帮,竟是稍许带上了些嫣然。 对视一番,那人眸中坚定、倔强、不屈、不退…… 倒是自己,懦弱了。 “……我不信,你忍不住。”阴霾一散,俯身下来,定了心,定了主意。 “嗯?”冷青翼未料莫无话头转得如此快,微愣之下,被人占了便宜,唇齿相碰,柔软温暖,一吻分开,羞赧脸上便摆了姿态,“你才忍不住!你最忍不住!” “两日。”莫无万般不舍,按着冷青翼脑袋于胸膛,“我知明日景阳大约就要来,司空已答应,无论如何,拖至后日。” “你……忽然要去哪里?”冷青翼一颤,先前似是什么都不怕,眼下却忽觉恐惧。 两日?本就时日无多了不是?还要分开么? “解药方子是有的,不过难配,四日毒发,已过一日,你可等我,两日后带齐配药归来?”莫无这般决定,下得如何艰难,景阳来了,他却不得不走,此人两日后将会如何,谁也不敢保证,若是出了万一,便是白白浪费最后两日…… “莫要低看了我……”微微停顿,冷青翼听着心跳,学着莫无口吻,装腔作势般笑道:“也莫要低看了自己……” “青翼……”莫无垂首相望,低低唤道,说不尽柔情。 “莫无……”冷青翼抬首回应,微微迷离,诉不尽情深。 “我饿了,不是说有面?”不等那些情愫滋生,莫无又将冷青翼一把抱起,转身向那伙房而去。 “哈?你不是说不要?!”冷青翼又被戏耍,满脸不甘,龇牙咧嘴,却又无可奈何。 “我没说。”一口否认。 “你……”确实没说。 有一种毒,书册记载曰:四日眠,其症为失去意识,沉睡不醒。毒素随经脉而走,吸入则逼不出,直入心脉,麻痹之感与昏睡时辰,由短及长,第一日为“入眠”,第二日为“深眠”,第三日为“沉眠”,第四日为“永眠”,此毒并不使人痛苦,唯让相守之人绝望。 冷青翼中毒之后,景阳很快送来拜帖:两日之后,故人重逢,要么还之,要么毁之。 到了如此地步,冷青翼于景阳,彻底成了个物件。 第七回:做好自己的事! 莫无吃了面,连面汤也给喝了个底朝天,冷青翼在一旁傻呵呵笑着,直问是否人间极品,天下一绝?莫无未答,只说回来之后,再做一碗给他。 冷青翼点头答应之后,便是个约定。 吃了面,莫无不做耽搁,带了水堂一人,便出了冥城。冷青翼照旧不送,没心没肺般,混在伙房里瞎忙。莫无一走,再无人管得了他,百般折腾不肯停歇,直至日落西山,伙房之人端着美食佳肴鱼贯而出,冷青翼笑着帮忙,却在一个转身间,脚下一软,摔落地面。 砰然一声,摔碎了所有坚忍。 地面一如记忆中冷硬,耳边人们惊呼越来越远,下意识摸向小腹,摸了一手湿热,却不觉得如何疼痛,眼前忽明忽暗,模模糊糊间意识渐渐散落,双手握拳,努力挣扎了一番,却似乎……到了极限。 “莫……无……” 满心留恋,依依不舍。沉入深渊前,那一声呢喃,破碎而颓败,不知何时湿润了眼角,咸涩滑入口中,终是泻出了所有软弱无助,再抓不住什么,再留不下什么,眼眸缓缓阖上,黑暗遮去了光芒…… 那,约定呢? 呐,莫无,我一直没敢问…… 四日眠,所说四日,是对常人吧?那我呢?那像我这样有心疾之人呢?也有四日那么多么?有么?有么…… 那一顿晚膳,常日里五大三粗之人,个个吃得斯文,细嚼慢咽,像个娘们儿,无人言语,只听得一个个菜名,入了耳,入了心,记了一辈子。膳后,小厮丫鬟来收拾,只见一个个盘子滴溜儿干净,便连些骨头鱼刺都不沾半点渣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究竟如何美味,这般招人待见。 水堂内,却是万般压抑。 冷青翼中毒之事,于水堂隐没,剩下的,除了莫无、司空远流及其夫人柳若梦,再无人知晓。冷青翼无知无觉于床第,小腹伤口已处理过了,并不厉害,只是心口位置,浮着黑气不散,毒素不依不饶,水堂束手无策。 “如何?”床侧女子,素雅端庄,满脸担心,自是木堂副堂主柳若梦。 “……不好。”水堂之人虽是不愿,但也只好实话实说,“冷副堂主身子弱,心脉先天不足,恐怕捱不到莫堂主归来……”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柳若梦看着床上一张苍白睡颜,怎愿相信。 “……”水堂之人犹犹豫豫,似是并不想说,“并非没有……只是……” “……”柳若梦暗暗攥紧了拳头,略微思量,便是替人做了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坚持到莫无回来!” 那一刻无人知晓,这一句无论如何,究竟挽回了什么。 ****** 他叫溪耘,自小便随父亲入了冥城,成人后便一直在水堂,会些武功,轻功不错,在水堂主要职责并非救人,而是收集记载搜寻珍稀药材所在,以备不时之需。 今日之前,他与莫无,只有行礼之遇,连句话也未说过。 火堂堂主,冷酷冷淡,生人勿近,当真不知如何相处。 此时溪耘站立于天山脚下,一路运力驾马,内耗一多,便觉头晕目眩,有些吃不消。而那人一直在他前面,稍不谨慎便丢了行踪,待到天山脚下,只见一匹马儿独立,那人大约已是一口气上了山。 [我先行,你于山脚等我。] 那人这般交待,溪耘乖乖等着,调息休憩,只怕拖了后腿。 天山上一株雪莲,倒是不难找,就是山高难爬,下山陡峭,皆拼内力,来回大约一个时辰,不停不歇,也不见容易。 休憩一阵,感觉好了许多,溪耘从包袱里取出一只盘坛,调了药水备着,雪莲娇贵,折损了根茎,药效容易消褪,需做些得当处理,方可保存至后日。 此为溪耘跟来,最主要之因。 “拿好。” 不知几时,一抹黑影倏然近前,溪耘下意识伸手,接过一朵绽放雪莲,再抬首时,人已不见,只见得策马匆匆离去隐约身影。 来不及问为何竟只用了半个时辰,来不及说安置雪莲时莫堂主可稍微休息…… 半愣间转身望向耸入云端高山,半个时辰……恐怕是连气都不曾缓过。 不敢唏嘘耽搁,赶紧将雪莲放入药水,浸泡后取其花瓣莲心,妥善放好,继而上马。 六种药,分别于六处,取之各有困难,而于那人而言,最难却是路途。 救人心切,何止是切,已是几乎失了理智,连命也不要! 溪耘连赶是赶,一刻不停,待赶到连云洞时,那人竟是已经捉了火蟾蜍匆匆自洞内而出! “莫堂主!”一声惊呼,溪耘已一跃下马,跃至近前,那人却未倒下,扶了洞壁,稳住了身形。 “无碍。”沙哑声音掩不住疲惫,莫无咽下喉间腥甜,将荷叶包裹蟾蜍递过。 “莫堂主……”医者一眼便断,眼前人内息巨损,已有枯竭之相,丹田之气应是乱极,大约已落了内伤。 “我调息一阵便好。”莫无不以为意,继续向着马匹而去。 “莫堂主!你这样去不行!”溪耘着急,按着先前计划,之后两人分头行事,莫无去暗影楼讨要千年灵芝,他去杨庄买下极品血参,再聚首去下一处。 一为要,一为买。暗影楼本与冥城水火不容,而杨庄却是冥城挚友,如此他不过去交钱拿货,而莫无却是一场硬仗要拼,若是自伤在先…… “做好自己的事!”马儿扬尘而去,那人声音冷漠依旧,于秋末听来,更是寒心。 “……”溪耘心中不悦,如此欲速不达,难道不知?!若是于暗影楼有何闪失,岂非更是救不到人?! 悻悻然收好火蟾蜍,横跨上马,溪耘向着杨庄而去,口中嘀咕:好心当成驴肝肺! 杨庄庄主见了溪耘,收了拜帖,恭恭敬敬递上血参,收了金银,说了几句客套话,溪耘便算大功告成,背起包袱,再策马行将半个时辰,到了镇上相约酒肆,入内而坐,耐心等待。 “喂喂,你听说没?昨夜暗影楼遭了强盗!” “强盗!暗影楼可不是好惹的,那些强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听说就一人,要抢的是人家镇楼之物!当然不给,打到大半夜呢!” “那后来呢?!后来怎样?!是抢走了还是没抢走?!那强盗怎么样了?!”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嘿嘿,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旁溪耘双眉拧起打了个结,若说打到半夜,依照莫无先前速度,应是比他更加早到了酒肆才对!再次环视四周,依旧不见人影,心下不由一紧,难道,出事了?! ****** “是不是很难受?” “……还……好……”四日眠,让人昏睡不醒,越睡越沉,若说除了解药,唯一可缓解遏制之法,便是不睡,用尽一切法子,醒着不睡! 书册曾有记载,一人中此毒后,刀刺大腿,一日数十次,生生熬到了第五日,得了解药,废了一条腿,保了一条命,如此坚毅之人,是一位武功高强得道高僧,世人或有怀疑,若是平凡之人,可能效仿之? 至少,至今时今日,无一人再有摆脱之实。 水堂犹豫,说了办法之后,柳若梦也犹豫了。 幸而,决定未改。 “小四情况好了许多,小五学了息转心法,用个不停,倒是身子亏缺了。” “……是……么……莫无……那……时……也是……” “嗯,我听远流说过,莫堂主先前对你也是这般不要命,呵呵,真让人羡慕。” “……哪……里……呵……都……是……呆子……” “对了,差点忘了!卯时溪耘传了消息回来,已找齐三种药材,一定赶得及的,你要坚持住……” “嗯……好……” “你看,又过了一日了,你还醒着,说不准待会儿莫堂主就回来了……” “……没……事……我等……着……” “……其实,有件事,还是不要瞒你的好,方才冥城来了一人,说要见你,现下在远流那里,我们也不知该不该让她见你……” “……谁……要……见我……嗯……” “景王妃,甄嫣。说是有解药,可救你,前提是与你独处,有话要和你单独说。” “……呵……为……何……不见……” 精致妆容,水绿色繁花宫装,外披金色薄纱,宽大水袖,上等绣工,蜿蜒淡紫色花纹,三千青丝绾了发髻,镂空飞凤金步摇,随着身姿微微摇摆。前朝公主,此时王妃,举止间华贵端庄,一双水眸,虽有些许胆怯,但也努力挺直了腰杆,微带倔强。 由人带路,一路而行,路遇之人,无人出言,只那些目光,如刀如剑,如芒在背。默默平视前方,视而不见,脚下不曾犹豫,要见到那人,或许,是最后机会了。 推开屋门,带路之人恭敬离去,三寸金莲抬起,跨过门槛,走向床侧,身后门关,屋内略暗。屋子不大,一览无余,竟是当真无他人,只余床上平躺之人。 这人,便是夫君心心念念之人么…… 又走近些,床幔微遮,未见人时,先见一只手。 纤长白净,落于床边,手心朝上,下置一方白色小垫,星星点点,沾染些许污迹。 脚步停下,再挪不动半步,浑身僵直,几乎抑制不住发抖。女子睁圆了眼,捂着樱唇,盯着那只手,瞬时间,便就忘了,今日前来究竟为何。 五根粗针,闪着腥光,于指尖只露半截,五指向天,微蜷轻颤,有细细血线顺指滑落,如那缠绕指间,无论如何不肯断开的姻缘牵连。 第八回:绝不能毁! 溪耘于酒肆坐立难安,举目极望,等待了一个时辰有余,仍不见人,心下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冥城遭逢大敌,此等消息如何传的回去? 可若不然,贻误了营救机会,又怎能担待的起! 迟疑间,几次站起坐下,惶恐不安,却又无可奈何,不知何去何从。 “这位爷,那个……”正当时,矮胖掌柜凑了过来,笑不自然,面露愧色,“小的冒昧,不知是否尊称溪耘?” “正是。”溪耘不解,再看掌柜身后垂首小二,也赔着笑脸。 “是这样的,今日早间,有位黑衣侠士托小的捎个口信给您,可小的先前出门进货,交代给了学徒,学徒愚笨,竟是给忘了,所以……”掌柜絮絮叨叨,半天说不到个重点。 “口信为何?!”溪耘喝声打断,心中一缓,想来莫堂主应是无碍。 “是是是,说了若见到爷这般模样的人,便告知在此等候,未时定然前来会合。”掌柜点头哈腰,一字不敢隐瞒,据实道来。 “可说了去办何事?”溪耘彻底安了心,坐回凳子,喝了口茶压惊,又问一句。 “未说,只是……”只见那掌柜欲言又止,眯眯眼左右转动,若有所指。 “说!”溪耘一愣,转而明白,拿了一锭文银,摆在桌上。 “是是……”掌柜堆着笑,凑到溪耘耳边,伸了手抓了银两,“只是那大侠似乎受了伤,只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地上就留了一滩血迹……” “……知道了,拿了银子,不许乱说,仔细脑袋!”溪耘面色一凝,也不多说,便挥了挥手,打发掌柜走开。 “当是,当是。”那掌柜和小二也是老江湖,拿了钱,闪得比鬼还快。 受了伤,又去了哪里? 溪耘继续喝茶等待,却是心不在焉,不时遥望,无比担心。 等待最是难熬,好在那抹黑影终是在未时前后,现于视线所及。 “莫堂主……”溪耘一瞬不瞬看着对面坐定之人,俊颜灰败,一身风尘仆仆,憔悴疲倦无从遮掩,不用切脉,也知气血两亏。 “拿去。”莫无自倒了杯茶,仰头饮下,去了口里腥气,缓了喉间干涩刺痛。 “……!”溪耘看着眼前两物,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赶紧从包袱里取出药瓶,将其中一物小心取出,仔细处理。 千年灵芝自不必说,精致木盒,装得妥当,倒是一旁的金虫茸,只是用块帕子包着。虫茸分色泽,金虫茸为极品,整个中原,只有此镇百里外一处深山里有,只那林子,终年沼气不散,虽满是珍贵药材,却难采摘。本是约好一同前去,也好相互照应,未料…… “莫堂主,你如何办到?!这般就只差一味药物了!”溪耘小心收好金虫茸,自是满脸喜色,本来说是要用两日,如今看来,应是一日便够,待到午后取得最后一味药物,再连夜赶路,明日一早应可抵达冥城! “走吧。”莫无并不多说,其中艰险,无人知晓,站立时,人却一晃,若不是及时撑住桌面,大约直接栽倒于地。 “莫堂主!”溪耘这才察觉,黑色锦衣,左腰间一片深暗,血湿已风干,只是污渍无从消失,“你的伤……快让我……” “无碍,我处理过了。”莫无撑着桌子,打断溪耘关怀,缓了缓,便又挺直,向着酒肆外走去。 “……”溪耘心底揪着,却是拿此人半点办法也无。 事情若是一如想象那般顺利,该有多好。 “冷青翼,我今日来,是为了告诉你……”屋子里,甄嫣努力攥着拳头,直视着床上虚弱无比之人,心底反复念叨着恨,她应该恨,此人夺走了她最珍视之物,却视如敝履,如何不恨?!“那人不会回来了,王爷知道他会去替你找药,已找了江湖高手去杀他!你等不到他的!我们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这番话说起来激烈,女子发间金步摇抖个不停,话音落下,屋子里却一如她迈入时那般安静,安静得宛若床上那人压根没有听见。如白瓷一般的绝色面容上,缓缓勾起了笑容,那日激烈毒发,他已失了所有知觉,麻痹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再无任何力气。意识昏沉,这般醒着,是靠着疼痛,可他并未觉得特别疼,只是觉得难受,难以描述,便像是三魂七魄自身子里一丝丝剥离,却是无能为力。 那些话,他听到了,听得很清楚,有关莫无之事,他总能听得很清楚。听到之后,他并未多想,只是努力笑着,努力张开口,努力说道:“你们……低……看……了……我们……” “莫堂主!!” 快!异变太快!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溪耘只记得自己仔细背好装了药物的包袱,起身欲跟着莫无继续出发,抬首间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黑色身影便向着酒肆内飞撞而去,几张桌椅直接碎裂开来,那人直撞到了墙上,这才重重摔落地面。 “呃——”一大口殷红落在地上,莫无努力半撑起身子,压着小腹丹田之处,一阵无法遏制的痉挛,又一口血喷涌而出,手臂一软,人又跌回地面。 “……”溪耘浑身发抖,僵立在原地,望向酒肆门口,那里一人背光而立,足有他两个那般高,肌肉结实壮硕,几步踏入酒肆,竟是觉得大地亦跟着摇晃不定。 酒肆里所有人早已跑光,那人走到莫无面前,弯腰抓了莫无前襟,毫不费力,便将他拎了起来。莫无探手,摸向腰际弯月刀,那人一阵狞笑,并不给他机会,又听一声砰然闷响,硕大的拳头整个撞进劲瘦腰腹,力道之大,直接砸扁了小腹那片柔软,顶上了脊骨! 鲜红喷涌,一口接着一口,拳头撤出,向后拉摆,眼见着,又要夹带着十成内力,直击而去! “莫堂主!!!——”溪耘瞬时红了眼,不顾一切扑了过去。 那人不该这样!冷酷的,冷漠的,不屑一切、傲然而立的那人,怎么能这般狼狈不堪!若不是这些时日耗干了所有,若不是身上还带着伤,若不是高热一直未褪…… 若不是这样!你这野人,如何可以这般对他! “是你们低看了王爷!”甄嫣先是愣了愣,随即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五年前,你算计于王爷,将王爷打入谷底时,可曾想到他又爬了起来?你可知这五年,王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和那个杀手在这里过得逍遥自在,早就把王爷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可我知道!我一直陪着王爷,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略微显得歇斯底里的声音,让女子失了雍容华贵,发丝已是微乱,浑身发抖,犹如筛子,口中叙述着这五年景阳所受之苦,心中酸得发涩,却是忍着未哭。一直不曾与人说过,也无人可说,从未想过,如今倾倒而出,竟是在这人面前。 她跑来说这些做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着王爷在密室里,一人为二,假装这人还在…… 看着王爷一笔一画,反复临摹修正,学着这人笔迹…… 看着王爷遥望夜空唇角带笑,转而又捏碎了茶盏,弄得满手鲜血淋漓…… 看着王爷在身侧春宵帐暖,沉沉睡去,口里喃喃的,都是这人名讳…… 那么爱,那么恨,已入骨髓,再无人可以替代。 “你可对得起他?!二十年情谊,你说放就放,留给他那么多痛苦,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分明最懂得他在乎什么,却偏偏如斯无情,将那些在乎毁得面目全非!冷青翼你根本就是个混蛋!”甄嫣说着说着,摸到了衣袖里的药瓶,决心在来之前,便已做了,如今咬咬牙,继续为之,“你以为他每次伤你,自己心里好受吗?你不能恨他!一个如此爱你之人!你没有资格恨他!解药在这里!你若回去王爷身边,我便立刻把解药给你!” “……”淡淡的,轻轻的,似是又感觉到了心口针刺般的疼痛,吃力聚拢涣散瞳光,望向那略显莫名的女子,模模糊糊间,其实那女子很美,美得让人心酸,“……那……你……呢……” 那你呢? 简简单单三个字,轻易砸碎了女子强撑的冷硬,是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问问她,那你呢…… 你痛不痛?悔不悔?难受不难受? 看着面前哭得如同孩子一般的女子,冷青翼不禁轻叹: 景大哥,你还是这般分不清,应当珍惜之物,究竟为何…… 青翼…… 那一刻,酒肆门口,杀气自是察觉,只是未料身子已是如此颓败,竟是躲闪不及。 第二拳,同一个位置,这人是老手,知道练武之人,最惧丹田受损。 腰侧刀伤已悉数崩裂,残余内力护了丹田,冲撞之痛,只觉腰腹似已断裂。 喉间先前压下腥甜,不断翻涌,沼气之毒也压不住。 糟得不能再糟,枯竭之气,反噬之力,眼前已是模糊,却看到一抹身影,不要命般冲了过来,死命抱住了那人拳头! 武功平平,绝非对手,而那身后所背包袱,是他所有希冀。 不能毁…… 青翼…… 绝不能毁! 第九回:我回来了。 若论快,无人可及莫无。 溪耘不顾一切抱住那人拳头之时,那人收臂抬脚用膝盖撞向溪耘之时,不过短短眨眼瞬间,莫无摸到了弯月刀。刀锋擦着刀鞘,几乎擦出了火花,杀手狠戾不失,眸一沉,手一紧,自下而上,一道冷光,快得让人心惊! 怪只怪离得太近,愕然也只是一瞬,后悔已是不及! 弯月刀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眼前不过血肉之躯,一股透心刺骨寒意,眼前鲜血飞溅,紧接着是骨肉分离的剧痛,是惊天动地的哀嚎。 “莫堂主……”敌人重创,溪耘赶紧跑来,扶住摇摇欲坠之人,手触脉相,比想象中糟。 “你去找辆马车。”莫无双眼紧盯敌人,不见丝毫松懈,吐掉口中残血,颓败之中,又显出几分精神。 “好,你要小心。”溪耘摸了怀中药丸,让莫无服下,缓和内伤,大约有用。不必多问什么,自是明白莫无意思,看准了机会,便向酒肆外面冲去。 “你的对手,是我。” 那人要去阻拦,莫无已是挥刀而上,内外虚亏,人刀合一已是使不出来,眼下倒是十分感激父亲,若不是这一柄神兵利器,胜负难说! 那人也非酒囊饭袋,便是那凶狠猛兽,负了伤只会变本加厉!铁拳呼啸,虽是只剩一只,却也威力惊人,木屑纷飞,酒坛皆碎,若是再被砸中一拳,定然必死无疑! 莫无无惧,拖着重伤之躯躲闪,敌人快他便更快,敌人慢他便缓缓,二人都在失血,而施力者必然失血更多。内伤药物渐渐起效,丹田之痛渐缓,习武之人,身经百般锤炼,不过两拳一刀,他莫无还不放在眼里! 如此一攻一守,小小酒肆如何容得下虎斗,很快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断壁残垣处处皆是,鲜红腥稠纷纷而落,二人皆是粗喘不定,如此不温不火,对方显然失了耐心。 “啊啊啊——”吼叫着,一拳而出,雷霆万钧,莫无已被逼入死角,避无可避! “走好。”沉稳一声,判官执笔轻划,死人再添一名,生前杀孽深重。 一拳眼见砸中莫无,身子莫名倾斜,只见到手猎物灵巧一偏,拳落石墙,石墙瞬间而毁,颈间凉风嗖嗖,身首异处时,那人死不瞑目。 一臂已断,平衡已残,重心已偏,脚步已乱。莫无也曾以此招,于逆境困境求胜,胜过其师父,故而那人死得不冤,不过低估了杀手本事。 弯月刀依旧不沾血渍,归了鞘,莫无虽胜,却也毕竟重伤,内力再度虚耗,脚步踉跄间,丹田一阵尖锐剧痛,大掌扣上,却压不住反噬之力,微微弯腰,朝着地面又吐一口血来。眼前模糊,皆是那人模样,苍白瘦削,无比坚强,盈盈而笑,说着刻薄话,胡乱耍横撒泼…… 唇角不觉勾起,那人还在等他,还在等他…… ****** “是否觉得甄嫣可笑,竟是跑到此处,失了仪态……呵呵,许久未哭,哭了也舒坦些。”甄嫣胡乱抹去泪水,妆容已花,看着略显滑稽,“你既是聪明人,当该明白,回到王爷身边,冥城脱困,王爷脱困,无需死伤,四日眠亦可解去,不必如此难受……”“王妃……”冷青翼依旧轻轻笑着,心口疼痛来了又散,沉沉倦意似是更重,“请……回吧……” 话音刚落,暗里就走出影卫来,甄嫣一愣,其实也不见得多么惊讶,再怎么说,这般虚弱之人,冥城怎会当真放心让她与他独处。 “冷青翼!为何不捉了我?!”甄嫣被拉着向屋外而去,终是露了心底最卑微的目的,“再怎么说我也是王妃啊! 为何不捉我……或许可以威胁到王爷……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么……我都送上门了,不是么?” 哽咽声音越来越远,屋子里静了下来,冷青翼睁着无神的眸子,望着床顶。 爱得这般痴傻,世间可有几人?是否,已是卑微如斯,只愿在那两军相交之处,见一眼心中良人短暂犹豫?哪怕稍纵即逝,转而变为无情,也是够了,死而无憾…… “莫……无……”轻轻笑着,低低唤着,旁人的情爱痴傻与他无关,只是微微染了些感伤,生了病,终是比平日里软弱。 搁在床边的手指吃力地动了动,丝丝缕缕的疼痛传来,却不真切。意识浑浊,眼皮重如千斤,就要阖上,若是阖上,恐怕再难睁开…… “别睡!”柳若梦大喝一声,咬了唇,狠了心,猛然拔出冷青翼尾指上一根粗针! “嗯……”抽带出的一缕红线,弄脏了淡青床褥,冷青翼手指一僵,浑身一颤,那一瞬终是觉得疼了,睡意褪去一些,眼眸又努力撑开,却是再看不清任何事物。 “对不起,弄疼你了,你再坚持一下,莫堂主那边传来讯息,明日卯时前便可赶得回来!”柳若梦已是落下泪来,还有五个时辰,那么长,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 “不是……说……要……两日……”冷青翼却觉得太短,这生生省下的一日,那人究竟付了如何代价。 “具体不知,大约一切顺利,莫堂主又是心急如焚。”柳若梦拿了药粉洒在流血指尖,再用白纱细细包扎,看着其余四根手指,心底发怵。 “是……么……”冷青翼不再多说,虽是担心,但也抵不过心中甜蜜,“那个……呆……子……” “若梦不懂,王妃此来,究竟如何目的……那解药,为何不逼问找来,而是直接将人放了……”柳若梦心中确实不解,如此问来,却是故意,不怕冷青翼说话吃力,倒是希望他慢慢说来,也好抵抗些许毒性,“你慢慢说,我不急。” “我……懒得……说……”冷青翼却不配合,疲惫眼角竟是带了几分俏皮,“景阳……来了……么……司空……堂主……安……排……如何……” “别担心,铠甲已制成,那些箭已是再无作用,远流已安排了迎敌,加之机关术,撑上一日,不会有问题,你只需乖乖等着,等着莫堂主带了解药回来。”提到夫君,柳若梦下意识摸了摸尚未显出的小腹,“远流亲自带人前去,心中记挂着我们,不会有事。” “恩……不会……有事……”冷青翼轻轻应和,淡淡掩了心事。 无论如何,甄嫣有一句话未错,若他妥协,冥城脱困,无需任何死伤。 ****** 最后一味药,在黄河之底,倒不太难,给了银两,找了个水性好的渔者,摸了半个时辰,也便找到了。道了谢,溪耘便驾了马车急速回城,莫无一直躺于马车之内,昏迷不醒。 腰侧一刀,捅得极深,伤了内腑,所幸未伤及要害;小腹处两拳,俱是夹带了内力,凶狠凶险,若不是莫无底子扎实,千钧一发之际,全力抵挡,轻则武功全废,重责此时已是一具尸体,再加上不吃不喝不睡,内力枯竭,高热不退,如今昏迷不醒,才是正常。 溪耘不禁再次低叹,外伤药止了血,包扎之后应是无碍,内伤据说息转心法可以自行调理,但愿也可好得及时,否则……如何向冷副堂主交代。 [你与他同去,多带些药备着。] [莫堂主武功高强,难道会有什么不测?] [有备无患,那人呆得很,不知如何照顾自己,只好劳驾小溪多多费心……] [……不敢,是溪耘份内之事。] 或许,冷副堂主料事如神,今日种种遭遇,皆是心中有数? 这一日只觉过得惊心动魄,想他活了二十年,当属今日最为激烈,回去当是记下才行,到时说给小珏听听,也算英勇一回。 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身后忽有动静,竟是莫无自车内出来。 “莫堂主,你伤得很重,不能……” “你驾得太慢。”莫无一句打断,一把夺过缰绳,皮鞭一抽,马儿瞬时加了速度。 “……”溪耘无语,心中嘀咕,驾得慢还不是考虑颠簸加重伤势! “别坐这里,若是药物可做些处理,别待到冥城再做。”莫无心急,虽是表面不现,但又怎能看不出来,溪耘不敢怠慢,爬进马车里,确实有些准备可以提前做来。 “……”见人走开,莫无腾出一只手压着腰侧伤处,不可崩裂,所有伤势不可让那人知晓分毫,否则…… 马车越行越快,披星赶月,一刻不歇,直至绕道冥城侧门,一人于那处默默等待。 寅时过半,月光倾洒,白昼未至。 那人软软靠坐在一方藤椅之上,身后有软垫,似是十分舒服,玩赏着这极美夜色。 右手无力地耷拉在旁,纤长手指,一根根包裹着白纱,顶端沾染污色,已是风干。 双眸闭合,瘦削面容,完美无瑕,月光之下,只见睫毛如蝶,却是无法振翅高飞。 不知于此处,等了多久,望穿了秋水,等白了华发,终是睡去,沉沉睡去,无知无觉,安安静静,似是一幅绝美画卷,酸涩了所有人的眼眶。 “我回来了。” 黑衣杀手,走到白衣公子面前,半蹲下来,小心捧起那张脸儿,轻笑着吻上那唇角微微残留的弧度。 第十回:都是你的错。 [小翼,可有伤到哪里?要不要紧?] [景大哥,幸好你来了,他们以多欺少,不算本事,呵呵,我没事……] [还说没事,瞧这脚踝肿的……] [哼哼,他们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嘶,疼……] …… [小翼,和我一起走可好?京城很大,是你施展拳脚之处。] [景大哥……京城是不是有许多稀罕事物?小翼能不能把爹爹娘娘一起带去?] [好啊,只要小翼开心,等我们先回去安顿好了,景大哥派人来接伯父伯母。]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 [小翼,从此只剩你我相依为命,你莫怕,一切有我。] [景大哥……谢谢你……] [乖,别难过了,再睡会儿,你高热尚未完全褪去。] [嗯……景大哥……谢谢……] …… [小翼,多吃点,味道如何?] [这是什么?吃起来有点……怪。] [……是你的那只兔子。] [……景大哥?怎么会……嗯呃……] …… [小翼,那些庸医连这点小病都治不了,活着岂不祸害,你又何必替他们难受?!] [……] [好了,我又找了一些名医,你别怕,心疾不会有事的……] [景大哥,别再杀人了,求你……] …… 小翼,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那些想要从我这里带走你的人都得死!不得好死! 你看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若不是你一再任性,怎会死掉这么许多人? 小翼,若不是我给你好医好药,你活不到今日!若不是我给你万卷书册,你哪来这些谋略?若不是我带你来到京城,你哪会这般开阔见识!若不是我…… 若不是我!哪有今日的冷青翼!可你如何待我?!如何待我! 软轿里鲜血淋漓的头颅,雪地里蜷缩的少女,怀抱里渐渐冰冷的娘亲,刑台上奄奄一息的爱人……还有谁,鲜红的天与地,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他微微抬首,望着对面歇斯底里之人,看不清…… 是谁…… [景大哥,你对我真好,小翼该做些什么回报呢?] 是谁…… [景大哥,你别难过,还有小翼,你要活下去,伤会好起来的,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是谁…… [景大哥……] 究竟是谁…… [小翼,你喜欢的东西,我从不放过,我会煮了那人的肉,拿来给你吃!] 莫无…… 不,不要…… 莫无……不要!不要! “呃……” 猛然睁开双眸,终是挣脱了梦魇,动作大了些,疼痛异常尖锐,小腹、心口,还有指尖,潮水般一下下拍打过来,他却来不及细细体味,略显傻气地看着近在咫尺一张俊颜。 “莫无……”那张脸真是黑透了,一双眸子里滔天怒气,竟是毫不遮掩,冷青翼想了想先前噩梦,难道……“我,我是不是一直在叫……景阳?” “没有。”低沉声线,闷闷的,听起来并不让人愉悦,不过好在莫无说没有。 “那个……因为做了梦,所以……”冷青翼轻轻松了口气,又微微显得有些尴尬,正要解释,又听莫无黑着脸说了句:“你一直在叫景大哥。” “……”冷青翼顿时满头黑线,岂止是无语…… 都怪这张嘴,真是的!做梦就做梦呗,喊什么喊! “我是否说过,在我怀里,不许梦别的男人?”莫无眯了眯眼睛,显得更加危险,“我抱了你一夜,你一夜都喊着别的男人,你让我情何以堪?”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莫无,你听我说!”冷青翼跟着着急,疼白了的小脸上,又添了涔涔冷汗。 “嗯,我听着呢。”莫无却似并未发觉,盯着他一双眸子,不见乌云散开。 “其实……那个……嗯呃……疼……唔……”冷青翼扑闪着眸子,硬是挤了些许雾气,摆了一脸我见犹怜,可怜兮兮,不停抽着气,一副疼得说不下去模样。 “我是生气。”莫无哪里舍得,知道这人三分假七分真,便又按其心口,缓缓输入内力,“不过是生气你从来不说……二十年,并非朝夕之间。” “所以,你再困我个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一辈子呗……”得了便宜,继续卖乖,冷青翼赶紧向着莫无怀里蹭了蹭,两人贴得更近了些,“那样我要记得之事越来越多,前面二十年,便就不记得了,而且,你千万别问我梦了什么,你看,这说一次就记一次,哪里还能忘得掉?”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见你似乎也不是特别疼的样子。”歪理邪说,伶牙俐齿,见到怀中之人精神不错,莫无终是散了满脸阴霾,“这是睡醒了,精神了?” “谁说不疼?!都疼死我了!你看我这么疼,还要忍着来哄你,可是容易?”冷青翼索性“娇滴滴”地哼哼起来,伸出被纱布裹着的五根指头,在莫无面前晃了晃,“十指连心,一点不假,真疼……” “谁让你没事去烧那丝帛,到现在都不肯说,丝帛上究竟什么?”莫无小心握住那只没事乱晃的手,轻轻放了舒服姿势,百般呵护,嘴上却是冷冷淡淡,不见丝毫同情。 “这要是说了,我岂非亏了?”冷青翼不着痕迹地掩去一丝余悸,笑着撒泼,“丝帛烧来顺手,这还得怪你,不是你教我的,丝帛多是秘密,烧了最是安全?” “……”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了这么多苦仍是不肯说,想来大约与自己有些关系,莫无心中一暖,微微收紧手臂,用下颚蹭着怀中之人发顶,轻轻笑道:“是我大意,确实有错。” “嗯……”冷青翼将头顶在莫无心上,脸上笑开了花,“都是你的错。” “虽说吃苦,但也有些受益。”莫无撤了内力,丹田阵阵抽绞,已是抗议起来,遮掩不适,说着令人开心之事,“四日眠作用于心,其解药也是,你也算因祸得福,郁潇潇说心疾会好许多。” “真的?难怪觉得小腹和右手要比心口疼得多。”冷青翼似是傻乐着,在莫无怀里笑了一阵,却是冷不丁问了句:“那你呢?” 那你呢……我不问,你便不说么? 那你呢……我问了,你可会说? 屋子里沉静下来,问的人等着,被问的人,不说。 “我不会输给他。” 淡淡的,冷冷的,不似怀抱这般温暖,却让人觉得安稳踏实,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不会输给他……或许,也就够了。 “输给他也不要紧……”冷青翼仰起头,勾着绝美的笑和极致的温柔,“只是不许丢下我……” 努力迎上,碰触那柔软薄唇,思念恐惧统统化为乌有,这一刻,心落回原处。 两人说了许多话,却其实什么都没说,似是那些苦,那些痛,根本不值一提,若是可以这般相拥,这般相守,这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唇舌交缠,温柔情深,却只是短暂温存,不舍分开。 “我们再睡一刻钟可好?”懒懒散散窝在温暖怀里,老老实实不敢乱动。 “好。”轻轻笑着,看着枕上交缠黑发,收紧双臂,哪里舍得放开。 一刻钟,远比想象中短暂,却不得不分开,不得不起来,不得不承担,不得不面对。 桌子上,摆着两套铠甲,冷青翼那一套做得要软一些。 莫无扶着他起身,给他梳洗绾髻,再替他将铠甲一件件穿在身上。 冷青翼只是笑,坐于床侧摆着两条腿,理所应当般,看着莫无忙前忙后。 直待到莫无打理好他,又打理好自己,穿了铠甲之时,冷青翼压着小腹,略显吃力地下了床,拉着莫无坐到凳子上,然后一手抽了木簪子,乱了原本整齐发髻。 “这次,我来替你绾。” 平安扣的木簪,微微有些旧了丑了,却是两人最爱,日日带着,胜过任何玉石金银。 木梳在黑发中穿行,莫无的发,不似他的柔软,绾发却是更加容易些。摆弄机巧的一双手,本是灵活,却因右手有伤,显得有些笨拙,却是仔细,一丝不苟。 不是第一次替莫无绾发,肯定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好了。” 举了铜镜,看到两人的脸,那么幸福,那么满足。 “莫无,你可听过,大难临头各自飞?” “嗯。” “关键时刻,你可别发傻气,那人不会要我的命……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嗯。” “对了,阿罕邀我们去大漠,小敏小柔邀我们去南疆,之后,都去吧?” “嗯。” “都准备好了吧,应是已无什么疏漏了,嘿嘿……” “……” “莫无,我们……” “别怕,不用怕。” 执意要跟去,说什么也不愿于城中等待之人,却抑制不住在他怀里微微发抖。 有谁比这人更在乎这一场硬仗输赢,有谁比这人更痛苦这一场硬仗输赢。 再也没有退路,想要放逐,想要宽恕的过往,又冲撞而来,这人大约已是下了狠心,不再放过,可那狠心,他懂得,终究没有多狠。 怀中这个笨蛋,自始至终,就只是会对自己心狠手辣罢了。 这般,一直乐呵呵笑着,傻不傻 第十一回:要死,也在一起。 冷青翼所排阵法,名为“锋矢阵”,顾名思义,此阵前方人多,成尖锐三角,后方成列,一字排开,便如箭矢,进攻速度快,前方攻击力强,后方防御力强,一旦突破敌群,便如羽箭入肉,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 而所有关键,在“矢尖”之人,此人自是莫无。 可莫无不在,“矢尖”一钝,司空远流不敢冒险,改成“云龙阵”,再加些机关暗器,只守不攻,于原地耗时不屈。 战场离冥城并不算太远,大约百里,一处荒郊野地。 僵持之下,这才知晓,低估了景阳。 景阳手段,当真无所不用其极!第一次交锋,机关暗器之下,司空远流准备充分,景阳理应措手不及,却不是。持箭精兵来者不多,一阵冲杀,直涌而来的却是一群挥刀之人!皇上已然撤兵,这些杂兵从何而来?自然不是从天而降,也非消息有误,来者是一路招募之人。 囚犯、乞丐、江湖流寇……皆是走投无路之人,流离失所之人。征兵之用,便是“若能活着回来”一个念想。可功过相抵,无论如何重罪皆是免去;可赏银无数,再加田地房屋颐养天年;可扬名立万,有了江湖地位受人推崇…… 这些人,未经过操练,有些甚至不懂武艺,冲撞之下,唯有死!景阳并未想过他们可以活下来,“若能活着回来”不过一句戏言,却戳中这些人心中最最渴望之事。 冥城费尽心力布下的机关暗器,统统用尽,死人一地,却都是无辜之人,甚至寻常百姓。这一事实,犹如当头棒喝,众人充愣间,持箭精兵忽然出现,来得不多,箭矢齐飞,如一场腥风血雨,若不是铠甲护身,定然死伤无数! 第一次交锋,冥城虽未死一人,伤者也是轻伤,却是大败,败在心里。景阳见好就收,并未步步紧逼,乘胜追击,而是退兵扎营,再无动静,实在不知何想。 司空远流参不透,只下一道命令:死守! 守了半日,却不见景阳丝毫进攻之意,冥城众人惴惴不安,个个紧绷心弦,内耗在先。又过一个时辰,景阳持箭精兵来了一人一骑,射了一箭,便调头而走,可这一箭,却毁了冥城众人最后一丝信心。 一人中箭,身亡。 司空远流看着那箭,箭尖依旧有着锋芒螺旋,却是改了逆螺旋,也就是说,如今件件铠甲不但不能抵挡,反而助箭旋转一臂之力! 如此,人心一慌,胜算全无,信心一散,溃不成军。 半日,景阳并非按兵不动,而是改制箭矢,这般对峙,拖得越久,对冥城越是不利! 如何是好?! 司空远流焦急万分,好在莫无提前一日赶回,好在冷青翼跟着莫无一同前来。 “不怕,此箭来不及多产,射箭之人不可能个个精准至斯,此乃攻心之计。” 冷青翼一言,众人如蒙大赦,士气总算回来稍许。 一人一骑一射,佐证冷青翼所言,否则早已全灭,景阳何以依旧按兵不动! “景阳应变之力极强,先前一战,用的是五年前我于酒楼所说招募之法,用在此处,确实绝妙,后又迅速发现铠甲之变,顺势而改,再用一箭示威,不得不说,不好对付。”冷青翼与莫无、司空远流私下而谈,实话实说,眼下状况,并非乐观。 “锋矢阵,何如?”司空远流皱着眉,转眼望向莫无。习武之人当是知晓,莫无气息不稳,应有内伤,面色苍白,约有失血,是否仍能做那“矢尖”之人? “……”冷青翼微微垂首,似是思量,半刻后又抬首,笑着问道:“你们觉得,我做‘矢尖’如何?” “不行!” “胡闹!” 两个男人,瞬间变了脸色,双目圆睁,几乎异口同声,拍案而起。 “我做‘矢尖’,景阳绝想不到,莫无于右,司空堂主于左,护我于中,却是最最安全。我之作用并非进攻,而是叫对方有所犹豫,出现空隙,并非笃定景阳对我如何,但迟疑必然,是也不是?!”冷青翼依旧笑着,说的风轻云淡。 “不行,刀剑不长眼,你只能待在此处,哪里也不能去!”莫无尚未出声,司空远流已是开口,战场并非儿戏,冷青翼一介书生,何以支撑! 莫无欲言又止,黑眸紧盯冷青翼,像是想要看穿至心底。 “锋矢阵攻防皆不错,却有缺陷,便是阵型为长不为宽,假若景阳目的在我,不与锋矢阵正面交锋,而是自旁侧突出,直取此处,你们于阵中不可懈怠,如何顾及到我?”冷青翼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冥城分力,一部分随萧老大对付司徒黔宇,所余之力,拼不过训练有素之精兵,我们唯一胜算,在景阳,而击败景阳……需要攻心。” 言下之意,再明不过,司空远流哑然,望向莫无,莫无只看着冷青翼,一言不发。倏忽间,气氛莫名凝重窒闷,司空远流识趣离开,独留两人,相对无言。 “我可以。”沉闷之中,莫无先出了声音,冷青翼低着头,掩了眸中情绪。 “你不可以。”低低声音,带着坚决,缓缓抬首,一双黑眸澄明,“我已问过溪耘,你不可以。” “……”莫无上前一步,小心将人抱入怀里,知道这一路颠簸,小腹伤处大约一直疼着,却忍着没说,“你又低看我。” “我没有。”冷青翼拿过莫无大掌轻压在小腹上,向着温暖怀抱缩了缩,像只乖顺的猫儿,“我只是赌不起,输不得。” “那我呢?”莫无收紧双臂,将头埋在怀中之人柔软颈窝,“我可赌得起,输得起?” “至少……”冷青翼觉得痒,缩着脖子,轻轻笑道:“要死,也在一起。” “……我舍不得。”莫无闭了黑眸,身子再累再疼,也不及心中担忧。 “舍不得什么?”冷青翼明知故问,头向后靠在莫无肩上,望着屋顶,笑得恣意,“总要有个了结,有你在,我不怕的。” “……”莫无恨不能将人揉进骨血里,再不受伤害,再不需逞强。 景阳怎不是你埋在心底,最深刻的痛。 却要直面,亲手毁个干净。 ****** 冷青翼派人递了战帖,言辞间,只是要景阳亲自出战,以身为饵,给予最后一击。 “面对持箭精兵,景阳大约算得出我们会用‘锋矢阵’,若是算出,景阳必排‘鹰翼阵’!” “‘鹰翼阵’中间人少为身,两侧迅速打开包围为翼,比得就是谁快!” “景阳若要见我,必在中间,最后一次机会,他不会不来。” “‘箭头’五行,锐角形,共二十五人,只做一件事……” “诛杀景阳!” “其余‘箭身’一列,两人一排,背对而立,全力避开对方箭羽,拖延保命!” “谁更快,谁就赢了!” 一切安排,所有人皆是诱饵,端看是他们的箭阵快,还是景阳精兵所射之箭快! 对战之时,天佑冥城,秋风四起,风向不定。 冷青翼、莫无、司空远流策马于最前,前些时日,队列反复操练,如今一气呵成,当如一支利箭直射而出! 冷青翼于莫无怀中,只觉风吹得睁开不眼,浑身都疼,小腹尤甚,心中却是庆幸,果然因他为“矢尖”,景阳顾忌,未有第一波箭羽。 首算已成,“鹰翼阵”再中! 持箭精兵,训练有素,豁然而散,包围而来,黑压压一片,当真犹如雄鹰展翅! “鹰身”一十五人,呈长方形,五排三列,景阳于正中,竟是坐着的! 十四人持刀,而非持箭,短兵相接,兵器自是有所考究,看那架势,都是个中好手,四面护着景阳,滴水不漏! 拼杀瞬间而起,刀光剑影,箭羽纷纷,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真正战场厮杀,毫无美感,吼声震天,血肉横飞! 早已说好,目标只有一个,景阳! 景阳身侧十四人,用了药,司徒黔宇之药,尸毒。 砍杀不死,成了梦魇,司空远流咬牙,率众为莫无冷青翼杀出血路! 终是见了面。 那日冥城大门前一别,又过了几日不知,只知再见这一面,冷青翼瞬时失了所有心神,只看着景阳,满眼难以置信! [王爷,我于你,不过最适合的人,而于他,则是最在乎的人……以前欠的,如今都还了,也好,我便再不会有半分愧疚。] [王爷,你便是要连最后一点尊严也不要了么?小郁,扶我回去,与个疯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那一日他留给他最后的话语,转身后,他一路向前,向着冥城,向着莫无义无反顾而去,不曾回头,不曾理会身后那人所有的歇斯底里。 如今,那人坐在喧闹的杀伐之中,却显得无比安静。 发色全白,干枯无泽,眼眶青黑,瘦骨嶙峋,苍老何止十年,病态何以膏肓…… [小翼,等到哪一天景大哥老了丑了没用了,你还愿意待在景大哥身边吗?] [若小翼可以活到那时,便给景大哥画张像,就画景大哥现在的模样……] 所有人早已弃了马,莫无一手揽着他,守着他,护着他,一手握住弯月刀,应对反扑而来的“不死人”,早就说好的,若是其他人无法脱身,景阳便由他…… 有很多事算得到,一如有很多事,算不到。 和景阳已是离得很近,他攥着手中机巧,却因这一个没算到,失了所有先机。 “小翼……” “青翼!!” 这两声呼喊,一先一后,撞进心里,所有事物都慢了下来,慢得他看不明白。 不明白,那从椅子上,举着剑飞扑而来的身影,何以那般迅猛凶残…… 不明白,眼前何以忽然一黯,紧接着银光冲出了黑衣,腥热喷了一脸一身…… 不明白,手中机巧如何举起,如何扣动…… 不明白,紧挨着他倒地的两人…… 究竟谁是他杀的,而谁,是因他而死的…… 第十二回:我们赢了…… 噗嗤—— 利刃撕咬皮肉,令人浑身战栗之声,坚硬铠甲竟如薄纸,穿透而过,带着鲜血淋漓的绝望。嘴里发苦,喉间梗塞,望不清那人宽厚肩膀,只见得一抹刺眼银光,自那后心位置,突兀惊悚而出。 那一刻,他的机巧快过了他的弯月刀,眼前又一片血雾荼蘼,只知道射中了景阳,却不知道射中了哪里。 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向后倒去之人,手中利刃不放,抽离了眼前为他挡风遮雨的身子,鲜红再一次喷涌而出,他看着最依恋之人,无力的,颓败的,无法挽回的向前摔去…… 很多事物在眼前流逝,却只能看着,看着…… 黑灰铠甲迅速将血腥吞噬干净,可那沾满污渍的半边脸颊,犹如鬼魅般狰狞。 谁的血,这般滚烫? 倒地的,站立的,谁还活着…… 一切都静了下来,听不到风声呼啸,听不到厮杀震天,听不到哀嚎,也听不到悲鸣。刀光剑影之中,他独独站立,身旁有多少攻击被人舍身化解了去,又有多少攻击斩断了发,划破了铠甲上,冲撞着、割戮着、撕扯着……这具无知无觉的身子。 冷青翼左摇右晃,越过了莫无,看都没看一眼,仿若无关。他在景阳身侧蹲下,用一双沉静眸子,看着那人的腐朽。 “小……翼……”景阳被机巧打穿了咽喉,痉挛着,挣扎着,弥漫着血沫的口角,断断续续叫着心心念念的名字。 “景阳……”冷青翼扯着干涩咽喉,勉强才发出了声音,所有回忆在灰飞烟灭,曾经最柔软的地方,如今碎成粉末。没有笑,眼泪滑落眼角,那一双空洞眼眸里,倒映着地上残破不堪之人。 “从一开始,你就是要亲手杀了我,对不对?”冷青翼瞥了眼身旁不远处一把死人手中握着的大刀,拖了过来。 “小……翼……”景阳吃力地伸出枯瘦手指,颤抖着向上,妄图抓住什么。 “你终于骗不了自己了,对不对?”举起大刀的瘦削身子,踉跄不稳,究竟是失了所有力气,还是手中杀人之物太过沉重。 “小……翼……”昔日风华早已灭绝,苍苍白发,垂垂死相,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你终于明白了,我再不是你的了,对不对?”那刀口对准了将死之人心口位置,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小……翼……”似是看不到那杀伐大刀,听不到那些质问话语,景阳依旧执着地低唤着,一遍又一遍,不愿放手。 那般可怜,那般深情,似是自始至终,错得都不是他,而是别人。 [冷郎,小翼还是个孩子……] 亲切的…… [公子,该吃药了……] 温暖的…… [公子,这个荷包……] 柔情似水的…… [青翼,别怕……] 关怀备至的…… 别人吗…… 错的,都是别人吗?! “景阳……”高高举起反握的大刀,紧握刀柄的指尖微微泛白,一双眸子已是赤红,苍白的脸带着倔强悲伤,将要终结的一切,就在眼前,身后似是那人温暖胸膛,大掌覆在他的双手之上,灵魂交织在一起,满目冷漠,与杀手无异,最后一句,足矣。 “走好。” 大刀自上而下狠狠插入,悲歌轰鸣,战场喧嚣又冲撞入耳,天地间再看不清。 噗嗤—— 铠甲破裂,尖锐尖利撕绞开皮肉,身子却是那般迟钝,过了许久,才觉得疼。 景阳终是走到了尽头,挺了挺身子,口中喷出一大口血来,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唇角还是一抹不知悔改的得逞笑容,竭力抬起的手,摔落下来,宽广袖口似有什么滚落,落入死人堆里,无人在意。 “哈哈哈哈……”冷青翼弯腰握着刀柄,停顿半刻,忽如疯子一般,大笑了起来。 景阳死了,活死人失去了控制和杀意,持箭精兵也溃败开来,一切都在慢慢结束,死去的,活着的,凄厉而惨绝。 ****** “莫无……”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冷青翼跌跌撞撞来到莫无身旁,一脸委屈,像是个伤了心的孩子。 “……”莫无吃力地睁着眼,一直撑着,看着,听着,默默地守着…… “莫无……我疼……”伸出了缠着纱布的手,按在那汩汩流着血的伤口,满是泪水血污的脸上,不知是哭是笑。 “……”想要动却动不了,血泊之中,残余之力已剩不多。 “我们赢了……萧老大……又欠了我们人情……”鲜红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按不住,止不了,却不怕的,生死同行,不怕的。 “我……没事……”竭尽了力气,终是微微抬起了手臂,努力依附那人的脸颊,颤抖指尖触不到那满脸悲伤,“仔细……心疾……” “……笨蛋,管好……你自己……”抬手抓住那只大手,贴在脸颊,不让垂落,不让离开,不让梦碎生死,难诉离殇。 “……” 战事已了,交给手下处理残局的司空远流,带着水堂几人,连忙赶到两人身边,却是在几步之外,僵直了身子,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景阳死了,贴着他的身体,有一柄大刀直直插入了地面,是地面,而不是他的心口或是身上哪里…… 从景阳袖口滚落到死人堆里的,是一支精巧的袖里弩,如今少了箭簇,沾满血迹…… 冷青翼跪在莫无身侧,努力挺直着身子,而在他的上腹插着一只箭簇,已入半截…… 到了最后的最后,软弱的,依旧选择了原谅;残忍的,依旧选择了伤害…… 因果早已注定,与执着无关。 风萧萧,战场独留死寂,活着的人相继离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会停留,不会分离…… 而死去的,即使唇角带笑,又如何?终究尘归尘,土归土,再无皈依。 女子一身锦衣,魂不守舍,乱了发,花了妆,在死人堆里翻找,断了指甲,碎了心魂。 王爷,那一日,若是甄嫣勇敢一点……[皇奶奶,刚刚那个人是谁?真好看……] [怎么,小甄嫣看上景王了?] [哪,哪有……甄嫣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甄嫣,你身份特殊,不可任性,景王非池中之物,你惹不起,今后离远些……] [……是,皇奶奶。] 若是可以勇敢一点,而不是晚了那么久才到您身边,会不会…… 会不会,结局就不同了…… 甄嫣会生下王爷的孩子,会好好服侍王爷,会开开心心过完余生…… 会不会这般幸福美好…… “王爷,您说会不会?”女子笑着,将一具枯瘦身子紧紧搂入怀里,嘤嘤哭泣,回忆中虚假的温暖也是暖,而不是此刻冰冷刺骨的寒,“王爷,甄嫣带您回家……我们回家……” 天渐渐黑了,夜幕降临,过往在风中几个起落,终是摔碎开来,再也无法拼凑。 [小翼,你为何这般不懂得珍惜!] [景大哥,不懂得珍惜的那个,其实是你……] ****** 两日后,床上之人吃力撑开黑眸,熟悉帐幔屋顶,却不见一直守在床侧不肯离去的身影。 “莫堂主?你这时醒来真是太好了!”一人迎了过来,满眼通红,语带哽咽,近前看清是曹峰,顺手递来药物,努力吞咽下去,左胸剧痛不减,呼气吸气也成煎熬。 “……人……呢?”沙哑声音糟糕透顶,似是抽息。 说起来是他大意,未料景阳目标竟是青翼,也未料景阳亦是服了尸毒,大约做了些改良,与那些活死人有些区别,否则那一剑何以如此厉害,直接穿透了铠甲身子,差一点…… 还好,还差一点。 “冷副堂主在院子里,我正担心呢……”曹峰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抽噎起来,“莫堂主,刚刚你昏睡之时,苏姑娘来过了,说……她说……城主……城主死了……” “你说什么!呃……”锋眉一拧,竟是挣扎着撑起了身子,左胸犹如撕裂一般,剧痛之下,白色绷带上又有鲜红弥漫。 “莫堂主!”曹峰赶紧过来,扶住莫无,看着那人惨白脸庞和满额汗珠,心中不禁瑟缩,冷副堂主特地交代先不要说,可他实在担心,眼下能劝得了冷副堂主的,也就眼前这人了。 “……”莫无略微喘息半刻,一手压着左胸伤处,一手掀了被子,咬紧牙根,忍了所有不适,下了床。 “……”才走两步,已是不稳,下意识撑住一旁桌子,冷汗如雨,喉间又有腥甜,按压手掌已感到湿意,曹峰在一旁唠叨什么,已是听不清楚,“给我……止疼……药物……” “莫堂主……要不,我去把冷副堂主找回来吧,您这样,还是不要乱动……”曹峰哪里看得下去,莫无灰白神色,强撑模样,自己八成要被骂了。 “……给我拿来!”莫无心中烦躁,一声低喝,引来抑制不住的呛咳,血沫泛出唇角,只是胡乱用手背抹去。 “是……”曹峰无法,只好取来药瓶。 “……”莫无一次倒出四粒,全部吞下,内力稍带,药效很快发挥,疼痛渐渐麻痹…… 担心。那人上腹又添新伤,虽说隔了铠甲,未伤及内腑,但两日照顾自己不肯休息,心疾只是稍见起色,如今听闻萧墨尘死讯,该是如何…… “莫堂主,您悠着点,若是您再出事,冷副堂主会……”曹峰用袖子擦去眼角泪痕, “……”莫无不言,拖着略微麻痹的身子,拿了曹峰手中披风,踉跄着走出了屋子。 那人果在院中发呆吹风,瘦削肩膀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什么…… “仔细身子……”莫无微微叹息,将披风覆上冷青翼肩头,这般天气,竟是穿得这么单薄。 “这句话该我说,你起来做什么!”冷青翼掩不住红着的眼,赶紧扶了莫无坐下,稍稍揭开莫无外衣,向伤处望了望,果然一片殷红。 “我没事……”莫无挡了挡,不愿冷青翼看了难受,捉了冷青翼还缠着纱布的手,轻轻放回他的身侧。 “……”冷青翼的眼眶瞬间更红,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人看着难过。 “你别这么难过,我担心你的心疾,还有伤,墨尘他……”莫无话未说完,那人当真哭了,嘴上总说着无所谓之人,却是最最在乎之人。“青翼……” 温柔低唤,伸出手,小心避开那人腹上伤处,揽入怀里,紧紧抱着,不再说话,无须劝说,只要陪着,只想伴着。 “我不信……萧老大这么没用……”冷青翼吸着鼻子,一只手不着痕迹地压上了胃腹两处伤口,身子僵直,不敢太靠近莫无,怕碰疼了他。 “……”小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莫无眼睛,照着平时,定是给他内力,抱他回屋,只是此刻……唯有抱紧,再无他法。 “苏若涵这个骗子……太坏了……”莫无抱得紧了,冷青翼只好贴得近了,嘟囔间没有挣扎,苦苦守了两日,又可以窝进这样的怀抱,便遂了心中渴望吧。 “青翼……”莫无习惯性用下颚蹭着冷青翼发顶,语气依旧淡淡的,却带了几许示弱,“我累了……” “……?!”冷青翼一惊,却又不敢乱动,着急说道:“所以说,你出来做什么?!你不知自己伤得多重吗?!小郁说那剑再偏寸许唔……” 轻轻用唇止住那人焦急担心,莫无垂首看着那些掩不住的疲倦憔悴,微微笑起,说了句: “扶我回屋,一起睡。” 第十三回:只要你不遭罪。 转眼,过了一个月,这一日早间,下了冬日里第一场雪。 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月前那些,宛若一场梦魇。 生死一战,冥城死了二十四人,有人死便有人悲伤,城内到处挂满白绫,祭奠缅怀,哭泣追忆,生者能做不多。 派出去的探子很快探得,萧墨尘未死,只是昏迷不醒,苏若涵一肩承担,照顾得很好,冥城派了人去云起镇守着,却不打扰。 天山门也传来好消息,温凛之毒终是得解,只是身子虚亏厉害,要继续在天山门将养一阵,小秋自然陪着,小心照看。 小四伤势渐好,小五恢复也快。 莫无重伤初愈,冷青翼…… 唯独冷青翼不好。 一人执伞,于梅树之下,白雪纷飞,盖不住红梅娇艳。 白色锦袍微微打湿,站立身姿稍稍佝偻,望天,望雪,望红梅,不知望了多久,小小后院安静怡人,他喜爱在此处发发呆,并未想些什么,只是发呆。 五堂忙着重振,萧墨尘不在,许多事显得棘手,莫无顾着他,严令之下,无人再敢叨扰,反倒觉得日子无聊,惹来无端春恨秋悲,惆怅伤怀。 眼前梅花开得如此鲜艳,不禁遥想,像极了那一年…… “嗯……” 站立身子忽然一抖,纸伞落了地,白衣人弯了腰,双手摁入上腹,疼白了脸。 早间分明刚刚发作,怎会转眼又来? 冷青翼咬着下唇,拼命忍着,停顿一阵,待到稍稍缓和,赶紧踉跄着要回屋,本就是偷偷跑出来,若是倒于此处,那人怕是又要一顿数落。 “呃……”脚下尚未挪动,胃腹里一阵尖锐激痛,砰的一声便摔在了湿漉漉的地上,积雪未成,满地泥水,石板震得身子生疼,冷青翼却无暇顾及一身泥垢,竭力将自己蜷成一团,手下按压之处跳突不停,疼痛如此汹涌,究竟何故? 疼…… 脑中一片空白,唯剩下疼痛,不依不饶。 景阳的袖里弩,由于靠得近,所以一击之下,虽有铠甲护着,仍是入了皮肉,好在并未伤及内腑,如今腹间两处伤口皆已愈合结痂,只留深色疤痕,可他却得了怪病。 [冷副堂主腹痛着实蹊跷,未有中毒之症,触压之下也无异物之感,无青紫红肿,无出血逆脉,至多有些体质虚寒,上腹何以痉挛至此,实在匪夷所思。] 既不是病,他却不疼则已,一疼起来,每每根本耐不住,辗转反侧,便是靠着莫无内力轻揉,仍要捱上三刻方休,水堂无法,天山门来了人,亦是无能为力。 “青翼!” 隐于暗处,小五刚要出手,莫无已是一步当先,将人抱入屋里,小四随后而来,立于小五身侧,略微显得有些尴尬。 “要是我,绝不会让副堂主跌于地上。”小四担心地望着屋子方向。 “啧,不过稍稍分了心……”小五不悦地望着小四的担心。 “你!让你看着副堂主,你怎好分心?!”小四扭头,正好撞见小五黑眸,下意识转开不看,却仍愤愤难平。 “我怎么知道他会忽然倒下,这不正打算去扶,堂主就来了……呃……”小五挑了挑眉,悄悄隐去唇角笑意,忽然一声闷哼,压着小腹丹田,弯下了身子。 “怎么了!?”小四见状赶紧去扶,这人为救自己息转心法胡乱使用,伤了气海重穴,此为事实,“为何提气?郁公子说你三月内不可再用内力!” “你看……”小五额间有汗,却笑得满脸无辜,“我若提气便是如此,又怎能来得及扶住副堂主?你还怪我……我情何以堪?” “……”小四无语,这人难缠,又欠下如此大恩,如何来还。 “喂喂,发什么呆呢,你伤势初愈,可别再累我照顾你了!” 黑色外褂与关怀一起落在小四身上,遮挡了风雪,带着这人身上独有的淡香。 脸上噌的红了,一如枝头红梅,缓缓绽放。 ****** “好些了么?” “嗯……好多了……” “……” “……” “你……” “……我知道错了。”不知多久,胃里疼痛渐渐散去,冷青翼瘫软在莫无怀里,看着那一张黑脸,赶紧认错讨饶,“屋子里太闷,梅花新开,我就,我就去看看……” “我问你……”莫无凝眉直视,冷青翼被那双眸子直直盯着,微微垂了眼,“每每疼时,最初是否与那箭簇入腹一般感觉?” “……”冷青翼一愣,也不抬眼,口中嘟嘟囔囔,“反正都是疼,哪里分得清什么箭簇入腹如何疼痛,眼下又是如何疼痛……” “因你之病如此怪异,我托人找了赛华佗。”莫无不反驳,不拆穿,只说事实,“方才便是司空找我,说有了消息。” “嗯,说了什么……”冷青翼略显不自然,唇角笑容僵硬,掩住几分心虚。 “心病。”莫无直言不讳,看着冷青翼一颤,眸中不觉带了恼意,“你果然早已知晓!” “不是!才不是!”冷青翼噌的从莫无怀里起来,挺直了身板,脸上也是摆了不高兴,“我才没有心病!若是心病为何不是心痛,而是胃痛?!根本说不过去!” “赛华佗教我一法,你可敢一试?”莫无抬手稳住冷青翼,免得他一个摇晃过度,摔下床去。 “试……试就试!”冷青翼咬着下唇,瞪着眼睛,嘴里不服,心里却慌得很。 “其实不难……”莫无心中也是万般不是滋味,却为了此人不再遭罪,还是咬牙说了:“你喊一声‘景大哥’。” “哼,莫无你恁地小气,也不害臊!”冷青翼脸上一阵扭曲,胃里一突,那冰冷尖锐之感又来了…… 不承认!死也不能承认! “景……景大哥!景大哥!景大哥!如何?满意没?这人都死了,你还……呃嗯……”那般坚硬冰冷又顶入上腹,翻搅着向着内里撕扯,脑中一切戛然而止,只剩疼痛,什么也想不了,想不了…… “又来了?!”莫无一惊,赶紧拉人入怀,眉头却是皱得更深,已是了然。 “不是……不是心病……”冷青翼疼得直抽气,却还是别扭地挣扎着,不愿让莫无去揉。 “……”莫无手臂一紧,禁锢住所有挣扎,轻轻揉着,声音却是大了:“你何必逼着自己,把自己逼到如此田地?!”“我没有……没有……”冷青翼咬牙不屈,已是疼得再没半点力气,缩在莫无怀里发着抖,却还是不断说着没有。 “……”莫无双臂一收,将冷青翼紧紧抱在怀里,“……哭出来!你给我哭出来!” “要哭你哭……哭什么……你在胡说什……呃啊——”如同高涨的洪水拍打着强筑的高堤,在堤坝被冲毁的刹那,冷青翼瞠大了一双迷离的眸子,竭力向上挺了挺腰腹,在猛烈剧痛之下,绷断了最后一丝隐忍。 呐,莫无,这是说不出口的无可救药…… “青翼?青翼!” 景阳死了,我竟那么悲伤,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一幕幕过往…… “你撑着!我去找人!” 那些过往……竟然都是好的!分明那些穷凶极恶的伤害,冰冷刺骨的杀伐,我没有忘,但想得更多的,却是美好的最初…… “青翼,你醒醒……” 呐,莫无,这样的我,何其愚蠢,何其不堪,何其不可原谅…… “如何?怎地会这般?!” 这样的我……还值不值得你们关爱…… “既无病症,怎会痉挛至斯?!” 假如,疼痛可以让一切记忆淡去,那么就疼吧,那样,我会好受些,莫无…… “青翼……” 一切都结束了,景阳已经死了,大家那么开心,你让我哭什么…… 意识散落,耳边再听不到什么,睁眼一片猩红,梦中永远是枯瘦的人,死去的模样。 ****** 空旷之处,毫无遮挡,风声呼啸,大雪纷飞未停,天色灰暗,雪落成泥,若要等那一片洁白干净,大约还需些时日。 “唔……”冷青翼终是幽幽醒来,疼痛散了,意识微微恍惚。 “醒了?还疼么?”身后胸膛轻轻震动,短短几字,满是关怀担忧。 “不疼了……这里?”惊愕于眼前一切,并非屋里床幔,而是荒芜野地,寸草不生,风雪不停,似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已过月余,竟仍是不散……身上裹了厚实毯子,被人抱在怀里,席地而坐,背靠枯树,眼前一片怎地情景。 “景阳死掉的地方。”莫无淡淡回应,手下那人脏器又是一惊,双眸不觉一黯,为何这般执拗倔强? “这里无甚好看……我要回去……冷……”冷青翼微微挣扎,却是挣扎不开。 [小……翼……] 记忆又来,疼痛又来,这般窝囊,这般无力…… “放轻松,什么也别想,听我说……” “景王妃将他带了回去,皇室厚葬,景王府败落散了……” “那女子如今已削发为尼,一生为其夫超度孽业……” “你今年二十九,其中四年不过幼童,与父母同住;而近五年与我一起,在冥城恣意;其间二十年,都是那人相伴左右……” 莫无靠着树,拥着冷青翼,用淡淡的语气,缓缓说着, “莫无……”冷青翼软软靠着,无力而疲乏,想要阻止,阻止不了。 “这二十年,我虽不愿承认,但确实谁也无法取代。”莫无继续说着,内力不断,替怀中之人暖着,掌下内腑并未叫嚣,显然这些话语,起了效用,“善念于心,恶意驱逐,不愿记起的,终是忘得快些,你又何必责怪自己?你若想着不再怪责一个死人,我们又怎会怪你?” “……”冷青翼扯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的笑,自嘲般喃喃:“谁说的……” 不恨。 竟是不恨的。爹爹死了,娘也死了,小越死了,小鸢也死了,就连莫无也几次三番差点死了,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可依旧恨不起来,甚至还因亲手杀了那人……而感到无比悲哀。 如此软弱无度,谁要承认? “莫无,谁教你说了这些?你哪里是会这样说话之人,呵呵……” “是不是柳堂主教你的?你们都这么认为了,是不是?” “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般,肯定有什么未能诊断出来的病症才是……” “我们回去吧,这里阴气深重,冷得很,你不觉得……” 砰的一声巨响,冷青翼叨叨话语戛然而止,莫无只是向后挥抬了手臂,身后一棵大树,竟是生生轰然而倒,怒气再不遮掩,好话说尽,此人仍旧冥顽不灵! “莫无……” “冷青翼!你既不愿放过自己!我又能奈你何?!” 忽然松开的怀抱,陡然离开的身影,那般决绝,竟连半点犹豫,也没有。 “嘁,我才不信你舍得……”冷青翼待在原地,裹着毯子,还是觉得冷,冷得直抖,却再无人理。 “……”呆呆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除了风过,哪有去而复返的关怀。 他分明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走,但此刻只觉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你若想着不再怪责一个死人,我们又怎会怪你?] 活着的人在替他操心,而他偏偏为了那些死去的人,心神不宁。 呐,莫无,你也觉得我不可理喻了,是吧…… 不知过了多久,纤瘦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被遗弃在一片荒芜之中,不知悔改地自怨自艾…… “哟!白小子,好久不见,嘿嘿……” 眼前多了一双金丝银线的黑布靴子,冷青翼略显茫然地仰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努力笑了笑,老者未变,精神不错,依旧打扮光鲜。 “怎么就你一人在此?黑小子呢?”赛华佗蹲下与冷青翼平视,伸手抓过他的手来号脉。 “他大概烦我了……”冷青翼下意识开口,然后微微一愣,心里狠狠一拧,眼眶就跟着红了。 “白小子,你坐直些。”赛华佗似是未察冷青翼神色,号脉之后,微微蹙眉,待到冷青翼坐直了,赛华佗伸手探入毯子里,按其腹间,“伤口在哪里?” “这里。” “那这里压着会疼么?” “不会。” “这里呢?” “也不疼。” “这里?那这里?” “……” 赛华佗两指施力,在冷青翼上腹伤处四周细细按压,不断问着,冷青翼只是摇头,心中微恼,不是已说了是心病,这又唱得哪一出? “等等,等等,让我试试,让我试试,这里呢?” “唔……” 一股力道狠狠陷入胃里,似是触到了什么,紧接着先前相似感觉接踵而来,冷青翼一声闷哼,脸上已是惨白。 “哎呀哎呀!黑小子!不是心病!是太乙穴受创惊厥!黑小子!啊!对了……”赛华佗一阵激动,手舞足蹈间,似是忽然记起什么,颠颠几步跑远,正是一处冷青翼视线死角,不消半刻,莫无一刀削了赛华佗半边白发,也不听赛华佗叽里呱啦,赶紧来了冷青翼身侧仔细打量。 “你们……”冷青翼几乎傻了,究竟怎样? “赛华佗封我穴位。”莫无解释不多,手触及胃,痉挛未歇,黑眸露了心疼,暖意起来,热烘烘,冷青翼呆呆受着,委屈决堤而出。 “你没有……嫌我烦……”轻咬下唇,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滴溜打转,拉了莫无大手,傻兮兮认着错,“你说的都对,是我不对,你不要再丢下我了……” “皆是赛华佗主意。”莫无根本看不下去,一下子将人搂入怀里,“回头待他治好你,我砍了他!” “……”冷青翼不知该哭该笑,心中不禁低叹:如今莫无做戏,已是这般炉火纯青。 “咳咳嗯!你们当我死了?!”赛华佗半边发长,半边发短,好不滑稽,佯装生气,拉开两人,“有病就得治!还有这心疾,也有的治,只是这代价……” “不是说,是心病?”莫无一刀横出,放于赛华佗颈间,不过差了半寸,便要人性命。 “呃,先前听你们描述,这般想也没错,不是?”赛华佗嘿嘿干笑两声,挪挪挪,离那刀子远了些,“这个医者当然要看了病者,方能最后得出结论,不是?” “……” 莫无唰的收回刀,唰的起身,唰的抱着冷青翼离去,只留一半呆老头,立于原地。 “莫无……” “嗯?” “我确实……” “只要你不遭罪,心里那些,慢慢来便是。” “嗯……谢谢……” “……” “……” “别谢我,我气恼得很!” “……?” “明日去挖了坟,曝尸!” “……莫无,你别学我,那是我常说……” 软软的唇相依,所有话语,不必再说。 这一生,并非没有缺陷,有时糊涂,有时犯傻,却总有人包容,还求什么? 番外三 第一回:三生石上 在中原往西北方向的边界之外,有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漠,细黄的沙土随着风,一层层推进,便像是那海里的浪花,一片片翻滚,起伏不定的沙丘,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虚实,壮阔苍劲的美景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迷途的骸骨。 大漠再向着西北延伸,邻接着荒漠草原,萧条颓败,大片枯黄的旱生小半灌木,遮住了沙土,却挡不住风沙侵蚀,像是垂垂老者,无力挣扎。如此继续向西北行将两日,眼前豁然开朗,极乐天堂。 一碧千里。满眼的绿,宛如泼洒着的颜色,没有墨笔勾勒,一望无际,只与天空相接,湛蓝碧绿交合之处,红日缓缓升起,大自然的流光溢彩,美不可言。一个个蒙古包散落点缀在草原之上,欢脱跑跳的羊群,与那天际的白云并无二样,骏马恣意奔驰,带着酣畅淋漓的洒脱。 在这片宽广的草甸草原之上,住着塞外最大的游牧民族——玁狁部落。玁狁部落民风质朴,喜好骑射放牧,男子多为短发,女子不梳发髻,只将长发编成一束,垂于身后。饰物多为银质,衣物多为皮裘棉絮,只需一眼,便能望出与中原子民相异之处。 玁狁部落已存在数百年,一直与中原交好,每年进贡特产,以示遵从。 这一年,却是出了岔子。 “驾!——” 黑色的骏马,风驰电掣,在荒漠草原上踏出一片昏黄的尘土,马背上的少年,年约十五,身姿挺拔,衣着精干,短发微湿,俊颜苍白,一双深黑色的眸子,透着锐利光华,紧盯前方。身上的裘袄沾着斑斑血迹,右手使力拽着缰绳,左手却略显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仔细去看,左肩处衣物割裂,一道深长刀口,鲜血顺着手臂,自指尖处滴落,一路淹没在泥土灰尘里。 哒哒哒—— 尘土过后,又现出四五匹马来,人高马大,留着山羊胡,带着插着翎羽的皮帽,他们是撩特尔部落的主将。作为共同在草原上生存的分支部落,撩特尔无疑是最具攻击性的,早些年成了玁狁部落的手下败将之后,原以为从此收敛,安生过活,未想不过蛰伏,伺机而动,此次便是借着玁狁部落向中原献礼之际,埋伏于大漠之中,杀了个措手不及,如今只余眼前回去通报的少年,只要除之,则献礼不成,中原必然怒于玁狁部落的大不敬,而他们则坐收渔翁之利。 “……”少年咬紧了牙关一路向前,这条被其他人用血肉护下的命,一定要达成托付,将撩特尔今日所作所为通传给可汗! 嗖得一声,破风而来一股可怕的劲力,极为精准,避无可避,自少年的后腰,直穿入身子,并自腹脐下侧,穿出了鲜血淋漓的箭头。 “唔……”少年身子一震,险些摔下马来,低头看了眼前腹钻出的那沾着血渍的铁质箭头,喉间也漫上了铁锈的味道,却是眸子里陡然一沉,显出一抹狠色,不管不顾,双腿一夹,催着马儿继续疾行。 “嘿!小子!别逞强了!你跑不掉的!” “哟呵!要不爷爷们再送你几支箭尝尝,哈哈哈!” “哈哈哈,闲着也是闲着,哥几个不如练练箭法?” “别玩得太过火,可别让小兔崽子给跑了啊,哈哈哈!” 身后粗哑难听的声音,像是一道道催命符,恶鬼一般的笑,响彻云霄,追杀变成了戏耍,少年成了猎物,箭羽一根根射来,却是故意挑弄,不似第一支箭那般精准,少年骑着马左右躲闪,渐渐慢了速度。 “呃……”又一口血呕出,穿插在身子里的坚硬物什,随着马背上的剧烈震动,不断翻搅撕扯着五脏六腑,疼痛他能忍,但疼痛和失血带来的晕眩,却让他有些吃不消,眼前事物越来越模糊,如此下去,必死无疑! 不能死! 少年牙关一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了! 心意一起,手中缰绳一拽,马儿调转了方向,竟是直接冲着四五匹马而去,那猛然而发的气势,犹如半空中直冲向猎物的鹰凖! “……”那四五个人稍稍愣了愣,便又哈哈笑起,挥舞着手中长刀,直迎上去。 他是玁狁部落的勇士!宁死也不能辱没此名! 他的年纪尚轻,但武艺已是不俗,擅用的是双手短刀,近身时十分厉害。 对方显然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敌我力量如此悬殊,且不说他已身负重伤,即便是没有受伤,五对一,又是个毛头小子,无论如何不可能造成威胁。 不可能?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可以不顾左肩刀伤和腹内长箭的人,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不可能。 他的速度很快,精、狠、准,一刻不歇。趁着对方大意,弃了马,贴近身子之后,便是他的天下,对方的长刀反而成了累赘,施展不开,原本灵活的身子因为伤势而稍显迟钝,又因为一颗坚毅狠绝的心而延绵不绝。短刀极利,见肉沾血,撕咬的地方又是刁钻,防不住,分明看得到那把闪着银光的短刀,却偏偏避不开咽喉被割开的命运。 徒劳的挣扎,也是挣扎! 短短一刻钟后,死了三人,还剩两人。少年又被砍了一刀,在背上,但他毅然站立于两人面前,那副不知疼痛,无惧生死的模样,真正骇到了还活着的两人。 “怕,怕什么?!”一个人大喊了一声。 “就,就是!你看他那副样子!根本一碰就倒了!”另一个人附和着。 却没人敢上前,摆弄着长刀,就是不冲上来。 也是一计,拖延之计。 少年拖不得,事实上,他已是强弩之末,只这般站着,已是极限。 天命难违,看来今日丧命于此,倒是不怕不怨,只可惜死于这片萧索的荒漠草原,倒不如之前的大漠壮阔。 “……哈哈哈哈,别装模作样了!” 一人像是察觉了他的眸光散乱,挥刀而来,另外一人也不甘落后,双刀齐齐落下,眼看少年惨死于刀下! 却出了怪事,意想不到的怪事! 只见得一团不知什么的黑影,窜到少年身旁,少年就瞬间离开了原来所在的位置,被那团黑影抱起,眨眼间已是消失在了几里之外。 两人傻了眼,傻眼不过几秒时间,再待他们骑上马去追,哪里还有半点踪迹。 大白天,见鬼了! ***** “呃……” 大白天,哪来的鬼? 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小脸,黑乎乎像爪子一般的小手,碰了碰那突兀在少年小腹之上的箭头,少年一闷哼,疼醒了过来。小小的一团,瑟缩了一下,收回了手,一下子跑了好几步,听了少年的声音,方才停了下来。 “等……一下……别走……唔……”少年咬牙撑开眼睛,侧头看向那个手短脚短缩成一团的“东西”,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孩童。 “……”破破烂烂的衣服,一身脏乱的孩童当真停了下来,也不上前,就安安静静地待着,看着少年。 “……”少年吃力地笑了笑,说话间鲜血不断溢出口角,像是活不了太久了,“你……咳咳……能帮我……帮我带个话……咳咳……” “……”孩童看着少年竭力伸出的手,下意识地向着少年挪了挪,竟是舔了舔少年的手,弱弱地说了声:“饿……” “……”少年愣了愣,手颤抖在怀里摸了摸,摸到一块午间尚未吃完的桂花糕,已是沾了血迹,刚想收回,却被孩童一把抓过,整个塞进了嘴里,少年缓过一阵剧痛,竭力重复道:“帮我……去玁狁部落……带个话……呃……就说……撩特尔……坏了大事……” “……”孩童摇了摇头,像是听不懂,只喃喃道:“还……还要……” “唔……”少年忍着周身剧痛,撑起一些身子,向着孩童靠近一些,央求着,“玁狁部落……有……吃的……你帮我……帮我带话……” 许是少年起身靠近,吓到了孩童,只见小小的身子一跳,撒腿就跑,眨眼间便没了踪影,一如之前那般。 “你……”少年心下一急,浑身一震,朝着地面呕出一大口血来。 痛苦喘息一阵后,见孩童没有回来,少年握紧了拳头,心一横,咬牙扶着身侧的岩石,靠坐起来,剧痛滔天,急喘间,眸子里满是隐忍,只心中信念支撑着毅然不倒。 一手握着短刀,另一手握住了小腹上的箭头,随手捡了截断木咬在口中,闭了眸子。 “嗯……”握着箭头的手用力,向着小腹外硬生生拉出一些,另一只手,手起刀过,箭头应声而断,汗如雨下,唇边也满是血,却是憋着气忍过了。 将短刀收好,歇息不到一炷香时间,少年未受伤的右手背到身后,握住了箭杆,一看便知是要将箭拔出来! “呃嗯!”一声极度压抑的闷哼,口中的残木应声而断,少年身子竭力弓着,浑身痉挛,箭已拔出,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处涌出,少年颓然地弓在那处,默默忍耐,默默等待。 缓过去就好……挺过去就好…… 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痛……”那孩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蹲在少年的面前,小爪子去按着少年小腹上流血的伤口,另一只爪子递到少年面前,发着浓重的鼻音,“痛……” “……”模模糊糊间,少年看着眼前细细的手臂上,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又转头看向孩童,“你……” “好吃……”孩童用小爪子胡乱抹了抹脸,露出一双遮在乱发下的大大眼睛,“还要……” “玁狁……玁狁……”少年已再无半点力气说话,不再搭理孩童,扯了肩上残破披风,在伤处使劲打了个结,贴着岩石,一点点万分吃力地站起了身子,停顿一刻,便摁着伤处,向着心中的那个方向前行。 “我……”孩童看着少年蹒跚不稳的背影,肚子咕噜噜直叫,总觉得原先还没有这般饿的,“我还要……” “呃……”地面又绽放一朵艳丽的红花,少年却是脚步不停,继续前行,看也不看。 眼前一切早已模糊不清,只余那铺天盖地的绿,满满当当。心里很踏实,不慌张也不恐惧,仿若那些掩埋在大漠里的兄弟亲友还在身旁,相互扶持,一路走去,终将回到家园。 “……”小小的人儿明明比他矮了许多,小了许多,可是却像是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沉重的身子忽然一轻,他被抱了起来,随着孩童一路狂奔而去。 这一幕当真有些可笑,他却万分感激,感激神明赐给他和他的部落,这个小小的守护者。 “我……我叫……阿罕……你呢……”他吃力地问道。 “我饿……” 孩童依旧浓重的鼻音,喊着饿,惹得他笑了起来。 爽朗的笑容,落在孩童的眼里,好像,好像……有那么一点不饿了。 第二回:福祸相依 蒙古包里有许多美食,牛肉面片儿、手抓羊肉、奶茶奶豆腐……热情的玁狁族人恨不能倾尽所有,来招待这个小小的大恩人。孩童一阵风卷残云,填饱了肚子,各种滋味儿残留在舌尖上,却抵不过那软糯香甜的记忆。支支吾吾,比比划划,说了半天,人们懂了,孩童也懂了,那白白的、香香的、甜而不腻、润而软滑的东西,叫桂花糕,而茫茫草原之上,没有这种东西,这是中原的食物,整个玁狁部落里,唯阿罕会做。 阿罕趴在床上,伤处已被悉心处理,却是昏昏沉沉醒不来,胡医说,两日内再不醒来,或许就醒不来了。很多人来了又走了,留下了祝福祈祷和担心关心,包围着床上的人,不让神明将他带走,除此之外,还有人固执地守着,半步不肯离开床边。 那个孩童。 丢进水里,洗了个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银质饰物叮叮当当,崭新的裘袄,绣花的布靴,漂漂亮亮水灵灵的人儿,一个女娃儿。三殿下的阏氏有了身孕,见了这个女娃着实喜欢,收了做义女,还给取了中原的名字:小怡。 怡,和悦,愉快,其中祝福不言而喻。 阿罕床边,小怡絮絮叨叨,不知叨念着什么,每每有人进来探望,她便起身躲到角落里,待到人都走了,她便又回到床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轻念着。 直到把阿罕给念醒了。 后背很痛,左肩很痛,小腹里也很痛,阿罕却笑了,不得不笑,虽然笑得伤处更痛了。 小怡说:“太好了!你醒了!我要桂花糕!” 天苍苍,野茫茫,草原之上,一岁一枯黄。 说不清是阿罕捡了小怡回来,还是小怡捡了阿罕回来,人们只知道那一日浑身是血的两人,生死相守的两人,其实不如想象中亲密,各自过着日子。少年在千锤百炼中成了草原上更加骁勇善战的男儿,身形修长矫健,英姿飒爽,不知惹了多少少女情怀;女娃儿陪着三殿下的奶娃娃,开开心心嘻嘻哈哈,悄悄破茧成蝶,乌黑的发渐渐长了,乌溜溜的眸子顾盼生辉,爱笑,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白牙,浅浅的梨涡,着实讨喜。 如此,过了四年,阿罕二十岁,小怡十岁。 这四年,暗潮汹涌,纷争不断,可汗病重,二殿下失踪,大殿下、三殿下屡屡遭人刺杀,一场隐藏不见的阴谋正在不断酝酿展开,草原虽美,却也抹不去野心者的黑心。 马儿低头吃着草,不时踏踏蹄子,甩甩脖子,发出些鼻子里喷气的声音,惬意无比模样。马儿的主人,躺在小山丘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湛蓝的天空,漂浮着的朵朵白云,鸿雁对对成行,向着南方,展翅翱翔,天高地阔,男儿心有抱负,将誓死守卫这一片安宁祥和! “阿罕!” 蓝天白云被一张苹果般的脸遮挡住了,眼前却是更美了,美得他不禁笑了。 “娘说你前日保护爹爹伤了,让我来看看。”小怡毫无形象地坐下,向后一倒,依着阿罕舒舒服服躺在草地上,鲜嫩的绿草随着清风搔在脸上,微微发痒,惹得小怡咯咯笑着。 “没事。”阿罕跟着笑,淡淡应了声,早就习惯了这丫头的没心没肺。 “……” “……”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头靠着头,看着天空,沐浴在日光和风中,傻傻笑着。 “对了!”小怡忽然想到什么,猛然坐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差点忘了,我是来送药的!” “……”阿罕也坐了起来,动作微微迟缓,想是顾着伤处,笑道:“还有呢?” “……”小怡俏脸一红,撇了撇嘴,将瓷瓶塞在阿罕手里,“没有了。” 才没有想要桂花糕,心里偷偷强调了一句。 “红姨没有交代什么?”阿罕将瓷瓶放好,随手去了沾在小怡发上的青草,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已这般做过无数次。 “啊!是!”小怡脸上一窘,寻思着自个儿想歪了去,“这药不是吃的,碾碎了和着温水涂在伤处,一日两次,早晚各一次,伤口若是裂了……哎呦!” “乌鸦嘴!”阿罕笑着敲了敲眼前背书似的脑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草。 “阿罕!”小怡也站了起来,学着样子拍着身上的草,她的身量还很矮,阿罕却一直很高,如此她只及阿罕的腰部,“把腰弯下来。” “……”阿罕一愣,不觉又笑了起来,这丫头八成根本都不知道他伤到了哪里。“干什么?” “弯下来,弯下来就对了。”小怡叉着腰,挥舞着小手,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什么?”还是弯下了腰,一手不着痕迹地按压着左侧腰际的伤口,隐忍着牵扯伤处的疼痛,面上不露分毫。 “呵呵呵……你才是乌鸦嘴!呵呵……”小怡小手一扬,漫天的青草落了下来,沾在头发上,还有心上。 少女的笑,近在咫尺,在纷纷落下的青草间,是他眼中,草原上最美的画面。 “丫头。”阿罕直起了身子,也不管满头的青草,伸出大掌,在小怡的发顶一阵“蹂躏”,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就成了“鸟窝”,“一点都不好笑。” “啊啊!谁是丫头!我才不是丫头!我是小怡!今日我十岁了!”小怡按着蓬松杂乱的头发一顿跺脚,张牙舞爪却是奈何不及阿罕高。 “你是我阿罕的丫头。”阿罕笑得越发灿烂,看着眼前终是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的少女。 “才不是!要是的话,怎么可能今年生辰没有桂花糕吃?!”小怡恨恨地挥着小小的拳头,还是说了出来,想她等了一上午什么都没等到,就满心委屈。 “桂花糕么?”阿罕见着小怡娇蛮模样,忽然起了玩心,“做我阏氏啊,做我阏氏,我日日给你做。” “当真?”小怡仰着头,看着阿罕满脸的笑容,没有半分勉强地点了点头,“那就这么说了。” “什么?”阿罕却是一愣,完全想不到小丫头这就点头了,“你知道阏氏是什么意思?” “知道啊,就是新娘子啊。”小怡哈哈而笑,顺手一拍,正拍在阿罕腰际伤处,“这个都不知道,你当我小傻子么?” “……”阿罕咬牙吞下闷哼,继续确定道:“……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愿意啊。”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小怡天真烂漫地笑着转身在草地上欢呼起来,“桂花糕!欧欧!桂花糕!!每天都有桂花糕!” “……”阿罕压着伤处,手上温热湿滑,果然是张乌鸦嘴啊。 少女在风中欢腾跳跃,乌发轻舞,银饰叮当,双眸如水一般清澈,笑容如春日一般温暖,大漠男儿静静看着,像是有些痴了,也就忘了痛了。 傻的那个,分明是他,耐心等着丫头长大的他。 ****** 合久必分,那一场劫难,事后想来,大约避无可避,在劫难逃。 那日守卫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待到赶回来,暖暖已被抓走。满屋子的狼藉,南宫月虹双眼通红,偏偏一滴泪未落,小怡哭了一夜,怎么劝都停不下来,赫连戗穹看上去镇定,却是几次端了空的茶盏来喝。阿罕带着人到处搜寻,挨家寻找,暖暖却像是蒸发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如此惶惶不安地过了三日,来了消息,两日后约在东北裂谷。 交换。 暖暖,或可汗扳指,依旧是野心勃勃不安分的撩特尔。 赫连戗穹在可汗床边待了半日,南宫月虹也在可汗床边待了半日,之后夫妇俩关门待了半日,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只知道,这不是选择,这是逼迫,逼迫放弃。 待到两日后,赫连戗穹和阿罕,还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去了东北方向的裂谷,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谁都知道,今日把暖暖接回来的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 五岁的暖暖,不知是否已开始记事,被人拎着衣领悬在裂谷边缘,一个劲地哭,卯足了力气向他们挥动着小手小脚,他们却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 “如何?换不换?” “……不换。” 殿下冷静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真正有种被一刀捅在胸口的感觉,阿罕离得最近,看得最清,年轻的草原王子,死死握着拳,浑身轻颤,脸色惨白,一双鲜红的眸子,紧紧盯着那个几日前还在怀里撒娇的孩子,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眼角滑落鲜血一般。 “三殿下可真是狠心啊……” 敌未动,我方却动了,隐藏在队伍里装成勇士的南宫月虹和小怡。 小怡的速度很快,一如当年救阿罕那般,不,或许更快了些,她的眼里只有暖暖,早已忘了她冲向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除了快、力气大而一无是处的她,或许会被剁成肉泥,但她不管,因为,她能看到,能想到的,只有暖暖。 “小怡!——” 奋不顾身,冲动不管大局的,多了阿罕,犹如冲进了蛛网的飞蛾,自然是找死! 看到了,看到了那个抓着暖暖的人,一点都不惊慌,一点都不犹豫,甚至是笑着,得逞一般笑着,笑着松了手,在小怡差一点就可以碰到暖暖的时候。 “不!!——” 永远记得那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暖暖擦着小怡竭力伸出的指尖,落入了万丈裂谷,那一瞬,小怡看得很清楚,暖暖笑着努力向她扑腾着,和无数个相处的日子一模一样,但很快小小的身子直落而下,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那黑洞洞宛如张开的大口,肆意狞笑。 罪魁祸首,也在笑,笑得好不得意,趁着小怡呆愣,提刀便砍! 血花四溅,小怡呆愣的双眸,没了生气和焦距,只知道一双温暖的大掌捧起了她的脸,耳边那个总让人安心的温柔声音响起:“丫头,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少女抬着头,空洞的眸子看着满脸担心的男子,轻轻问了句,然后笑着沉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 背后利器一路撕咬出的裂口怎能比得过心上的刀口?无忧无虑,整日笑嘻嘻,逗得众人合不拢嘴的两个孩子,如今一个死了,一个伤透了心,而他们…… 束手无策。 “杀!”南宫月虹在一声尖叫后被赫连戗穹一掌劈晕,喝令之下,红着眼的勇士们怒吼而上,那一日的惨烈,活下来的人,谁也无法忘却。 裂谷里回荡的的风,仿若是在哀鸣,呜呜咽咽,死者的送葬曲,安魂歌。 活下来的人,咬牙生受着。 第三回:创钜痛深 “阿罕,你这般又有何用?” 离离草原上,玁狁族人全都换了素白衣袍,用于祭奠和祷告。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身心俱疲,人们的脸上失了笑容,每每碰面,一声叹息。 雨,自那日众人归来开始下起,淅淅沥沥下了三日,一刻未歇,像是勇士们的泪水,流淌不尽。而最该哭的三个人,却是一个都没哭,只那一张张脸,比身上穿着的衣袍,还要白上许多。 哭,也成了一种奢望。 大雨未停,赫连戗穹的蒙古包前,跪了一人,已跪了一日。 浑身早已湿透,雨水顺着发梢一滴滴落下,落在地上,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淡淡的红色,在他苍白的脸上、素白的衣袍上和身侧地面的积水中晕染着,矫健的身子微微摇晃,一双坚定的黑眸,越发深邃。 南宫月虹要走。 她来自中原,如今要回中原去,谁也拦不住她,一如她坚持孤身一人来草原之时。 三殿下来过,只站在蒙古包前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没有见南宫月虹,没有开口挽留,离去前,只留下了吩咐:一切随她。 暖暖的死,在两人间生生撕开了鲜血淋漓的口子,像是永远也不会愈合。 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南宫月虹生暖暖时是如何艰辛不易,产后的血崩又是如何剥夺了这个勇敢女人生儿育女的未来。失去暖暖,对于她来说,又何止是失去了一个孩子,她的痛苦旁人无法体会,更不能明白,她是如何睁着那双美丽的眸子,却未掉半滴眼泪。 一切随她。 阿罕第一次违背了赫连戗穹的命令。不能随她,走了,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在赫连戗穹身侧长大的他,最为明白,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男人,其实心底比谁都要柔软,如今亲手毁灭了一切,想来日日都在承受那万箭穿心之苦。 不说,不代表不痛;不哭,也不代表不恸。 “红姨,阿罕不会让您走。”他跪在雨里,竭力挺直了身子,看着眼前的女子,坚定无比地说道。 “他都不管我,你凭什么阻我?!”女子冷冷笑着,再不似记忆中那般温暖。 “不凭什么……”他淡淡地说,望着那冻彻心扉的冷笑,半点也不退缩,“红姨不能走。” “呵呵呵,真好笑,我能来为什么不能走?!”尖利的笑,宛如直刺而来的剑,切割着面前的一切。 “因为,连阿罕都懂得的殿下,红姨不可能不懂。”阿罕没有笑,只是哀求,苦苦哀求,低垂下了头,双手抵在腿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手握成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红姨,请您更加勇敢一点,不要逃避。” “谁在逃避了?!我没有!我只是再也不要看到他!我看到他就恶心,就想吐!!”被一脚踩在痛处的女子惊慌失措,用了所有的歇斯底里来遮掩,“你懂什么?!勇敢一点?呵呵,勇敢的下场……哈哈哈,你看没看到我当初勇敢的下场?!” “红姨……”阿罕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崩坏扭曲的女子,心底的伤更重了,“不要否定一切,不要这样……” “让开!我要走!今日就走!马上就走!谁也别想拦我!”女子失了所有的雍容华贵,凄厉的声音里带着凶狠,宛如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奋力而绝望地挣扎。 “我不会让您走,死也不会!”阿罕一拳砸在地上,水花四溅,心中所有的无力宣泄而出,这一刻,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说这些有的没的的废话,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女子沉默,却是笑得越发狰狞,芊芊玉手从腰间小包里摸出了什么,细白的粉末撒落在案几上的茶盏里,女子拿着茶盏,走出了蒙古包,走进了雨中,走到了阿罕的面前。“这是穿肠毒药,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样死也不会让我走的!!” 看着递到面前的茶盏,阿罕顺势微微仰首,看着站立在雨中的女子,背着光,隔着雨,看不清了容颜。 阿罕,不要放弃,你一定可以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勇士! 阿罕,这是中原的食材,我见你好像喜欢做些吃食,便留了给你。 真的很好吃,都让我有些想念中原了。 阿罕,你把这个小丫头捡回来,交给红姨照顾,你可放心? 阿罕,红姨肚子里这个孩子,叫暖暖,你说好不好? 看看,暖暖喜欢你呢,阿罕,过来,抱抱她,来,别不好意思…… 阿罕,顾着点自己,别老是受伤,看这身子,都留了多少疤痕了…… 阿罕,小怡和暖暖都还小,你要好好保护她们啊,呵呵…… 茶盏里的茶清清淡淡,落入了雨水,一圈圈地荡漾,在万千美好的记忆里,他接过了茶,一如无数日子里,红姨递给他一杯清茶,然后笑着和他说:这是中原的茶,和这里的不同,不知道阿罕喜不喜欢…… “喜欢……”一如往常那般答道,阿罕带着笑,毫不犹豫地仰首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目光终是移开,落在了蒙古包里的另外一个人身上。 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睁着空洞的眸子,不哭不语,面无表情,宛若木偶。 暖暖死后,小怡似乎也跟着死了,这个日日没心没肺的疯丫头,原是有着一颗剔透晶莹的玲珑心。那一日所有在场的人,只有她真真切切地看着暖暖从眼前摔落无底深渊,也只有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冲了过去,暖暖才会摔落无底深渊……无法原谅,再也无法原谅,她的心也跟着一同摔了下去,摔得粉碎。 “红姨……”茶盏滚落在地上,滚过一道残缺的弧度,阿罕收回了目光,看着眼前难以置信般大睁着眸子的女子,伸出手,拉着她的手,再一次哀求道:“别走……” “哈哈……”啪的一声,手被无情地挥开,女子浑身发抖,又是笑,笑得像个疯子,“哈哈,阿罕你喝了?你竟然喝了?!哈哈哈,你以为我骗你吧……我不是好人,你好好看清楚,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哈哈哈,喝了……喝了好啊……哈哈哈哈……” “红姨……对于阿罕来说……” 对于阿罕来说,您和殿下如同父母…… 对于阿罕来说,还能守得住的,便再也不想失去了…… 对于阿罕来说…… 再也说不出来。 落入腹中的茶,变成了刀,烧红了的刀,肆意翻搅戳戮,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阿罕依旧跪着,却是弯了腰,双手杵进了腹内,却压不住,只听得肠子一根根断开的声音,伴随着无法言说的剧痛。只是没有哼声,除了雨声,一点声音都没有。第一口血呕在地上很快被雨水冲淡,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连雨水都来不及冲刷。 “……”埋着头独自忍耐痛苦的阿罕,没有看到站着的女子下意识地伸了伸手,那满脸的水,分不清楚,是雨水,或者是泪水,“我要走……” 女子转身回了蒙古包,给死寂一般的小怡穿了蓑衣斗笠,拿了准备好的包袱,踏着水花,走过阿罕的身旁。 “不……”坚毅的青年,踉跄着站了起来,拼着最后残留的意识,拉住了急于离开的人,“红姨……呃……” 这一次,阿罕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错愕的神色,缓慢地低下头,看着埋入腹中的匕首,又顺着那握着匕首的手,看向满脸狠绝的女子,张了张口,只有血,没有声音。 “呵呵,阿罕,这回你该看清我的真面目了吧?”匕首毫不留情地被女子大力拔出,抽带出一股血箭,暗红发黑的颜色,一如被腐蚀了发着恶臭的心。 “……”不屈的身子,终究倒了下来,这一次无论如何再也爬不起来,漫天的雨幕里,只看得见不断模糊消失的身影。 没关系。 闭眼前,他想着。 红姨走了,带着小怡。有小怡在,红姨不会有事,有红姨在,小怡也不会有事…… 所以,不用担心…… 殿下,别太难过,等阿罕好了,再替您把她们找回来…… 所以,没事的。 大雨磅礴,浇灌在他无知无觉的身上,像是睡了,又像是死了。 那一日在裂谷,活下来的人中,他伤得最重,醒来便知道南宫月虹要走,不顾一切反对下床时,还发着高烧。 雨水的冲刷,伤口早已疼得麻木,撑着身子不倒的,不过心中的坚定。 而如今,新伤旧伤排山倒海,压在他满是裂口的心上,如何承载?侧卧在地上的身子无意识地痉挛,四周的地面蔓延着鲜艳的颜色,便是那纷纷落下的雨水,也冲不淡。 和五年前一般,他又一次在鬼门关前徘徊,只不过这一次,他比五年前更加勇敢坚定。 床边守着的少女不在了,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也不见了…… 但他睁开了眼,虽然千般辛苦,万般吃力。 “月虹刺你的那一刀,刀上有解药,也是要把有毒的血排出来,你别怪她。”床边的男人,失了温和的笑,惨白的脸和床上的他,真的相去不远。 “……”他勉力扯了扯嘴角,手按上腹部缠裹的纱布,纱布下的伤口还在叫嚣着尖锐的痛楚,“……您……不该让她走……” “你还不懂。”赫连戗穹笑了起来,温柔无比,又带着抹不去的悲伤,“这样逃开,她才能活得下去。” “那么……您呢……”虚弱的身子耐不住剧痛,意识又开始昏沉不清,他吃力地望着床边的男人,直到模糊成了一片黑暗。 “……”看着再次力竭昏睡过去的阿罕,赫连戗穹淡淡笑着,“总是要有人承担的……” 昏迷的人自是没有听到,满眼的黑暗之中,又看到了少女的娇憨,他走上前去,照旧揉乱了少女的发,轻轻笑着,抹去少女眼角边的泪珠,说道: 丫头,你的眼睛里,什么时候才能映得出我来? 最沉重的悲哀,压在心头。 大雨之中,少女自他身侧走过,看了他,却是无动于衷。 第四回:擎天架海 裂谷的风倒灌而上,吹乱了男子的短发,裂谷边缘孑然的身子,直立挺拔,与那身侧的松柏或是巨石,俨然相似。 “阿罕,你果真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裂谷边上的男子回身,一张五官深邃略显张扬的脸掩不住的苍白。 “塔达努……”阿罕见着来人,略显吃惊,随即掩去所有情绪,问道:“殿下,如何了?” “……”被称作塔达努的中年男子微微沉默,还是说了实话,“胡医说大约不久于世。”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阿罕还是忍不住僵直,掩不住眸子里的悲恸,“您知道殿下日日服毒,却一直没说……” “是。”塔达努并不否认,上前几步,走到了阿罕的面前,“我什么都知道!” “唔……”毫无预警的铁拳深深地陷进腹里,阿罕弓起了身子,面色更白,豆大的汗珠瞬间渗出,又被风吹散,“塔达努……” “五年前,化解余毒的药物,你半点未吃,是吧?”塔达努没有放开拳头,拳下肆意痉挛的肠脏一如预料之中,“每每余毒发作,你便来这里独自忍耐,心中想着什么,与殿下有何不同?所以,你不必问我为何不阻止殿下,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原因。” “塔达努……”阿罕轻轻笑了起来,很久没有靠得这般近了,那个抱着小小的自己,将自己扛在肩膀飞奔的男子慢慢老了,鬓角的发已花白,数不清的皱纹,有哪些是为他操心而生?“我怎么会和殿下相同?我比殿下幸福许多,我能做的事,殿下却不一定能做……塔达努,相信你所相信的,你认为对的,便是我认为对的……所以不要在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在意,这本就是我该承担的,请你保持沉默,别让我担心。” “你在说什么……”塔达努无比困惑,不知阿罕究竟说着什么。 “塔达努副将!”阿罕竭力忍着,推开腹内的拳头,并不用手去按压,而是复又挺直了身子,突兀地拉起了塔达努的衣领,忽然放大了声音,“你还要包庇我到何时?!就因为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就罔顾我族刑律吗?!此事你分明毫不知情,是我故意瞒着不说,你以为替我背着黑锅,别人就不会知道了吗?!想我玁狁勇士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岂不可笑?!” “阿罕……”塔达努更加愕然,随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浑身一僵。 “看来,阿罕将军是要伏法了。”赫连擎云一身高贵貂皮裘袄,竟是亲自带着十几个人来了裂谷,走到了两人的面前,“若不是此次三弟遭歹人刺伤,这事还真是被瞒得天衣无缝,本王一直觉得若不是有人帮衬着,也不可能瞒过这么久,正准备查着,不过现在看来不用了。” “大殿下。”阿罕半跪行礼,塔达努依着规矩,退后半步,在阿罕身后半跪行礼。 “阿罕将军,失职之责,欺瞒之罪,护主不周,任意胡来,这些本王可有说错?”赫连擎云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自始至终只看着阿罕。 “大殿下句句属实。”阿罕唇边轻扯笑容,淡然无畏,“请大殿下依律惩处。” “大殿下……”塔达努早已深皱眉头,刚想说什么,却被阿罕一声喝止:“塔达努副将!主将在此,副将不得多言!” “塔达努副将好像是越老越糊涂了,忘了许多我族刑律。”赫连擎云抬了抬手,便有两人走到阿罕身侧,将他押起,“回去把刑律抄写百遍,本王看在三弟的面子上,便不与塔达努副将计较了。” “多谢大殿下。”阿罕被反手押解,形容狼狈,面上神色却是无比镇定,有礼有节,再没有半分把柄可抓。 “阿罕将军,我们走吧。”赫连擎云抬了抬眼,笑得温和,一人当先,领着人走了。 “是。”阿罕回头望了眼塔达努,动了动唇,未出声音,四个字:保护殿下。 塔达努跪在原地,神情焦急颓然,有心之人,欲加之罪。 “不要和别人说,替我守着秘密,就这一次,为了暖暖……” 用身体的痛掩盖心里的苦,他自以为是地听之任之,想着这般是唯一可以让殿下心里好受些的办法,却忘了,彻底忘了,殿下便是殿下,是他们誓死守护不得有半点差池的殿下。 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无论什么原因,殿下如今危在旦夕,责任压下来,不可推卸。 想我玁狁勇士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岂不可笑?! 担当,何止一点…… ***** “哟,这不是我们战功赫赫的阿罕将军嘛?怎么搞得这么狼狈?”赫连擎云身边的阿德勒嘴巴咧到了耳根,笑得浑身发颤,同为将领,他本不俗,却生生被阿罕遮得严实,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自是不会放过大好机会,“这五年,阿罕将军一直忙忙碌碌,不得一刻清闲,寻找郡主、对付撩特尔、防备刺客、中原献礼……部署打点,行军布阵,几场硬仗,赢得漂亮,忙得连觉都顾不上睡,也不知是如何帮着三殿下刻意避讳隐瞒的呢?” “阿德勒将军是在质疑大殿下定判的罪责,替阿罕不平么?” 宽阔的肩膀,有力的双臂,结实的胸腹肌理,细腻的紧致皮肤,大大小小的疤痕,重重叠叠的功勋。赤膊待刑的阿罕跪在地上,跪得笔直,双手向上被帐顶落下的铁链锁着,小腿处被地面的铁链勒着,刑已判,军杖五十,曝刑三日。 不算太重,想来殿下定是求了情,出了力。 勇士责罚,军杖不落他处,仅落于肩背,寓意承担不够,行刑者通常大力,一杖下去必见青紫,却不得用内力伤脊椎,违者当受同刑。 “呵呵!”阿德勒吃了瘪,却也不恼,笑嘻嘻地来到阿罕面前,“今日我来监刑,特别要送阿罕将军一件礼物,来人,拿上来。” 一张铁质的四方凳子,并无特别之处,阿德勒将凳子拿来,摆在地上,选了一个凳子角对着阿罕,那高度大约精心打造,坚硬的凳子角刚好抵着阿罕的腹部。 “我听说阿罕将军腹内余毒未除,这样的法子,说不好有奇效!”铁质的凳子埋了铁钉在凳腿上,如今铁钉钉入地上的铁板,凳子再撼动不得半分。 “有劳阿德勒将军费心,如此磨磨唧唧,不要误了曝刑才好。” 阿罕身子未动,神色不变,自阿德勒进来到此刻,丝毫变化都没有,不,或许有,或许比先前跪得更加笔直了一些。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有着铁打一般的心,肩背之上,将要承载的不是小人的笑,而是亲人的泪,重,自然是重的。 “不识好歹!行刑!”阿德勒脸色一青,起身走到一旁坐下,喝茶观赏。 “阿罕将军,得罪了。”两名大汉,手持军杖,立于阿罕身后两旁,对望一眼,开始行刑。 第一杖横扫而来,砰得一声闷响,身子随着力道前倾,坚硬的凳角毫不费力猛然陷入了柔软的腹内。 砰砰砰—— 一杖又一杖,坚毅的男子,双手反抓,抓住了吊落的铁链,唇瓣破碎开来,流出鲜红血丝,脸色自是煞白,汗如雨下湿了黑发,却是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仿佛他不过一个无知无觉的沙包,击打除了会发出砰砰的声音,再无其他。 转眼便过了十杖,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却还是没有声音。 砰砰砰—— 阿德勒拿着茶盏,呆若木鸡一般看着阿罕,看着那前后摇摆的身子,依旧很直,直得那般可怕,像是永远不会屈服。 “叫啊!怎么不叫?!你哑巴了你!装什么装?!你们怎么回事!没吃饭吗?!打!给我重重地打!打到出声为止!”茶盏被砸碎在地上,阿德勒也是满额的汗水,叽哩哇啦一通鬼吼,把草原勇者该有的傲气摔了一地,一如碎开的瓷器。 “呵……”阿罕终是发出了声音,他笑了,那跳梁小丑一般的人,实在太过好笑,这样的人,竟是他们部落的将军?! “阿罕将军……还有三十杖,您要不要歇歇?”行刑者满目的敬佩,压根不把叫嚣着的阿德勒放在眼里,想来也与阿罕想法相似。 “歇什么歇?!还不继续?!误了曝刑,谁担待得起?!”阿德勒又是一通吼叫,憋红了脸,略显怀疑地俯身去看,只见阿罕肌理分明的腹部一片紫红充血,若真如传言,余毒未清,应是痛极,怎会如此没有反应?!“听到没?当心治你们的罪!” “……无……碍……”阿罕吃力地开了开口,那两个字微弱地几乎听不到,却重重地敲击在行刑者的心上。 “阿德勒将军,请让让,您妨碍我们行刑了!”行刑者皱着眉,满眼厌恶。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将军!”阿德勒自是听得出来那语气里的嫌恶。 “将军请让让,若将军有什么不满的,大可以告了我们。”行刑者作势挥起了手中的军杖,“若是不小心伤了将军,可就怪不得属下了。” “哼!”阿德勒冷哼一声让到一边,抱胸而立,一副高傲姿态俯视跪着的受刑者,却不知已是输了多少。 “阿罕将军,要来了,您撑着!”行刑者看着阿罕肩背上交叠的青紫肿胀,紧了紧手中的军杖,又是毫不留情地招呼上去! 沉寂的刑室里,发着血肉之躯压抑的闷响,军杖再也没有停下来,所有人都屏息望着,望着那个不知看向何处,不知想着什么的年轻男子,望着他可怕的坚毅隐忍,铮铮铁骨,永不低头。 “阿罕将军,您别再忍着了……” “您喊出来吧,喊出来,我们心里也好受一些……” “……” 到第四十杖开始,几乎每一杖落下,阿罕的身子就跟着一震,呕出一口血来,最后的十杖打完,地面已是印染出一滩血迹,自然是那铁凳角的“功劳”。 “如何?这铁凳的滋味如何?” 一盆冷水直浇而下,疼昏过去的阿罕渐渐苏醒过来,眼前得意的笑脸渐渐清楚,阿罕扯了扯嘴角,将一口残血吐在地上,虚弱地笑道:“阿德勒将军……自相残杀……好笑吗……” “……”阿德勒一愣,笑容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眼前只余一双深沉黑眸,该有的刑伤痛苦没有,有的全是愤怒指责。 亲者痛,仇者快,真正的怒其不争! 耳边,那闷响还在萦绕,压在心上,让人觉得窒息,没有哀嚎低吟的一场刑罚,触动了什么,刻印了什么。 “阿德勒将军,我们要带阿罕将军去执行曝刑了,请让一让。” 手上脚上的锁链松开了,阿罕却没有倒下,有人小心地扶着他,撑着他,一如他宽阔肩膀之上,一力承担起的所有罪与罚。 “阿罕将军,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有人在耳边轻轻地问。 “不可说……”他轻轻地答,带着轻轻的笑。 曝刑,事实上就是被绑在空旷的草原之上,忍受日晒雨淋之苦,示众羞辱、以儆效尤的意味多于伤害。 直立的木头、绑缚的锁链,支撑着无力的身子,草原上清风阵阵,带着淡淡的香味儿,他穿着干净的衣服,遮掩着所有伤痕累累,静静地受刑。 没有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三日,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直笑着,轻柔地笑着,就像是蓝天上的白云,一般的清透。 三日后,塔达努将他从刑架上放下来,小心避开伤处扶着,他闭着眸子,血迹未干的唇角依旧带着笑,喃喃唤着:“丫头……” 湛蓝的天,洁白的云,碧绿的草原之上,少女坐在青年身侧,盈盈而笑,弯弯的眸子,看着青年的样子,陪着,伴着,支撑着。 风吹过,黑发与青草一起飞扬,谁看到了,这草原上最美的一幕。 第五回:衡虑困心 五日后,赫连戗穹带着塔达努等几十名勇士隐卫,离开了草原。看似温和无害的赫连戗穹自然也有着自己的部署和计划,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暖暖的死,触到了他的底限。五年的明察暗访,隐藏在撩特尔背后的势力,渐渐显出端倪,所有矛头都直指向中原。在中原,他安插了亲信,与人结盟联手,精密安排,布置了据点,五年的准备已经足够,他的时间也已然不多。 生命结束前,他想着要扞卫草原的安宁,要替暖暖报仇,还要……再见她一面。 浩浩荡荡一行人,天色未亮便身着便装离开了,刑伤未愈的阿罕被留了下来。 “阿罕你留下,待伤势痊愈再来与我会合。” “……好。” 赫连戗穹对待阿罕,毫无王者架子,亲切爱护,关怀备至,却不一定多么了解,一如南宫月虹,甚至是塔达努。 阿罕一早起来,撑着身子躲在暗处,看着一行人离开,心中默默祈福。 一日后,阿罕准备停当,带了十个好兄弟,走了另外一条道,去中原,去红釉小筑。 那日,南宫月虹带着小怡离开后,跟着她们暗中保护的人,一直讯息未断,其所到之处,行为举止一些变化,赫连戗穹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不去打扰,任她自由自在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逃避自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若是无路可走,逃避自然也是个办法。 肩背的刑伤涂了五六日的药,已是好了许多,只是腹内不好受,之前铁凳的凳角硬生生碾断了一些被余毒蚕食的肠脏,虽说一直吃药调养,如今也不过只好了大约五成,随着马背的颠簸,一上一下,钻心地疼。 如此咬牙忍耐,十一人一路风尘仆仆行将十余日,到了中原,一番接应路线安排,又联络了中原安插的亲信,妥当之后,阿罕带了几人,去了红釉小筑。 迎接他的,又是一杯有毒的茶。 五年不见,红姨变化不大,只发色微暗,两鬓有些银丝。原本的笑脸,在见到他时,整个沉了下来,他的到来,就好像一根木棍搅起了清澈河水底下的淤泥,将清透搅得浑浊不堪。逃避不得不终结,最不想不愿面对的,终究来了。 五年的磨砺,阿罕其实变了许多,身形更加伟岸矫健,眼神更加深邃坚毅,心胸更加开阔沉稳,双肩之上,已是了不得的担当。 变了许多,也有没变的。 青花瓷茶盏带着瓷器的冰凉,依着唇瓣,慢慢倾斜,有毒的茶水缓缓流入喉间,落入根本没有消停一刻的腹内。那些隐藏在衣物之下的伤痛,他不会说,胸膛里的心火热而坚定,这一次,要么带着红姨去见不久于世的殿下,要么就干脆死在这里,死在心心念念那人的身边。 红姨又一次惊愕,像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那般简单,只是不够了解而已。 那些打了腹稿的话语说得清清楚楚,表情动作都很自然,控制得很好,腹内本来的疼痛不断加剧,毒素侵蚀,宛如在腹内点燃了烈火,荼靡出一片难以言喻的灼痛。 一如五年前,下毒的人还是下了毒,喝茶的人还是喝了茶,像是什么都没变。 只是那个坐在蒙古包里如木偶般的少女,如今已经翩然成蝶。 “你、你、你是谁?!在这里想对我姑姑做什么?!” 那一抹鲜红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少女脱去了稚气,乌黑的长发,白皙的皮肤,水灵的眸子,精俏的五官,大红的衣裙裹着婀娜,隐隐约约有了女子的韵味。 却不认识他。心中不知默默想过多少次的情景,怎料竟是这般可笑。 心口骤然一痛,猝不及防的慌乱被狠命压制,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比相认重要许多的事情要做。强迫自己瞥开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记忆和念想被禁锢在心底,不断挣扎翻腾,牵连着腹里的毒,阿罕却用咄咄逼人去掩饰,用凶狠不讲理去伪装。 “撒泼也不看看地方!我和姑姑不是好惹的!!” 茶壶砸在了胸口,并不是很重,却砸开了所有的禁锢,草原上最美好的一幕像是就要碎裂,心中狠狠一阵窒痛,腹内一股热流直冲而上,压也压不住,冲口而出,落在地上,红得发黑。 “只可惜红姨没用见血封喉立时毙命的毒药!” 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拾回伪装,再次挺直了腰杆,记忆和念想已经泛滥,便不再阻止,随它去吧,反正那人已是忘了,忘了便忘了吧。 “若是红姨再狠心点,这会儿也不必再听阿罕纠缠!殿下对阿罕说,红姨若不毒死阿罕,便强行带去见他,他答应等阿罕三个时辰,殿下从不食言!” 早已想好的说辞,虚假也好,真实也罢,就赌一赌。 “本来御医说殿下活不过两个时辰。” 赌一赌,所谓爱,究竟有多深。 一来一往,你一言我一语,这样的交锋,比战场上的拼杀更让阿罕觉得疲累。 内力压不住毒素发作,腹内金刚铁杵,肆意戳戮,疼痛太过剧烈,让他抑制不住,掩饰不了,支撑着他的,不过一个忠心,一个信念。 “那就当是去见个陌生人!去积善施德!阿罕心中敬重红姨,不欲动手,最后一次,阿罕再问最后一次!” 双膝跪地,比性命更加宝贵的尊严,只为请求一个女子回去,挽救这世间最可悲的破碎。 烙印的伤,懦弱的心,陨落的暖暖,一世的薄凉。女子不允,铁了心,忘了情。 跪着的阿罕,看着自己呕出的血,在地面开成了花,是不是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花叶不见,生生相错。握着双手刀,复又站起来,身子不稳,望着护在红姨身前的小怡,那双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求助……想笑。门边的两个男子,只消一眼便知都是人中龙凤,比之于他,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这丫头有了别人护着,也是好事…… “若不想你姑姑被我带走,便杀了我。” 抬手丢弃了一直跟着自己,视如生命的一把短刀,丢给了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女子,出手时,阿罕想了许多,多是回忆,很美。 红姨确实心狠了许多,素手探入了怀里,洒了漫天的银针,也许这场赌局,他真正败了。银针的光芒刺疼了眼,最后一眼,阿罕留给了抱着他的短刀彻底傻掉的小怡。像是又看到千里草原上,少女随风飘荡的发,银铃般的笑,满眼是他,停留在她的心上。 忽然一股大力,砰的一声,身子被重重甩落在地上,躲开了那些要命的银针,却再也躲不过剧痛翻腾。剧烈的震动使得腹内旧伤新伤一并迸发,一时间宛如无数利爪探入腹腔,生生撕扯,痛不欲生,只能徒劳地死命摁着,随着那翻涌而上的血腥,吐出一口口褐色的污血! “你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走?” 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楚,拼命隐忍不知几时,直到一双黑色的布靴走到跟前,吃力的抬首去望,冷峻的男子透着清冽的杀气,只对望一眼,便觉得一股冰寒直透入心底。 “是的。”阿罕说,再清楚明白不过的答案,没有疑惑,没有犹豫,今日来时,一切都已决定,而决定了便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 “好。” 这一声好,莫名让阿罕安了心,分明是完全陌生的人,却只一眼一句,便信了。 内息渐渐稳定,毒素又被压制,可伤害已成,颓败难掩。吃力地喘息,手下肠脏不停痉挛,竟是与五年前一样的毒,如此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此毒并非难解,即刻也要不得性命。 “你……你怎么样?” 看着小心翼翼蹭到面前蹲下的小怡,看着那双记忆中的眸子离得如此的近,阿罕笑了。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失落,在这一刻得到满足,虽是不记得他了,可那双眼睛里终是倒映出了他,关心,还有担心。 “丫头,忘记我了吧?” “怎么长成了一张包子脸……咳咳,真是丑死了……” 怎么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出落得这么美丽大方?一颗心里忘记了他,有没有进驻别的人?那一日的放手,是不是已经错过了一生?如果此刻再来挽回,不知是否已是太迟…… 心中千千万万的疑问,阿罕什么都没问,故作轻松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语,那些记忆属于过去,属于他,再不愿眼前这一双清澈单纯的眸子里,染上那些绝望的颜色。 “也不怕我那时把你给劈了,真是的!喏,给你。”小怡伸手,递到面前的,是阿罕的短刀。 “送你了,刀鞘拿着。”阿罕没有接刀,反而给了刀鞘。 “我为什么要拿你的刀?”小怡皱眉问道,不想要。 刀和刀鞘都在她的手里,他送出去的东西,她还不了。 缓过了尖锐的剧痛,阿罕吃力地撑起身子,看着掀开的帘子里走出的男子和怀里抱着的被点了昏穴的红姨。 “你带她走,护她周全,我信你。” 被递过来的女子并不重,重的是那句“我信你”,除此之外,还有一方红色帕子,鸳鸯不成双,爱恨已成殇,黑线绣着的字:错过一时,或者就是一世。 什么都不必多说,这世间说不出口的,永远最为深刻。 谢了男子,阿罕转向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其实忐忑不安,努力掩了去,不着痕迹。 “我……我自然要跟着姑姑的!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一些东西!” 看着始终被握在手中的短刀,和匆匆跑走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抱着红姨走出屋子,屋外的日光让阿罕有些晕眩,身子虚耗得厉害,腹中绞痛不歇,但他始终笑着,看着那些赶紧迎过来相扶的同族兄弟,只觉得喜悦,无论如何,那日他没能留住的两人,今日由他带回殿下身边。 ——番外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